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暑·夢入芙蓉浦

　　文/紫陌如殤

　　【啟】家住吳門，久作長安旅。

　　水晶珠簾隨風(fēng)搖曳，琳瑯作響。簾外，或遠(yuǎn)或近的蟬鳴聲此起彼伏。

　　暑氣日漸濃郁。

　　可懷抱琵琶的女子卻好似未受絲毫影響，眉目輕鎖，將所有的心思寄于一絲一弦中。

　　“師師？”突兀卻又疑惑的聲音打破一室弦樂。

　　女子將懷中琵琶放在身側(cè)，循聲望去，只見一名男子著藏青錦袍，立于門外，見女子抬頭，便步入屋內(nèi)。

　　她起身，皺了眉，想喚丫鬟打發(fā)了這人，卻在望向男子的眼眸時止了聲。

　　她記不起來在哪里見過他，陌生，卻又如此熟悉。

　　四目相對，空氣都仿似凝結(jié)，只余簾外的蟬鳴。

　　“師師，果然是你�！闭f罷男子伸出手，撫過女子的眉尖。

　　眉尖的一處細(xì)小的疤痕清晰可見。

　　女子疑惑，這疤痕是幼時淘氣所致，可這人卻為何識得這疤痕？

　　“師師，你不記得我了嗎？你三歲那年，在錢塘……”男子顯然沒料到女子已然忘卻了自己，話語間竟有些詞不達(dá)意，“我是靈隱寺的彥哥哥啊�！�

　　女子喃喃道：“靈隱寺……彥哥哥……”

　　她抬頭望向他，兩行清淚潸然。

　　壓抑了多年的心酸與委屈在這一刻，隨淚水轟然而下。

　　他擁她入懷，嘆道：“師師，我終究是尋到你了�！�

　　【轉(zhuǎn)】故鄉(xiāng)遙，何日去？

　　他執(zhí)過她的手，半晌方發(fā)出聲音：“師師，這些年，苦了你了……”

　　她展露笑顏：“能再遇見彥哥哥，師師亦能死而無憾了……”

　　她話中苦澀，他又何嘗聽不見，握她的手，又緊了些。他寬厚的掌心此刻被汗水濡濕，但掌中的妥帖安穩(wěn)卻是幼時所獨有的那一份，仿佛這些年的風(fēng)雨凄厲都如一場夢一般不曾有過。

　　她知曉他是在乎他的，她知曉他不在乎她如今的身份。而她卻不能不在意，畢竟自己已落到如此境地，何況他官拜朝廷……

　　“師師，朕來看你了�！币坏罍厝岬哪新暢霈F(xiàn)在門外。兩人俱是一驚，慌亂中，她將他藏在屋內(nèi)，而后笑若嫣然地將門外男子迎進(jìn)來：“皇上百忙之中來，可折煞賤婢了�！�

　　他在暗中聽她逢場作戲，心間似鈍斧拉扯，疼痛欲裂。手握成拳，指間骨頭泛白，他一定要將她帶離這煙花之地。

　　一日，趁著混亂熱鬧，他帶她躲過一層又一層的防衛(wèi)看護(hù)，逃出那個院落。

　　暑夏夤夜，螢火明滅。

　　她笑著看他：“彥哥哥，你看，螢火蟲�！闭f著便跑去追那些忽明忽暗的微光。

　　他驀然想起來《禮記·月令》記載，季夏之月，腐草為螢。

　　如化蛹成蝶一般，煎熬過后，便是涅槃而生，如同他的姑娘。

　　他笑著大聲道：“師師，我們離開好不好？我們一起離開這里�！�

　　她的聲音由遠(yuǎn)及近：“那我們?nèi)ツ睦铮俊?br>
　　“去錢塘，去靈隱寺，隨便去哪里都好，這一次，我再也不會失去你了�！�

　　這大概是他這一生說的唯一的一句情話了，在盛夏夜幕下，連陌上螢火也為他們作證。

　　他以為她會同意，他以為她會與他廝守白頭，哪知聽聞他的話語，她斂下眉目，語氣堅定：“我不會走的。彥哥哥可曾想過，你我離開會是什么后果？皇……那人可會放過你我？何況你至今在朝堂上有所作為……”

　　他急切的打斷她，仿佛這樣才能證明什么：“我們?nèi)サ剿也坏降牡胤�，那些功名利祿我可以不要，我不在乎那些，只要你和我一起走……�?br>
　　她卻是一句一字說道：“去哪里？去哪里他不會找到？還有他找不到的地方嗎？彥哥哥不要忘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鳖D了頓又說道：“就算彥哥哥可以為了師師放棄功名利祿，可師師——”她閉了眼，不忍看他眉目間的傷痛，“卻不愿為彥哥哥放棄富貴虛榮�！�

　　大雨，傾盆而至。

　　盡管她閉了眼，可雨水終究還是入了眼，生疼。

　　她與他仍然立于雨中，可是他們都知道，這一場雨之后，他們，便不再是他們。

　　他們之間的距離，遠(yuǎn)遠(yuǎn)勝過汴京到錢塘的路途。

　　【終】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

　　后來的師師反復(fù)做著一個夢。

　　一路長途奔波后，爹爹將三歲的她寄名于錢塘靈隱寺，寺中老僧為她摩頂，她突然大哭。爹爹說，從此她叫師師。

　　溽暑午后，她在寺內(nèi)尋得一處荷塘。見荷花喜人，便用稚嫩的聲音吟道：“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

　　“怎么以前從來沒見過你？”男童的聲音響起，只見他著藍(lán)色衣裳，踱到她跟前。

　　“我爹爹今天帶我來的。”

　　男童問：“你不是錢塘人？叫什么名字？”

　　“我是汴京人，”隨后偏頭想了想方才爹爹說的話，又道，“我叫師師�！�

　　“我叫周邦彥，我家在錢塘，以后我?guī)闳ノ骱䲟u楫看芙蓉�！�

　　“我可以叫你彥哥哥嗎？”

　　“好。”

　　后來她爹爹獲罪，在獄中死去，她回京，屢次尋他無果。生活給了她殘酷的現(xiàn)實，更教會了她如何去面對那些殘酷現(xiàn)實。

　　再后來……

　　他與她的一切，仿佛都已隨那盞細(xì)細(xì)焚燃的裊裊沈煙而去，隨那一場明滅螢火消逝在夏日雨夜。

　　那些有關(guān)于他的記憶，在她的生命里，成為恍如隔世的惘然夢境。

　　---END---

　　完稿于2015年7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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