1.
　　【嘔——】
　　我摳著嗓子眼，吐得直不起腰。
　　裙子太短了，鞋跟又太高，我毫無形象地彎著腰，感覺大半個屁股都露在外面。
　　胃部一陣痙攣，我又吐出來一股酸水，洗手池中的穢物已經(jīng)隱隱能看出血絲。
　　我忘了這是今晚吐的第幾次。
　　2.
　　【小林啊，長得真漂亮，怪不得年紀輕輕就是劉經(jīng)理的貼身秘書了�！�
　　【做生意嘛，不喝酒能行嗎？】
　　【喝！不喝就是看不起我！】
　　【這就喝不下了？女人就是女人�！�
　　一杯又一杯，帶著討好的笑，冰涼的液體進入我的胃里即刻就燒起來。
　　他們獰笑著，肥肉顫抖，兇惡的目光挑逗般從我身上刮過。
　　王總滿意了，油膩的手半環(huán)在我的腰上，且有往下滑的趨勢。
　　我不適，想要推開，卻在劉經(jīng)理警告的目光中停下。
　　【不好意思，我去趟衛(wèi)生間�！�
　　我錯開視線，腳步匆匆。
　　他們二人的臉色瞬間沉下去。
　　3.
　　【小林，快點，王總有點不高興了！】
　　同事火急火燎地叫我。
　　我看著鏡子里自己蒼白的臉，草率地抹抹嘴，強撐著再次進入包間。
　　4.
　　王總看見我進來，輕蔑地笑了一聲。
　　【女人啊，就是不中用，不過是喝幾杯酒，芝麻大點的事，整得好像別人欺負她了。】
　　【欸欸，】劉經(jīng)理在一旁恭維，【可不是嘛，女人這東西，觀賞性大于實用性。】
　　王總聽著他貶低我，高傲地哼了一聲，依舊不依不饒。
　　【真搞不明白現(xiàn)在的女人，老老實實服服帖帖地在家生孩子，伺候好公婆丈夫就行了，一天到晚拋頭露面，沒點女人的樣子。】
　　眾人又是一陣附和哄笑。
　　5.
　　我攥緊拳，指甲嵌入掌心，喉嚨的血腥味又涌上來。
　　我掃視了一圈，烏泱泱的笑著的都是男人，西裝革履也蓋不住他們腐爛的臭味。
　　我的腦子突然亂了一瞬，一回神，桌子上的酒瓶被我緊緊握在手里。
　　手腕突然一熱，我回頭。
　　同事拉著我，隱蔽地朝我搖搖頭。
　　我松開了。
　　6.
　　【小林結(jié)婚了沒？】
　　王總突然發(fā)問。
　　【沒有，我們公司不招已婚婦女，萬一懷孕了，產(chǎn)假哺乳期，我們得耽誤多少事，虧多少錢�！�
　　劉經(jīng)理先我一步回答。
　　【老弟，這點你就不如我了，這個問題的根本解決方法就是不招女人，現(xiàn)在的女人不如老一輩檢點，未婚先孕的比比皆是……】
　　【好了好了�！�
　　終于有人打斷他們。
　　我抬頭，是一個女人，保養(yǎng)得當，妝容精致，裙子蓋住腳踝。
　　【差不多該到下一個環(huán)節(jié)了吧，我在這你們也放不開，我就先回去了�！�
　　王總看了她一眼，像是滿意她的識趣，轉(zhuǎn)身又跟劉經(jīng)理稱兄道弟，胡吹海喝。
　　劉經(jīng)理遞給他一支煙，煙盒精致，燈光下閃閃發(fā)光。
　　兩人從善如流地點火，吞云吐霧。
　　7.
