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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重胭脂淚
幾重胭脂淚
文/紫陌如殤
世事漫隨流水。諸多的往事,如同林花謝了春紅,終究是,太過匆匆。
一、歸時(shí)休放燭花紅,待踏馬蹄輕夜月。
白色輕紗上,精致地繡著一朵朵蓮花,美麗卻不妖嬈。有的蓮花已經(jīng)開了,有的依舊是菡萏,靜靜地倚在荷葉旁,仿佛只要一陣西風(fēng),花瓣就會一一展開。蓮花花瓣用金絲線勾勒,在月光下閃耀著點(diǎn)點(diǎn)光芒,胸前綴著瓔珞玳瑁,襯得肌膚越發(fā)白皙透亮。輕紗的裙擺很大,想是為了方便舞蹈。裙裾曳地,走路時(shí)輕輕掃過地面。
今夜是難得的滿月,月光透過窗戶灑進(jìn)來,即使沒有點(diǎn)燭,月輝也把屋內(nèi)照得清亮。
我坐在雕花鸞鏡前,丫鬟云兒為我梳理頭發(fā)。
袖口用流蘇做了點(diǎn)綴,抬手間,流蘇隨著手腕起舞,偶爾滑過手心,有些癢,我微微皺眉,問云兒,這裙子是誰做的?
云兒答道,錦繡閣。然后神秘地笑,主子知道是誰設(shè)計(jì)的嗎?
我知云兒有意如此,便故意不說破,向鏡子里挑眉道,不知道,云兒說說看。
云兒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主子哪里是不知道。除了皇上,誰還想得出這么漂亮的圖案。都說主子是因?yàn)榕c昭慧皇后長得像才得皇上寵的,主子受寵,當(dāng)然是皇上愛主子,連裙紗上的圖案都是皇上一筆一筆地畫出來的。
我向鏡中的云兒做了個(gè)鬼臉,就你貧嘴,然后把手里的金釵遞給云兒,說,今天就簪這根釵吧。
我依舊在笑,可心里卻多了些許苦澀。我不知道現(xiàn)在得寵的原因是不是與昭慧皇后周薔長得像,可是云兒卻不知道,當(dāng)初正是因?yàn)槲议L得像她,才會被那個(gè)男子帶進(jìn)宮里。
或許,從一開始,我就不應(yīng)該遇見他,不應(yīng)該愛上他,不應(yīng)該,隨同他進(jìn)宮。那樣就不必背負(fù)著閑言碎語,不必在他看著我的時(shí)候卻在他眼睛里看到另一個(gè)人的影子,不必小心翼翼,處處防備。
正怔怔地想著,卻驚聞身后一聲冷哼,接著是一陣奚落之聲,就你,也想和姐姐比?姐姐好歹是名門之女,大家閨秀,你以為你長得像姐姐就能取代她嗎?告訴你,想都別想!
我依舊坐著,看著鏡中惱怒的皇后,周薇。心里嘆了口氣,剛才和云兒的對話不知道又被她聽去多少,不知道又要惹來多少閑言閑語了。表面卻不動聲色,只吩咐云兒,給皇后沏茶。
皇后卻沒有停,繼續(xù)大聲地說道,不知道哪里來的狐媚女人,也不知道用什么狐媚的法子,生生地把皇上的魂都給勾走了。
這時(shí)云兒恭敬地端了茶來,皇后請喝茶。
不料皇后又是一陣?yán)浜,接著順著手掀翻了托盤,茶碗里的茶水瞬間潑在云兒手腕上,托盤、茶碗應(yīng)聲而落,茶碗摔得粉粹,渣子濺得到處都是。
