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
　　酒吧開在離海很近的地方，聽爵士樂的時候，濤聲會混入樂聲，作來自自然的伴奏。
　　點一杯可樂。不是長島冰茶，只要一杯加冰可樂。
　　坐一會兒，或是打包帶著走，在夏日燥熱的風里，踏進被海浪一次次浸潤而潮濕的海灘。牽手會變得很熱，那就勾手指吧，手指隨意相扣，兩個人之間一定要有連接。

　　01.
　　這已經是你們第二次來這間酒吧，第一次是你們初識。

　　未到日本允許喝酒的年紀，你慕名來到這家海邊的爵士酒吧，卻只能點一杯汽水。
　　加冰的可樂酸辣刺激，你抿嘴咽下，轉頭看周圍。酒吧是露天的，吧臺在離海最遠的地方，旁邊有一小塊平臺，爵士樂隊就在上面演奏，而白色桌椅眾星拱月般圍著，零零散散沒有秩序地擺在沙灘上。
　　海風咸濕，隨著潮汐涌來，輕柔緩慢，如正傳入你耳朵的旋律一般隨意放松。
　　歌手嗓音低啞，像在耳邊細語，歌曲節(jié)奏規(guī)整，細聽樂聲又能聽出不規(guī)則的鼓聲。
　　好舒服。

　　02.
　　他就坐在斜前方，去看舞臺時視線的必經之處。
　　第一次對視，看到他淡紫色的眼睛；第二次對視，卷成貴氣形狀的茶金色頭發(fā)奪取注意。第三次發(fā)現(xiàn)他在放松地靠在椅背上看著舞臺方向，第四次注意到他面前的可樂放了好一會兒，沒怎么動過。
　　在街上走路時不小心對上別人的視線可以輕描淡寫地移開眼睛，因為你們都知道只是偶然作祟�？蛇@么多次的對視就顯得曖昧了，好像不止是你在頻頻看他，他也在注視著你一樣。
　　海邊酒吧的燈不像體育館里的明亮刺眼，環(huán)境昏暗，氛圍也曖昧。樂隊換了一首節(jié)奏輕快活潑點的樂曲，稍快的節(jié)奏像敲在人心上，邊嘲笑邊慫恿。
　　“嗨。”
　　于是鬼使神差，你就自顧自地拿起東西沖上去了，“介意我坐這里嗎？”

　　03.
　　藤原愁，笑起來優(yōu)雅而疏離，在一所私立學校讀高三，喜歡弓道。
　　他好像不怎么對人設防。你用吸管攪動著杯里的冰塊，發(fā)現(xiàn)你們剛剛說了這么久，他卻似乎沒喝過一口可樂。
　　“你不喝嗎？”你舉著杯子，朝他的可樂抬抬下巴。他看一眼可樂杯，竟有些不好意思的樣子：“我不太敢喝。”
　　“……不太敢？”你目瞪口呆，傻傻地僵在原地。

　　晚風輕醉，藤原愁似覺得好笑又似緩解尷尬般輕笑了下，別過眼：“前不久第一次和朋友一起喝的時候，被嗆了好大一口，現(xiàn)在還有點心理陰影�！�
　　你仍是不可置信，“前不久第一次喝？家里管得很嚴嗎？”
　　“……嗯�！�

　　貴公子，氣度背后是名副其實的生長環(huán)境。藤原愁說他確實從小沒接觸過這些，家教將可樂此種劃入他不應接觸的品類。
　　你頓感幸運，少見出門一趟，竟還碰上了個貴族公子哥。
　　你理解地點點頭，拿自己的杯子碰了下他的�！岸！币宦曒p響，余音中你作豪爽狀：“那等下干杯，你且看著我豪飲就好！”
　　說完猛灌一大口，氣泡“噼里啪啦”在嘴里炸開。著急忙慌地吞下去，液體誤入氣管，你才吞完還在后勁里沒緩過來，便有開始咳得驚天動地。
　　藤原愁顯然被你嚇到，不復端方的做派，慌亂伸手抓住你握在手里晃來晃去的玻璃杯：“……你還好嗎？”

　　04.
　　你忙著咳嗽沒能回答他，只用另一只自由的手擺了擺示意不用管。藤原愁倒也沒松手，一直到你咳完清了清喉嚨，感覺能說話了，再抬起頭，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不知道什么時候連著杯子一起被他握在手中，而他正盯著你杯里剩一半的可樂出神。
　　你再次僵住身子。僵硬地動了動被包住的手，試圖把它抽回來。藤原愁總算回過神來，看見自己無意識的動作，驚得“唰”一下抬手，慢慢收回去：“……抱歉�！�

