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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在那些被世人眼光錯漏的地方,一場舊時代女性的悲劇。
1、
1878年6月,浙江紹興的一家朱姓人家家里穿出了一聲女孩的啼哭,啼哭聲凄慘悲涼,仿佛預兆著這個女孩即將度過的一生。
女孩名叫朱安。祖上曾擔任過縣太爺一類的官職,后來家道沒落,做了商人。父母以“安”為名,本就是希望她本本分分、平平安安地走完一生。
她順應父母的期盼,出落成了一個溫順厚道、禮貌知禮的大姑娘,她會做針線,擅長烹飪家務,唯一的缺憾就是家里拘于傳統(tǒng)、不愿請人教她識字。
她有一雙三寸金蓮的小腳,是四五歲時被媽媽和女傭按住、把腳塞在熱水里屈折了四指裹出來的。年幼時痛徹心扉的慘叫常常在她日后的生活中悄悄浮現(xiàn)。
媽媽告訴她,這世界上所有的好女人都該這么做。
她就這么一直本本分分地活到了21歲,朱家人通過親戚,為她訂下了一門婚事。
未婚夫家里本是京官,后因涉嫌科場賄賂,不僅丟了官職,還進了監(jiān)獄。他們家從此走向了下坡路。
未婚夫十五歲的時候父親就去世了,導致他們家也一直很拮據(jù)?蛇@對于已經(jīng)是一個“老姑娘”的朱安來說已是最理想的選擇了。
紹興當?shù)卣J為男女成家,女子大男兩三歲為佳。恰巧朱安大他三歲,再加上她溫順的性格極討周母喜歡,周家也對這場婚事十分滿意。
這事沒過過兩邊的兒女,兩家人翻看了黃歷,定下了在兩年后的黃道吉日給他倆成親。根據(jù)紹興習俗相約在冬季成婚,再加上當時正在南京就讀的未婚夫也恰好將在那一年年底畢業(yè)、學成歸來,算得上是雙喜臨門,笑得兩家長輩合不攏嘴。
朱安也日日期盼著,手里一刻不停地擺弄著她少得可憐的梳妝首飾。
她曾在畫本里看到過轟轟烈烈的愛情,她不奢求那樣的愛情,她只求可以相夫教子,如同她的名字那般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日子。
即便如此、她仍忍不住猜想,
——我的未婚夫究竟長成個什么樣子?是胖?是瘦?是高?是矮?
——他是個什么樣的人?他兇嗎?他會不會喜歡我?
在焦慮和期待交雜中,她終于等來了1901年年底,誰料未婚夫竟畢業(yè)后直接拿了清政府的資助跑去日本留學去了。
朱安的希望落了空。娘家人安慰她說,一旦出了國,再回來這身份可就大不一樣啦。這可是件大好事。
朱安點頭稱是,心里的焦灼卻怎么也放不下。
‘他大概是不想和我成婚這才逃去了日本吧!T如此類的想法如同雨后春筍般接二連三地冒了出來。
因為自己長得不好看,大字又不識得幾個,大概就是會被那些有學問的讀書人看不起的吧。
她坐在窗前日日想,夜夜想,下雨也想,天晴也想。窗外的竹子在淅淅瀝瀝的雨聲中,長出來、又被砍掉,長出來、又被砍掉。
終于,在那之后的第二年,傳來了遠在日本的未婚夫的消息。
——他要求她放腳、認字讀書。
消息傳來的一刻,她耳邊浮現(xiàn)出了年幼的她發(fā)出的慘痛叫聲。
朱家人還在激烈地討論著這個“思想先進”的年輕人。最終也沒有按他所說的放腳、送她去念書。
她自己倒是偷偷放了腳,可到底她的腳再也變不大了,到底她掰彎了的四指再也直不回去了。她掰揉自己那雙畸形的腳,還想盡辦法把腳背往兩邊壓平,就像攤雞蛋餅那樣。
她使勁掰自己的腳趾,痛得她抱著自己的小腳一陣大哭。那天過后,她又重新把自己的腳給裹上了。
后來,朱安從未婚夫的母親那里聽說了,他現(xiàn)在辮子也剪了,衣服也改穿西服了。他既沒有提出要退婚,也沒有提出要完婚。
她人生頭一次感到這么真切的恐慌,好像中國人也不再是中國人了,中國人被分成了兩種中國人。她和她的未婚夫就是不同的中國人。
三年后,周家又得了消息,說他在日本和日本女人結了婚,還帶著孩子在公園散步。
情急之下,周母謊稱自己得了重病,把未婚夫從日本騙了回來。一直到回到家,他才意識到這一切不過是母親為了讓他完婚所耍的詭計。
母親擅自定下的婚事讓他感到憤怒,那些看不慣他的人胡編亂造的拙劣謊言竟然已經(jīng)傳到了故鄉(xiāng)更是令他難以置信。
可母親不依不饒,要想讓母親安心,他就必須娶那個從未謀面的姑娘。
自古以來,德以孝為先。雖然他從來看輕古人二十四孝那一套,卻也不忍讓母親傷心。
“那就結吧!
