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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人淚
天上人間,兩重繾綣;饒是長久經(jīng)營天地姻緣,天喜星此刻也是忙得焦頭爛額。
殷壽忙著查姻緣簿,我也不愿多纏擾他——這段時間以來,我?guī)缀跻挂怪蛋嘟Y束后都來找他探姻求相,惱得他一氣告到了紫微大帝那里去。
說來也巧,今夜布完雨,我直奔尋姻殿的路上正遇上了紫微大帝——
伯邑考微微含笑,表示愿意隨我一同去。
眼下天喜正忙,我便自如招待起自己和伯邑考來。
不知是跟誰學的術士法子,近來尋姻殿弄出了什么“鮮花美人簽”,美其名曰“花解語”,旨在借花求卦測姻緣,天上的小仙娥們幾乎人手一支。
只除了我和伯邑考。
我夜夜布星排雨,每次來的時候那“美人簽”早被選了個七七八八,根本無從挑起;紫微大帝雅人深致,只怕對這些小宮娥們閑話尋樂的玩意兒不甚在意。
“天意從來高難問——”剛念出前幾個字,我已然面色不好,伯邑考順勢從我手里接下了玉蘭花簽的下半句簽語:
“......何意苦淹留!
我只覺眼前一黑。
為什么別的小仙娥拿到的都是什么“天上姻緣千里合”、“郎才女貌桃華宴”,到了我這邊卻是“天意從來高難問”?
我氣得轉頭直面目所能及的“天意最高人”,發(fā)出靈魂叩問:“天意從來高難問?”
紫微大帝捏著下半句簽的手有些顫抖:“能問,能問!
“問出來的結果你也看見嘍!”不知從哪里竄出來的殷壽點了點紫微大帝手里的另一半簽,笑得不知所謂。
他笑得太扎眼了,我一怒之下把殷壽剛剛碼好的人間紅繩都攪成一團,有幾根原本就不結實的紅線更是岌岌可!屇憬o我寫什么“何意苦淹留”,加班去吧!
卻聽不知從哪冒出來的月老“嗷嗚”一聲,他和殷壽自封神以來就互相配合,比殷壽性子溫和,但只要一觸即姻緣紅線之事,便像炸了毛的獅子般吹毛求疵——可是話又說回來,我這“高難問,苦淹留”的姻緣簿,難道就不能向他們討個說法?
等等,剛才我碰壞的那團紅繩,總不會是他的那份活兒吧......
果不其然,下一秒就看見白胡子老頭仰天長嘯,殷壽打了下我的腦袋示意我看向那卷紅線的掛牌——金色繡簽上繡著明晃晃的“白蛇”二字。
早就聽說月老為了臨安白娘子和許相公的姻緣線不眠不休,熬了整整七個大夜,才堪堪將二人的紅線纏結成花。如今那紅線將斷未斷,分出了無數(shù)毛毛躁躁的叉線頭。
......
“亂了,全亂了!”
他的臉色愈來愈黑,我有些想腳底抹油了,卻在下一秒被人握住了手——
“我愿同司雨小仙一同前往人間,只求將功補過!
從方才開始,伯邑考一直沒說話;看到“白蛇”繡簽才終于開口。
殷壽望望他,又看了我半晌,卻并未出言調笑捉弄,不知他是什么心思;月老不做聲,算是默許了。
我看著伯邑考,他還是平常的淡泊模樣,下一秒去人間還是回寢殿,仿佛沒有半點差別。
“司雨仙和殿下此去,切記不可用法術。”
“二位造化如何,便全看機緣了!
月老叮囑著注意事項,我還有些大腦宕機,身旁的殷壽卻好似頗為驚奇地出聲打斷:“怎么這次不能......”他的話還沒說完,月老撫著胡須的手抖了一抖。
“...他們要是,回不來怎么辦?”我只聽出對方硬生生轉了話頭,轉身看他,深邃的眼目里竟隱隱有些擔憂。
“我會護她周全!辈乜紶恐业氖植⑽捶潘。
殷壽臉色微微不虞。
......
天上前塵,暫且按下。
一晃真到了杭州城。
斷橋殘雪,人間風月。原本算得上美景佳人好時節(jié),只是我的降落位置有了些許偏差——
我從天而降,徑直掉進了西湖里;伯邑考還沒來得及抱住我。
護得真周全哪紫微大帝!