夠了!我再也坐不住了,抓了桌上的手帕,走到云兒身邊,用手帕包住被茶水燙到的地方,卻已泛起一片紅色,輕聲對云兒說,你先下去用水敷敷。然后直視著皇后,一字一句地說,皇后娘娘,窅娘敬您貴為一國之母,也請您自重;噬蠈櫺艺l那是皇上的權(quán)利。窅娘亦自知自己是粗俗之人,不敢與貴胄相論,更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煞惸镆彩腔噬嫌H自封的嬪妃。
最后把“親自”二字說得異常清晰。說完不等皇后任何反應(yīng),徑自走了。
二、感君千金意,慚無傾城色。
到了澄心堂,堂內(nèi)已是燈火通明,地上鋪著大紅色的錦制地毯。中央放著用純金鑄造成蓮花的金蓮臺,四周繞以珍寶瓔珞,每當(dāng)有光照進(jìn)澄心堂時(shí),蓮花臺就會發(fā)出閃耀奪目的光。臺底以三根青銅柱支撐,其臺中的金蓮花瓣異常逼真,如果從澄心堂外往里看,還以為是澄心堂里面盛開的金色蓮花。最奇巧的是,舞蹈之時(shí),那蓮花的中心,又生出一朵品色瑞蓮來。
當(dāng)初皇上命人做金蓮臺時(shí),很多大臣都極力反對,一致認(rèn)為,現(xiàn)下北方宋國正步步緊逼金陵,斷不能如此奢靡;噬蠀s執(zhí)意。僵持不下之時(shí),皇上留下一句“朕意已決,卿勿多言”便拂袖而去。這是皇上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朝堂上與大臣們爭執(zhí),沒想到,卻是為了我。待到上月燈節(jié)之時(shí),金蓮臺終于鑄成。
我想,或許也就是從那個(gè)時(shí)候開始,宮里很多人便對我恨之入骨了吧,認(rèn)為我是禍國殃民的妖女,或者如皇后周薇所說的狐媚女人。
可是他也是愛我的吧。不然為何會不顧宮里的言詞,執(zhí)意打造這座奢華的金蓮臺呢?
回過神來,掌香的宮女們正往金鑄的爐里放香料,香爐亦是由純金打造,每個(gè)爐身都是鳳凰模樣,做工精細(xì),細(xì)微到每一片羽毛都看得清晰。
熏香裊裊。滿室的淡雅彌漫開來,一瞬間,空氣里溢滿了清香。
走進(jìn)堂內(nèi),一掃先前的陰霾不快,含笑看向那個(gè)坐在椅子上的男子,道,皇上,今天倒是臣妾來遲了,請皇上恕罪。
那人牽起我的手,笑著說,哪里的話,你來了朕自是高興。
依然是劍眉星目,言笑晏晏。今日他穿了月牙白的袍子,頭發(fā)用一根白色絲帶束起來,腰間墜著龍形圖案的玉,舉手投足間,自有一番光華。
我看向他的眼,皇上今天想看窅娘跳什么?
他神秘地笑,窅娘,今天我來為你撫琴,可好?
我俏皮地笑,那可是窅娘的福氣了,不知皇上又有什么新曲子。
他卻不語,由上到下打量著我,然后問,這件紗裙可還滿意?
我微微低下頭,當(dāng)然喜歡了,只是皇上又為了窅娘破費(fèi)了。
他笑,只要你喜歡,就不是破費(fèi)。說著從侍女手里接過焦尾琴,放到琴桌上,試了試音,然后問我,窅娘,你可知道我要彈什么曲子?
我笑著搖搖頭,窅娘愚鈍,猜不透皇上的心思。
他走過來擁著我,溫柔地說道,古有越女西施,今有吾妃窅娘。
不是沒聽過他說情話,可是聽他這樣說,臉上仍然緋紅一片,低著頭嗔道,窅娘怎敢與西施相比。又轉(zhuǎn)念一想,莫非……然后問道,皇上可是要彈《浣溪沙》?
