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棲梧，孤凰何處臥
　　文/紫陌如殤

　　鳳棲梧，即蝶戀花。
　　蝶戀花，本名《鵲踏枝》，唐教坊曲名，后用為詞牌，又被改為《蝶戀花》。另名《鳳棲梧》、《一籮金》、《黃金縷》、《卷珠簾》等。雙調(diào)六十字，仄韻。另，又有曲牌名，屬北曲雙調(diào)，字句格律與詞牌半闕同，用于套曲中。
　　曾經(jīng)一度認為，鳳棲梧，或是蝶戀花，是所有的詞牌中最美好的名字，亦是世間最美好的字詞。牙齒輕觸嘴唇，舌尖微顫，便讓人唇齒含香。悠悠婉轉(zhuǎn)的三個字，便能勾起一番別樣情愫，如同江南夜霧籠罩的煙水，輕柔地，蕩漾在心底，雋秀柔美，繾綣纏綿。
　　古語亦云，鳳非梧桐而不棲。

　　鳳棲梧。是在夢中都會淺淺微笑呵。
　　卻在某一天，聽到這樣一句歌詞。
　　鳳棲梧，孤凰何處臥。
　　空氣，似是于一瞬間凝住。心中的某一處，突然疼痛起來，有如有人用細小的針一點一點的扎進去。

　　是呵，鳳棲梧，那孤凰，該往何處臥？
　　當輕啟朱唇，淺念著蝶戀花，鳳棲梧的時候，卻忘了，問一問那株嬌媚的花，是否戀蝶，亦忘了，鳳凰，本該是一體的。
　　當鳳遇到梧桐的時候，似乎就注定了那只凰，會孤獨舔傷。

　　而那個“一舞盈盈散綺霞”的窅娘，是否也如那只孤凰一般，在無數(shù)的暗夜里，獨自舔舐那些埋在心里深處的傷口？因為出身貧寒，在金陵那座偌大的皇宮中，她一定受過許多委屈。
　　有些疼痛，只能，深深埋葬在心里。
　　因為她愛他，愛那個名叫從嘉，謙謙如玉的男子。
　　只是因為，她愛他，深至骨髓。
　　所以她才把一切的委屈與艱難，和淚咽下。
　　在燭光搖曳的宮殿中，拼了命笑給他看，語笑，若嫣然。在金碧輝煌的宮廷里，亦是竭力舞出最美的舞姿，仿若西風下靜靜展開的蓮花，繾綣翩躚。
　　我想，窅娘一定是為他舞過那曲《鳳棲梧》的。只為他一個人而舞。他取下琴弦，含笑看著她。琴舞相和，眼角眉梢，有情意流轉(zhuǎn)，蔓延成河。
　　在他眾多的詞作中，一定有為她填寫的《鳳棲梧》，或?qū)懰钗枳�，醉酒嬌態(tài)，或?qū)懰鄄鬓D(zhuǎn)，明眸如水……
　　窅娘獨創(chuàng)金蓮舞，他為了她跳金蓮舞，特意打造金蓮臺。某年元宵，在皇宮正殿中他用黃金鑿成一座蓮花，繞以珍寶瓔珞，光輝奪目。整座金蓮臺高六米，純金鑄蓮花瓣，再以青銅柱支撐，造型恰倒好處。那蓮花的中心，又生出一朵品色瑞蓮來。細樂聲中窅娘纖足素裹，立于品色瑞蓮中，翩然起舞，身輕如燕。

　　都說從嘉是不愛窅娘的�？墒俏覅s覺得未必。
　　如果不愛她，那為何讓出身貧寒的窅娘留在宮里？為何為她改名？又為何用純金為她造金蓮臺？那時江南雖富庶，可是卻為宋朝所逼迫，每當節(jié)日之時要給宋朝君主趙匡胤送貢禮�？梢赃@樣說，宋朝的大多財務都是來自于江南南唐。照這樣算，就算是再富庶的江南，也有窮盡的一天。（個人推斷，后來宋朝攻打金陵，或許就是因為江南已被趙匡胤剝削得差不多了。）
　　從嘉他是吃飽了撐的還是怎么，如果不是愛她，在那種時候他還會花巨資去打造別致的金蓮臺？
　　況且，一個男人如果真正愛一個女人，那他什么都會愿意，別說金蓮臺了，那個時候就是你說要天上的星星，他也會搭著梯子去夠。反過來說，如果那個男人不愛一個女人，他才不會在你身上花上一分錢！
　　人性本就如此，人人都是自私的。
　　我并不是說男人女人怎么樣。只是愛情這東西，誰遇上都一樣，讓人迷失，執(zhí)迷不悔。

