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六月，正當酷夏。

　　這日，陳州自清早飄起了細細的雪花，天日異變似是昭示著什么。原本預(yù)定斬首的死囚沙妄生也在即將行刑之時——“且慢！”但見來人手起劍飛，迅若流星，勢可開山，劊子手尚未反應(yīng)過來，手中砍刀已被擊落，砸在地上，只聽當啷一聲脆響。隨之而來的是圣旨寶劍，阻攔行刑的原來是奉命巡守的欽差大人洛落子。

　　犯人蒙冤，六月飛霜，幸得欽差洛大人相救，案件發(fā)回重審。這本是一件單純的案子，然而數(shù)月之后的傳言卻使這件案子蒙上了一層奇詭的色彩。傳言沸沸揚揚，說的俱是欽差洛落子原是那日要處斬的死刑犯生父，當年欽差赴任之時，山賊攔路，欽差雖然僥幸重傷未死，但夫人沈媛貌美，被見色心起的山賊搶了回去做壓寨夫人。其時，沈媛已有三月身孕，七月后誕下一子，山賊原本要溺死這個孩子，但見嬰兒生的白胖可愛，竟一時不忍，又勾起自己年歲漸長，不愿意再做沒本錢的買賣的心思，便攜了這含恨在心卻假作柔順的沈媛和孩子，隱姓埋名，化名沙熊在陳州定居。因做山賊之時搶掠了無數(shù)財物，倒也還算富庶，同時，沙熊不知出于何種心思，鋪路設(shè)橋，廣做善事。二十年后，沙熊被發(fā)現(xiàn)死于屋內(nèi)，衙門介入，方才發(fā)現(xiàn)竟是其子沙妄生弒父，如今沙妄生殺人證據(jù)不足又加之親父當堂釋放——眾人雖明知沙妄生殺人一事是實，沙熊素日又修橋鋪路廣做善事，如今卻落得如此，深思之余，也不免嘆一聲因果報應(yīng)，輪回不爽。

　　沙妄生與欽差洛落子父子相認，改名洛妄生，其母沈媛卻在此時被發(fā)現(xiàn)懸梁自盡于沙家后室——眾人皆道沈媛貞烈，無顏再見夫兒。此事原本應(yīng)該就此按下，然而，事情似乎透出了一絲古怪，洛妄生獲救后，陳州百姓竟是一片憤慨，六月雪一事竟讓素信神佛的百姓無動于衷，竟無人認為洛妄生不該受刑，無人不認為沙妄生該死。瓦肆之內(nèi)，說書的隱去朝代人名卻仍聽得出是在暗諷洛落子徇私的橋段博得一片叫好�！傲嘛w霜，這難道不是因為那人不該死么？”一名持扇男子似有所得，隨口問道。一名小販接道：“先生是外地人吧？”
　　男子微微點頭。

　　“唔，那難怪了！”一個老者捋著長長的胡子，頷首道，“這沙——不，說書的說的那人被斬，若是六月飛霜，也只能說是，老天爺也等著讓他死后凄冷罷了！”

　　“哦？”男子眼眸內(nèi)精光一閃，墨扇輕點桌面，若有所思。

　　似感失言，老者和小販對視一眼，同時看向男子，見他白衣墨扇，面目清朗，通身氣派，忽生默契，便不再說案情，只將一些閑雜事情分扯胡侃，片刻，男子起身結(jié)賬，緩緩步向城隍廟。

　　當夜，城隍廟內(nèi)一片肅殺，鬼影幢幢，鬼火瑩瑩，竟是城隍開審，提的是沙熊和沈媛的魂魄。

　　沈媛一路飄一路笑，詭異莫名，竟連見慣了惡鬼的鬼差也不由得心中發(fā)毛。沙熊倒是一派鎮(zhèn)定自若，行禮如儀，渾不似山賊。

　　一聲驚堂木響，城隍不怒自威之聲在偌大廟內(nèi)回蕩：“呔，堂下魂魄，可知罪否！”

　　沙熊不慌不忙跪下磕頭：“自是知罪。殺人償命，因果報應(yīng)罷了。落草之日始，沙熊便從未想過善終。但若要城隍老爺要判沙熊奪人妻霸人子之罪，沙熊卻是斷斷不能認——沙熊雖為草莽，卻也知道敢作敢當，但無故蒙冤，卻是受不起的�！�

　　“哦？”城隍微微沉吟，“有何內(nèi)情，不妨道來，本府自有論斷�！�

　　“大人容稟，沙熊幼時曾受洛大哥恩惠，不敢或忘。落草為寇本是迫于無奈，那日攔路，沙熊本不知情，直到看到……”頓了一頓，沙熊方才說道，“看到……被糟蹋的洛嫂子，才知道竟是洛大哥遭了罪。在妄生出世之后，寨主要沙熊淹死這嬰孩——沙熊實是不忍見洛大哥絕后，因此和寨主發(fā)生了沖突，恰好此時，山寨對頭欺上門來，我便覷了個空，將大嫂孩子帶出了山寨。后來，山寨被剿滅，我便將大嫂和妄生帶到陳州定居。雖名稱夫妻，沙熊卻敢對天發(fā)誓，絕未動過嫂子一根汗毛——不過是權(quán)宜之計，以防被人察覺罷了。洛嫂子經(jīng)此早已神志不清，沙熊再怎樣混賬也斷不肯欺壓神志不清之人。請大人明察。”

　　“如此說來——那洛妄生為何殺你！”城隍再落驚堂木，震耳欲聾。

　　“這……”沙熊微一沉吟，方發(fā)現(xiàn)已落話柄，不禁頹然一笑。

　　“沙熊，在地府之時，你為何說自己不是洛妄生所殺？為他隱瞞事實，于你何益！從實招來！”

　　沙熊苦笑道：“只是我與妄生一時沖突，妄生并非蓄意�！�

　　“哦？那——你們?yōu)楹螞_突？”

　　沙熊垂下頭，磕頭道，“請城隍老爺恕罪，此時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沙熊也不愿再提。”

　　“沙熊，你言辭顛倒，既云不愿無故蒙冤，又為何為了洛妄生掩蓋，莫非——之前所說，不過是為脫罪而已！”驚堂木再拍，城隍語氣咄咄，已含怒氣，“而這六月飛霜，莫不是你從小苛待洛妄生，致使人間靈物心生不忍，不惜違犯天條，顛倒氣象！”

　　沙熊聞言一怔。

　　“沙熊，你知道在洛妄生十四歲以后失蹤的十幾個少女現(xiàn)在何處么？你知道你府內(nèi)失蹤的那些小廝現(xiàn)在何處么？”另一個明顯比城隍年輕多了的聲音淡淡地回蕩在沙熊的耳邊。

　　沙熊身形一震。

　　“正是你想的�！�

　　沙熊已是方寸大亂，耳邊一片嗡嗡，只覺得腦內(nèi)已攪成一團漿糊，無法思考無法言語。

　　“真君到來，有失遠迎，實乃失禮。還不看座！”

　　“不敢，倒是楊戩冒昧打擾了�！�

　　“豈敢，真君無事不登三寶殿，不妨直言�！�

　　“城隍爺還是如此爽快，楊戩前來，乃是為了六月飛霜一事�！�

　　“勞煩真君大駕�！�

　　“不敢，事涉天條，實乃分內(nèi)——哮天犬，帶她上來�！�

　　一名女子被黑衣男子押了上來，一襲白衣，臉色蒼白，仿佛剛受過極大的驚嚇，但鬼差和城隍一眼便看出，這女子非是凡人，似是因為驚嚇過度，她身上的妖氣再無遮掩。

　　女子看到堂下跪的沙熊，臉刷地一下更白了，口中喃喃：“我……我……我……”

　　“沙熊，你可認得堂下女子！”城隍與楊戩交換一個眼神，驚堂木再響，已是換了審問方向。

　　沙熊抬眼一看，輕嘆了一聲，看一眼被小鬼團團包圍依舊癡傻地笑著的沈媛：“此事事關(guān)女子貞潔和人倫，懇請大人，屏退左右�！�

　　城隍微微點頭，揮手斥退左右：“真君可愿一聽？”

　　楊戩不動如山：“楊戩從來不會委屈自己的好奇�！�

　　沙熊垂著頭道：“那日，我與妄生氣沖突，是因為……妄生——”