......
經(jīng)此一摔,不僅摔出了風寒,還在下落過程里不甚砸到了西湖邊嗑瓜子亂轉的閑人——
“我叫許仙,是保和堂的學徒!
對方的胳膊虛虛用布料包扎一圈,面色卻紅潤得驚人,另一只手忙不迭地磕著瓜子:
“你們倆,賠我醫(yī)藥費!
我看著身邊溫柔如水的伯邑考,心里頓感一片死寂。
好消息,許仙和白娘子都在我身邊,得來全不費工夫;壞消息,許仙不是許仙,白娘子不是白娘子——至少肉眼可見得不是一路人。
伯邑考,不,現(xiàn)在算是白娘子,承諾在那“許仙”的店里免費打雜抵債,并抽下了僅有的一根玉蘭發(fā)簪將他暫時打發(fā)走。
冬夜難挨,我們勉強有了落腳處,卻是保和堂屋后的柴房。
我又難受起來。渾身似冷似熱,頭痛欲裂,視線模糊,看不分明——唯有一只纖細素白的手。
涼颼颼的觸感驅散了些許額頭的灼燒滾燙,又在失去涼意后驟然離開,重新貼近時帶來了冬日里雪的氣息。
......
喂給我的水卻是溫熱的。
......
我燒得恍恍惚惚,垂落在臉頰邊的長發(fā)卻如錦緞般涼爽;只覺面前人欺霜勝雪,恍若天人——“仙君...仙女...仙女姐姐,你是來嫁我的嗎?”
仙女撫過額頭的手頓了一頓,良久,久到我快要迷迷糊糊睡過去,才終于聽見一句低低回應,幾不可聞。
“嗯,來嫁你的!
掩埋在門外簌簌的落雪聲里的,不僅是今夜的聲息。
......
我和伯邑考暫且在這保和堂待了下來;他原本就通些藥理,打雜之余,也時常替店里做些切脈問診兼采藥的活計,許仙卻摳摳搜搜,給我們開下的工資依舊少得嚇人。
“我不想你跟許仙在一起!
臘月里的某一天,許仙又去萬香樓鬼混了。伯邑考在藥鋪給病人抓藥,我在店里幫忙打掃。
雪下得很大,六角雪花,片片飛舞。我孩子氣地伸手捧住幾片進屋給他看。
“別凍著自己,小青!
他在人前,還是會叫我“小青”;我卻抗拒喚他“姐姐”。
閉得嚴嚴實實的窗子隔絕了風雪,但到底隔絕不了陽光。
他身量高大,眉眼卻溫和,此刻垂著頭,朝比自己矮上許多的小蘿卜頭講解用藥事項。低眉斂目,長長的眼睫被落日余暉染得寸寸金燦。
我突然覺得心里像被蝶翼輕輕掃過,只留下一點不見痕跡的酥麻感覺。
鬼使神差地,我朝“白娘子”開了口:
“我不想你跟許仙在一起!
說完連自己都嚇了一跳,伯邑考沒有回應我,只是抓藥的手遲疑了幾秒,眸色漸深,終于帶出些微不可察的笑意;眼角眉梢卻還帶著淡淡的愁緒。
......
......
一晃,我們已經(jīng)在杭州城待到了開春時節(jié)。
保和堂的伙計,常來的病人還有周遭的鄰居,幾乎人人都認可了白娘子“許仙未過門的妻子”這一身份,就連許仙那家伙都形同默認。
我卻始終不肯承認:
“你既然默認,為什么不娶她?”
“你如果不娶她,為什么要默認?”
許仙不搭理我,只是照舊做著見到花魁娘子的春秋大夢;臘月來保和堂看過病的小蘿卜頭偷偷跟我說,他那是“沒感覺”。
“有些男人就是天生下賤,看不上你姐姐那樣的賢惠淑女,非得去找刺激。”
“你別瞪我,這是我娘告訴我的......”
“我娘還說,姻緣是兩情相悅,貴乎自然...苦,苦求不得的......”
我憤憤地瞪著小蘿卜頭,恨不得揪他的耳朵大罵“憑什么看不上她”,堪堪還是忍住了。
......
