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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僅以此文向今敏與平?jīng)g進兩位偉大的藝術(shù)家致敬,在你們的作品中,我找到瘋狂的理由。
在深深的黑夜裡,裝束華麗詭異,戴著面具,邊舞邊唱的人潮,唱著聽不懂的曲調(diào)一邊前進,一手提著燈籠,簼火照亮了半邊天空,但卻照不清人們的表情。
有一個人喝得醉醺醺的,混在人群中蹣跚前進,一手提著燈籠,一手則拎著拴住酒壺的繩子,偶然撞到一兩個人還是繼續(xù)顛顛倒倒前進,一邊喃喃唱什麼歌:
「白浪兮鬼潮、獸遊兮魚游,鼉鼓鼓兮蝦長鳴……….哈哈哈哈……….」
旁人聽後只大惑不解,只是提著燈籠走了,忽然這個人的燈籠滅了,在這地方有個傳說,如果在遊行途中燈滅了乃是不祥之兆,男人雖然喝醉了酒,可還沒完全糊塗,他歪歪倒倒地走向旁邊,踉踉蹌蹌地敲擊打火石打算重新點燃燈內(nèi)的蠟燭,可是因為兩手都拿著東西,使得他探進衣領裡找打火石的動作依然笨拙,好幾次想要掏出石頭又失敗。
這時遊行人潮中有兩個戴著面具的身影停下來向他靠近,當男人抬起頭來,發(fā)現(xiàn),其中一個身形看起來像是年輕男子的人默默從自己的燈籠中引出一點星火,遞給自己。
另外一個沒提燈籠的人則關(guān)切地問道:「這位仁兄,你沒事嗎?」
男人低頭看燈籠點燃之後,總算鬆了一口氣,再度抬起頭來笑道:「謝謝,謝謝——」
他的笑容凝結(jié)在臉上。
他注意到,沒有提燈籠的男人之所以沒有提燈籠,是因為他只有一隻手,而這僅剩的一隻手正緩緩地把他的面具往上掀,露出一張約莫三十來歲壯年男子的容貌
「余還……………」
他的笑容變成慘白色,顫抖著嘴唇想說什麼,但是他什麼也說不出來了,他的雙眼驚恐地瞪到幾乎要把眼眶撐裂,彷彿看到隱藏在人潮中的惡鬼一樣,然後就帶著這樣詭異的笑容和眼神緩緩、緩緩倒在地上。
一把匕首插在他心口,然後又收回男子袖子中。
「沒錯,我回來了!
男人就這樣倒在地上,酒瓶倒在他眼前,酒液緩緩流過他眼前,混進從他胸口透出來的血流。
這場景好像在哪裡見過…………沒錯,在許多年以前也曾經(jīng)發(fā)生這樣的事情……..在熱鬧慶典的夜晚,有人的燈籠熄滅了,然後就這樣倒在地上,然後有人腳步聲逐漸遠離……………..
余還,『余還』。
忽然他聽見有一個聲音在他腦海中說:
七個中的第三個。
他意識朦朧地想到:多美的聲音……………..
然後就沒有了。
*********
叫做余還的男子站在渡頭前,風沙沙地吹動了他半白的頭髮,還有一邊空蕩蕩的衣袖,其實雖然他剛剛殺掉的男人一臉驚恐地看著他,彷彿看到了吃人的惡鬼,但是余還其實長得並不醜,相反地他相貌極英挺,身材高大挺拔,只是滿頭斑白的頭髮,以及始終聚攏的眉間,讓他無形中多了一種滄桑。
剛剛跟在他身邊的青年坐在一艘小船上,從蘆葦草叢中劃出一艘小船,他向余還打個手勢,余還縱身一躍,已經(jīng)坐在船的另外一端,兩人中間已經(jīng)放了一方木桌,放滿精緻酒菜,至於燈籠則輕輕擱在青年一邊。
青年腳邊另外一側(cè),則擱了一個約莫三尺左右的黑木匣子,而青年也已經(jīng)解下面具,烏黑的長髮綰在腦後,明亮的雙眼看向余還,飽滿端正的嘴唇含著淺淺笑意,執(zhí)著酒壺倒了一杯酒,十指纖纖捧著酒杯,恭恭敬敬地遞給余還。
然後才打著手勢:恭喜你再次如願報仇。
「子歸,這只是第三個而已。」余還毫無笑意,只是這樣淡淡說道:「不過,我心情很好是真的,但是別再把我當主人了,我們不是主人和奴才的關(guān)係!