他點(diǎn)頭,回到琴桌后,用指端輕輕地勾著琴弦,笑著看我,當(dāng)年苧蘿溪邊浣紗的西子也不及你的盈盈舞步啊。
我拿起放在桌上斟滿酒的酒杯,把一只酒杯遞給他,然后舉起另一只,窅娘敬皇上。抬頭,看進(jìn)他的深邃眼眸。傾杯飲盡,與他相視一笑。
三、紅錦地衣隨步皺,佳人舞點(diǎn)金釵溜。
他坐下來,開始撫琴。我則隨著琴聲緩緩而舞。裹著白帛的雙腳跟隨傾瀉而出的曲調(diào)蹁躚。曳地裙紗也翩翩起舞,裙上的蓮花仿佛瞬間活了起來,恍若凌波,袖口的流蘇在抬手駐足間繾綣搖曳著。雙腳不停地在紅色地毯上旋轉(zhuǎn)著,仿佛又回到了那個(gè)盛夏,回到了,那個(gè)初見的荷塘。
隨著曲子的進(jìn)展,舞步也越來越快,不經(jīng)意間,金釵綰著的頭發(fā)散開了。及腰的長發(fā)瞬間傾瀉而下,可是轉(zhuǎn)頭看向皇上,似乎是正起興,我也不好擾了他的興,于是任由長發(fā)披散著,隨著舞蹈揚(yáng)起的風(fēng)飛揚(yáng)。
最后一個(gè)音結(jié)束。一曲舞罷,金爐里的余香仿佛還纏繞著,久久不散。我彎下腰,卻被他先一步拾起了那支金釵。牽過我的手,他引我在放著酒杯的長桌前坐下,從侍女的手中接過手帕,為我沾掉額上的汗珠。然后看著我說,看來先前的那個(gè)比喻很不恰當(dāng)。接著笑道,你哪里是西施,就是那漢成帝的寵妃趙飛燕也差萬分。
皇上說笑了。我低頭囁嚅道。卻在低頭的時(shí)候,散開的頭發(fā)再次滑到前面。這才想起來,那支金釵還在他手上。
他卻依舊沒有要還的意思,左手拿著金釵不停地把玩著,右手順著垂下的頭發(fā)一下一下的撫著。眉間有淡淡的愁緒擴(kuò)散開來。不及我詢問,他先開口了,窅娘,今年便二十五歲了吧?
我笑,嗯,皇上這么關(guān)心臣妾,是要為臣妾做壽嗎?
他皺眉,強(qiáng)牽起一抹微笑,然后嘆著氣說道,我都三十九歲了,自古白發(fā)紅顏……
我打斷他的話,皇上,窅娘今生今世,不離不棄,不管你在哪里,窅娘只為你一個(gè)人而歌,只為你一個(gè)人而舞。窅娘有皇上足矣,而窅娘,唯一的愿望便是要皇上開心。說著伸出右手,用指腹撫平他微皺的眉。
他展露微笑,對我說,你轉(zhuǎn)過身去。
只感覺到他的手指在發(fā)間翻覆,來回穿梭。轉(zhuǎn)過身來時(shí),看著侍女手里的銅鏡我愣了。他竟然用那支金釵把我的頭發(fā)綰了起來!不是不知道綰發(fā)的意思,一瞬間,竟是什么也說不出來,只哽著聲音道,從嘉……
他笑笑,溫潤的聲音傳來,窅娘,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嗎?說罷握過我的手,與我十指交纏,窅娘,我愛你。
有風(fēng)吹來,恍如那年蓮葉間的清涼。
我笑,望進(jìn)他深黑的眼眸,窅娘怎會忘記?
四、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
都知道江南金陵皇宮里,有個(gè)叫窅娘的嬪妃,通音善舞。卻無人知曉,其實(shí)窅娘這個(gè)名字,是金陵的皇上起的。
是八年前,乾德四年的事情了。
那年,我十六歲。
是年盛夏,正是采蓮的好時(shí)節(jié)。
午后,著了杏色的薄衫,頭上簪著小小翠鈿,獨(dú)自坐在船上,所及之處,皆是蓮花。古人有詩云,“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此時(shí)雖然蓮花未過人頭,卻仍舊不禁讓人莞爾。
看著滿塘嬌媚的蓮花,反倒不知道采哪朵好了。正躊躇著,不經(jīng)意轉(zhuǎn)頭時(shí),見眼前一朵蓮花煞是好看,花瓣開得恰到好處,頂端嫣紅一片,像是時(shí)下最盛行的胭脂顏色。而花瓣剩下的部分都是粉白的。小心翼翼地采了下來,指尖輕輕地滑過蓮蓬,蓮子靜靜地躺在里面,像是熟睡的嬰孩。昨夜大雨,今朝初晴,因而蓮蓬上還沾著雨珠,當(dāng)指尖觸碰的瞬間,有一絲一絲的涼意在指端流轉(zhuǎn)。因著晃動了整個(gè)蓮蓬,其它雨珠也搖搖晃晃地滾落,最后滴進(jìn)了塘里。
正在這時(shí),有詩句傳來,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聲音溫潤如玉。
竟是我心中所想!我驚訝地抬頭望去,是個(gè)著白色錦服的男子,雙手一前一后置于腰間,腰帶上墜著一塊玉,頭發(fā)亦是用白色帶子束起來,眉目如畫,臉龐卻略顯消瘦。雖然面露微笑,眼睛里卻沒有笑意,眉宇間緊鎖著,深深的憂傷蔓延開來。即使這樣,也掩不住他原有的風(fēng)華,反而更添了一種謫仙的氣度。后來我才知道,此時(shí)他的憂傷來源于早殤的昭慧皇后——周薔,以及他薨逝的生母——圣尊后。
那白衣男子見我抬頭,滿臉的驚訝亦不下于我,脫口便喊道,薔兒薔兒。
我疑惑道,公子是在叫我嗎?