　　我終于想起來，她是王總的老婆。
　　【小林是吧，你來送送我�！�
　　女人拿起手包，招呼我過去。
　　我陪她去了地下停車場，給她叫了代駕。
　　【很氣憤？】
　　她突然停下，捉住我的手，掌心的血印亮在燈光下。
　　我收回手，不解地看著她。
　　【不該氣憤嗎？】
　　【不該�！�
　　她很冷靜，表情空白到無情。
　　【氣憤只會讓你痛苦，有時候，人要學(xué)會認命。】
　　【是人要學(xué)會認命，還是女人要學(xué)會認命，讓男人更好地統(tǒng)治？我寧可痛苦，也不要麻木�！�
　　她頓了頓，然后看著我笑。
　　【你忘了嗎，這個世界本就是公轉(zhuǎn)的，你見過多少領(lǐng)導(dǎo)？男女比是多少？話語權(quán)掌握在誰手中？】
　　我沉默不語，于是她繼續(xù)說。
　　【為什么你穿著短裙高跟鞋？為什么我的妝容永遠得體？因為我們都是被規(guī)訓(xùn)的產(chǎn)物，他們希望你放蕩，要求我端莊。你知道剛才說的“下一個環(huán)節(jié)”是什么嗎？】
　　我搖頭。
　　【商k，真正的酒池肉林。】
　　【明明我在據(jù)理力爭我的權(quán)利，而你冷眼旁觀，最后卻是我歇斯底里，你理智淡然�！�
　　她笑笑。
　　【不要把矛頭對準我�！�
　　【我知道，就像如果我真的放蕩，他們會鄙夷我騷浪，你一直端莊，他們會嫌棄你乏味，制定規(guī)則的不是我們，所以我們才會一直處于被動�！�
　　扼殺女人的永遠不會是女人。
　　但女人會成為男人手中控制女人的枷鎖。
　　8.
　　看著她坐進車里，我轉(zhuǎn)身往家走。
　　手機已經(jīng)沒電關(guān)機，好在離家不遠，我決定走回去。
　　已經(jīng)快到凌晨，路上一個人影都沒有，廣告牌時亮?xí)r滅。
　　我穿著單薄的衣服，渾身酒氣，只能聽到鞋跟踩在地上時的聲響。
　　這很不好。
　　事實也確實如我所料。
　　昏暗的路燈下，兩三個社會青年騎著摩托車朝我吹口哨。
　　9.
　　【小姐，多少錢一晚上？】
　　他的同伴爆發(fā)出刺耳的笑聲。
　　【大腿縫隙好大呀，嘖嘖嘖�！�
　　【穿得那么騷，剛下班還是正準備上班？】
　　我盡可能忽略他們，加快腳步，一時不察，踩在一塊石頭上，差點崴腳。
　　見此，他們笑得更下流。
　　【路都走不穩(wěn)了，今晚生意不錯��！】
　　他們朝我走近，離我最近的一個人已經(jīng)動手扯我的衣服。
　　10.
　　【滾開！】
　　我甩開他的手，朝他大喊。
　　【裝什么貞節(jié)烈婦呢？早都被人玩爛了吧！】
　　如果，性騷擾會被判死刑，他們還敢那么肆無忌憚嗎？
　　【我報警了！】
　　我一步一步往后退，他們步步緊逼，輕蔑地看著我。
　　【你手機都沒亮過，騙鬼呢？】
　　就在我決定跟他們同歸于盡的時候，警笛響了。
　　【靠！你給我等著！】
　　他們罵了我?guī)拙�，匆匆忙忙騎著車逃了。
　　可我分明沒有報警。
　　警車停在我旁邊，車窗降下來，是一個年輕的小姑娘。
　　【我送你回家吧。】
　　【謝謝。】
　　【不客氣。】
　　半晌，她又補充。
　　【以后不要再大半夜出來了，很危險�！�
　　【法律有規(guī)定我不能穿短裙嗎？法律有規(guī)定我不能在凌晨出門嗎？】
　　【沒有�！�
　　【那法律有沒有規(guī)定他不能調(diào)戲我？】
　　【有。】
　　【所以為什么你訓(xùn)誡的是我，而不是他們�！�
　　11.