　　停了許久，他方才繼續(xù)說道：“深夜從嫂子的門出去，我一時奇怪，竟……看到嫂子衣冠不整……怒極之下，我找了妄生理論，結(jié)果……沖突之下，妄生便將我推倒在地，我后腦觸地，便死了�；昶浅鲶w之時，遇到了這位姑娘，我知道這位姑娘能看到我定非凡人，妄生雖然背德□□罪該萬死，但……洛大哥于我有恩，我不能讓他連兒子最后一面都見不到。最后這位姑娘允了我?guī)兔��！?br>
　　女子聽完這一番敘述，臉上已是慘白，尖叫道：“你！你明明是好人，怎么你讓救的是如此十惡不赦之人！�。。�！”她自幼修行，不知天規(guī)森嚴，鑄下大錯，直到此前還未想過自己錯在何處，不過是因為這看上去很善心的鬼苦苦哀求，隨手施了個法，六月飛霜，同時已夢示警，讓欽差來到此處，她從未想過自己救的人竟如此悖德，不由得又驚又怕——也許，天規(guī)自有其用，她第一次有這樣的想法，對于自己的魯莽，更是懊惱。

　　沙熊苦笑，言辭已近顛倒：“姑娘恕罪。此事全怪我對妄生寵溺太盛，才會導(dǎo)致他今日這般行徑。若非這位神君告知，我怎會知道妄生在我面前乖巧伶俐，背地里卻做出了欺男霸女之事。不幸沙熊家中又還算富裕，便讓妄生更加為所欲為。若不是那日我撞破他欺壓親母，只怕今天就算神君相告，我也是一個字都不信的。就算是那日目睹妄生之荒唐，我還是希望是自己錯認……畢竟，妄生也是我的兒子……可惜……我早該察覺附近走失的少女還有家中號稱出逃卻遍尋不得的小廝……是被他……”

　　“所以，你以言辭顛倒來糊弄本府，以求為洛妄生掩蓋，是也不是？”

　　“這……沙熊知罪。妄生之罪，罪不容誅，是沙熊不察�！�

　　“很好，來啊——”一聲呼喝，鬼差再現(xiàn)，只在眨眼，“沙熊你殺人掠貨，隱瞞事實，本該判你入十八層地獄受苦，但姑念你收養(yǎng)孤兒寡母，重情重義，本府便判你在黃泉渡口引渡魂魄五百年，你可心服？”

　　“謝城隍老爺恩典�！�

　　“沈媛實乃無辜受累，并未作惡，送往孟婆處飲孟婆湯，按生死簿送往人間轉(zhuǎn)世�！�

　　“至于這犯下天條的女子……”

　　楊戩微微一笑：“雖然她是一片好意，但天條不容褻瀆——哮天犬，將她送往極寒之處監(jiān)禁千年，靜思己過�！�

　　女子慘白著臉被哮天犬架走。

　　十日后，洛妄生因受雷擊暴斃。

　　陳州一片歡騰。

　　一個月后，洛落子因事被貶為庶民，終其一生，未被起用，抑郁而終。

　　真君帳下胡說子聞此事，便道：“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然沙熊女妖為善，招致惡果，洛妄生背德□□，洛落子徇私枉法，致使果報。善惡何辨？”其弟八道生笑嘆：“雖如是，吾寧為善，勿因一事便不為善——為善不忘察，莫非大善哉！”真君悉之，一哂。居數(shù)年，劉氏子沉香謂其舅楊戩：“善惡何辨？”真君笑曰：“善惡一念，吾所求者，不過四字，俯仰無愧爾�！眲⑹献尤粲兴�。

　　——《真君神殿錄》

　　很久很久以后，有一個筆名叫亂說的出了一本書，叫《我在真君神殿的日子》，提到了這件事，如是作結(jié)：“女妖輕信自己的眼睛，為善卻鑄下惡果；沙熊輕信自己的眼睛，差點為惡鬼一般的人付出慘痛代價；那你呢？你相信自己的眼睛么？你知道眼睛也會說謊么？六月飛雪，不一定是冤案，更大的可能是溫室效應(yīng)導(dǎo)致的氣候變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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