他沒有回答,卻見他急急地踏上船。無任何預(yù)兆地,他伸手緊緊地抱住我,口中喃喃地說,薔兒,原來你在這里,薔兒,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第一次有男人這樣抱著我,心兀自跳得厲害,恨不得立即跳入滿塘的荷葉中,卻無奈在他的懷里動彈不得。只能小聲地問他,公子,你是不是認(rèn)錯(cuò)人了?
他卻越發(fā)把我抱得緊了,難過地說,薔兒,你不認(rèn)識我了嗎?薔兒,對不起,都是我不好,薔兒,對不起……
我用力掙脫他,有些惱怒道,我不是什么薔兒,你找錯(cuò)人了。
他還想再堅(jiān)持,卻在看見我的眼睛后終究頹然,自嘲地笑,原來你真的不是她。隨后愧疚道,姑娘,對不起,適才在下失禮了。
見他如此內(nèi)疚,我也只能微微一笑安慰道,沒關(guān)系,公子也是急于找人。冒昧地問一句,公子要找的那個(gè)人是誰?
男子低下頭,我卻恰好能看見他眼中有瞬間的渾濁,只一瞬。轉(zhuǎn)瞬,即逝。
我低下頭歉疚道,是小蓮唐突了。
男子抬起頭,懊惱地說,不關(guān)你的事,都是我不好。她……是我發(fā)妻,她死了,在去年……
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低低地說,伊人已逝,公子當(dāng)保全好自己才是。她在黃泉也放心了。
他點(diǎn)頭,然后看著我,嘆著氣搖頭,你知道嗎,你真的很像她,除了眼睛,如果我沒看你的眼睛,一定不會相信……
我吃吃地笑,如若我是她失散多年的妹妹呢?
他也笑,搖著頭說,她有個(gè)妹妹,可奇怪的是她妹妹都不似你這么像……
沒有想到的是,多年后,我當(dāng)上了他的嬪妃,而昭慧皇后的妹妹周薇成了他的皇后。后來他問我為什么會愛上他,我看著宮中滿池的蓮花,說,第一次見到你看著你緊鎖的眉頭,唯一想做的,便是替你撫平,讓你永遠(yuǎn)地快樂,所以當(dāng)你要我跟你走的時(shí)候,即使知道你不愛我,即使知道我做不了你的唯一,我亦心甘情愿,因?yàn)槲覑勰,我想讓你做我的唯一?br>
他擁我入懷,緊緊地抱著我,愧疚道,對不起,窅娘,讓你受苦了。然后溫柔地看著我說,窅娘,我愛你。
漆黑如墨的眼眸里是濃濃的深情。
我閉上眼睛靠在他懷里,唇邊有點(diǎn)點(diǎn)冰涼,微笑著伸出手抱著他,貪婪地吮吸著他周身的溫暖。
五、手卷真珠上玉鉤,依前春恨鎖重樓。
翌日,醒來時(shí)有些晚了,床榻一旁還留有他的余溫,想是上朝去了。被子上繡著的龍鳳依舊繾綣相繞。
依然是云兒為我梳妝?粗苾杭t紅的眼睛,才想起昨日傍晚皇后的言行,便輕聲問道,云兒,手還疼嗎?