　　等我終于到家，已經(jīng)是凌晨三點。
　　家里的燈還亮著。
　　我忐忑地打開門。
　　果不其然，我媽正坐在沙發(fā)上冷眼看著我，不知道已經(jīng)等了多久。
　　【媽，你怎么還沒睡？】
　　我疲憊地換鞋，腳后跟已經(jīng)被磨出了血。
　　【我給你打了九個電話�！�
　　【應(yīng)酬呢，沒注意。】
　　她騰地站起來，看起來困倦又惱怒。
　　【喝了多少？】
　　【不多�！�
　　【我早就勸過你，把工作辭了，安心找個男人結(jié)婚，生兩個孩子，傳宗接代，趁年輕，你身體恢復(fù)得快，我跟你爸也還硬朗，能幫你們帶帶�！�
　　這些話，我聽了不下八百遍。
　　【媽，我找份工作不容易，我很累了，想洗澡睡覺�！�
　　【所以��！我這不是心疼你嗎？！結(jié)了婚有你老公寵你！】
　　我敷衍著點頭，想早點完事。
　　12.
　　【你的眼光不要太高！】
　　看著我轉(zhuǎn)身，她提高音量沖著我喊。
　　【女人還是要有個男人依靠！】
　　可是今晚，被灌酒，被羞辱，被騷擾，我受到的所有折磨，都來自男人。
　　【媽，你結(jié)婚了，我爸有寵你嗎？在這段婚姻中，你得到的好處是什么？】
　　她瞬間沉默了。
　　【或許我問錯人了，我應(yīng)該問舅舅，畢竟他靠著你的彩禮錢買了房和車。】
　　她囁嚅了一陣，依舊不死心地繼續(xù)說。
　　【女人不就是這樣，相夫教子才是本職工作，別有那么多野心，其他的，忍忍就過去了�！�
　　13.
　　等我洗完澡，我媽已經(jīng)睡了。
　　我已經(jīng)很累了，但是沒有回房間，而是去了頂樓。
　　天臺的風有點涼，我搓搓手臂，坐在圍欄邊。
　　忍忍就過去了。
　　過去的不是苦難，而是壽命。
　　人死了，便也不會再覺得痛苦。
　　她們、他們，都想我認命。
　　14.
　　突然一陣急促的鈴聲打斷我的思緒。
　　我垂眸看著，是同事。
　　剛一接通，她凄厲的尖叫聲就炸響在我耳邊。
　　【小林！你救救我！劉經(jīng)理他們喝醉了，非要我陪他們！我聯(lián)系不上我男朋友，只能找你了………你們別過來！…小林！】
　　話音未落，電話不知被誰掛斷了。
　　我捧著手機，不知道是不是風太急促了，我的全身都冷透了。
　　【xx路xx飯店，有人聚眾□□�！�
　　我報警了。
　　我只能做到這一步了。
　　黑掉的手機一亮。
　　是我媽的微信。
　　15.
　　【早知道現(xiàn)在這樣，當初就應(yīng)該聽你爸的，不讓你去讀大學(xué)，直接相親。
　　真是讀的書越多越不聽話，學(xué)歷越高越嫁不出去。
　　你弟弟也老大不小了，連個媳婦都沒有，你就不心疼？
　　爸爸媽媽那么辛苦，投資了你那么多年，沒少你吃沒少你穿，你就不能回報回報？
　　做人不能太狠心�！�
　　16.
　　我感受到的痛苦顯然已經(jīng)超過了我的閾值。
　　但我依舊做不到麻木。
　　屏蔽痛苦的方法，還有一個。
　　死亡。
　　這是一個很懦弱的選擇。
　　或許我就是沒那么堅強。
　　我打開攝像，對準自己，留下了我在這個世界最后的影像。
　　17.
