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鏡

　　人的眼睛是一面鏡子，在別人的鏡子里，你是什么樣的呢？

　　周日的傍晚時分，X大的教學區(qū)格外空曠，除了A9－102的階梯教室。
　　“MD又點名�！弊诘箶�(shù)第二排的男生把腳翹在桌子上，口里不干不凈地埋怨，“老處男一定是又寂寞了，自己沒馬子約也不讓我們好過。”
　　“哈哈那你也可以逃��！”旁邊胖胖的男生調(diào)侃他。
　　“KAO要不是再翹就要留級你以為老子會坐在這？”
　　坐在中間一排的女生也在竊竊私語，“你知道杜宇怎么跟我說嗎，他居然當著辦公室那些人的面問我為什么有人投反對票，還好傅導才是總負責，當場就說有人當不上自然不想投贊成票，反正他最后還是按全票通過處理�！�
　　“他真的這么說，有沒有腦子啊。”
　　“還不算，更夸張的是后來他居然還到宿舍教育我，說什么通過這次選黨員的事看出我人緣不好，讓我以后在為人處事中注意一點！總共也就兩張反對票！”
　　“我那次更扯。碰上他突擊查房，我剛剛好在玩電腦，他居然讓我立刻把電腦關(guān)了，說什么不要影響第二天上課。后來我用手機上網(wǎng)，發(fā)現(xiàn)他又在□□群上說什么早點休息，那時都十二點多了，要睡的早就睡了，想熬夜的他也攔不住！”又一個女生插了進來。
　　就在教室里的聲浪一陣高過一陣的時候，一個身穿黑白格子襯衫搭配深色牛仔褲的青年背著一個黑色的斜挎包從正門走了進來。他高而瘦，皮膚白所以襯得脖子下面的青筋很明顯，而眼睛下面仿佛整夜沒睡熬出來的暗沉的陰影，讓他整張面孔呈現(xiàn)不健康的疲態(tài)來，毫不夸張地講，他就像是電視上的吸毒人員，或者電影里白日出現(xiàn)的吸血鬼。
　　他站在講臺上，沉默地向下審視了一會，等下面的聲音漸漸小下去，才從挎包里拿出一份名單來，清清嗓子開始點名。那真是一個漫長而無聊的時刻，座位上一百多名同學們卻無不豎起耳朵分辨自己的名字——如果到了現(xiàn)場卻錯過了自己的名字，后續(xù)會是一件非常麻煩的事情。
　　點名結(jié)束，他開始強調(diào)一些紀律的問題，可沒有講多久，臺下就有男生大喊“杜導，聽不清楚！”，他尷尬了一下，明明知道是什么原因，還是裝模作樣地調(diào)試了一下桌上的麥克風。只是越緊張，他說話就越快越含糊，與此同時臺下交頭接耳的聲音也越來越大，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拿起粉筆，把要講的內(nèi)容一點一點地羅列在黑板上。在學生看黑板的時候，手機上來了一條短信，他飛快地掃了一眼，心情忽然間好了很多。

　　“每次晚點都說那么沒有營養(yǎng)的事，真是煩死了�！痹诨厮奚岬穆飞希兄活^棕色長卷發(fā)的女生抱怨道。
　　她身旁短發(fā)的女生一邊玩手機一邊附和道：“何況還說得不清不楚的，你有沒有看見他今天點名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多扭曲，聽他講話真是一種痛苦。全身上下只有眼睛可以看，不過長在他臉上真是可惜了。”
　　“打扮好像沒有以前那么老土了，聽說最近傳播學院的葉峻墨跟他走得很近？”又一個女生八卦道。
　　“嚇，不會吧？！葉峻墨初中和我還是一個班呢！”
　　“什么情況？”
　　“那時候他是練田徑，還破了學校的記錄，沒想到大學倒學起播音主持來了。不過當時也有同學說他能破記錄是因為吃了興奮劑�！�
　　“搞笑吧，初中生的學校比賽就吃興奮劑？！”
　　“呃，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或許大家講的興奮劑就是‘紅�！惖陌伞！迸鷤儼l(fā)出一陣放肆的嗤笑聲。
　　“當年的風云人物到現(xiàn)在還在呼風喚雨，可比我們班上那群貨色好多了�！薄叭~峻墨的初中同學”感慨道。
　　但緊接著她又換了一個話題：“對了，等下我們?nèi)ナ程贸赃�是去南門買燒賣小食？”畢竟吃得到的食物比觸不到的名人要重要多了。