云兒縮了縮手,不疼了。小姐,云兒被罰被打不足惜,可是小姐你……來這宮里九年了,除了皇上疼你,其他人都想著法兒的欺負(fù)你,皇后更是仗著自己的身份處處與你為難。
嘆了口氣,拉著云兒的手讓她坐下,說,云兒,這樣的話以后別再說了,皇后也是愛著皇上才會如此。昨日之事萬不可讓皇上知道。
此時(shí)簾外卻傳來沉穩(wěn)而又疑惑的聲音,窅娘,什么事不讓朕知道?
我起身,把珠簾卷入碧玉鉤環(huán)中,然后跪下請安,窅娘見過皇上。
皇上牽起我的手,拉著我一道坐下,窅娘,你還沒回答朕呢,什么事不讓我知道了?
我接過云兒手中的茶碗,遞給他,眨著眼睛說,窅娘看著這春日尚好,想偷偷溜出宮去,不料卻被皇上聽見了。
他寵溺地笑,抿了口茶說,改日朕陪你出去就是了,瞞著朕做什么。說完起身,走到窗前,長身而立。
窗外不知何時(shí)下起了小雨,微風(fēng)悠悠,有紫色的丁香花被雨打散,花瓣隨風(fēng)而落。他輕吟,風(fēng)里落花誰是主?
不忍看他落寞的背影,走到他身后,自背后抱著他,感受著他的孤獨(dú)與無奈。
沉重的聲音自頭上而來,卻有些哽咽,窅娘,若城門攻破,你就回去吧。
聽聞他的話,我卻把他抱得更緊了,窅娘哪兒也不去,窅娘永遠(yuǎn)陪著皇上。
他重重地嘆了口氣,窅娘,你這又是何苦?
我在他背后深深吸氣,閉著眼睛聞他身上獨(dú)有的龍涎香,語氣是從未有過的認(rèn)真與倔強(qiáng),窅娘說過,今生今世,不離不棄。即便是死,窅娘亦是甘愿。
他轉(zhuǎn)過身來擁著我,我亦抱著他的腰,靠在他的懷中輕喃,從嘉……
是年,開寶八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城門終究被攻破。
這一天,我著白色裙襖,以輕紗遮面。
皇上有些遲疑,伸出手,隔著紗撫上我的臉,皺眉道,窅娘,此行一去……
我握過他的手,與他十指相扣,看著他墨黑的眼睛,堅(jiān)定地說,生死同行。
上馬車之前,我回過頭,最后看了一眼這座我生活了八年的宮闕,從初進(jìn)宮時(shí)的陌生,到如今的離別,想著他曾為我填詞作曲,我曾為他衣袖翩翩。自今日起,一切,都不會再有了吧?
低著頭,掩飾著眼里的悲涼。卻在這時(shí),天空飄起了雪花,晶瑩剔透。江南已有多年沒下過雪了。抬起頭,只見漫天的雪花肆意飄灑著,地面亦鋪了一層雪白。
宋國官兵催促著上車。我踏上去,只是不知道在我們離去后,地面是不是有深深的車輪印子。正想著,馬車開始移動,卻終究沒有勇氣掀開簾子去看……
六、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
北上汴京,宋國皇帝便把我們囚禁到了不同的地方,他在宋宮的東南側(cè),而我卻在西北側(cè)。終于有一日我見到他。
粗布青衫,雙眉緊鎖,神色愁苦,墨黑的眼睛再也沒有往日的神采。
這是自去年破城之時(shí)后第一次看到他的模樣,也是我第一次見他如此憔悴。
我緊緊地咬住唇,把涌上來的眼淚逼回眼眶。聲音卻依舊哽咽,皇上……
此時(shí)三月已盡,春已過半,院子里卻凄清得如同深秋,梧桐在風(fēng)中不甘地?fù)u動著。我的聲音亦覺凄冷無比。
他看著我,苦澀的笑,窅娘,還是叫我從嘉吧,如今我已為階下囚……
他的聲音漸漸黯淡下去,卻還是聽得清楚“階下囚”三個(gè)字。
心中疼痛萬分,卻終究無力,從嘉,我們,都抵擋不住這亂世猩火。
自小錦衣玉食,此時(shí)卻淪落到如此地步,讓他怎么承受?