被叫做子歸的青年認真地打著手勢:不管您怎麼說,我是屬於您的。
「你還真是…………」余還笑了一笑,蕭索地一笑,將酒一飲而盡,子歸隨即為他添上一杯,這是看來宛如一對知己好友在月下對酌,稀鬆平常的一晚,也像兩個人一起浪跡江湖後度過的每一夜相去不遠。
不過以往總是在報仇之後神情多少透露出輕鬆的余還,這次卻毫無喜色,只是一連喝著數(shù)杯悶酒,直到一隻白皙的手輕輕覆蓋他拿酒杯的手上,余還抬起眼,看子歸看著他,眼神裡很是悲傷。
「子歸,我的命是你救的,是我把你帶離你的故鄉(xiāng)的,但是我從來沒有告訴你為什麼我要花這麼多時間去追捕我的仇人,是不是?」
子歸搖搖頭。
余還靠在船沿,眼神隨著湖光的漣漪搖晃,許久才慢慢說道:「那是個很長的故事,當我比當年你遇見我的歲數(shù)還年輕時,有一個年輕人和他六個朋友立志要闖出一番大事業(yè)來………」
。
曾經(jīng)有七個青年人,他們義氣相投,於是義結(jié)金蘭,許以同生共死、不離不棄的誓言,因為他們年輕力壯,無論哪一個在人群中都是顯得卓爾不凡,野心勃勃,於是急於累積聲名財富。
他們聽說大海的那一端有許多風俗特異的國家,於是打算揚帆出海到某個傳說中的國度去經(jīng)商。為什麼那個國度被人說是傳說中的地方呢?是因為要前往那個島國必要經(jīng)過一片海域,而這片海域水色深黑、驚濤駭浪、暗礁與漩渦處處,而且聽說在海域之中有一個小島嶼,島上相傳住著一頭兇殘的海妖,牠是海神的小兒子。
但那海妖是海域的王,海神跟自己的兒子約定,只要在這片海域中,海妖可以隨心所欲、呼風喚雨,但若不是自己跌落海面的生物,海妖就不能吞食,一旦牠離開了這片海域,那麼牠將失去一切神力。
於是那海妖平日棲息在島上,每當有船隻試圖經(jīng)過牠眼前時,牠感受到人類接近的氣息,便會開始引吭高歌,傳說海妖有著世上最美麗的歌聲,每當人類聽到牠的歌聲時,就會不由自主地靠近牠所在的小島,然後被礁巖撞壞船身,人類則被捲入漩渦之中,被早已等在深海中海妖吞吃掉,至今從未有人活著離開這片海域,前往對岸的國度。
於是這七人中的一個年輕人,他的名字叫做余還,余還想出了一個辦法,他對他六個朋友同伴說:「把我綁在船的最前端,你們則將耳朵封住,無論如何就是往前劃,當我瘋狂時就讓我瘋狂,當我平靜時我們就已經(jīng)安全,通過這片海域。」
余還既聰明意志又堅強,同伴相信他,奉他為首,於是聽他的話將他綁在船頭,然後航向這片海域。
。
一進入海域,余還便感受到天際陣陣隆隆悶雷宛如在哪位古神在敲鼓,海浪聲拍打在船身,激起的浪花幾乎將他溺斃,更像無數(shù)水族在水中歡欣鼓舞地的敲鑼擊鈸聲,彷彿可以震破他的耳膜。
來吧,我不怕你,余還暗暗地說。
余還被緊緊綁住在船頭,讓什麼也聽不見的同伴向前行駛,於是船身在險惡水域中緩緩但避開一個一個暗藏的危機,一點一點劃過這片惡水。
驀地,他聽見一個極清亮的歌聲彷彿從天與海間,如澄澈的光源,甜美的泉水,更像雨落在葉間的聲音,就這樣透進他耳膜。
海妖開口唱歌了,余還陶醉在那美妙的歌聲中,那歌聲可以穿透雷聲與浪濤聲,直接勾住人所有魂魄,讓他忍不住狂吼著,迫不及待地想掙拖繩索跳進這一片海洋中,擁抱那個美麗的聲音。
他的同伴們卻無動於衷,只是繼續(xù)往前劃,他們眼前只有越來越清晰的對岸城市影子。
余還叫著、吼著,瘋狂扭動身體,只想跳近海中,那美麗的聲音在腦中穿梭來去宛如一條魚,鑽進他的內(nèi)心最深處,讓心臟劇烈鼓動著恨不得跳出喉嚨,為此他咳出了血,但朋友們只是視若無睹地繼續(xù)劃行。
劃行,劃行,前方就是目標。
余還猛然一聲暴吼,一隻手臂硬生生地掙脫繩索!