　　北區(qū)男生宿舍的三樓第一間是屬于杜宇的輔導員宿舍，宿舍樓樓下有一個大超市。在上樓之前杜宇本來想去超市里買點水果，但一看到里面好多都是自己的學生，他的腳就不知不覺地挪了方向。這群學生最經(jīng)常對他說的話就是大一大二帶他們的張導原來都怎么樣怎么樣，出了教室看到他不要說打招呼，連臉都轉(zhuǎn)過去的。他不想尷尬，想著還是等明天學生們上課了，自己再來。
　　宿舍的燈是亮著的，他打開門，一陣誘人的飯菜香就撲鼻而來。輔導員宿舍和男生宿舍的格局一樣，都是一個房間配一個陽臺一個衛(wèi)生間，衛(wèi)生間里裝有熱水器�，F(xiàn)在衛(wèi)生間里的燈亮著，杜宇隨手就把房間的燈關(guān)掉了——雖說輔導員宿舍的水電在一定程度上是免費的，但天色還沒完全暗下來，不開燈也能看的清楚，他沒有浪費的習慣。
　　把斜挎包扔到床上，杜宇在飯桌前坐了下來。打開幾個盤子上倒扣著的碗，里面果然是短信中提到的三菜一湯，孜然牛仔骨、蟹黃豆腐、翡翠菜心和一直往外冒著香氣的肉皮酸辣湯，當然還有一大碗白米飯作為主食。
　　“回來了？”一股熱氣從浴室里涌出來，那個人洗好澡換好睡衣從浴室里走出來，杜宇看著他大大方方地坐在了自己的床上，頭發(fā)上沒有擦干的水珠滴落下來。
　　“這在哪買的？你自己吃了嗎？”杜宇指著桌上的菜開了口，雖然聽得出說的是普通話，但同樣聽得出那一股撲面而來的濃濃的地方腔。
　　原先聽到這樣標準的地方口音，葉峻墨會覺得有點好笑，但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很習慣了，他一邊擦頭發(fā)一邊好心情地道：“我已經(jīng)吃過了，回來的時候看見校外開了一家小飯館，看上去還不錯，就幫你買了一點，你不是一直說食堂已經(jīng)吃膩了？”
　　杜宇“哦”了一聲，動起筷子來，一邊吃一邊含含糊糊的說：“其實你不用破費的，我飯卡上的補貼還沒用完，下次你用我飯卡去食堂吃好了�！�
　　葉峻墨擦干頭發(fā)，搬了張椅子坐到了杜宇的對面，輕聲笑道：“這又不是等價交換。何況現(xiàn)在把你喂飽了晚上我才下得去手啊。”
　　杜宇從臉頰到耳朵一下子紅了起來，還有附帶微妙的熱感，他垂下眼睛盯著手中的飯碗，把飯菜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
　　他和葉峻墨是在四年前認識的，那時候他剛考上城里的大學，去投靠在那里打工的媽媽，而她就在葉家做保姆。杜宇心疼母親，在征詢?nèi)~家同意后，杜宇沒課的時候就去葉家?guī)兔�，這一來二去就和還在讀高中的葉峻墨熟了起來。在杜宇眼里，葉峻墨是個泡在蜜罐里的孩子，爸爸是個有名企業(yè)家，媽媽漂亮又有氣質(zhì)，據(jù)說原來是省話劇院的文藝骨干，他又是九代單傳，全家都對他寵得不得了。在葉家他真正體會到人和人是不同，葉家夫婦不會像自己的父母一樣為了錢而埋怨彼此，不會像鎮(zhèn)上街坊那樣高聲消遣別人的是非，他們溫和而有禮貌，夫妻之間遞杯水都會彬彬有禮地說一句“謝謝”，杜宇從小在鎮(zhèn)上耳濡目染旁人之間各種咒罵與爭執(zhí)，他沒有見過過貴族，在他心里葉家就像貴族的家庭。
　　“今天晚點怎么樣？”看杜宇快要噎著了，葉峻墨趕緊舀了一勺湯喂他，又換了個話題，不再逗他。
　　杜宇費力地吞下了嘴里的飯，才面有不快道：“他們還是嫌我講不清楚。我都已經(jīng)按照你教的做了！”回頭想想葉峻墨這小子也很可惡，原本一直騙自己方言腔才有價值，到現(xiàn)在自己還不是得改掉它？！
　　“哦？”
　　“你不是教我要‘提顴骨，開牙關(guān)，挺軟腭，松下巴’嗎，我已經(jīng)盡力在做了，可是他們還是嘲笑我的口音�！�
　　“親愛的，這樣做只能有助于你發(fā)音標準好聽，不能完全改善的。”葉峻墨雙手撐著下巴望著他，“我覺得你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舌頭不夠靈活�！�
　　杜宇沉默，他已經(jīng)預料到葉峻墨下面的話了。
　　“其實只要你和我多接吻，普通話水平就能提高哦，我的舌頭可是很靈活的。”葉峻墨眨著明亮的大眼睛一臉真誠地望著他。
　　是的，葉家是像貴族一般的家庭，只是兒子是個怪胎。