他從屋里走到院外,梅花凋零,紛紛揚(yáng)揚(yáng),如同那年離開金陵時(shí)下的那場雪般飛散,蕭瑟凄涼。
他凝立于樹下,背影蕭索惆悵。花瓣簌簌而落,不停地灑在他身上,終究凄涼。他低頭沉吟道,別來春半,觸目柔腸斷。轉(zhuǎn)過身來,眸中霧氣擴(kuò)散。
突然想起有一日他吟的那句詩,風(fēng)里落花誰是主。
指甲深深地陷入手心,再不忍看他惆悵的模樣,閉了眼,卻有兩行清淚,猝然而下。
他走過來擁我入懷,窅娘,別哭,我很好。
我于淚眼朦朧中扯出嫣然笑容,安慰他,同時(shí)也安慰著自己,一切都會好起來。然后如從前那般,伸手撫平他緊鎖的眉,答應(yīng)我,從嘉,不能再這樣了。
他疼惜地吻上我的唇,我閉上眼,與他唇齒相纏。想到初見時(shí)的傾心,即便是在夢中,亦清晰可見。
當(dāng)日荷塘中一見,他的深情不渝便深深地刻進(jìn)心中,想著,這樣的男子,才不枉癡愛一生一世吧。
姑娘,姑娘。聽見他的聲音,才意識到自己失態(tài)了。低頭看著手中的蓮花,花瓣仍然柔媚地盛放著,蓮心呈緋紅之色。
他卻滿是歉意地說,適才從嘉魯莽了。
我輕吟,從嘉……我有嘉賓,鼓瑟吹笙。只是現(xiàn)下既無鼓瑟也無笙,如若公子不嫌棄,小蓮跳支舞可好?
他笑著拱手,姑娘美意,從嘉愿靜心賞之。
夕陽斜斜地照著他輪廓分明的臉龐,猶如下凡的謫仙。有風(fēng)吹來,荷葉微微晃著,滿塘的蓮花亦隨風(fēng)而舞。
當(dāng)時(shí)我卻不知道,正是這支舞,竟然改變了我今后的生活。有時(shí)候想,若我沒有遇見他,抑或是,我沒有為他跳那支舞,今后的生活,是不是還像以前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呢,或許從此就此一生,孤獨(dú)終老也未可知?墒菚r(shí)至今日,我卻不悔。紅塵之中,茫茫人海,遇到一個(gè)相愛的人是那么不易。而他,亦是如此懂我的心。
前人說,上窮碧落下黃泉。即便是碧落黃泉,我亦是甘愿共赴。我想,這便是人們所說的宿命吧。是宿命讓我們相遇,相愛,一生糾纏……
仍然記得那日斜暉下,他執(zhí)起我的手,墨黑的眸子深情繾綣,看進(jìn)我的眼里,跟我回宮里。
從此,金陵少了一個(gè)叫小蓮的女子;蕦m里,有一個(gè)善金蓮舞的嬪妃,窅娘。
右手輕輕研著磨,此時(shí)他正填詞。最后一個(gè)字寫完后,愣愣地看著適才寫下的字,手卻停留在半空。有墨汁,自筆尖上滴下來,落在宣紙上,立即渲染開,好似誰的憂傷,不斷蔓延。
我痛苦的喚他,從嘉……
放下筆,他抬頭,寬慰地笑,卻蔓延出更多的苦澀,聲音嘶啞道,窅娘,對不起,我說過要陪你看金陵的春日……
說罷不等我回話,兀自出了屋。
我坐下來,看到那闕詞,《清平樂》。
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yuǎn)還生。
淚水順著眼眶滴落到宣紙上,點(diǎn)點(diǎn)滴滴,卻是凄涼。最后終是忍不住,趴在宣紙上痛哭起來。
七、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
此刻,我正冷笑地看著來人——宋國皇帝趙光義。他坐著喝茶,不懷好意地看著我,露出一副厭惡的嘴臉。最后他終于開口,窅娘,都知道你的金蓮舞是獨(dú)一無二,名動江南,今日朕特為你獻(xiàn)舞一事而來。
我轉(zhuǎn)身背對他,心中滿滿的恨意,你走吧,我不會跳的。
趙光義看著我玩味地說,金陵都滅亡了,他都成階下囚了,被我大宋囚禁著,你還想著他嗎?難道你還想著與他歌舞相和嗎?朕可以收你為妃,顧你周全,給你榮華富貴錦衣玉食,只要你為朕獻(xiàn)上一曲。
