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眉頭，究竟要再過多少年，才能舒展？”

　　恍惚間，敖光好似聽到了故人之語在耳邊纏綿。
　　他于夢中驚醒，環(huán)顧四周，冰冷的深海寢宮空無一人，眉心卻好似還有人為他撫平皺紋時，殘留的溫度。

　　……哈，我們龍，冷血動物，怎么會有體溫。

　　他重新閉上眼，準(zhǔn)備繼續(xù)睡覺。

　　片刻后，他猛地坐起身。
　　龍到中年，空巢孤寡。
　　睡不著，根本睡不著。

　　敖丙如今可還安好？是生是死？
　　這是他近些年來午夜夢回時常常念想的事。

　　大兒子被拔龍角，毀容失憶，不知所蹤，二兒子沉眠至今也未蘇醒……如此種種，已磨去他通身棱角。

　　獨(dú)獨(dú)小兒子，由他親自孵化，感情深重，實(shí)在難以割舍。

　　他強(qiáng)行勒令自己放下沖出海底去見兒子一面的沖動，準(zhǔn)備去巡視一圈妖族以消磨這漫漫時光。

　　早在哪吒敖丙與無極仙翁一戰(zhàn)之后，妖族在這世間，便更無立足之地了。
　　他帶著族人與萬千海底妖族潛居于此，也是終日提心吊膽，唯恐被天庭發(fā)現(xiàn)蹤跡，再殺他們一個片甲不留。

　　這世間對妖族有太多不公，他龍族，尤其他敖光一家，最是真切透徹。

　　他不是年少輕狂的哪吒，已經(jīng)沒有力氣再與天庭抗?fàn)帯?br>
　　他活了太多歲月，已經(jīng)老了。
　　只要敖丙還活著。
　　他就甘愿守著這些小妖，日復(fù)一日，直至生命終點(diǎn)。

　　不過。

　　他每天都要清點(diǎn)妖族數(shù)目，以免讓他們悄悄出去惹禍，再引來滅族之災(zāi)。

　　誰知他剛走出一步，面前卻凝聚出一面水鏡，映照出了他多出了幾條細(xì)紋的眼角。

　　“你是真的老了。”水鏡之后，一個頭生翼角的白衣女子身形凝聚而成，細(xì)長的指甲從他下巴劃到他的眼角，好似怕指甲太過鋒利劃破了他皮膚一般，只是輕輕帶過，帶著微微的癢。

　　那女子忽地湊近看了看，柳眉微豎：“怎的皺紋比我都多啊……”

　　說罷，又將那水鏡往前推近，湊到了敖光眼前，叫他看到了自己眼中倒影，以及瞬間瞪大的瞳孔，以及不知何時凝聚其間的淚水。

　　他似是不可置信，怔愣許久，才猛地別過頭去，試圖藏起眼底淚意，慌亂道：“你，你怎回來了？”

　　女子繞去他面前，努力墊腳抬手，為他擦去滑落至臉龐的淚水，笑道：“呀，我都快忘了，你也是個愛哭鬼啊�！�

　　他們的孩子，好似都隨了他，小時愛哭得很，敖甲敖乙還好，她見過他們成年模樣。
　　倒是敖丙……也不知他長大后性情如何，是否也如此死板愛哭。

　　敖光別過頭到另一邊，再開口時，語氣都帶上哭腔了，卻還在嘴硬：“我沒哭�！�

　　他多能耐啊，都幾千歲的老龍了，還能掉小珍珠。
　　說出去笑死妖算了。

　　他不自覺地抬手，撫了撫心口盔甲。

　　盔甲之下，是劇烈跳動的心臟。
　　他全身的血液好似都要翻騰起來。

　　那女子，不是別人，乃是敖光的妻子……或者說是愛人，應(yīng)龍庚辰。

　　他們并未成婚，卻相愛近千載，庚辰還先后為他誕下三子。

　　可庚辰是這世間最強(qiáng)大的龍。
　　她終歸是歆羨自由，不愿被無形的枷鎖束縛。

　　敖光愛她，想留她在身邊，亦不忍她終日愁苦，遂放她離去。
　　他想看到的，始終是她的笑靨。
　　卻不想她一去這么多年，竟是音訊全無。

　　他也無怪于她。

　　因?yàn)檫@千年來，龍族遭受了太多不公。
　　天庭畏懼龍族力量，幾番設(shè)法想徹底毀去龍族根基，平白害得他手足不睦，為保全龍族，他只得一退再退。
　　若非險些丟了敖丙性命，恐怕他還會放任自己在深海守著萬里煉獄，渾噩度日。

