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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節(jié)容顏
我打江南走過
那等在季節(jié)里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
東風(fēng)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
你的心如小小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足音不響,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
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
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鄭愁予【錯誤】
雪山腳下的麗江古城,是一個如傳說般美麗的地方——世界上獨一無二沒有城墻的古代城市。有人說它象歐洲的瑞士,又有人說它比英國的翰諾還美。我第一次踏上五花石鑲嵌的古道,已是夜晚。
那天下著小雨。城中古舊的大門前紛紛高掛起了大紅燈籠。微弱的光線在蒙蒙的細(xì)雨中不足以照亮道路,在沉迷于古城的魅力之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迷路了。我背著攝影包,一面問路,一面忙著拍攝古城的夜景。
如果有個腳架就好了。在暗淡的光線中,長時間暴光需要一個穩(wěn)定的支點,我后悔自己沒有隨身帶著腳架。這時,我聽見,在我身旁不遠處,有按快門的聲音。我尋聲望去,細(xì)雨中,一個年輕的女子撐著傘,專注地拍著照。而她相機下面,就是我急需的腳架。
我向她借了腳架,專心致志地拍,竟忘記了那是她的東西。等我拍夠了,才發(fā)現(xiàn)她仍站在那等著。我不好意思地把腳架還她。
“你一個人?”她問。
“是。”
“剛才也有一個女的在拍照,我以為你們是一起的?磥砟愫臀乙粯樱际仟毿袀b。”
“你也一個人?”
“我是專門來拍古城的!
“我也是……這里有酒吧,我們?nèi)ズ纫槐!?br>
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面,也許由于志趣相投的原因,我們并不覺得生疏。在酒吧里,她告訴我,她的名字叫朱顏。當(dāng)我問起她為什么叫這個名字時,她說:“雕欄玉砌應(yīng)猶在,只是朱顏改”。她只說了一次,我就記住了。她是大學(xué)攝影系的學(xué)生,我讀了幾年大學(xué),卻不知道還有攝影這個專業(yè),在師院里面,攝影只是選修課而已。她拿著我的相機,翻來覆去地看。
“我最喜歡相機,每次用拇指上膠卷的時候,就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感!彼脑捠刮彝蝗挥辛怂l(xiāng)遇故知的感覺。我對她說,其實我和她一樣,喜歡扳過膠卷的那一刻。因為我的所有找尋、所有精心的選景,都只為了這一刻的動作,為了在這個動作后按下快門。這個動作記錄下之前所有的靈感,令我心悸。
她是一個很有才情的女子。她告訴我,她來麗江,是為了尋找時光流逝的痕跡,記錄飄落在季節(jié)流轉(zhuǎn)里的容顏。她說,古城的容貌保存了千年,而里面的人事卻早已改變。現(xiàn)在這里已經(jīng)不再是東巴人遠離塵囂的家,而是遠近文明的旅游勝地。每天到這里來的游客絡(luò)繹不絕,每個人都帶著不同的心情和目的而來,很快又匆匆地離去。而這古城中的人也懷著不一樣的心情去接待著每個游客,他們的心中有歡喜和煩躁,甚至有欲望。她想在雨季里記錄這些心情,透過雨朦朧的面紗來記錄這人來人往的過程,記錄在秒針走過處每個離開的身影和那長久守侯在古城中的東巴人。所以她到這的每天晚上都會站在街道上,拍攝那零落的幾個離去的身影和那即將歸于靜謐的古城;每天早晨她又會在這條路上,用她的相機記錄那喧囂而來的場面。我在想,這是否就是她說的“雕欄玉砌應(yīng)猶在,只是朱顏改”。
“朱顏,你想用一張靜置的畫面來記錄流逝的時光。這想法美麗而虛無。攝影留下的只是瞬間!
“瞬間有時候也能看出流動的痕跡來,我要找的就是這個雨季的痕跡。季節(jié)的容顏會隨著時光的流逝而改變,我要找的就是它改變后留下的痕跡……”
那天晚上,我們一直在酒吧里聊到半夜,出來的時候我告訴她,我迷路了,走出古城怕也找不到回旅店的車了。她說,她就住在古城的客棧里,如果我愿意,可以和她擠一間房。我答應(yīng)下來,可到了客棧才知道,原來她房里只有一張床。
我僵直地合衣躺在她身邊,不敢多動一下。而她則自然得多,她對我說,她是個窮學(xué)生,以前跟同學(xué)自助旅行的時候為了省錢,男男女女就是這樣擠在小房間里過夜。然而我仍然尷尬,除了我妻子和剛出世的女兒,我從沒跟其他女人同床過。跟她,算是第一次。我聞著她頭發(fā)上傳來的淡淡馨香,突然有了一種怪異的感覺。初見她時,她打著傘站在雨中專心致志的的情景在我腦海里浮起來,那情景極其美麗。我閉上眼沉沉睡去。
第二天我醒來,天仍然下著蒙蒙細(xì)雨。朱顏從外面回來,帶著她的相機和買來的早點。
“快吃吧,等會兒我?guī)闼奶幾咦。?br> 我們草草吃過早餐,重新踏上了五花石鑲嵌的古道。白天我們忙著各自拍照,沒有太多的交談。當(dāng)我看到古城里小東巴在賣寫著東巴文的條幅時,突然又想起她前一晚關(guān)于時光痕跡的話來。說不清是一種什么樣的心理,我舉起相機拍下了這幾個正在寫條幅的小東巴,在他們傳統(tǒng)的打扮下,似乎可以找到他們改變的痕跡。這一天,我和朱顏去聽了納西古樂,看了麗江壁畫。我眼中的麗江已經(jīng)不再是顧彼德的的那個“遺忘的王國”。它也在改變,雖然它保存著古雅的風(fēng)貌,可是絡(luò)繹不絕的游客早已顯露了它時代變遷下的改變的痕跡。但是不知為什么,我仍然想留下來。
我退掉了旅店的房間,搬進古城的客棧里和她一起住,每天晚上,我們就合衣躺在床上聊到半夜。有一晚她對我說,我是一個腳踏實地的可靠的男人。我聽后心里有一絲絲的不適。驀然想起我此行的目的,我已經(jīng)不記得來麗江的初衷了。我拿出關(guān)機多日的手機,打開來看,上面滿滿是妻的留言。呆在古城多日,我竟忘了城外世界的存在。
“你知不知道為什么這里沒有城墻?”我對朱顏說“因為這里的歷代土司均為木氏,城建圍墻,木字加了框就是‘困’,所以這里忌諱城墻。但對于你我來說,古城本身就是一道城墻,我們在這個多雨的季節(jié)被困在里面,忘記了塵世煩憂愁!
