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中走出一群小廝，聲勢浩大地在喧鬧人群中擠出一條道。
　　接著又擁擠在告示欄前，首當(dāng)其沖的小廝手里攥著紙，那張紙仔細(xì)地看倒有寥寥草草幾塊兒黑，待真正貼在墻上才教人看清楚。
　　畫上是一把劍。

　　圍觀的人群躁動(dòng)起來，對著尋物啟事七嘴八舌道。
　　為首的那小廝只是回答：“小姐的意思，小姐要尋得劍�！�
　　場面混亂，不宜細(xì)說。

　　侯府大門緊閉，紅色的漆面在歲月打壓下漸漸枯黑，像是家道衰落，可總有仆人從偏門進(jìn)出，打消了人們總覺得這戶人丁少的猜疑。
　　直到晚上經(jīng)過，才又驚覺陰森。

　　說是府中小姐，可卻無人能提起這小姐是誰，誰又見過。
　　老侯爺今年初春不幸逝了，小侯爺還年輕，侯府的人不愛出面，平日接待客人也是淡淡的。市井上的流言少之又少。
　　若真說小姐，難道是連牙都還沒換完的小囡囡嗎？
　　何況冒到眾人面前尋劍。

　　這時(shí)——
　　還看著尋物啟事的某個(gè)男人突然驚道：“賞千金！”
　　市井不敢多問，不敢過多討論，可心里總有好奇、猜測張牙舞爪。
　　最終還是眼巴巴的望著一群小廝回府。

　　侯府內(nèi)草木叢生，小廝和同僚分開，自石階走向侯府深處，又走一蹊徑，方見海棠樹頂高過圍墻，來到小姐居處。
　　走近可聞曲聲。
　　小姐有好雅興，古人高山流水，小姐的居處便引來活水，挖深潭，造假山，五湖四海征來琴師奏曲，后來留下的便是眼前這位。
　　小廝到，琴師抱琴離開。

　　小姐在屏風(fēng)后，室內(nèi)極暗，只能看見屏風(fēng)上的黑影，一高一矮，高的那個(gè)是站著的侍女。
　　小廝道：“小姐，您安排的告示已經(jīng)張貼好了�！�
　　黑影沒有動(dòng)靜。侍女的影子彎下腰。
　　片刻，侍女走出來，為小姐轉(zhuǎn)述：“小姐問，梁州近來可有線索�！�
　　小廝回，無。

　　小姐派他尋劍多年，這些年他甚至想過劍根本不存在，或許就是屏風(fēng)后那人的黃粱一夢。
　　次日小廝道別。
　　小廝抱拳，今日離開，一去便是數(shù)月，愿小姐保重。
　　侍女叮囑，一路平安。
　　他沒有帶許多盤纏，最后一眼他是在和那匹馬說些什么，待一切妥帖好，小廝遍去尋劍。

　　小廝并非普通人，原某縣長兒子，后家道中落，他為小姐偶然救下，成了侯府的小廝，雖為小廝，卻是小姐身邊為數(shù)不多的親信。
　　后來小姐又為他抓回惡人。
　　那日大雪，小廝歸來便看見屏風(fēng)后臥著的黑影，和屏風(fēng)前的火盆，地上還有幾處掙扎、拖拽后留下的痕跡。
　　空氣里的味道小廝嗅得出就是那惡人。

　　那天過后，他便下決心留在小姐身邊。
　　小姐年復(fù)一年守在居處，那居處無人問津，偶爾見侍女清理瘋長的雜草。
　　小姐就像那海棠樹，一個(gè)守在院子里，一個(gè)守在屏風(fēng)后。
　　侯爺自然不會過來，府里的新人也都不知這深院，許多疑問小廝留在肚子里。

　　果不其然，數(shù)月后，小廝歸。
　　小廝道：“經(jīng)過渝州，尋來手帕，曾有俠士將此物留在一湖心亭，后人感動(dòng)其行跡，遍將手帕藏于亭內(nèi)�！�
　　侍女轉(zhuǎn)述：“小姐問，可是有人攜鋪玉劍�！�
　　侍女走近，小廝便將手帕呈上。
　　侍女將手帕帶到屏風(fēng)后，那手帕上繡著靛亭和白雪，是上好的綢緞和工藝。

　　小廝此前了解過，這是戰(zhàn)國前的工藝，這手帕少講要八十年。
　　現(xiàn)秦國早已統(tǒng)一，這手藝怕是幾十年里就失傳了。
　　小姐要找，怕是還有故國情懷。

　　小廝哪消多問。
　　第二天就又啟程了，啟程前他確信小姐當(dāng)真重意那手帕。
　　小廝問過的，手帕的主人是故國人，在秦統(tǒng)一前便死了，是個(gè)女人。
　　掌渡的老人沒有忘記她，她說要刺殺秦王，但這一去，成功可否，杳無音信。

　　小廝問他，那人有何特征。
　　老人卻如何說不出，他說那人英姿颯爽——

　　初見那日大雪，天地鋪玉，但湖心亭離岸邊不遠(yuǎn)，湖冰還未形成，少年原本要走。
　　可有一俠士偏要到湖心亭看雪，少年一見來者佩劍便不敢忤逆。
　　后來停在一旁打量許久才后知后覺這是個(gè)女子。
　　他從未在世間見過如此女子。

