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世的葉小釵是個武人，左右手一刀一劍，手心紋路里混著幾多鮮血。此時素還真還只懵懂，幾百年的蓮花做著，不死不活，渾渾噩噩。偶然間的失誤便是睡得太沉，被藕農(nóng)從溫暖淤泥里踩出，破天光地看見這青天白日。
　　藕農(nóng)看著這幾百年的藕也不曾詫異。隨手?jǐn)嘧鲀砂耄恢中奶手氖菐装倌甑娜赵滦钦找�，水木土孕育的精華。葉小釵聽見那一聲清脆的卡擦聲，還沒等細(xì)想，已經(jīng)自覺自發(fā)從衣兜里翻出了幾文錢，換做了那半截藕。
　　等到回去住處，什么都沒有做就先跳進(jìn)了屋后及膝的池塘里。深深淺淺想了許多次，最后總算是將那半截藕安然埋進(jìn)淤泥。葉小釵想著那似有似無纏繞指尖的清香，才開始懷疑自己這一番忙碌為何。不過視野內(nèi)池塘的水重新平靜一如尋常，于是他也就忘記剛才的師出無名。那藕會長出怎樣不得而知。只是半盡人事，半聽天命。

　　葉小釵在池塘里濯盡血漬。在身上多艷麗色彩，在水里也都漂洗淺淡。還有傷口，在水中泡得發(fā)白，然后慢慢收攏。于是死在刀劍下的亡魂最后的面孔也就漸漸模糊。驚恐憤怒絕望猙獰，一點(diǎn)一點(diǎn)淡忘。他想著這池底有一株植物與他一起，由他培植，恍惚會覺得有人陪伴，休戚與共。
　　“我們來賭余生。你那半截身軀若是能長出亭亭凈植，我也就信了我這殺戮半生能得個安寧終老�！比~小釵對著水面喃喃自語。半戲語，半妄言。
　　水下，素還真自昏睡中慢慢清醒。夢境之外有人呼喚，一聲一聲。于是幾百年的沉靜在此刻冰消瓦解。他起身，抖落身上幾萬個日日夜夜等待的碎屑。

　　某個春日午后池中立著翠綠的一瓣葉片。再然后是葉片舒展，蕩漾水色。當(dāng)純白色花苞嶄露頭角，葉小釵果然收起了刀劍，只認(rèn)真守著。殺手葉小釵，銷聲匿跡。終于這天，碩大的花苞打開，嫩黃色花蕊如想象一般明艷動人。
　　自這天過后，葉小釵不管何時何地，總能聞見自己周圍的一片蓮香，如影隨形。開始只以為是池塘里的香氣傳的久遠(yuǎn)，但直到結(jié)了蓮子，那股氣息卻還是不停消失。而且是靈動的，這邊消失，又在那邊浮起。唯一不變的，半分幽謐，半分淡雅，只是在葉小釵的周圍。

　　也不知道多久，葉小釵看見了一身素衣的素還真。“你為何在這里？”這偏僻的地方向來少有人來。更不用說像他這樣，蓮一般清香浮動。
　　“我一直都在啊�！彼剡�真說�！皬哪且惶斓竭@一天，從未停止。”
　　葉小釵極自然地接納了素還真。過去整天整天凝視池面的生活，變成與他相伴。
　　“這是什么？”素還真輕撫他勾起的嘴角。
　　“這是笑。竹林得風(fēng)，枝條夭夭�！比~小釵講給他聽，而他宛如稚子，恍然點(diǎn)頭。
　　“這是什么？”素還真指尖滑過他臉上傷口。
　　“這是痛。骨疼肉枯。”葉小釵握住他的手，微微沁涼。
　　“這是什么？”素還真雙手抱著他的手掌，無比鄭重。
　　“手？磨礪？過去？記憶？”葉小釵努力地搜索適合的言語，卻看見他不住搖頭。
　　“我知道了�！彼剡�真終于開口，半得意，半釋然�！岸瘴绾�，陽光印著水面游在水底。這是，暖�！�

　　這一天，偶遇的修行人看見素還真，神色驚喜溢于言表。難得的，在這塵世能夠驚鴻一瞥幾百年的清香靈識。八趾麒麟提步，追著跌跌撞撞的素還真，終于在野郊荒茅里，得所見。
　　素還真躲在葉小釵身后，只偷偷看著。葉小釵一手緊緊抱他，一手揮舞刀劍，驅(qū)逐來意不善的入侵者。
　　終于那人離開，卻扔下響亮一句話。
　　“你半人，而你半妖，命皆不久。”

　　素還真最初始的記憶是身上發(fā)著淡淡柔光，無日無夜圍繞在葉小釵，那人總是在尋找，明明已經(jīng)視線相對，卻依然失望嘆息。直到身上的光慢慢減弱，縮在墻角，學(xué)會了他緩緩?fù)鲁龊粑硎景姆绞�，卻映入了葉小釵的眼眸。那天葉小釵拉起他，他便愣住。沒了方向，沒了主張。藕做的心被絲纏繞，又被填充如同窒息。
　　所以原來可以看見的事情都發(fā)現(xiàn)不了。譬如，葉小釵越來越白到透明的臉色，自己身上愈加稀薄的微光。手心的溫度，水底幾百年的濕冷。日夜更替，時光。
　　“師父。”素還真給八趾麒麟三叩首。答應(yīng)他的條件，拜了師。開出的代價，是葉小釵的后半生，健康安穩(wěn)。此亭亭凈植，彼安寧終老。——只是彼此，再無牽連。
　　“他有什么好？能給你什么？”八趾麒麟口氣里透露的，竟然是對這妖的不平。
　　“他給了我歡樂悲喜�！彼剡�真淡淡說�！斑�有半世記憶。太多太多�！�

　　半途中，八趾麒麟悄悄來到一處懸崖，甩下一刀一劍�！拔业耐降埽視煤谜疹�。你的代價，我自然不會收下�！�

　　素還真天資過人，短時間內(nèi)，收獲了同門多少艷羨和嫉妒。終于一天，身上的光芒退盡。天降瓔珞，十萬蓮花綻放。師兄弟紛紛祝賀，或者忍不住的幾句酸言辣語。只他自己，瘋了一般往外沖著。沖出森林，沖出湖泊，沖出往昔，沖出幾十年的悲喜，沖進(jìn)一直心心念念的地方。
　　“原來是這樣，骨疼肉枯……”素還真終于體力不支，暈倒在另外一個人的身邊。
　　那天最后素還真回到了師門，對自己的作為閉口不談。那天過后他的眼中一半晴明，一半暮靄。只是，再無悲喜。
　　素還真半圣賢。
　　素還真半神仙。
　　素還真不敢想念一個人，已經(jīng)太久。

　　末：
　　幾百年后。
　　又一世的葉小釵是個武人，左右手一刀一劍，手心紋路里混著幾多鮮血。此時素還真執(zhí)著他的手在手心寫下文字。溫暖一如以往。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