　　【媽，我出生時，爺爺說我是女的，不能傳宗接代，所以你管不了身體有沒有恢復(fù)好，一年后就生了弟弟。
　　為什么如今我長大了，我又得傳宗接代了？
　　上學(xué)的時候，你要我自尊自愛，不能跟男同學(xué)走近，好好學(xué)習(xí)。
　　你說每個時間段都是關(guān)鍵點，你要我事事爭第一，為什么你催我結(jié)婚，又說湊合過就行了？
　　你說你不重男輕女，平等對待我和弟弟。
　　為什么他現(xiàn)在二十多歲還不會用洗衣機，不會開煤氣灶？
　　為什么他收衣服只會把衣服堆在沙發(fā)上，我必須疊好放進衣櫥？
　　你總說他一個大男人不能干家務(wù)。
　　我小在哪里？
　　你小在哪里？
　　你要我心疼他，我怎么心疼他？
　　拿我分不到的宅基地和家產(chǎn)心疼他，還是把自己賣了，用彩禮心疼他？
　　像你心疼舅舅一樣。
　　為什么我的筷子不能拿得遠？
　　為什么我不能進祠堂？
　　為什么我不能上墳？
　　為什么來客人的時候我要在廚房吃飯？
　　為什么所有說不出緣由，用一個“不吉利”當借口的規(guī)矩都只針對女人？】
　　18.
　　我絮絮叨叨說了很多，我以為自己很平靜，可鏡頭里，我滿面淚痕。
　　我把銀行卡密碼發(fā)給了我媽，她沒有回復(fù)，應(yīng)該是真的睡了。
　　我又切到同事的聊天欄。
　　【跟你男朋友分手吧】
　　【他沒有要結(jié)婚的意思】
　　【他不想免費的變成收費的】
　　【他親口說的】
　　19.
　　這片小區(qū)已經(jīng)有些年頭了，并不高。
　　頂樓是十八樓。
　　我跨越圍欄，風聲呼嘯，掀起我的衣角。
　　在此之前，我沒有任何精神疾病。
　　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有想過自殺。
　　只是他們要吃我，而我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一腳踏空，天地顛倒。
　　下墜，風聲。
　　像是一場即將驚醒的夢。
　　我卻沒有睜眼。
　　我的意識墜入漆黑。
　　20.
　　【林林？林林！】
　　我猛然驚醒。
　　一個人影欻一下將我的窗簾拉開，陽光刺眼。
　　我躺在床上，眼眶酸澀。
　　我在哪？
　　為什么我還活著？
　　【林林？怎么還在睡，快點啊，上班要遲到了。】
　　她走近，把我拉起來。
　　我看清了，是我媽。
　　【媽？】
　　我遲鈍地叫她。
　　【怎么了這是，哭什么？做噩夢了還是睡傻了？】
　　她抹了把我臉上的淚，親親我的額頭。
　　【累了的話就請假休息下吧，媽媽去上班了�！�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轉(zhuǎn)角，我才慢半拍地意識到不對勁——
　　上班？
　　可她明明已經(jīng)當全職主婦二十多年了。
　　21.
　　我媽決定辭職那天，我記得很清楚。
　　年關(guān)，我跟爸媽一起回了爺爺奶奶家。
　　闔家歡樂，除了我媽。
　　【小琴！】
　　【嫂子！】
　　【大姑！】
　　他們叫我媽。
　　我媽應(yīng)著，忙得像陀螺，從廚房轉(zhuǎn)到客廳，從一盤一盤菜，到滿地的瓜子殼。
　　還沒來得及坐坐下，弟弟尿了。
　　【小琴！給他換條褲子！】
　　【欸！】
　　【嫂子，先別忙了，快吃飯！】
　　【別管她，你吃你的！】
　　【欸，你們先吃，我把他哄睡了就來�！�
　　【咸了，火候也不太好�！�
　　【女人啊，家庭才是第一位，搞工作搞得不倫不類�！�
　　我媽抱著他，臉上是尷尬的笑。
　　她扭頭進了臥室。
　　22.