同伴眼看著就要穿出這片海域,手上的動作加緊了。
余還目眥盡裂,急切地拉扯身上其他繩索。
始終在余還四肢百骸七竅五官內(nèi)遊竄的聲音忽然停了。
海浪聲平,悶雷聲靜。
余還在這一片寧靜中,忽然清醒過來,發(fā)現(xiàn)剛剛他一直都在海妖的魔力籠罩下失去自我。
但海妖無法再威脅他們了,同時他看見他們的船隻離出口只有一丈之遙時,余還和同伴終於鬆了一口氣。
忽然,在他們眼前的海面上,遽然浮起一個怪物!
余還看得真切,龍尾怪物一頭長髮遮住臉的上半部,一雙遮在黑髮之後的眼睛透出憤怒兇惡的血光,一張血盆大口張開時,露出兩排森森利齒,上半身生得像人,下半身則拖著一條靛藍色龍尾,正快速擺動著尾巴向他們的船隻游來。
只是當那龍尾怪物企圖靠近船隻時,忽然天空又發(fā)出隆隆雷聲,一記閃電打下來,恰好把海妖逼得連連後退。
數(shù)次不成之後,海妖發(fā)出憤怒的仰天狂吼,恨恨地盯著余還一會兒,忽然一頭栽進水中,然後在一瞬間,一枝漁矛從水中直直飛出來!
漁矛飛到余還面前時,余還全身不得動彈,只能下意識地伸手去擋,猛然右手一陣劇痛,然後他看到自己還飛濺著鮮血的的手臂就這樣輕飄飄落在海面上。
余還瞬間失去了意識,但意識朦朧前,他看到自己的手臂落在海面上瞬間,便消失了蹤影。
然後他們衝出了這片海域,同伴們緊急為余還止血包紮,終於七人平安上岸。
。
子歸聽故事聽得入神,他打著手勢問道:那海妖銜走你的手臂,是不是?牠是不是吃掉你的手了?
余還笑道:「誰知道呢?」
子歸又問道:「那後來呢?」
余還斂了笑意,淡淡說道:「剩下的,等我找到第四個再說吧!
在湖光中搖蕩的小船終究在天微微亮時,漂流到某處岸邊,余還中間睜開眼睛時,見子歸枕著他的寶貝木匣,甜甜睡得正酣,初出的日光薄薄打在他臉上,讓他在俊美中更添一抹如夢似幻感。
*******
當余還找到他要找的第四個人時,第四個人正躲在某個他自以為很隱密的地方簌簌發(fā)抖,嚇得魂不附體,所以當他看到余還一步一步走進他時,他整個癱軟在地上,只是反覆地求饒與道歉,又說著顛三倒四的話:
「妖魔兮紅瞳,嘆不得之出於海兮,披青絲兮膚如雪…………他來了,他來了,你也來了,你也來了…………..我是七個之中的第四個………..你知道嗎,是七個,是七個!。
余還不知道第四個人在說什麼,因為這第四個人忽然瘋狂地向他磕頭,說他可以給他自己的一切,只求饒過自己一命,他當年背叛六人之中的主謀者,但是最貪婪之外,也最怕死與膽小。
余還沒有讓怕死與膽小折磨這個曾經(jīng)的朋友太久,他沒有多說話,也沒有多餘的動作,轉(zhuǎn)頭就走。
那一晚他喝的酒特別兇,腦海浮現(xiàn)的是當年他被綁在船頭時,是這位朋友拍著他的肩膀時,語重心長地說他的性命交給余還了,但也是這位朋友一上岸就無時不刻計畫殺死余還。
「余還沒了一隻手,他一定會要求他要得到一半的財寶,那麼我們根本得不到多少,不如我們自己平分這些財寶,各自離開。」