婚禮完完全全是按照老祖宗那套繁瑣的程序來走,由于剪了頭發(fā),周家人給他按了一根假辮子。
期間、無數(shù)周家親戚前來勸說他。他們知道,他現(xiàn)在是新派人物,在和中國舊傳統(tǒng)做抗爭,因此對他很不放心。
其實他們的憂心完全是多余的。他微笑著再三保證,那些人卻越發(fā)多疑。
成親當天,一切照常,新郎按司儀所言做得按部就班、一絲不茍,該拜拜,該跳火盆就跳。倒是圍觀的人們都很驚奇。
婚禮總算是有驚無險地結束了,要說誰最緊張,那必定是新娘子。
她坐著轎子出來時,在紅蓋頭里悶得滿頭大汗。她隔天特地去學寫了自己和新郎的名字,但到現(xiàn)在卻記得有些不熟了。她還特地買了一雙大鞋,自己穿的時候在里面塞滿了棉花。
下轎了,她搖搖晃晃地將腳探出車門。就在那時,鞋子掉了。棉花和繡花鞋散了一地。
耳邊傳來凄慘的叫聲,她急得快要哭出來,在親人的幫助下才手忙腳亂地穿好了鞋。
這也難怪,這新郎在日本本就學的蘭學,給他看見自己的小腳難免有種臟了他的眼的錯覺。
而新郎,這才第一次真正打量起自己的妻子,她長得十分瘦小,新衣穿在身上略微有些不合身。
在所有人都緊張的注視下,新郎沒有出聲;槎Y也就繼續(xù)進行下去了。
當天晚上,兩人睡在同一間房,直到天亮,什么事也沒發(fā)生。
第二天,新郎就把床讓給了新娘,自己去了書房睡。
第三天,新郎出發(fā)回了日本。
那是他們唯一一次同床睡覺,不過,也是后話了。
2、
完了婚以后,她在13年后才又一次見到了自己的丈夫。
在那之前,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她也沒法再在朱家繼續(xù)待下去了,只好和婆婆住在一塊兒。
她遵守婦道,勤儉持家,侍奉婆婆,可她的丈夫卻從未來看過她。她不明白是自己哪里做得還不夠,心里的火就這樣一天天暗淡下去,終于成了生命的灰。
與此同時,她的丈夫也很痛苦。中國正處于改革開放初期,人們還在被陳舊的觀念所束縛,正因此,他的祖國迫切地需要他為它貢獻出自己的一份綿薄之力。
他在繁忙的革命籌備中收到了母親的來信,說是重病、危在旦夕。匆忙趕回竟然是要騙他和一個素未謀面的姑娘成親,還滿嘴都是別人編造的謊話。就好像對敗鼓皮丸的謊話一樣深信不疑。
革命!革命!他需要的是革命!不是那根本就不存在的愛情!
回到日本后,他多次對友人說道:“她不是我的太太,她是我母親的太太。這是母親送給我的一件禮物,我只負有一種贍養(yǎng)的義務,愛情是我所不知道的!
家里的大宅子被賣掉后,朱安隨著婆婆一起搬往了北平的八道灣,在那里她終于見到了自己的丈夫。
八道灣的宅子雖比原先的宅子小上不少,容納下整個大家庭卻也有余。
四合院一共三進門,最好的里院住的是二房和三房,中院住的是朱安和她的婆婆,她的丈夫和傭人一道住在外院。
‘難道他寧可和傭人睡也不愿和我一道睡嗎?’
哪怕住進了同一所宅子,他們見面的次數(shù)依舊屈指可數(shù)。
二房的夫人是個日本女人,是老二隨他大哥去日本留學時帶回來的。她花起錢來十分厲害,性格也頗為潑辣,和朱安的丈夫有過不少摩擦。
當時家里的錢大半是由朱安的丈夫出的,朱安的丈夫通過在政府機關工作,賺了不少錢。順帶一提,當初購這大宅子的錢也多半是他出的。
由于朱安在家里沒什么地位,當時家里管賬的是那個日本女人。錢一旦交給她就全給她私自花光了。真的到了生活要用的時候,又不得不向外人借錢。
不僅如此,日本女人還帶來了她的哥哥和妹妹在這里作福作威,幾人常常為了要錢聯(lián)合起來打她的丈夫。
有一次,她遇上了被打的丈夫,當時她手里還抱著一籮筐臟衣服。
“你還好吧?”
“沒事!
這段簡單的對話在她的心里反反復復琢磨了整整一個月,從當時自己的衣著,到丈夫說話時的神情。
雖然二房的女人蠻橫潑辣,老二卻是個溫潤如水的男人,直到四年后的某一天,他留了一張紙條給朱安的丈夫,語氣很委婉,請他不要再進后院。
朱安覺得這之間一定是有什么誤會,著急想要辯解,可她還沒來得及辯解什么,她的丈夫就把宅子留給了二房,自己搬了出去。
搬出去之前,她的丈夫問她:是想回娘家還是跟著搬家?