忽略掉他說出的難堪字眼,我轉(zhuǎn)過來看著他,不卑不亢道,窅娘命賤,享不起皇上賞賜的恩福。然后字字清晰地說,窅娘這一生,只為一個(gè)人而舞,那個(gè)人便是金陵的皇上。即便金陵滅了,他仍是金陵君主。
趙光義聞言怒極,快步走到我面前,用力的捏著我的雙臂,額上青筋突出,瞪著眼睛咬牙切齒道,朕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罰酒。
說完狠狠地吻我的唇,帶著粗暴與毀滅。雙臂被他制住,無法動彈,便用力咬破他的唇,他吃痛,我趁機(jī)逃出,向后退幾步。右手隨即取下頭上的簪子,抵著自己白皙的脖子,看著他恨恨地說,趙光義,你敢往前一步。
趙光義抹掉唇上的血跡,退到椅子上坐著,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嘴角泛起嘲弄的笑,蠱惑地說,如果李煜會來呢,如果李煜會來看你跳舞呢,你會跳嗎?頓了頓,悠悠地說,七夕之日,便是窅娘獻(xiàn)舞之時(shí)。
說完便笑著走了,我卻沒有留意到他眼中閃過的狠決之色。
我頹然地跌坐在地上,背上滲出一層層的冷汗。看著手中的簪子,深呼一口氣,閉上眼睛,右手抬至頸旁。如今即便穿頸,也好過他日受辱。
卻突然想起趙光義適才說的話。他會來嗎?
從嘉……你會來嗎?
太平興國三年,七月七日,七夕。
仍舊是那件白色蓮花輕紗,待梳妝完,被宮女引至花園。園中有一池荷塘,滿池的蓮花在清輝下更添一份孤傲清雅。而荷塘中,有一朵碩大的金色蓮花!在月光下泛著清冷的光。
他竟然把金陵澄心堂中的金蓮臺運(yùn)至此!
這時(shí),觀臺上的趙光義笑著說,窅娘,該你獻(xiàn)舞了,都等著看你的蓮花凌波呢。
我四處搜尋,卻不見從嘉的身影。
我皺眉問道,你不是說李煜要來嗎?
趙光義輕蔑地笑,他在他的院子里看著你呢。
他騙我!
樂曲響起,我站于品色瑞蓮之中。從嘉,讓窅娘再為你舞一曲,從嘉,在你生辰之日,讓窅娘最后再為你舞一曲,一如滿池蓮花中的初見,亦如金陵皇宮內(nèi)的繾綣。
趙光義怒道,窅娘,轉(zhuǎn)過身來對著朕!
我什么都聽不見了。
只看見,夕陽下,蓮花中的那個(gè)男子,眼眸如墨,笑意盈盈。他說,窅者,目深也。今后你就叫窅娘,可好?
從嘉,對不起,窅娘來世再為你舞金蓮。我踮起腳尖,縱身一躍,跳進(jìn)了池水中。水慢慢地涌上來,漫過我的眉眼。閉上眼睛,仿佛又回到那片茫茫的蓮花之中。你微笑著輕吟,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
八、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
同日。太平興國三年,七月七日,七夕。宋太宗趙光義賜毒藥牽機(jī)引于李煜。服后毒發(fā),手腳忽拳忽曲,頭或俯或仰,好似牽機(jī)一般,不能停止。
在毒發(fā)的那些時(shí)辰,他一直微笑著,放佛回到了與窅娘的初見。他依舊記得她溫柔淺笑,輕啟朱唇,我有嘉賓,鼓瑟吹笙。她的一顰一笑,一一印在他的心中。他知她與后宮里別的女人不同,她從來不會要求什么,一直默默陪在他身邊,即使亡國,亦不離不棄。如同,當(dāng)日陽光下那一株清雅的蓮花。
他閉上眼睛,笑容漸漸凝固。
八日晨,李煜身亡。
世事漫隨流水。諸多的往事,如同林花謝了春紅,終究是,太過匆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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