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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
Love is more thicker than forget
More thinner than recall
——E.E. Cummings
起先你站在窗臺上看他。
你看他又看不到他。毛邊玻璃身先士卒將一切渲染至模糊無限。視野里白色人影恍惚攢動奔走。你瞇眼遠望,唯一的焦點也被碩大的機器冷冷籠罩,你甚至不能確定,從旁露出的幾縷頭發(fā)還是不是橙色。
……壞記性。你象征性的敲一下額頭,苦笑著總是忘了計算年份日月。你毫不理會由此而來的小小踉蹌。全然忘了這是在17層隨時都會血濺當場成為明天早報頭條。
杞人憂天。你自我嘲笑,最后望了望他和身邊的白云,毫不猶疑輕躍而下,無聲無息,無影無蹤。雙腳觸到地面的剎那你感受到了人聲無所不在的包圍。到你的半丈之地卻順理成章的扭頭而去。你輕盈的站著,人群從你身邊擦過,無聲無息,無影無蹤。
你如空氣般站了半響,有種某個推銷義骸的奸商突然出現(xiàn)的錯覺。盡管你知道他早就甩手不干四處浪蕩逍遙以養(yǎng)貓為樂。而你這次攜帶的義骸,據(jù)說在惡趣味上要遠遠超過創(chuàng)始人一百倍。
想到此你腳步急促試圖找個清靜地方換裝,就像這里的女孩子在mall尋找空閑的試衣間,你拐了一個彎,又拐了一個彎,毫不詫異地發(fā)現(xiàn)那條巷子已經(jīng)被高墻抹實干凈。
“你這樣的外鄉(xiāng)人怎么可能知道呢!碑斈惆偎疾坏闷浣馑偸窃绲郊业脑驎r,15歲的他不情愿的帶你從巷子里穿出,在盡頭斜睨你一眼,雙眉皺的深深。你不多廢話,一腳踹出。
他就倒在這里吧?你凝望于這高墻處。
既然此路不通,你只好轉(zhuǎn)到別處。你躲在一家便利店屋檐陰影下匆忙進入入義骸,感覺尷尬就像臨街換衣服有幾分羞慚。離開時,你翩然掃了招牌一眼,仍舊是7-eleven,不是6-ten,更不是8-twelve。奇怪這招牌如何能毫不費勁地穿越時空?而你要等一直穿過這條街道,才依稀想起曾經(jīng)沒頭沒臉地噴了一口醋飲在他身上。
那味道究竟是什么?你使勁搜索味蕾中的記憶。你當然記得右邊拐彎再10米duzz’咖啡燒糊似的苦味,稍淡一點的,clover里的東東統(tǒng)統(tǒng)被他和他的同學稱為隔夜的洗腳水,還有叫可樂的深色液體,讓人產(chǎn)生咳嗽藥水的可怕聯(lián)想……某種咸味突然鉆出來,那是他廚子妹妹哪一天慌亂中打翻了鹽缸……自然這是事后的詼諧說法。到這里不能不搬出美好的味道來了,F(xiàn)anta系列飲料甜美卻又千篇一律的桔子味、草莓味、香蕉味、西瓜味、菠蘿味、唯一來自草根的萱草,里面摻了薄荷。-——你要的味道卻總不在那兒,它溜到哪里去了呢?
你停住沉思,偶爾有人匆匆經(jīng)過瞥上一眼。在他們眼中穿上義骸的你仍是一個剛放學的高中女生,在這薄暮時分躑踘于人潮滾滾的街頭,猶豫著是直奔卡拉OK換裝還是先等一下死黨……實際上認識他后你就少有這樣的顧慮,那時要換裝的通常是他。而你為了這個寸步不離他左右。24小時,全方位的。躺在狹小的幽閉空間,你雙手交叉在腦后,不動聲色地傾聽著他關(guān)于睡眠的抱怨。更多時候是貓咪樣的打呼聲。而他如今,可是名副其實地打起了你當時所嘲笑的老頭子的蒙頭大鼾?