　　回過頭來繼續(xù)說窅娘。

　　那天，他遇見她，她遇見他。
　　她跳采蓮舞，在他眼前，恍若是蓮花仙子臨凡，翠衫紅袖，驚鴻照影，如踏浪，如凌波，如夢似幻，如詩如畫。
　　他抬頭看向她深邃的眼睛，如一汪清潭。
　　窅娘。
　　他輕輕地喚。
　　她迎上他，墨黑的眼眸，溫柔淺笑。
　　那一刻，他和她，他們，遇見愛情。

　　之后便是，日日相對。他為她填詞作曲，她以白帛裹足，凌波妙舞，作報答。幸福，在手指間纏繞。

　　可是又有人說，窅娘以白布纏腳是從嘉設計的，還有詩說，一彎新月上蓮花，妙舞輕盈散綺霞；亡國君王新設計，足纏天下女兒家。
　　笑話！
　　那纏足的習慣是自古就有之！為何要把這污蔑之詞放到他的身上！況且白帛裹足是窅娘自愿的，為的是跳舞時更美。再說從嘉是信佛禮佛之人，平常對一花一葉都不會輕踏的人，又怎么會讓窅娘忍受裹足之痛！
　　呵，又是一個欲加之罪!只是因了他是南唐后主，做了亡國之君，于是一切的蜚短流長，便就由不得他了。這樣是錯，那樣是錯，不做是錯，做了，亦是錯。
　　莫，莫，莫。
　　他還能若何？你還會讓他若何？
　　心中的悲痛無法排遣，唯有，把全部的辛酸血淚付諸于詞賦之中。

　　庭前春逐紅英盡，舞態(tài)徘徊。細雨霏微，不放雙眉時暫開。

　　微微細雨中，春紅凋零，片片花瓣隨風而落，佳人就在漫天紛飛的花瓣中翩翩起舞。白色紗衣，以玳瑁瓔珞配之，頭上簪的金釵步搖緊隨舞姿搖曳，遠黛眉山，是適才他在閨房之中為她細細描上去的。
　　指鉤琴弦，微風拂面，淡雅的塵香縈繞在口齒間。他抬首，笑著看她。
　　窅娘。
　　她輕回首，看進他，如墨般深邃的眼眸。
　　四目相對，款款深情，在暗暗流轉(zhuǎn)。

　　后來。后來，所有的美好都付與這個詞中，一瞬間，一切灰飛湮滅。

　　北宋開寶八年（公元975年），十一月二十七日，金陵城破，南唐國亡，窅娘依然隨從嘉到了汴京。史料記載：“窅娘白衣紗帽隨行，后主宛轉(zhuǎn)勸留，不聽�！�

　　她知道國破家亡，她知道此去災難重重，可是她仍然陪伴在他身邊。

　　即使天涯海角，刀山火海，有你，我就知足。只是每每深夜，夢醒處，誰的眼淚，輕染頰，浸滅，金陵的煙花。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那句千百年前的誓言，流年翻轉(zhuǎn)之后，那份深情那份執(zhí)著，仍未變。
　　或許，這就是時間留給我們的，滴滴心跡。

　　可是一切，并未就此結束。
　　趙光義命窅娘跳金蓮舞。為賞金蓮舞，他特意將金蓮臺自南唐澄心堂運至宋都。窅娘再無法推辭，不跳是死，跳了，亦難免趙光義的玷污。最終，她微笑著做出了決定。

　　北宋太平興國三年（公元978年），七月七日，七夕。
　　皇宮內(nèi)外燈火輝煌。窅娘一襲輕紗，立于高高的金蓮臺上。良久，她動了，她的舞姿如踏浪，如凌波，如夢似幻，如詩如畫，喝彩聲此起彼伏，綿延不絕。一舞之中，她始終背朝御座，面向東南，襝衽再拜。光義下令：窅娘轉(zhuǎn)過身來！窅娘卻置之不理，好像根本沒聽見一樣。東面是李后主居住的地方，她對著有他的方向巧笑嫣然，一如初次遇見時，她為他跳的那曲采蓮舞，亦如她回眸時，對他的盈盈一笑。
　　從嘉，讓窅娘在你生辰之日，最后為你跳一曲采蓮舞。上窮碧落下黃泉，下一世，窅娘再為你舞盡繁華。
　　爾后，她縱身一躍，跳入了那片清麗的荷池。趙光義哇哇大叫。
　　一 舞傾城，再舞傾國。那一刻，她宛若一朵曇花，在剎那間將絕代芳華綻放到了極致，成就了自己一生的絢爛。
　　窅娘自遇見從嘉那刻起，一生只愛他一個人，只為他一個人而歌，亦只為他一個人而舞。