　　進入秋天后，天似乎暗得快了些。葉峻墨縮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對眼睛：“親愛的，你什么時候上來呀？”
　　杜宇對著電腦專心致志：“我在看那些晚點請假的同學發(fā)給我的證據(jù)�！卑凑账囊�(guī)矩，晚點沒到又沒請假的同學算曠課兩節(jié)處理，請假的同學都必須提供出自己所說是真話的證明，例如你說自己要參加婚禮沒法趕上晚點，那么要在婚禮現(xiàn)場照一張照片發(fā)到網(wǎng)上給他。
　　葉峻墨安靜了幾秒，忽然從床上下來，掏出皮夾抽出一百塊錢遞給杜宇，乖巧道：“這是我今天出去接活兒的證據(jù)，請杜導過目�！�
　　杜宇盯著電腦目不轉(zhuǎn)睛：“你不歸我管�！彼俏膶W院的輔導員，葉峻墨是傳播學院的學生，而且是個很有名的學生，因為他不但素質(zhì)高而且門路廣，同學院的其他學生想要接點活都要通過“蚊子”（中間人）介紹，唯有他是個例外。
　　葉峻墨摸摸鼻子大喊“好大的灰啊”，然后“嗖”的一下又鉆回了床上。杜宇雖然沒有理他，但心里又好氣又好笑，氣他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把自己當成了一個溫度調(diào)節(jié)器，要抱著自己睡，可他有時候一些舉動又很孩子氣很可笑。而對他而言，現(xiàn)在唯一說得上話的朋友只有葉峻墨了，或許這也是自己容忍他私自搬過來和自己同住的原因吧。

　　“我叔叔家的書店關(guān)掉了。”杜宇仰躺在床上，像是對天花板說，又是對葉峻墨說，“原來他只賣一些小說雜志什么的，后來生意越來越差，他開始進一些教材、練習冊，可是到現(xiàn)在終于熬不下去了。原本他第一個到城里發(fā)展的，現(xiàn)在他要回去了。”
　　“現(xiàn)在大家都在網(wǎng)上買書，去書店的次數(shù)是比原來少了�！比~峻墨心不在焉地答道，兩個人距離很近的時候，心就靜不下來了。
　　“小時候我很羨慕他的書店，還常常幻想有一天能在書店里當?shù)陠T，可是現(xiàn)在這個夢想已經(jīng)越來越遠了�！彼D(zhuǎn)頭看葉峻墨，眼睛習慣了黑夜后可以清晰的看到對方的輪廓，“你一定很不理解我的想法吧�！�
　　“或許你只是比較懷舊�！彼浀盟騺碇挥弥袊]政寄東西，對快遞碰也不碰。
　　“或許是吧�！倍庞顕@了一口氣，于是上方一小團空氣里散發(fā)著薄荷味牙膏的味道。
　　“那么對于我這個舊朋友，你也要很喜歡哦�！痹诤诎抵卸庞罡杏X自己被葉峻墨摟得更緊了。

　　杜宇從辦公室回來，看到了自己的包裹，又看到葉峻墨的快遞到了，于是抱著一大一小兩個箱子晃悠悠地上了樓。在樓道上遇到自己的幾個學生，他們打打鬧鬧地從他身邊走過去，不要說幫忙，連問候一聲都沒有�；氐剿奚幔块g里只有自己一個人，他才想起來葉峻墨今天的課全滿，午餐問題要靠自己解決，于是只能拖著累到快散架的身體再下樓到食堂。
　　今天是周一，女生宿舍下面停了很多私家車，雖然這也是一類的大學，但流言蜚語還是傳得兇猛。
　　杜宇走進食堂，想起葉峻墨一直叮囑自己要吃一些溫補的東西，于是要了六毛錢的飯和一個枸杞排骨燉罐。回想起來，除了父母之外，只有葉峻墨關(guān)心他了，但他們現(xiàn)在的關(guān)系算什么呢，說朋友，卻好像比朋友更親密了一點，說戀人，也遠遠沒有到這個程度。停在宿舍樓前的私家車一輛一輛地開走了，校區(qū)的女生們漂亮而有氣質(zhì)，她們提的包，他知道大多價值不菲，因為葉峻墨曾無意中笑稱那隨便一個都抵得上他半年工資，想著葉峻墨平時接觸的也應該是這樣美麗的人物，再看看自己，自己唯一覺得幸運的就是畢業(yè)后就留校當了輔導員，工資待遇遠遠高于他的預期。他開始不明白為什么葉峻墨會選擇對他好，貌不驚人，皮膚也是不健康的白，唯一被葉峻墨說過漂亮只有一雙眼睛，可是因為循環(huán)不好黑眼圈一直很重。