　　樂隊切歌，新?lián)Q的這首調子舒緩悠長。曖昧如情人耳語的音色中，你感覺你的心跳在不自覺加快，像是被音樂撩撥得心動，也像是因為藤原愁。
　　海浪聲依舊悠揚，一波又一波地撲到岸邊。
　　熱量聚集在臉上，你把注意力轉移到不遠處的海水上看時不時涌上來的浪花，看著看著，突然對它們觸到肌膚的清涼感覺有些心癢。

　　05.
　　你轉回來看向藤原愁，他也正順著你先前看的方向注視海面。想到這里還有一個人，人多更有意思，你或許可以和他一起去玩水。
　　“嘿，藤原桑，”你蠢蠢欲動，“要一起去岸邊玩水嗎？”
　　他些許驚訝，“玩水……嗎？”
　　“嗯，不下水，就在邊上光著腳踩踩水什么的�！�
　　猶豫了兩秒，他很快說好。你睜大眼睛，猛地站起來，繞到他那邊一把抓起他的手腕就拉著他往水里跑。
　　手下的腕子清瘦有力，腕骨明顯。姿勢似乎已經越界，但你裝作什么都沒察覺到的樣子，好像只是被接下來的玩樂沖昏頭腦，腳一觸到水便松開手。
　　眼睛亮晶晶：“看，是不是很涼快！”
　　藤原愁還保持著錯愕的表情，眨了下眼，收回手，又垂下眼，動了動踩在水里的腳，說，嗯，很涼快。

　　腳在水里踏著，或貼著沙子向前磨蹭，帶起一片渾濁的沙水，任沙礫劃過指縫。玩著玩著，看見旁邊藤原愁的腳，你玩心乍起，把水踢上他的小腿。
　　冷不丁被偷襲，藤原愁頓了一下，無奈地看向你壞笑著的臉。你做了個鬼臉，然后看見他遲緩但堅定地，也把水踢向你的小腿。
　　有些訝異，但并沒有不快。在你心里的反而是一種隱隱的把好學生帶壞的快感，你大笑一聲，隨即踢起更大的水花。
　　藤原愁也依樣畫葫蘆還你一個更大的，你們孩子氣地互相攀比，最后甚至上了手，舀起一捧水就往對方身上潑，然后再防御對方的回擊。
　　玩鬧中雙方間好像失去了所有顧慮，你不再小心翼翼地保持著淑女模樣，大膽地直視藤原愁的臉，看見他被海水浸濕的卷發(fā)貼在臉上，看到他暢快地笑著，濕漉漉的紫羅蘭眼睛被夕陽照得像琉璃或寶石。

　　06.
　　手腳并用地，兩個人都把對方潑得近乎全身濕透。所幸來時為了防止晚上起風帶的外套還好端端躺在座位上，藤原愁的套裝外套也還掛在椅子靠背沒有穿著。
　　回到座位的時候你們還是笑著打鬧著的。并非完全玩盡興才停下，只是天色已晚，周圍已經暗到你們看不清對方的臉，只能先行休戰(zhàn)。

　　藤原愁從口袋摸出一塊手帕遞給你，自己則向后捋一把濕發(fā)，露出光潔的額頭。大背頭的樣子帥到你看呆，一時竟忘了說自己包里帶了紙，呆愣愣接過手帕擦臉。
　　手帕帶著一種淡柏木的熏香味，你偷偷聞多兩口，這才突然想起自己花香味的紙巾，忙拿出來。

　　只是兩個人拿紙巾擦到一半，天上淅淅瀝瀝下起小雨來。你們皆是一怔，接著手忙腳亂地收拾東西跑到半室內的吧臺處。
　　離得遠，去得晚，到的時候只擠進靠近邊上的地方。
　　能遮雨，但并不能完全擋住雨水。方才的擦拭盡數(shù)白費，你們無奈地相視一笑，放棄掙扎，轉而望向室外的雨幕。

　　07.
　　酒吧人多，但吧臺空位小。來避雨的人群都擠在一起，于是你們之間也挨得極近。近到垂下的手，輕輕動一下手指便能碰到對方。
　　半室內的空氣很悶，人的氣味，人的聲音；藤原愁身上淡柏木和海水的氣味，你的掩飾不住的心跳。
　　肩靠著肩，距離得親密，便仿佛兩顆心也湊到了一起。你轉頭看向藤原愁，發(fā)現(xiàn)他也在看著你，看著你心臟的位置。你毫不意外自己過快的心率會被發(fā)現(xiàn)，從耳朵，或是從好像已經湊得很近的心臟，都能輕易知道。
　　你笑笑，轉過身面對他。“藤原桑的心跳很快呢�！币舱f些越界親密的話。
　　他聲音低低：“……你也是呢�！�

　　不知道何時愈靠愈近的距離，你望住那雙漂亮的紫色眼睛，放大，然后是嘴唇上輕輕的啄吻。
　　青澀得不會閉眼。你們都是。

　　08.
　　只觸碰一下，你們便被流動起來熙熙攘攘的人群分開。一個孩子從你們中間撞過去，后面跟著連連道歉的家長。
　　旖旎的氣氛被一瞬打破，你們都被驟然流入的新鮮空氣透得清醒過來，迅速背過身子看往別處。
　　雨漸漸停了。本身也不是多大的淅瀝陣雨，這會雨停，世界上只留下了些許微涼潮濕的痕跡。
　　被忽視許久的冷風重新侵入，你打了個噴嚏。藤原愁脫下他的外套披在你身上，摁住你要推拒的手，面色微紅，眼神清明：“……走嗎？”
　　“……嗯，走吧�！�

　　09.
　　藤原愁家的車等在停車場，你要打車的大路也在那邊。你們往那邊走去，路上踏進熄了燈的特色步行街。
　　小雨過后，街邊的樹上有很響的蟬鳴，街上倒只剩下你們。很安靜。
　　街道還留著濕意，你們肩并肩踏過默言的石磚，好像被世界遺忘。
　　你想起來酒吧之前走過這條路，那時你心里還帶著些獨自一人客居他鄉(xiāng)的孤獨感和難過。但離開的時候有人并排，再走過這條街道，心下只余安寧。

　　到了大路邊上的停車場門口，正好迎面駛過來一輛出租車，且成功被你攔下。
　　你把外套還給藤原愁，別了一下耳邊的發(fā)絲，不好意思地和藤原愁道別，才吸著鼻子鉆進車里。

　　10.
　　乍一進入溫暖避風的地方，你終于松了松外套，并且預感自己恐怕回去就要感冒。但是想到剛才玩鬧的情景，你又不禁在嘴角泄出笑容。
　　只是想著想著，你驀地憶起自己并沒有交換到藤原愁的聯(lián)系方式——一開始只是覺得偶然認識的路人沒有必要，后面漸漸一發(fā)不可收拾之后，誰都沒再有心思想到這一點。

　　你猛地回頭，但車子已經駛出很遠，上車的地方早被數(shù)輛車遮住，車后窗看不見任何。木已成舟，你懊惱地坐回去，只得在心里安慰自己便將今晚當作一場一晃而過的夢境，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短暫邂逅。

　　只是是否真的能只是這樣做，你心中自知。

　　11.
　　回國，你把當晚回去便把所有都記下了的新本子放在書桌上。
　　日記，算賬記錄，本子里面什么別的都沒寫，只偶爾記一兩筆，你為了可能的去日本的計劃所付出的努力，或是哪天你又想起以及怎樣想起了藤原愁。

　　你后來查過，藤原家實是日本的老牌貴族，這樣家庭里的繼承人會和你在海水里互相潑著玩這一點讓你至今都難以置信。
　　“甚至可以說得上是教育不當……也不知道藤原愁回去有沒有受到懲罰之類的�！蹦X海里想著算了千里之外的人與我何干，心里又開始為藤原愁心疼。

　　所以，這也可以算是你第二次出現(xiàn)在這間酒吧的理由——只是試試可以的話，再找到藤原愁問問后續(xù)。只是不這樣做會于心不安，因為罪魁禍首姑且算是你自己。

　　但你沒想過真的會再次碰見藤原愁。

　　12.
　　你憑記憶帶著點的可樂再次來到上一次坐的位置，幸運的是那附近客人寥寥，只在你斜前方——藤原愁上一次坐的位置——有一個模糊的背影。
　　你心里還有些可惜，放下東西坐好后，再細看過去這位“搶”了藤原愁位置的人，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搶”了藤原愁位置的人就是藤原愁本人。
　　……是藤原愁本人。

　　他也看到了你，如你第一次見到他那樣微笑，禮貌而有距離感。
　　只是這份距離感很快就在他起身拿著可樂杯子走到你座位時消失殆盡。
　　“好久不見。
　　“……好巧�！�

　　13.
　　喝完可樂，這次你終于可以再點一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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