　　到了半夜，我聽到她和他壓低聲音的爭吵。
　　【你說是什么渾話？一大家子正在一起呢，你上什么班？】
　　【這個項目很重要，我跟了好幾個月了�！�
　　【我早就說了，把工作辭了，你那班能掙多少錢？】
　　她沉默。
　　【再說了，大過年的，你走了，我多丟臉？孩子那么小，你也舍得？】
　　她依舊沉默。
　　他卻像是打了勝仗的將軍，耀武揚威，得寸進尺。
　　【明天就辭職吧，你一個女人，要找準重心，別那么多野心。】
　　23.
　　我掀開被子，下床。
　　鏡子里的我依舊是我的模樣。
　　我緩慢地從自己的頭骨、肩胛、四肢、胸膛、肚腹撫摸過去。
　　這就是我，沒有被摔壞。
　　可這個世界卻不像是我的世界。
　　24.
　　床上的手機突然響起，是同事，我接通。
　　【林林！你不會又睡過頭了吧！今天要接待于總�。∧憧煜聛�，我在你家樓下！】
　　我沒有記憶。
　　我不知道誰是于總，但是應(yīng)酬的話，我身經(jīng)百戰(zhàn)。
　　我火速洗漱完畢，化妝時驚奇地發(fā)現(xiàn)我的化妝品少得可憐。
　　甚至看起來被閑置了很久。
　　護膚品倒是依舊滿滿當當。
　　一切準備就緒，我拉開鞋柜。
　　沒有高跟鞋。
　　我抿唇，拿出一雙平底鞋穿上。
　　很舒服，我愣神了很久。
　　因為公司對女性有著裝要求，我已經(jīng)太久太久沒有穿過平底鞋。
　　我都要忘記，小腿肌肉放松是一種什么感受。
　　25.
　　【林林！快快快！下一班地鐵馬上就來！】
　　我快步跑過去。
　　她和我記憶中的一樣，卻總感覺在某些地方不同。
　　【你干嘛��？怎么老是看我？】
　　注意到了我的不對勁，她奇怪地看著我。
　　【沒什么，你以前不是叫我小林嗎？】
　　【咦惹，】她嫌惡地搓搓手臂，【你最近在讀歷史嗎？怎么連“小x”這種滿滿父權(quán)階級意味的稱呼都翻出來了�！�
　　我笑笑，跟她一起擠上地鐵。
　　【我睡懵了吧。】
　　我又問她：
　　【對了，你跟你男朋友怎么樣了？】
　　【本來準備見父母來著，他喝點酒想跟我動手，已經(jīng)分了�！�
　　【他家暴？】
　　她詫異地看著我，像是見到了什么千年老僵尸復(fù)活。
　　【林林，你今天怎么回事？“家暴”這個詞都廢除多久了，暴力就是暴力，不會因為關(guān)系親密而改變性質(zhì)。】
　　我笑了，發(fā)自內(nèi)心的愉快。
　　【性別平權(quán)多久了？】
　　【啊？】
　　顯然她沒想到我會問這個問題。
　　【我歷史不好，記不清了，大概有個幾百年了吧�！�
　　26.
　　現(xiàn)在是早班高峰期。
　　人擠人的地鐵里，有擁擠產(chǎn)生的肢體接觸，也有不懷好意的猥褻。
　　我隨著人流被擠進車廂。
　　在車門關(guān)閉的那一剎那，一個男人趔趄了兩步，手掌即將覆蓋在前面一位女士屁股上。
　　【欸！】
　　一只手伸出來，攥住他的手腕，帶離他原本的方向。
　　是他的同伴，他壓低聲音，有點不敢置信。
　　【你干什么呢？猥褻罪判很重的，惹不起，你忘了前幾天那個案子了嗎？】
　　【不是！我沒想的，我就是沒站穩(wěn)……】
　　【誰知道你是真沒站穩(wěn)還是假沒站穩(wěn)，這東西本來就不好分界，你注意點，少惹事。】
　　【欸，我知道了……】
　　我收回了目光。
　　27.