“你我只有在忘卻煩憂的時候才可能專心致志,古城未免不是一個專心致志的好地方!彼p輕握住我的手“世上很少有人像你我這樣,從事的工作同時是自己的愛好。我們能夠相遇而后相處,應(yīng)該算是知己吧?”
知己——彼此相互了解而關(guān)系密切。朱顏是當(dāng)之無愧了。我握著她的手,沉沉睡去。
幾天后朱顏將啟程去昆明。她對我說,她是昆明人,而我的下一站也是昆明。臨行的那天晚上,我和她佇立在麗江城里的小溪邊上,望著水中紅燈籠的倒影。我看著她將買來的荷燈點燃,放進溪流里。她說,按當(dāng)?shù)氐娘L(fēng)俗,放下一盞荷燈就能夠?qū)崿F(xiàn)一個心愿。
“你不點一盞嗎?”
“不。我沒有欲望。”不知怎地,我就是不想點。
“心愿總該有吧!
“你許了什么愿?”
“我想再次見到你!彼J(rèn)真的表情令我不安。
次日,我們交換了手機號碼,然后就分手了。我在雪山又耽擱了兩天,然后啟程去昆明。
在昆明,我發(fā)了一條短信給她,于是,我們再次見面了。她熱情地接待了我,還請我吃“大救駕”。那是一種三角形的面食,像東北的“貓耳朵”,味道極其平常,只因一個皇帝落難時吃了它而馳名。如同朱元璋吃了變質(zhì)的豆腐,臭豆腐就此出名一樣。她對我說,當(dāng)?shù)貥O少有人愿意吃這種東西,可她小時候就經(jīng)常吃。我猜想她對食物也像對攝影一樣專心致志吧。
昆明的雨季是極其漫長的,我們一起擠在她的傘下——我第一次見她時,她撐在麗江夜雨中的傘——走遍昆明的每一個角落。無論喧囂的旅游勝地或是人跡罕至的村莊。在有很多外國藝人聚集的創(chuàng)作基地,她為我當(dāng)翻譯。我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我牽著她的手已不再有尷尬。我們真的成了知己。朱顏,紅顏,紅顏知己……
雨季將要過去的時候,我也快要離開昆明了。臨行前的一晚,她來到我的房間。
“你要是在三月三的時候來就好了,那個時候天氣好,適合拍照!彼龑ξ艺f“而且還能看到三月三的風(fēng)俗!彼贸鲆粋精致的荷包放在我手里“我繡的!
我不置可否地接過來:“其實雨季也別有一番情調(diào)!
“你我算不算是知己?”她慢慢地抱住我。
“算!蔽腋械骄o張。
“我看得出你喜歡我……”
“朱顏,你對事物太投入,太癡迷;而我,是一個腳踏實地的人。我有責(zé)任。”
“可你不也是專心致志的嗎?”
“朱顏,像你說的那樣,人總是來了又走。我總是想起第一次見你時,你打傘站在雨里的那個身影。你我都是不小心被困在這個雨季里的容顏,時間一過,就會消失,留下的只有痕跡!
“所以,我想讓這個痕跡明顯一點,讓我可以輕易地捕捉!彼巧衔摇
我的頭腦一片空白,不知道這一切的發(fā)生是不是應(yīng)該。我不再去判斷和思考,也許她是對的,我們既然被困在雨季里,所需要做的,就是令季節(jié)流轉(zhuǎn)的痕跡更清晰些罷了。
那天晚上,我們又一次合衣躺在同一張床上,握著彼此的手,除了親吻,我們再沒有其他親密的舉動。
第二天我醒的時候,她已經(jīng)走了。天氣開始變得晴朗,云層里已透出久違的陽光。我默默地收拾行裝,離開旅店,離開昆明。
我回到家里,迎接我的是我恍如隔世的妻,和我可愛的小女兒。我從另外一個世界回來,把她舉起來抱在懷里,她純真的笑臉令我意識到,昆明的雨季真的過去了。我的手機響了起來:
“我想再次見到你。朱顏。”
我默默地把它刪除掉,然后重新抱起我的女兒。很快,它響了起來,我再次刪掉它。
朱顏,就是那等在雨季的容顏,那把撐開在雨季中的傘。雨季過去了,她和那傘就只剩下了痕跡。
在那個季節(jié)里,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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