你看了看時間,完成任務還嫌太早。于是決定反其道而行之回去學校。并不遠,走過那座大橋便到。迎面陸續(xù)有三三兩兩的女孩子穿著浴衣走來,手執(zhí)小扇巧笑嫣然。你心下歉疚,想起那個始終沒去成的煙火大會,一考慮便考慮了幾十年,現(xiàn)在焦急地坐在病室外的那個女孩子,還記不記得當初的邀約呢?
反復的追問總使你躊躇難言。你怔怔站于橋中心。尤記得女孩子三個字并不適合現(xiàn)在的她,亦從不適合自己?赏盹L起了,不必臨流照影,也清楚它拂發(fā)而來的角度幾乎和五十年前一模一樣。好像你五十年來都沒想起過的某一刻站在橋上的心情。
警衛(wèi)看你兩手空空,就信了你沒帶課本的借口。你暗暗感激技術(shù)開發(fā)局與時俱進的新制服,雖然校門口那座丑陋的雕像,才從左邊移到了右邊。你們已經(jīng)習慣了目不斜視從它身邊走過,偶然會有人不勝其忿用書包課本文具盒擊打幾下,那通常是某個考試結(jié)束的傍晚。而他照例沒情沒緒地經(jīng)過,只不過漠然多看一眼,襯極了他優(yōu)等生的身份。那時你就暗自想著如何不動聲色消磨他今晚的溫課時間,好對的起自己書包里幾張個位數(shù)的現(xiàn)代文、英語、數(shù)學試卷。其實卻多慮,因為認識你之后他太忙了,委員們從不知道他的出席情況該如何計算,只好自己揣摩,胡亂勾幾個結(jié)束。
你們總是說出發(fā)就出發(fā)。一起跳窗、跳樓、跳過不知所以的人群。有時實在路遠,完事后他就會輕聲嘀咕跟著你就和現(xiàn)代科技拉開了距離。其實你也允許他自行乘坐交通工具,只是誠實交代并沒有錢給他報銷。他的反應是扛著殺豬刀哼一聲就走,不曾去看后面真是滿心遺憾的你,遺憾著未從家中順手牽羊些物事出來,以至無論是計時或按件的薪水,你全都付不起。后來的很長一段時間,你都不知道該付給他什么好,再后來你就想通了。因為和傻瓜、笨蛋之類的人算錢,自己也成了傻瓜、笨蛋。哪里都不合算只好歉疚地再罵幾聲傻瓜笨蛋了事。
仰頭望,主樓已經(jīng)前削后增改動好大,搭了個腳手架,眼見又是一輪的翻新。然而爬山虎依舊沉綠照眼,厚厚的布著樓面,有幾根伸到天臺上,微微地打著顫。好像乍然遇見一個多年未見的朋友,身材發(fā)福笑容遲疑,然而眼中朝你望過來的神氣,卻與以前并無二致。你毫不費力就可以在這個輕軟的眼神里完成和過去的對接,那也許是屬于人最精華的一部份……所以來之前就擔憂,若是這樓房朱顏不改,若是一年3班的招牌還晃晃蕩蕩的懸在某間教室上頭,你又該如何是好……雨雪霏霏和楊柳仍依依,哪個令人更惆悵?