　　【欸林林，我們下一站下車，往門口挪挪�！�
　　【好�！�
　　我和她一路擠過去。
　　沒有人假裝自己是一堵墻，也沒有人趁機從我們的胸前摸過去。
　　28.
　　目的地到了，不是飯店，而是一個養(yǎng)生館。
　　【我們沒來錯嗎？】
　　【沒啊�！�
　　同事輕車熟路地進門，迎賓有男有女。
　　男人的穿著還是那樣，襯衫長褲。
　　讓我詫異的是女人們。
　　沒有叉恨不得開到腰上的旗袍，也沒有鞋跟細得能扎死人的高跟鞋。
　　就只是普通的衣服，保暖，舒適，沒有惡俗的開洞鏤空。
　　【女士，您的房間在前面拐角處�！�
　　她落落大方地朝我們指明方向，我和同事向她道謝，看著她離開。
　　【會有人覺得她穿得不夠美，不夠有吸引力嗎？】
　　我低聲問同事，她詫異地看了我一眼。
　　【你今天是怎么了，怎么那么多稀奇古怪的老思想，她不用美也不用吸引眼球啊，她的工作是帶領(lǐng)客人到達正確的地點，她又不是個觀賞性的物件。
　　而且你今天怎么罕見地化妝了，我們待會兒要做保養(yǎng)，有汗蒸項目，還得卸掉，多浪費�！�
　　【做保養(yǎng)？】
　　【是啊，于總就喜歡這個，不是花架子，真的很健康，對身體有好處，咱也算沾光了。】
　　29.
　　推開那扇門，我終于見到了那位于總。
　　她背對著我，長發(fā)挽起，坐在藤編的椅子上喝茶。
　　【于總，讓您久等了�！�
　　同事將手中的禮物遞過去，不是煙也不是酒，更不是化妝品，而是一只枕頭。
　　【這里面有中藥材，一位很有名的老中醫(yī)的方子，可以助眠�！�
　　【謝謝你，剛好最近我的睡眠不是很好�！�
　　她笑著回頭，我如遭雷劈。
　　這張臉我見過，那個時候，她是【王總的老婆】。
　　【怎么了？有哪里不對嗎？】
　　見我愣住，于總站起來，關(guān)切地詢問我。
　　【不，沒有沒有�！�
　　同事趕忙過來，拼命給我使眼色。
　　【只是覺得于總很熟悉，很像一個曾經(jīng)關(guān)心過我的大姐姐，一下子沒反應(yīng)過來�！�
　　于總笑吟吟的。
　　【是嗎，真巧�！�
　　30.
　　這是我第一次應(yīng)酬時沒有喝酒。
　　我捧著面前的熱茶，一口一口喝得很慢。
　　【不喜歡茶的話，還有果汁什么的，餓的話有點心，你們倆別拘束�！�
　　【謝謝于總，您費心了�！�
　　這是我第一次從高位者身上感受到體貼。
　　合作談得很融洽。
　　這種洽談方式我從未見過。
　　原來可以不用喝酒。
　　原來可以不被占便宜。
　　原來我可以以一種無法想象的舒適的方式，完成合作。
　　原來女人站在高位，是這種感覺。
　　她的威光沒有強權(quán)性，是恩惠。
　　31.