余還大醉不醒時,腦中總是浮現(xiàn)海妖潛進深海前,一雙埋在濕漉漉黑髮中,咧開一口雪白獠牙,在海中仰起頭來引吭高歌的樣子,記憶裡始終迴盪著海妖美妙的歌聲,那歌聲像透進眼中的光,穿進耳朵中的鳥鳴,如魚般在他身體內(nèi)自由穿梭,將他的精神吋吋凌遲,滲出鮮紅的血。
他的手臂輕飄飄落在他眼前的海面上,在一陣浪花後消失了蹤影,余還猜想海妖吃掉了他的手臂。
然後夢境一轉(zhuǎn)那一個晚上,異國慶典上一群朋友簇擁著大傷初癒的他笑嘻嘻地在人群中穿梭笑鬧,轉(zhuǎn)眼間忽然他全身劇痛,倒在暗巷內(nèi)猶不知發(fā)生何事,在巷外不斷明滅晃動的燈影中,朋友們的笑容格外陰森。
他不斷在夢境的海中掙扎,彷彿還被綁在船頭,動彈不得,唯一的自由又已經(jīng)落入海面,他想離開這一切,卻不知道如何才能忘卻。
還有兩個人,余還在夢中對自己說,再找到那兩個人,他就能終止這個惡夢,讓一切過去。
可當他醒來時,眼前的一切更叫他震驚。
子歸最心愛的木盒掉在余還床下,子歸本人則赤裸地蜷縮在他懷裡,滿面淚痕,像玉一樣潔白的身軀上,都是余還太過粗暴留下來的痕跡。
余還一下子震驚地說不出來來,他知道子歸生得好看,但他追隨著余還這麼多年來,但余還在一開始到此夜之前,從沒想過這種事情,就在他目瞪口呆時,子歸已經(jīng)睜開眼睛時,那雙會說話的眼睛露出的不是譴責,只是輕輕淺淺的埋怨,微微躲開了去,背對著他準備起身穿衣服。
「不,別走!褂噙反射性地拉住他手臂,身體不自覺貼到子歸背部。
子歸背對坐著他,那玉一樣肌膚看似給人冰涼感覺,余還卻感受到溫暖柔軟感覺,還微微顫抖著,黑色長髮流泉一樣蜿蜒在床沿,煞是好看。
余還看得癡了,直至子歸轉(zhuǎn)過頭來,余還第一次發(fā)現(xiàn)子歸生得那麼美,如玉一般額頭上,
將上岸後的故事,和與子歸相遇的故事連結(jié)時,一雙柳眉蹙著,柔軟嘴唇還帶點腫,只有一雙含著千言萬語的眼睛毫不畏怯,哀傷卻勇敢地看著余還。
余還一時看得癡了。
半晌,輕輕將子歸攬進懷裡。
。
余還找到第五個人時,那個人已經(jīng)嚇得有些瘋癲了,一直嚷嚷著什麼「鎖珍稀於木心中,恨無情兮惡輕離,不見君兮不見君兮誓不還」。
余還沒有停手,一刀起落。
此時他和子歸已經(jīng)如世間丈夫與妻子一起生活了年餘,只有子歸偎在他懷裡,余還才能逃離夢魘,得到片刻寧靜,好幾次他指著西方說:「等找到最後一個人後,我們到西方去,聽說那裡有漫天黃沙、牧人和羊群,我們遠遠離開過去,去沒有海的地方過完一輩子!
子歸總是提著木匣,靜靜地看著余還微笑。
子歸自從遇見余還後,他一切都順著余還,只有他帶離故鄉(xiāng)的木匣,這些年來始終珍而重之地帶在他身邊,慎重地要余還不管發(fā)生什麼事,永遠都不能打開來。
余還從來沒打開過,甚至連那木匣的邊緣都沒碰過,就像他從來不曾問過子歸的來歷一樣,連相識多年的朋友都可以瞬間背叛自己,那麼知道或不知道一個人的過去又有何重要?
