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試結(jié)束的音樂從寂靜的校園流淌而出。
　　那旋律很神奇，它既叫人松了一口氣，又旋即使人更加緊張起來。

　　校門口的人群沸騰了，記者占據(jù)著最前面的位置，家長們踮起腳，望眼欲穿。

　　這還不是最后一場，僅僅是理綜考試的結(jié)束，但是快了，只剩下英語了，所有人的心里都懷著愈來愈烈的激動，像是什么重?fù)?dān)在一點一點地被卸下來。

　　在細(xì)細(xì)碎碎的嘈雜聲中，一個大嗓門格外清楚：“來了來了！第一個出來了！”
　　于是許多人都開始叫起來：“來了來了，第一個出來了�！�
　　沒看到的人急切地伸長脖子：“哪呢哪呢？”
　　看到的人就去指，其實已經(jīng)不需要指了，那個男生已經(jīng)很快地跑近了，一個男人高興地叫著：“兒子！”
　　男生跑過來了。

　　記者立刻沖上去遞話筒：“同學(xué)你覺得自己考得怎么樣��？”
　　“還可以”男生很輕松地笑著。
　　“今年考得難不難吶？”
　　“不難，我先回去睡覺了�！�

　　后面的同學(xué)陸陸續(xù)續(xù)地出來了，前面的快快地跑出來，后面的慢慢地走出來，一個女人焦急地在人流中盼顧著，直到學(xué)生們快走完了，她才看到她找尋的身影。

　　“妹仔！這里這里！”

　　她用力地?fù)]著手叫了好幾聲，那悶著頭往前走的女生才看到她，加快步子走過來。

　　“怎么樣，考得怎么樣？”女人把手里的水往女孩懷里一塞，迫不及待地問。

　　“嗯...一般吧，我理綜一直不好。”女孩眼神有些飄忽，囁嚅著。

　　女人只以為她是考得不理想，臉色有些垮下來了，又念叨起來：“你的成績踩在211邊上，努把力就能進(jìn)的...”

　　她頓了頓，卻又把后面的話咽了下去 ，生怕影響到孩子下午考試的心態(tài)。

　　“行了，不說這些，走吧，去吃飯�！�

　　女孩——夏平安——跟著媽媽去吃午飯，她的手緊緊捏著，手心里什么也沒有，只有一把冷汗。

　　家里離學(xué)校有點遠(yuǎn)，中午時間不太夠，節(jié)儉的媽媽卻早在附近定好了賓館。
　　吃過飯，夏平安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她的心突突地跳著，時而心存僥幸，時而后悔不已，她心亂如麻。

　　躺在床上的時間仿佛格外短暫，她還尚未睡著，就該起來了。

　　英語是最后一門，她并不緊張，對她來說，理綜是后面墜的石頭，英語卻是在前面拼命拉的馬，將近滿分的英語在這所重點高中也算相當(dāng)優(yōu)秀。

　　最后一次鈴響，一切塵埃落定，她考英語的手感異常地好，連帶著她的心情也愉快了很多。

　　一出校門，她立刻開心地向緊張的媽媽匯報這一情況，快樂傳遞給媽媽，媽媽笑道：“一般你就在211線左右徘徊，要英語考這么好，應(yīng)該能上個211吧，我聽說985211出來的學(xué)生工作輕松工資還很高啊，好幾萬呢！”

　　平安正歡喜著，興奮道：“那我工作一段時間就能把欠款還完了�！�

　　媽媽眼睛笑得都瞇起來了：“今天晚上我們吃頓好的，你爸爸也回來了，說要陪你一段時間�！�

　　平安更高興了，笑道：“那得先給守良打個電話，他一個人在老家呢�！�

　　媽媽選了一家火鍋店 ，一家人親親熱熱地吃了一頓飯。

　　這真是好久都沒有體會過的輕松愉快了，上一次這樣還是在平安還小的時候，爸爸媽媽和弟弟一起給平安過生日。

　　這份松快并沒有持續(xù)多久，平安內(nèi)心隱隱的不安又迅速長大，她臉上的笑容僵硬起來。
　　“哎，你看看今天考完理綜第一個出來的那個男生，人家說理綜不難誒�！�

　　平安湊過去一看：“誒，這是我們班的汪晨琦誒，成績很好的，”她頓了頓，“人家腦子聰明，不聽課也能考得很好，尤其是物理，不知道這腦子怎么長的�！彼睦镉幸稽c酸，因為她很努力，但物理一直很糟糕。
　　物理...
　　一想到這個，她飄忽的心又沉了下去。

　　考試完的晚上，本應(yīng)該是最放松的，有些人酣暢淋漓地睡一覺，有些人通宵達(dá)旦地玩手機。

　　平安先打開手機，什么也看不進(jìn)去，她只好睡覺，也根本睡不著，一關(guān)燈，她的腦海里就全是亂七八糟的畫面。

　　考試的結(jié)束鈴，橡皮在紙上摩擦...鉛筆在答題卡上涂啊涂，她越涂越慌，那黑點越來越大越來越大，大成一個黑洞猛的將她吞噬！

　　她一下子睜開眼睛，原來只是半夢半醒間的幻象，她難受地在床上翻了個身，焦灼地坐了起來，呆愣愣的看著眼前的黑暗，黑夜將人的神經(jīng)變得脆弱敏感，她的心在尖叫。

　　她起床喝杯涼水壓下心里的悸動，再躺下，終于睡著了。
　　全是夢。
　　她清楚地知道她在做夢。

　　她聽見媽媽的聲音：“蘋果！喊你哥哥吃飯！”連叫了幾聲。
　　“哎！”她不情不愿地應(yīng)答。

　　墻好大，桌子好大，燈好高。
　　她走到那個房間門口，門把手也好高，她拍拍門：“哥哥，媽媽喊你吃飯了！”

　　沒人搭理，只有打游戲的聲音。

　　平安只好去扒拉門把手，她還沒把門扒開，門先從里面被拉開了，一個半大小子臉色陰沉地立在那。

　　平安嚇得后退一步，囁嚅著：“媽媽讓我來喊你...”
　　夏志高——這個混賬——先來一腳，再一巴掌扇在平安臉上：“喊屁喊，老子游戲都輸了，再敢來老子把你耳朵割下來�！�
　　“砰”地一下，門拍上了。

　　平安眼前一黑，空間扭曲，她看到一群大漢，一個人摔掉她家的最后一件物什，指著她爸媽的鼻子破口大罵：“老子告訴你，這錢你們家還不上也得還！老子借錢不是讓人欠著的，敢不還老子天天喊人來堵你，看你活不活得下去！”
　　還沒等那對目瞪口呆的父母反應(yīng)過來，那些人就氣勢洶洶地走了。

　　......

　　一整晚，平安不斷地在光怪陸離的夢里穿梭，直到六點鐘時徹底驚醒，再也睡不著，但她也不想起，窩在床上開始刷短視頻。

　　她在搜索框里輸入“高考違規(guī)容易被抓嗎”，搜索結(jié)果和評論區(qū)眾說紛紜，她發(fā)現(xiàn)連許多作弊者似乎都蒙混了過去。

　　她看到有人說：“高考后監(jiān)控是抽查，被查到了就自認(rèn)倒霉�！�
　　還有人說起自己看到的作弊成功的案例，稱后悔沒有舉報，太不公平了...

　　平安看得既羞愧又有些慶幸，有一個聲音在腦海里盤旋：應(yīng)該不會偏偏就查到我吧...

　　平安焦慮地刷著相關(guān)的視頻和筆記，直到媽媽叫她吃午飯，她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中午了。

　　媽媽笑著跟平安說：“早知道高考后騙子多，剛我還收到一條短信，說你高考違規(guī)，考試記零分�！�

　　平安只聽得心頭“撲通”地一聲響，眼前一黑，一時間竟什么也看不見。
　　當(dāng)時她的臉色一定十分可怕，媽媽以為她是被嚇到了，忙安慰起來：“別怕，高考完了這類騙子多得很，我剛問王雨婷她媽，還有個騙子跟她說復(fù)讀保證讓她漲150分呢，那不得滿分了�！�

　　平安干笑兩聲，問：“媽媽，我能看一下那條短信嗎�！�
　　“哎呀，看那個干啥？”
　　“我就想看一下嘛，多少看一下騙子是怎么騙人的。”
　　“有啥子好看的嘛，早就被我刪了，晦氣的很。”