在人間待得太久,我?guī)缀醵家詾樽约汉筒乜颊娴氖切∏嗪桶啄镒恿恕?br> 可是讓“白娘子”嫁給“許仙”,真的就是唯一的破局之法嗎?
兩情相悅,貴乎自然......
我想起自己在天上摸得的那支姻緣簽——
“天意從來高難問,何意苦淹留!
我確實不懂姻緣匹配,可倘若這杭州城的白素貞和許仙真是天作良緣,又為何會被我這隨手破壞的“人力”輕易拆散,難道這命定姻緣只是殷壽月老這些“高難問”的“天意”擬定下達?我和伯邑考這些日子的努力到底又算什么?
如果白蛇的姻緣僅僅指的是“白娘子”和“許仙”這兩個稱謂、符號之間的陰陽調和,那我改名作“許仙”求娶了伯邑考也算是完成任務;再退一步講,現(xiàn)今那個吃喝嫖賭的“許仙”真的是白娘子愿意為之放棄一切的許仙嗎?
“許仙”和“白娘子”徒有其名,內里卻是無數(shù)可以被替換的世間人。
我突然有些難過。
我想找到伯邑考,問問他為什么我們一定要照著月老給的畫本子去表演這出戲,而不是做真心人。
......
兩情相悅,貴乎自然;你真的心悅他嗎...你心悅誰?
我不敢問他。
......
流螢飛舞,良辰吉時;不管許仙愿不愿意,保和堂的人還是打算擇吉日為“白娘子”和“許仙”布置成婚之禮。
......
我不想讓“她”和許仙成婚。
近日來,我在杭州城里的各大當鋪轉悠,終于在一間名叫“有間”的當鋪里找到了伯邑考當初抵押出去的那枚玉蘭發(fā)簪。
我有我的私心。
......
卻不料出師遇故人。
“天意從來高難問,”熟悉的聲音乍然響起,是殷壽!他還是那么陰陽怪氣;我剛想從當鋪外頭走進去跟他相認,卻在下一秒僵住了腳步——
“難問的難道是天意嗎?是你自己的心意!”
“她這次再想不起來,你們就真緣分盡了!
“仙人之淚又如何,她不只是你的......”
殷壽的話讓我有些無措,什么“心意”,什么“想起來”,什么“仙人之淚”......
什么“天意”?
最終響起的是我最熟悉不過的聲音;并不刻意柔軟的嗓音流淌過我心間,本是流水泠泠,卻濺起驚濤一片:
“我等她想起來......”
“不要迫她。”
我突然一陣暈眩,眼前浮現(xiàn)出一些支離破碎的畫面——場景零碎,但拼湊起來,卷卷都有他。
仙人垂淚,幻化靈識;
開榜封神,幸得躋身。
他年作別西岐時落下的一滴淚,竟也有幾分機緣,成了封神后的司雨之仙。
將眼淚還他?
還能如何將這一滴仙人淚還他。
告別西岐麥穗的黃昏,身飼冰雪替我降溫的冬夜;
杭州城里無數(shù)次的縱使相逢應不識;
“小青”和“白娘子”身份下的我和他;
我百般思索開竅不得的“高難問”,他心意玲瓏難以開口的“苦淹留”;
漫長回溯“白蛇”的日子里,我們或許,其實,可以不按照月老給的“白蛇”話本。
“聽夠了吧,還不出來嗎?”是殷壽的聲音。
他望了望我,又望了望伯邑考,只是嘀咕“一模一樣的死腦筋”,旋即拂袖而去。
伯邑考只是微微驚愕,并不過分吃驚——我看著他手里的玉蘭花簪,恰恰是我抽取姻緣卦語時的那支玉蘭花簽所化。
誠然如此,果然如此。
“有人跟我說...
姻緣二字,在兩情相悅,貴乎自然,你當真心悅......你到底心悅誰?”
我終于開口,只是最后擰著讓自己改了口——
我不想問他心不心悅許仙了,那都是沒有意義的廢話!
我只想,我只想知道......
“伯邑考,為心悅之人落淚......落淚,”
“...為心悅之人!
有滾燙熾熱的淚水砸在我和他緊緊交握的手上。
仙人之心,仙人之情,仙人之淚。
人間姻緣,緣生意轉,全在一番巧周旋。
我們已經(jīng)有自己的姻緣解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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