　　而就在當日，宋太宗趙光義賜毒藥牽機引于從嘉。服后毒發(fā)，手腳忽拳忽曲，頭或俯或仰，好似牽機一般，不能停止。
　　八日晨，從嘉身亡。

　　不知道是巧合還是趙光義特意為之，窅娘和從嘉，幾乎是同一天，相繼死去。

　　牽機引。
　　還未見血，就已封喉。

　　每每看到從嘉的慘死，便不忍再細想。仿佛看到他那雙悲傷的眼睛。總會，掩卷嘆息。
　　這個傳奇的男子，卻以這種方式，結束了多舛的一生。

　　從嘉，窅娘。他們都以同樣的方式，結束了近三年的漫長痛苦。如同浴血的鳳凰，終究涅槃。金陵皇宮里的梧桐，仍舊無言。
　　梧桐，才應是愛情最初的癡守和最后的堅守吧。

　　后人說從嘉，“做個才人真絕代，可憐薄命做君王”�；蛟S，這就是命運。他無心皇位，渴望做“一棹春風一葉舟，一綸繭縷一輕鉤”的自由人，命運卻讓他坐上了那座金黃龍椅，從此，便是“朝來寒雨晚來風”。
　　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而他，自小便遠離皇宮爭斗的從嘉，又幾曾識過干戈？或者有的人會說，都是他的縱情聲色，才導致了南唐的滅亡。其實不然，南唐到了從嘉手中已是岌岌可危。更何況趙匡胤是鐵了心要滅掉幾個小國，成就他的統(tǒng)一大業(yè)！南漢，吳越，后蜀……趙匡胤又怎會放過南唐？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里不知生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浪淘沙》

　　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尖銳的疼痛從舌端蔓延，撕扯著心臟脾肺。
　　只有在醉酒的夢中，才會忘了連日來的屈辱吧。午夜夢魂，舊時上苑，花月春風，紅錦地衣，佳人舞點，鳳簫吹斷，醉拍欄桿，只聽他說，歸時休放燭花紅，待踏馬蹄輕夜月。
　　可是如今……怕是只有在夢中回憶了吧。
　　回憶……
　　卻是鉆心的疼痛。
　　即使在夢中，亦是如此分明。

　　王國維先生說：“詞至李后主眼界始大，感慨遂深，變伶工之詞為士大夫之詞”。清人趙翼的《題遺山詩》中也有“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的句子。無可厚非，從嘉后期的詞作遙開蘇辛之先河，為詞壇，甚至為中國古典詩詞創(chuàng)下不朽功勞。
　　但若是這般切膚之痛感同身受，寧愿不要這“千古詞帝”的虛名，舍了黃金萬縷的江山，泛舟于江渚之上，閑看浪花千重雪，亦或是閑步在荷塘之旁，靜觀魚戲蓮葉間。
　　那樣的經(jīng)歷，那樣的結局，對從嘉，終究太過殘忍。他沒有責任沒有義務去承擔那些痛楚的。
　　他亦是明白，這樣的痛苦，會走到盡頭的。

　　已經(jīng)到了盡頭了吧。
　　他緩緩地端起酒杯。杯子里，是摻了牽機引的毒酒。
　　他微笑著，仰頭，一飲而盡。瞬間，腦海里一一晃過的，是周薔“爛嚼紅絨，笑向檀郎唾”的嬌嗔，是周薇“襪刬步香階，手提金縷鞋”的嬌羞，是窅娘“紅錦地衣隨步皺，佳人舞點金釵溜”回眸時的盈盈淺笑……
　　恍若，回到那一天。
　　櫻桃落盡春歸去，蝶翻輕粉雙飛。
　　西樓處，深院梧桐，子規(guī)啼血。月輝灑下來，如輕煙垂地。
　　香殿經(jīng)霧中，爐香閑裊鳳凰兒。唯有縷縷輕煙，才是不懂得人世變遷，悲散離恨的吧。卻又像是誰的憂傷惆悵，飄散在凄清的月色中，盤旋于金陵的天空之上，揮之不去，歷經(jīng)千年……
　　羅帶空持，懶回首，恨依依。

　　夢回秦淮，江南金陵，埋金之地，埋葬的，到底是金子，還是一腔血淚呢？

　　命運，還會帶著我們走向何處呢！

　　虞美人正開得如火如荼，似奈何橋那碗蠱惑人心的孟婆湯。
　　昔日楚霸王項羽垓下戰(zhàn)敗，虞姬自刎以謝，血流于地，長出美人花，凄凄如血，人稱虞美人。
　　世事翻轉(zhuǎn)，那株虞美人在從嘉的手中，凄絕如血。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明月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虞美人》

　　問君能有幾多愁？
　　心事莫將和淚說，九曲寒波不溯流。
　　罷罷罷，再也不會問，再也，不會自問。過去的，終究是過去了。
　　清冷的月光下，只有鳳笙一遍又一遍，不停地吹奏著，教人斷腸。
　　可是曾經(jīng)琴舞相和的那一曲——
　　鳳棲梧。

　　有風吹來。在梧桐繁茂的盛夏，看著陽光晃過翠色的梧桐，突然就濕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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