　　就在這時，媽媽的手機鈴聲響了，她拿出手機一看，臉色僵了一下——是班主任打來的。班主任打電話干什么？她心里陡然升起了不好的預(yù)感。

　　平安眼睜睜地看著電話接通，眼睜睜地看著媽媽臉色陡變，大聲叫道：“怎么會呢？！平安一直是個乖孩子�。　�，眼睜睜地看著媽媽頹然掛斷電話，手指顫抖地指著她。

　　“夏平安，你考試的時候，是不是違規(guī)了？”

　　“轟”的一聲，平安的腦子里仿佛炸開一聲巨響，像是一個定時炸彈爆炸的聲音。
　　她的腦海里一片空白。

　　一個齒輪開始轉(zhuǎn)動，事情開始失控，不可遏制，難以接受。平安渾渾噩噩地收到通知文件，渾渾噩噩地簽字確認(rèn)。

　　生活一下子全亂套了，媽媽崩潰之下的怒罵，激憤之下的攻擊，同學(xué)一個接一個的喜報，知情者的疑惑......一切的一切，淹沒了平安。

　　“你知不知道你哥的賭債還沒還清？！你知不知道高考對你來說意味著什么？！你們老師沒說過響鈴后不能動筆嗎？！你是死人��？！說話�。。。　�

　　“......”

　　——我知道，我都知道媽媽，對不起，我真的，我當(dāng)時不知道怎么了，我腦袋一熱我就改了，對不起對不起。

　　“平安！考完放松一下嘛，我們一起去聚個餐吧！”
　　“不了吧，我最近有點事來不了，對不起啊�！�
　　——對不起啊...我怎么有臉去啊...

　　“平安啊，老師是知道你的，你一直是個好孩子，又勤奮又自律，這次是怎么回事�。俊�
　　“對不起老師，我當(dāng)時一時沖動，就改了一個選擇題。”
　　——對不起，是我心懷僥幸，是我鬼迷心竅。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都別再問了都別再說了求求你們了求求你們了放過我放過我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后悔了后悔了對不起對不起……
　　救命啊……
　　救救我……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伴隨著一聲尖叫，所有的聲音都停止了，平安沖進(jìn)房間里，鎖上房門，關(guān)掉手機，鉆進(jìn)衣柜，扯下大堆衣服死死蒙住腦袋——清靜了，世界終于清靜了——她顫抖地抱緊自己...

　　但是為什么？

　　為什么她的心仍被煎熬著，她的頭腦仍被濃海水浸泡著？
　　為什么要改答案啊？為什么��？夏平安你說話�。�！你說話�。。�！
　　她一口咬在衣服上，用力撕咬，衣服被咬出一個小洞，摸到小洞，她更加發(fā)慌，又一口咬在自己的手上，死死咬著，像咬著一塊橡膠一樣，眼睛里蒙蒙地涌出水來，喉嚨里發(fā)出破碎的嗚咽。

　　“嘭”砸門聲像索命的魔咒響起，平安的呼吸都窒住了。

　　“夏平安！你給我滾出來！”

　　“嘭嘭嘭”

　　“誰準(zhǔn)你鎖門的？！”

　　“嘭嘭嘭”

　　“你是不是想讓我把這個鎖也砸爛？！”

　　“嘭嘭嘭”
　　“嘭！嘭！嘭！”
　　“嘭��！”“嘭��！”
　　“啊啊�。。�！你別砸了你別砸了行不行？��！我求求你別砸了別砸了��！你別逼我了行不行？�。。　�

　　門外的聲音戛然而止。

　　安靜了一瞬，平安聽見外面響起了幾聲細(xì)細(xì)碎碎的抽泣…
　　然后
　　是“嗚嗚”的哭聲。

　　平安深深的把頭埋下去，她的雙臂在顫抖，她的全身都在顫抖，喉嚨卻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她幾乎跪下去了，頭一下一下地磕著衣柜底。

　　她不知道媽媽是什么時候走的，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哭著哭著睡著的，當(dāng)她走出衣柜時，夕陽金燦燦的光正打在床邊——已經(jīng)是下午七點半了。