她堅決要跟他。
那之后,他們過了生命中僅有的、幾個月短暫的二人同居的日子。
家務、家政全部交由朱安,因此,他們之間每天可以有早中晚三次對話的機會。
盡管每天的對話千篇一律,朱安卻珍惜每一次機會。
“發(fā)生什么事嗎?怎么眉頭緊鎖?”
“沒什么。你今天識了幾個字?”
“……八個!
“不錯。”
朱安愛她的丈夫,也忠誠于她的丈夫,可她不識字,更不懂什么文學觀念、革命思想,她不懂丈夫的事業(yè)和理念,更不懂丈夫在想些什么、追求些什么。
他們之間相敬如賓,甚至將換洗衣物分開放,為的僅僅是減少接觸。
不久后周母也搬了過來,他們同居的日子也算是正式結束了。
他開始經(jīng)常往外跑,去做他的革命,一連好幾個月不回家。
再后來,她聽說了他和一個女學生同居了。
“母親,我做了一個夢。
“我夢見大先生領了一個孩子回來。我很生氣!
“這有什么可生氣的,有孩子是好事呀。”如果有了孩子,不說是誰的,周母都必定開心。她早就希望能有個孫子。
“也是,我一天都和他說不上一句話,哪來的孩子呢?”她只是笑。
再再后來,她聽說他有了一個孩子。和周母所期盼的一樣,是個男孩。
周母高興壞了,她也只能跟著一起高興,她笑著說,“這樣我老了也就有人養(yǎng)我啦!
她常常寫信給那對母子,卻總是有去無回。
別人問她,你的丈夫?qū)δ阍趺礃樱?br>
她就回答,大先生對我很好。如果得了什么點心,他第一個送去讓他的母親挑,之后讓我挑,挑剩下的他才自己吃。
說著說著,她又一次流下淚來。
1947年某一日的凌晨,朱安獨自在破敗的小房間內(nèi)去世了。
這個女人一生卑微,去世時卻被登在了報紙上。她的名字在后世偶爾被人談起,也不過是
——哦,她呀?她是周樹人名義上的妻子。
3、
1936年大先生去世后,家中沒了經(jīng)濟來源,全靠他的相好許廣平和二弟周作人接濟。
大先生的遺產(chǎn)全由她這個名義上的妻子繼承了。除去少數(shù)錢財和近一萬本書籍,就是大量的手稿。可自己實在是認不了幾個大字,曾偷偷讀過丈夫的文章,也實在是看不懂。
末了,全應許廣平的請求,將手稿等出版事宜全權委托給她。
直到后來周母去世,就連這兩樣接濟也斷了。
她獨自生活,實在苦悶,便開始給許廣平母子寫信,信中也不提接濟之事,常寫些家務事,多次邀請他們來她家做客,還有寄些周海嬰的照片來。全都音信全無。
等到所有錢財全都花光,自己就連天天吃咸菜的日子也再無法維持下去時,她應周作人的建議,在報紙上刊登了要變賣大先生的藏書。
許廣平一聽此事,立即發(fā)來電報,痛罵朱安,還委托律師事務所在《申報》上刊登啟事聲明:“按魯迅先生終身從事文化事業(yè),死后舉國哀悼,故其一切遺物,應由我全體家屬妥為保存,以備國人紀念。況有法律言,遺產(chǎn)在未分割前為共有物,不得單獨處分,否則不能生效,律有明文規(guī)定。如魯迅先生在北平家屬確有私擅出售遺產(chǎn)事實,廣平等決不承認!
各業(yè)人民聽說了也紛紛來指責她,四方罵聲鋪天蓋地。她說,
“我也是大先生的遺產(chǎn)呀!
好在那些書籍最終也沒賣成。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許廣平回到北平,憤怒地發(fā)現(xiàn)魯迅的小說印得滿街小巷都是,她找到出版社指責他們未經(jīng)她的允許私自印書。
出版社予以誠懇的道歉,并表明是由于戰(zhàn)亂時期,聯(lián)系不到魯迅身處香港的妻兒,才擅自出版的。他們保留了所有的稿酬,一并將其交于她。一共,34萬。其中4萬作為稅收上交了政府。
許廣平拒絕了這筆巨款,最終由人民出版社代為保管。
后其子要求追回稿酬,開庭審議,不成。
2018.7.28
插入書簽
這兩天理以前寫過的東西時翻出來的。
時隔這么多年,我還是很喜歡她對魯迅“大先生”的這個稱呼方式,莫名其妙地覺得很浪漫。
“在那些被世人眼光錯漏的地方,一場舊時代女性的悲劇!
但不論怎樣,至少在我這里,她可以當一回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