最後一個人躲得特別深,甚至反過來買兇企圖追殺余還和子歸二人,有好幾次他們也是處於生死邊緣之中,可是子歸從來沒離開過余還。
從未。
從一開始余還認識子歸時,子歸從來沒有背離過余還。
余還當時倒在地上,聽著鑼鼓喧天,聽著人們唱「浪潮兮海神現(xiàn),珍珠轎兮鯨骨為蓋………….」意識一邊慢慢遠去時,忽然感到身體一輕,一隻溫熱的手貼在自己臉上,他終於失去意識。
當他睜開眼睛時候,只見一個漂亮的青年沒有名姓,上半身赤裸,黑髮披散在身後、腰間圍著瓔珞,正一眨也不眨地看著他,青年救了他,並和他一起藏匿在山上的山洞中。
從他的打扮,余還知道他是獻給海神的祭品,余還猜想是青年逃避被當作祭品的命運,逃跑中偶然救了自己,然後從青年打手勢的動作中,知道青年不會說話,於是在傷好之後學著用手勢問青年願不願意離開故鄉(xiāng),他願意保護青年離開。
青年答應了,於是他們一路費盡千辛萬苦躲避追兵,先繞道北上再往西行,一路行商到了最西的港口,在這段旅程中,余還為青年起了「子歸」這個名字,還教他中原語言,等到他們到達最西邊的港口時,余還已經(jīng)把子歸當作弟弟一樣疼愛。
但他不想帶子歸回中原,他是要去報仇的,子歸溫柔善良,不該跟他涉入未來的復仇之路,余還本來給了子歸一筆錢,又為他想辦法找了一個差事,然後準備上船回中原。
子歸卻拉住他。
「帶我走,我是你的。」
「我不是,子歸,你該有你的新生活,跟著我沒好處。」余還耐心地說:「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去作,」
子歸卻只是反覆打著手勢「帶我走,我是你的」,一邊眼淚滑了下來,宛如珍珠一樣滴滴落下,終究余還讓步了。
於是他帶著子歸上船,然後下船,踏上中原的土地。
。
第六個人,也就是最後一個人很難找,他甚至找人企圖刺殺兩人,最後余還是怎麼找到這最後一個人呢?
那人派出來的人綁架了子歸,余還循著那蛛絲馬跡追過去,終於在一個臨海大城找到那個人的老巢。
那個人死前反覆地說:「我不是最後一個,他來了,我不是最後一個,余還!余還!我不是最後一個。」
余還卻只覺得天朗氣清,月明星稀,遠處海面一片平靜,波光粼粼,浪聲被鑼鼓與嗩吶聲,鈸聲彷彿近在耳邊般瘋狂地敲打著,但余還只感到心裡一陣平靜。
結(jié)束了。
他拉著子歸的手往外走。
從那一天起,余還不再陷入海妖的歌聲夢魘之中。
*********
從那一天起,余還帶著子歸往西走。
將來某一天,他們一起坐在駱駝上,慢慢走過漫天黃沙而去,他會指著月亮,對子歸說你的眼睛就像它一樣美,一樣明亮,他會把西域最美的紅寶石項鍊掛在子歸白皙的脖子上,用黃金來作子歸腰帶的鉤子,對於過往一切余還再不回頭。
某天天色已晚,他們落腳在某個城鎮(zhèn)中的豪華客棧,前頭還搭了舞臺,徹夜載歌載舞,余還兩人則要了最深處的清靜院落。
是夜兩人喝酒喝得極為盡興,當酒瓶空了之後,屢召人不來,想是前面人多在忙碌,子歸索性起身出房為兩人去取酒,余還坐在那裡一時無聊,忽然對子歸遺在一邊木櫃上的木匣起了興趣。
這個三尺來長的長形木匣從來沒離開過子歸身邊,子歸也幾乎是隨時隨地將它提在手上,這麼多年來余還也從來沒見過子歸打開盒子,從裡面取出什麼來,此刻他竟然起了一絲好奇心,起身將那盒子拿過來,反覆觀看,只感到盒子是有點重量的,搖晃時裡面好像有什麼東西發(fā)出悶悶的聲音。
只見它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烏木匣子,上面作了一個提把,無甚出奇。
這時候門伊呀一聲開了,子歸走了進來。
余還太過專心審視這個木匣,陡然聽到門打開,轉(zhuǎn)頭一看,見子歸紅唇微張,有些驚愕地看著自己。
余還手一鬆,木匣啪地落在地上。
兩人視線反射性看向掉在地上的木匣。
喀啦,木匣開了,有個東西從中滾出來。
那是一條男子的手臂。
鎖珍稀於木心中,恨無情兮惡輕離,不見君兮,不見君兮,不見君兮誓不還。
一條年輕男子的手臂,像是剛被砍下來的,斷口部分還滲著血,在手腕上還有一圈齒痕,像是什麼東西曾經(jīng)咬住它。
那是余歸被砍下的手,當它消失在海中時,這麼多年來,原來始終不離地被子歸提著,伴著余歸走遍大江南北。
余歸記得當時他昏過去前,他以為海妖咬走了他落在海裡的手臂。
余歸只覺心突突跳著彷彿要躍出胸口,耳裡一時間聽不見任何聲音,這寂靜來得太可怕,太冰冷,讓他措手不及。
然後他聽見有人叫他的名字。
「余還!