　　她一點也不想出去，只呆愣愣地坐在被陽光曬得暖融融的床上，僵化的腦子不著調(diào)地想：唔，爸爸也走了，又去找他那個姘頭了嗎，說好的要在家呆個暑假呢……丁阿姨也真是，看到我爸出軌干嘛告訴我媽呢……我爸本來因為那個王八蛋跟我媽吵……更吵了……又不離婚……現(xiàn)在老不著家……好不容易……又走了……

　　平安在房間里呆著，一直呆到第二天中午。
　　“砰”
　　“滾出來吃飯�！�
　　她猶豫了一下，出去了，菜已經(jīng)上桌，媽媽正在吃，她拿了碗，給自己舀了一碗飯。

　　這頓飯吃得很沉默，她沒看媽媽，媽媽也一眼沒看她。

　　她很快地把飯扒拉完，悶著頭就要躲回房間。

　　“啪”媽媽把碗往桌子上一貫：“碗留著我給你洗啊？！”
　　平安悶著頭把碗洗了，飛快地縮回房間里。

　　這樣的日子過了十來天，平安的生日到了，她很猶豫地在早上10點就推開房門，正好看到媽媽，但媽媽只輕飄飄地瞟她一眼，就扭過頭去，直接出門了。
　　平安難受極了，她之前被罵被質(zhì)疑，怎么都沒這么難受，現(xiàn)在她的心卻突然涼得像冰一樣。

　　——我活著干什么呢？我辜負(fù)了所有人的努力，我毀掉我們家的希望，所有人都質(zhì)疑我，所有人都厭惡我，再也沒有人在意我了，我是不是該去死啊……

　　平安的頭腦清醒而空白，她神情木然地走出門去，沿著街邊慢慢走，越走越快，直到最后跑起來，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到江邊，她想：每年高考完都有跳江的人的新聞，我今年會不會也上新聞呢？

　　她把新配手機放在岸上，把新買的鞋子也放在岸上，卻沒跳下去，因為有個不認(rèn)識的小孩一直拉著她說話。

　　“姐姐，你也來江邊玩嗎？你們老師也讓你們寫作文嗎？”
　　“姐姐，今天太陽好大啊，你是不是一會也要回去了？”
　　“嗯……姐姐你看，媽媽給我買的奧特曼，我喜歡看奧特曼，你喜歡看什么電視呀？”

　　平安疲于應(yīng)付他，但也不想給小孩子留下陰影，只是不說話也不動。最后，小孩說了一句：“你把鞋子穿上，我把我捉的蝴蝶送給你好不好�！�

　　平安的臉漲紅了，她穿上鞋子，接過那只翅膀鱗粉都被捏掉的蝴蝶。

　　小孩的媽媽找過來了，小孩一步一回頭地被媽媽拽走了。

　　平安放手，那只翅膀嚴(yán)重受損的蝴蝶在空中歪歪扭扭地飛了一點，很無奈地停在角落，不知道還有沒有再飛起來的機會。

　　我在干什么呢？平安想，我竟然還要一個小孩來安撫，憑什么我去死呢？夏志高那么混賬不也照樣沒臉沒皮地賴活著嗎？我明年不一樣還能高考嗎？我不一樣還有前途無量的機會嗎？
　　我該回去了，太荒唐了，這還是我嗎？我夏平安這么多年都過來了，區(qū)區(qū)一年而已……

　　平安突然很想回家，她要快點回去，她要和媽媽說，她要去復(fù)讀，她不但要考211她還要爭取985，這一次，她決不會再犯那樣的錯！

　　她走得飛快，在一個沒有紅綠燈的十字路口，為了節(jié)省時間，她直接對穿了過去——這是她這個暑假犯的第二個重大錯誤——一輛車從她的斜后方?jīng)_上來……

　　她像一只鳥一樣輕飄飄地飛起來了，但她沒有翅膀，所以她重重地砸在了地上，她的身上沒有流血，她的嘴唇卻蒼白得好像所有的血都流干了——她死了。

　　平安死了，這時候她那可憐的媽媽正小心翼翼地把蛋糕放在桌子上，準(zhǔn)備為女兒慶祝十八歲生日，這是個她們都沒吃過的貴蛋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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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來，她的家人得到了六十萬的賠償金，這筆錢還完貸款，還剩了四十萬。

　　他們家從來沒這么有錢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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