　　“黑眼圈不見了吧�！贝┲缗b蹬著高跟鞋仿佛不到三十歲的女性站在樹下對一個男生說，“果然我原來是選錯了遮瑕霜的顏色。”
　　五官英挺的男生提著一個保溫壺耐心等她說完，才彬彬有禮道：“謝謝媽媽的湯，等下還有課，我要回去了。晚上我也會和杜宇說你來過了�！�
　　“等一下，葉葉，我有話想和你好好說。原來我說過不會干涉你的生活，但現(xiàn)在我必須得過問，你對杜宇是認真的么？杜嫂好歹是我認識的人，我不想你以后虧欠她家什么�！�
　　葉峻墨微笑，透過樹葉些些的陽光照在他臉上，有微風吹過，很奇妙的，這情景讓葉夫人突然想到自己的兒子原來已經(jīng)這么大了，她可以和丈夫簽訂那一紙離婚協(xié)議了。
　　“你還記得我養(yǎng)的貓么，那時候為了看住那只貓，我練了田徑，這樣我隨時都能抓住它。我給它最好的食物，讓它睡在我身側(cè)。它也喜歡我，除了我之外誰都不讓碰。它以為我無論何時都會寵著它。直到有一天我買了一缸子金魚，我告訴它不要騷擾那些小東西，可是它讓我失望了。我罰它一天沒飯吃，這是我第一次罰它，它對我喵喵直叫，我沒有理會。后來它離家出走了，直到幾年后我才在一個垃圾堆看到它，那時它已經(jīng)成為了那帶流浪貓的頭，看見我來，它愣了一下，然后飛快地跑掉了。到現(xiàn)在它那種失望傷心的眼神我還忘不了。我第一次看見杜宇，他來我們家紅著眼睛說身上的錢在火車上丟了，那時他的眼神和它好像。很不可思議吧？”

　　“喵~” 葉峻墨剛推開門，就聽到這么一聲怪叫。打開燈，才看見杜宇正趴在桌子上睡覺，旁邊蹲了一只貓。
　　葉峻墨滿臉疑惑：“你開始養(yǎng)貓了嗎？”
　　“這個是我撿到的，就在門口，也不知道是怎么跑來的。我打開門，它就跟著進來了�！倍庞钏坌殊斓負蠐项^，“沒想到已經(jīng)這么晚了，你吃了么，今天食堂有供應燒賣，我買了一點，就在……”他在桌上找了半天，最后只在地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空了個塑料袋。旁邊的貓應景地甜甜叫了一聲。
　　葉峻墨把看來很溫順的貓抱起來，遠距離的人眼對著貓眼打量了半天，“這應該是只家貓，它身上挺干凈的。”
　　“無論如何，明天要把它送出去�！倍庞钫J真道，他有些為被吃光的燒賣心疼，而且對方是只貓，在潛意識中他對這種生物有著隱約的不安。記得原來他在葉峻墨房里打掃時發(fā)現(xiàn)了很多田徑的獎?wù)拢麊査麨槭裁床焕^續(xù)練了，他的回答讓他不知所云，他說“因為貓”。他沒有追問，但因為這句話，他對貓這種生物產(chǎn)生了微妙的不安感。
　　現(xiàn)在看著葉峻墨懷里的小東西，這種不安慢慢擴大，他努力壓制著，但終究神使鬼差地問出來：“你喜不喜歡我？”但下一秒他立馬膽小地補充，“上面的讀音準么？我是下午跟著磁帶學的。”然后帶著兩聲極不自在的“哈哈”。
　　葉峻墨偏著腦袋，輕輕抓著貓咪的一只小爪子，對他做了個招手的動作。

　　人的心是一面魔鏡，對眼中映照的景物加上感情的處理。我不敢說我愛的是真正的那個“你”，我愛的只是我眼中的你加上心中的幻影。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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