子歸開口說話,叫了他的名字,那麼平靜,那麼淡漠,像是雪落在花瓣上一樣好聽。
*********
「余還」
大開的兩扇房門中,那個青年開口叫了余還的名字後,一陣大風吹亂了青年的長髮,遮住青年的表情,半面臉上,紅唇忽然咧了開來。雪白皓齒微微在唇間露了出來。
妖魔兮紅瞳,嘆不得之出於海兮,披青絲兮膚如雪…………
余還第一次發(fā)現(xiàn),那烏黑的長髮,白皙的肌膚,紅潤的嘴唇和尖利的獠牙,原來都那麼熟悉。
當?shù)痛姑佳蹞P起來,一雙泛著血色的瞳孔看著余還,宛如海中妖魔透過海水凝視綁在船頭的祭品般冷冽。
然後青年仰頭,一聲狂嘯,響遏行雲(yún)、衝破雲(yún)霄,那清亮高亢的聲音像日光、像鳥鳴、更是自在游泳的魚,透進了余還的耳裡!
月亮登時暗了,伸手不見五指!
不,不是月亮消失,而是一瞬間大水從每一個窗口和房門口灌了進來,衝得余還踉蹌後退幾步,勉強依著牆壁起身時,只聽遠處傳來敲鑼打鼓聲,嗩吶瘋狂地吹著,水裡湧出了無數(shù)水族,爭先恐後吹打樂器歡迎牠們的王即將返回海中,以及一臺鯨骨作為輪、珍珠為體的座車。
白浪兮鬼潮、獸遊兮魚游,鼉鼓鼓兮蝦長鳴;浪潮兮海神現(xiàn),珍珠轎兮鯨骨為蓋………….
然後海妖坐上了珍珠座車,離開前只回頭看了余還一眼,那血紅雙唇微張,彷彿說了什麼,然後就這樣乘著浪潮,消失無蹤。
房間大水也隨之退去,房間裡什麼都沒毀掉,月光依舊落在呆若木雞的余還身上,只除了子歸。
世上本無此人,更無子之歸處。
********
這一天沿海來了一個單臂男子,他提著一個木匣,向船家買斷一條小船,隨即便出海去了。
男子坐在船頭,神態(tài)輕鬆,一路直航那片天邊雷聲隆隆,駭浪滔天,傳說有海妖出沒的深色海域而去。
當男子進入那片海域後,他舉起木匣,對著海水溫柔笑道:
「我才是最後一個人,是吧?好吧,這次,我把屬於你的東西還給你!
木匣入水後,忽然一陣巨浪在他面前捲起,瞬間擊碎了他所搭乘的小船。
這一次,余還落入了海中,只感到冰冷包圍住自己,而在幽深海水中,青絲雪膚的海妖閃著一雙發(fā)亮瞳孔,正擺動著龍尾,往自己的方向悠遊而來。
他閉上眼睛,想起子歸離去前的對他說的話。
余還,子亦還之。
霎時間,他又聽見,又是誰的歌聲透心而來。
同時,不知何處迎神祭典上的敲鑼打鼓,但聽得,鑼鼓喧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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