　　一切進行得都很順利，我跟同事還白得了一套保養(yǎng)，神清氣爽。
　　簽完合同，我站起身，突然感覺一陣暖流。
　　我暗道不好，估計是月經(jīng)，早上匆匆忙忙，沒來得及帶替換的衛(wèi)生巾。
　　我渾身僵硬，感覺經(jīng)血已經(jīng)把褲子濡濕了。
　　我腦子里亂糟糟的，不知道該怎么體面地走出這個房間。
　　【喏�！�
　　于總將一個包裝精致的方片遞到我面前。
　　沒有遮掩，沒有羞澀，眾目睽睽之下，落落大方。
　　【新疆的棉花，算是國內(nèi)最頂尖的一批貨了，試試？】
　　是衛(wèi)生巾。
　　我接過，道謝。
　　這個畫面很熟悉，就像我曾經(jīng)看到過的。
　　傳遞的香煙。
　　【用棉花做衛(wèi)生巾，不浪費嗎？】
　　【不用棉花用什么？其他材料都不是很安全，假冒偽劣，質(zhì)檢不合格的話，前段時間不剛查出來一個品牌，已經(jīng)破產(chǎn)了�！�
　　原來當女性擁有話語權(quán)，女性的聲音可以那么響亮。
　　32.
　　跟于總告別后，天色已經(jīng)暗了，我徑直回了家。
　　【今天下班那么早？】
　　一打開門，我媽正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
　　【嗯，簽了一個大單子，能好好休息一段時間了�！�
　　我換好鞋，窩在我媽旁邊。
　　【今天輪到你爸做飯了，你想吃啥，讓他買菜。】
　　【他什么時候會做飯了？】
　　我媽震撼，摸摸我的額頭。
　　【沒發(fā)燒啊，怎么說胡話了，做飯是生存技能，他當然得會�！�
　　是嗎，我記憶里的他可是【十指不沾陽春水】。
　　【我弟呢？】
　　我又問。
　　我媽更震驚了，連電視都不看了。
　　【林林，你逗媽媽呢？咱家除了你，什么時候有的第二個孩子？】
　　【你不催我結(jié)婚嗎？】
　　我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拋出第三個問題。
　　【你的事業(yè)不是正在上升期，先穩(wěn)定了再說吧�！�
　　我終于理解。
　　在這個世界，我是個人，然后是女人，而非他是一個男人，我是他的女人。
　　這是女權(quán)完成后的世界。
　　33.
　　這個世界太美好了，就像是一場夢。
　　我掐了一把自己的手臂。
　　很疼。
　　我躺在床上，卻舍不得睡覺。
　　就像課業(yè)緊張的學(xué)生，哪怕課堂上困得抬不起頭，假期卻熬夜玩手機。
　　每一分每一秒都太珍貴，不舍得浪費在睡眠上。
　　我打開手機上網(wǎng)，熱點標題很正常：
　　是【一男子強行猥褻無辜女子】
　　不是【一女子夜晚被強行猥褻】；
　　是【高校驚現(xiàn)猥瑣男，后續(xù)處理大快人心】
　　不是【美女遭猥褻視頻曝光：翹臀被猛蹭】；
　　是【猥瑣男乘客□□15歲女孩，無良司機無視女孩求助】
　　不是【15歲女孩為省5元錢拼車被男乘客□□】；
　　是【副鎮(zhèn)長深夜性騷擾遭停職】
　　不是【深夜叫他人妻子陪唱，副鎮(zhèn)長被停職】；
　　是【父親非法代孕遭女兒舉報】
　　不是【29歲女兒不結(jié)婚父親代孕延續(xù)后代】；
　　我第一次認識這個世界，一個視角正常的世界。
　　34.
　　我打開短視頻軟件。
　　藍底白字的公告：
　　【賀某陽對其妻子謝某梅使用暴力，情節(jié)嚴重，致其全身多器官受損，終身只能掛糞袋生活，罪大惡極，判處死刑�！�
　　她運動，穿著緊身衣。
　　沒有人評判她的身材，沒有人意淫她晃動的□□。
　　她健身，強壯，線條流暢。
　　沒有人批評她沒有女人味，沒有人嫌棄她不討男人喜歡。
　　她文靜，生活樸素，樂觀大方。
　　沒有人【稱贊】她適合娶回家當老婆。
　　她自信，山海沙漠，高原森林，她一路走過。
　　沒有人揣測她的錢來自哪個男人。
　　她抽煙，她喝酒，舞臺上大放光彩，她就是喜歡這些刺激的感受。
　　沒有人貶低她是個壞女孩，沒有人幻想她是自己【爛掉的白月光】。
　　35.