　　她不在，反而不必受這無妄牽連。

　　敖光從前不會這般回憶往事。
　　他以為自己放下了。
　　可直至今日今時，他才發(fā)現(xiàn)這終歸只是他以為罷了。

　　這顆心，從來只會因她而如此有力。

　　這個看似嬌小的女子，有著無窮的力量。
　　她是龍神，她是整個龍族的至尊，高居九天之外，當(dāng)初屈尊降貴造訪東海，自詡是為東海王子的美色慕名而來。
　　可他與她相愛之初，又何嘗不是見色起意。

　　他到底是在她手里丟了自己的心，以至于此后種種喜怒哀樂，都隨她拿捏掌控。

　　庚辰見他沉默，便又轉(zhuǎn)去他面前，淡淡笑著，展開雙臂：“哭也沒關(guān)系哦，喏，我允許你撒嬌一小會兒。”

　　敖光凝視她半晌，再止不住，到底是上前半步，將那體格纖細(xì)的女子摟進(jìn)懷中，牢牢鎖住。
　　在他懷里這女子，好似纖細(xì)得一碰就碎，而他甲胄在身，手上利爪似刀，卻依舊用盡了全力。
　　生怕下一瞬，懷里的人就會消失，眼前的一切都是他的夢中遐想。

　　他甚至，很久都沒有夢到過她了……

　　庚辰抓著他那蓬蓬的白發(fā)，在他耳邊悄聲問：“小龍，這里沒有別人，對嗎？”
　　敖光點(diǎn)頭，悶聲應(yīng)道：“沒有�！�
　　還叫小龍呢，他都要老掉了。

　　庚辰只拍拍他的后背，愛不釋手地捋著他的頭發(fā)，小聲道：“那我們的龍王大人，可以悄悄哭一場哦。”
　　敖光吸了吸鼻子，強(qiáng)調(diào)：“……我沒哭！”
　　庚辰蹭了蹭他脖子：“嗯，沒哭沒哭，你這張嘴有多硬，我最有發(fā)言權(quán)了。”
　　敖光：“……”

　　他不語。
　　只是任由眼淚無聲而出，隱入海水中。

　　過了好久，不見他有消停之勢，庚辰耐心耗盡，拍拍他的背，輕聲道：“我回來看你，你不高興嗎？”

　　“沒有�！�
　　“不愛聽，換個回答�！�
　　“我……很想你�！�

　　他埋首在她肩頸，也不知道那么大一顆頭怎么在那小小肩膀上放穩(wěn)的，他就是甕聲甕氣的：“你為何，現(xiàn)在才回來�！�
　　庚辰道：“本來早就想回來的，奈何你找這地方實(shí)在隱蔽�！�
　　“……”
　　“我去看過敖丙了，他現(xiàn)在很好�！�
　　敖光逐字分析了一下，庚辰說的很好，大約就是還活著。
　　罷了，活著就行。
　　“敖甲呢？”敖光道：“我被困千年，難以脫身去尋他……我，沒做好父親的責(zé)任�！�

　　大兒子失憶遠(yuǎn)走，二兒子修煉禁術(shù)沉睡，三兒子與天庭對抗……他日恐也落不了什么好下場。

　　敖光愧疚于心，自責(zé)不已。
　　庚辰只道：“活著。”
　　敖光：“……”這應(yīng)該是活著但應(yīng)該不太好。

　　罷了，活著就行。

　　庚辰抬手撫上他的眉心：“別擔(dān)心了好嗎，你在他那個年紀(jì)已經(jīng)給他當(dāng)?shù)耍跂|海為王了，他雖不及你出色，但卻能在這正邪不分的世間活得好好的，已經(jīng)很棒了不是嗎？小龍，你不要總想著他們還是嗷嗷待哺的小孩子好不好？”

　　他的眉頭，她無論如何也撫不平。
　　本該屬于她的皺紋，好似都長到他眼角去了。

　　敖光握住她的手，忽然問：“準(zhǔn)備呆多久？”
　　庚辰看著他那巨大的手掌，說：“等會兒就走。”