雖然離醫(yī)院很遠,你仍然隨時關(guān)注著他靈壓的動靜。很穩(wěn)定地一點點變?nèi),再變(nèi)酢@景況熟悉又陌生,這些年來你從未想到過,真來了又覺得夢里分明發(fā)生過好幾遍。呼應般你覺得從未有過的心有兩用、物我兩忘,仲夏夕陽下你坐在石凳上繼續(xù)掂量著他的靈壓,一下再一下。義骸上汗液涔涔而出,你冷眼旁觀一動不動,心冰如止水。
最后你終于意識到旅程到了盡頭。你回頭望了望校園,想起在他婚禮那天,自己也曾經(jīng)沿著這樣的路線細細走遍,只是開頭不一樣,黑崎醫(yī)院那時還是兩層樓小建筑,結(jié)果卻必然相同,屬于你的終點站,永遠只有尸魂界。
沉吟半響,你離開了義骸。
再進醫(yī)院于是方便很多,你像一陣輕煙般穿過長也長的不知盡頭的走廊,忽然停住。售販機前站著一個男孩子,彎腰撿飲料,然后仰頭咕嘟咕嘟喝干——一剎那間,你不能確定自己是不時接到了那個最精華的眼神,那明明白白連著過去,又明明白白透著和你沒一點相干,你倉惶的倒退幾步,多余的怕人發(fā)現(xiàn)似的瞄他一眼,躲回看不到人也看不到自己的陰影處。不敢去想這個孩子究竟是他的孫子、外孫、侄孫,或是根本毫無關(guān)系。
你不敢去想的事情太多了。包括待會該以怎樣的表情怎樣的言辭來面對他。這使你一路上懷著重重的心事,可是你絕不去想它,絕不。任由它在腦海中倏地浮起又啪嗒把它撳下。就好象明早考試一片空白憂慮的睡不著,攤著課本卻寧死不看一眼,只顧蒙著頭咬牙:可否撥快時間直接跳到考試現(xiàn)場?……這次時間是否要提早來到,你尤其不想。
傳呼機適時想起,意外地居然是青梅竹馬發(fā)過來的:隊長說等你回家吃晚飯。你有點錯愕,因為實在不像這兩個人任何誰的風格。你回以“知道了”三個字,猜想不透這樣的任務哪點值得擔心。若只是因為他倒簡單……跟著那兩人回去的那一夜,他趴在地上一瞬不瞬盯著你的眼神,猝然跳出蟄了你一下。好經(jīng)典不是?可是你寧愿只記住他的打呼聲、他雙眉皺起的紋路、你仰著頭和他相差28公分的距離、他房里被你踢壞的茶幾、狹小昏暗的壁櫥、放學路上必經(jīng)的那棵吉野櫻……你真懷疑呀,這些已經(jīng)消逝了的東西能否隨著他的逝去徹底和自己洗脫關(guān)聯(lián),又或者,再種下另一場輪回的開端?
困難的真不在這一世……
時候又走近了幾分。你打起精神朝前走去,卻仍然止步于病房外。你并非不想送他可是你不能。他在世上的最后一程應該由她、由那小伙子、由其他誰誰誰來陪伴惟獨不可能是你。你從來都不是他的結(jié)果?捎貌涣藥追昼娔阌謱⒅敢硪欢蔚拈_始,好象幾十年前他聲稱的那樣給他一個新世界,這次真的是同一個世界。你甚至不用辭舊只管迎新,比這座建筑物里任何一個人都了解死亡的意義……那么你又為何熱淚盈眶,轉(zhuǎn)過了頭去?
當?shù)囊宦暷Х〞r刻終于來臨,慶幸的是你不必像其他人那樣借助儀器來判斷,相同的皆是水平一條,水平一條……這樣的直線反反復復在你心里來回了好久,門終于開了家屬走出來。你一眼就認出了她,只按本能不依世間的常理推斷或猜測,是的,好像昨天才打招呼說“じゃまだ”……又是因為她含著眼淚卻清澈如昨的眼神么?這樣的眼神望著你好深好深,深到你以為她還看得到你記得你,虛空的交匯只是一剎那,你從她身邊經(jīng)過。
你經(jīng)過她,經(jīng)過穿白衣的人……你直直走進去,他正從床上坐起來,神色迷惘驚疑不定,與多年前初見你時全無分別。
長久以來在喉嚨口憋了很久的三個字,終于沖口而出。
“喲,一護!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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