　　我很困了。
　　但是我舍不得這個實在美好的世界。
　　我劃著屏幕，越來越快。
　　淚水也越掉越兇，模糊我的視線。
　　清醒的最后一秒，我看到一個若隱若現(xiàn)的影子。
　　她和我長著同一張臉，卻比我明媚，比我自由。
　　她是這個世界的我。
　　36.
　　我有很多問題想問她：
　　【在這個世界，她也會剛出生就被溺死嗎？】
　　【在這個世界，她的名字也是由詛咒辱罵的詞語組成的嗎？】
　　【在這個世界，她的前世也是爸爸的小情人嗎？】
　　【在這個世界，她也會被罵賠錢貨嗎？】
　　【在這個世界，她也會被評價不好駕馭嗎？】
　　【在這個世界，她也會從懂事起就被威脅“找不到好婆家”嗎？】
　　【在這個世界，她也必須文靜自愛，被迫跟調(diào)皮搗蛋的男同學(xué)做同桌嗎？】
　　【在這個世界，她也讀好書不如嫁好人嗎？】
　　【在這個世界，她也必須成為好女孩賢妻良母嗎？】
　　【在這個世界，她也必須平衡家庭和工作嗎？】
　　【在這個世界，她也要穿著“戰(zhàn)袍”征戰(zhàn)一個男人嗎？】
　　【在這個世界，她也不如男生聰明嗎？】
　　【在這個世界，她也會因為性別失去工作崗位嗎？】
　　【在這個世界，她取得的成就也會被質(zhì)疑賣色求榮嗎？】
　　【在這個世界，她的職業(yè)前也會特地點明性別嗎？】
　　【在這個世界，她分手后也會面臨死亡威脅嗎？】
　　【在這個世界，她也是被交由兄弟手中的彩禮買來的終身保姆生育機器嗎？】
　　【在這個世界，她也被尊稱為先生嗎？】
　　【在這個世界，她也要在寒風中穿著裙子踩著高跟鞋當“花瓶”嗎？】
　　【在這個世界，她也會在婚禮當天被“磨性子”嗎？】
　　【在這個世界，她也會被“收留”嗎？】
　　【在這個世界，她的卵子也被明碼標價嗎？】
　　【在這個世界，被□□也是她的錯嗎？】
　　【在這個世界，被家暴也是可以笑著說出口的家務(wù)事嗎？】
　　【在這個世界，被意淫調(diào)侃造黃謠也是司空見慣嗎？】
　　【在這個世界，她也會因為青春期胸部發(fā)育而彎腰駝背嗎？】
　　【在這個世界，結(jié)了婚的女人也沒有家嗎？】
　　【在這個世界，她的子宮她也沒有支配權(quán)嗎？】
　　【在這個世界，月經(jīng)，衛(wèi)生巾也是說不出口的詞匯嗎？】
　　【在這個世界，經(jīng)血也是晦氣的嗎？】
　　【在這個世界，痛經(jīng)也是矯情嗎？】
　　【在這個世界，高學(xué)歷也是沒人要嗎？】
　　【在這個世界，化妝也是她出門的第一禮儀嗎？】
　　【在這個世界，她的聲音還是被忽略嗎？】
　　【在這個世界，她還是失權(quán)嗎？】
　　【在這個世界，她還是附庸嗎？】
　　她看著我，啟唇——
　　聲音輕柔，聲音鏗鏘，聲音可愛，聲音平淡，聲音低啞，聲音清脆，聲音平緩，聲音尖銳。
　　她哭著，她笑著。
　　她一個人張嘴，我卻聽到千千萬萬道聲音，她們告訴我——
　　【不�！�
　　我的意識墜入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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