　　“哦�！卑焦饷虼�，站直身體，松開了手，理著盔甲，說：“我該去巡視了。”

　　“逗你玩兒的�！备胶鋈桓∑鹨欢尉嚯x，抬手去撓他龍角：“看你空巢老龍于心不忍，這次多陪你一些日子吧！”
　　“啊�！卑焦馕⑽⑵^，叫她手落到了自己臉上，忽然想起她先前說自己老了，臉上多了皺紋，頓時又別過頭去，別扭道：“我還沒老�！�

　　“嘴硬�！�
　　“……”

　　敖光錯開身，一言不發(fā)地往海底妖族所在之地而去。

　　庚辰隨在他身后寸許。

　　這條小龍，在她離去時還年輕清瘦，一身文袍平添儒雅，而今卻是盔甲束身，高大可靠。

　　眉宇間的愁苦煩悶，卻越發(fā)深厚。
　　這些年，龍族也好，海底妖族也罷……都不該是他獨(dú)自承擔(dān)的。

　　嗯……

　　可是，怎么辦，比起這些。
　　她更想親手剝了他這一身銀白盔甲，看看里頭是何乾坤呢？

　　她的生命過于漫長枯燥。
　　見過幾度神魔之亂。
　　諸世紛爭，不過轉(zhuǎn)眼云煙。
　　只這條俊俏的小龍，為她提供了為數(shù)不多的歡樂。

　　她飛身落至他寬厚的背上，曲腿而坐，他那被水流分到身側(cè)那長而白的柔軟頭發(fā)，是她最愛之一。

　　轉(zhuǎn)瞬，身下之人已化作龍身，載著她駛向海底深處，再深處。

　　兩道龍須被水流送至她身前，被她抓住用力扯了扯，又放開，又扯住放開。
　　她像個調(diào)皮的小女孩兒，盡情地玩著只屬于她的物件兒。

　　玩累了，她便俯身，抓著他的龍角，將下巴抵在他頭上，輕聲道：“小龍，這些年，辛苦你了�！�

　　嗯，一人帶三個孩子，是人是妖都在說他孤寡男媽媽，好可憐哦。

　　敖光只道：“我總想著，或許再也見不了你最后一面�！�
　　庚辰不由問他：“既如此，當(dāng)初又為何愿意讓我走�！�

　　“你硬要走，我也留不住�！�
　　“……你也不試試？”庚辰笑道：“你若開口，我或許會留下來也說不定�！�
　　“強(qiáng)留下來，你會開心嗎？”
　　“……”

　　庚辰趴在他頭上，單手托著下巴，捋著他的頭發(fā)，道：“早早都跟你說了，我們做龍要樂觀，你看看你，白長了這么好看的一張臉，苦大仇深的，多不討喜啊，抽空多笑一笑嘛�！�
　　“……”

　　他不再接話。
　　任由她無聊到給他頭上編了一排排的麻花辮。

　　他帶著庚辰，游了小半個時辰后，來到了深海之下的一處礁石。

　　庚辰四處瞧新奇：“哇，此處不錯。”
　　敖光目光追隨著她，道：“煩悶時，我常在此散心�！�

　　庚辰巡視完自己的領(lǐng)地，就回到他身前，然后突然拽了一下他龍須所化的頭發(fā)，忽地用力，將他按在石臺上，跟著俯下身去細(xì)細(xì)看他。

　　果然，男人還得是這樣乖乖躺著的時候最俊俏。
　　雖比從前老了些，可風(fēng)韻更甚。

　　從前庚辰喜歡俊俏的小龍君，被他迷了個五迷三道。
　　現(xiàn)在，庚辰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移情別戀，喜歡這個半老龍王了。
　　他連頭發(fā)絲如此溫柔。

　　庚辰忽地埋首，去吻了吻他眼角的細(xì)紋。
　　“從前撫不平你的眉頭，如今又增這幾道細(xì)紋，你也不怕皺巴了我不喜歡了嗎？”

　　“……不怕。”
　　“嗯？”
　　“你只會喜歡我�！�
　　“……”

　　庚辰捂住他的嘴，笑道：“突然這么甜，我有點(diǎn)陌生�！�
　　“……”

　　庚辰笑得肆無忌憚。
　　嗯，她如愿見到老龍臉紅了。
　　她這龍，是無論何時都俊得很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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