　　俠士在亭中看雪，少年就將船停在一旁等著。
　　后來俠士走了，少年留在這里便成了老人。

　　他問老人，當(dāng)真只有她一人，后來可有人再尋她。
　　老人不語。
　　小廝又問，你可知那人是誰。
　　老人搖頭。

　　又過數(shù)月，小廝帶一來者回府。那來者身高九尺，只說他知道線索，又是一定要親眼見到他們小姐的，于是只好隨他罷，
　　此時(shí)還下著淅淅瀝瀝的秋雨，雨聲漸小。
　　走過長廊，穿過陰森可怖的門仍可看到屏風(fēng)后端坐著的黑影。
　　那來者一聲不吭，小廝領(lǐng)他向前，只是走在門前攔下說：“要見小姐，還望您解下佩劍，再隨我一同入內(nèi)。”

　　來者卻停在門外。
　　良久，侍女從屏風(fēng)后走出來，道：“小姐說，請他進(jìn)來吧。”
　　小廝擺手，是請上前的意思。
　　攸然間，來者大聲一呵，劍鋒直指屏風(fēng)上的黑影——但似乎離屏風(fēng)還有些距離，來者的劍落了空。
　　小廝大驚，將來者押住。

　　侍女抬高聲音，問來者：“小姐說，我們無冤無仇，為何想要?dú)⑺��！?br>　　來者答：“鋪玉劍早就沒了，你們又為何尋她�！�

　　“鋪玉向西游走多年，她的劍早就和她一起死在秦地，是秦王殺了她，” 來者停頓又道：“你懷念她的劍，何不親自去亂葬崗�！�
　　屏風(fēng)后的黑影似乎微微拭淚，接著傳來拙劣的綴泣聲。
　　侍女走回屏風(fēng)后：“小姐說，你可有見過你口中的鋪玉�！�
　　來者不語。

　　來者的劍落在地上，屏風(fēng)上被劃出一道裂痕，裂痕是黑色的。
　　侍女的聲音又出現(xiàn)：“慈安，帶他下去吧�！�
　　小廝領(lǐng)命，又聽到：“小姐說，還有他的劍，讓他一同帶走吧，別再回來了�！�
　　來者站起身，眼神緊盯屏風(fēng)，小廝緊隨他身后，方緩緩?fù)顺鐾ピ骸?br>
　　不戀舊王厭舊鄉(xiāng)，
　　自汝歸啼不知遙遙兮，
　　悵望江，秦人破我家人在，
　　壯士兮，架舟江上兮，
　　亦鬼只識亡刀魂——

　　來者的歌聲在深巷回響。
　　剎那間，來者拔劍，他的血染在黑色的布衣上，黑紅色波光粼粼。
　　庭院無聲，雨水染上石板。
　　這時(shí)那侍女聞聲匆忙跑出來，見到的是自刎后倒在地上的來者。

　　數(shù)月后，遠(yuǎn)方傳來小廝的死訊。
　　小姐住處凌亂，遍地摔碎的，潑灑的，無章無序，像是瘋子猙獰過后。
　　侍女慢慢打掃。

　　當(dāng)晚是小侯爺生辰，侯府燈火通明，只有小姐的院落保持清冷，這里被人遺忘。
　　子時(shí)，侯府大火。
　　官軍入府，抄侯府。

　　侍女將蹊徑的路堵死，那光便照不進(jìn)來了，這里隱蔽地就連侯府仆人的慘叫聲也只是隱約聞到。
　　侍女道：“小姐，侯爺叛變了�！�
　　秦王暴虐無度，濫殺成性，天下叫苦不堪言，小侯爺平日低調(diào)，小姐從不理外事，今日變動(dòng)，又是天數(shù)下的棋么。
　　那時(shí)她和故人躲在這里，后來故人走了，她留在這里。
　　現(xiàn)在她又想尋回故人，哪怕是一把劍當(dāng)做念想。

　　那時(shí)戰(zhàn)爭還未攻來此地，這里也只是一處華而不實(shí)的王府，她貴為小姐，鋪玉同她在閨閣里一起長大。
　　后來她們就躲在這院子里，世人不會記得她們。
　　小鋪玉每日黏在她身邊。
　　小姐喜歡的東西小鋪玉都不喜歡。鋪玉感興趣的小姐也都不喜歡。
　　她告訴鋪玉，我只有你一個(gè)人了。

　　小姐卻總以為鋪玉會和她一樣，但不是。
　　直到有一天恍然大悟鋪玉早就摸清楚了離開王府的路，鋪玉是個(gè)聰明人，她騙了小姐，騙過院里的仆人。
　　在某個(gè)深夜，小姐睜開眼，鋪玉說她不會再回來了。

　　幾日后，有來者持劍而來。
　　侍女將人領(lǐng)進(jìn)小姐屋內(nèi)。
　　小姐在羅帳后，黑影似有人形。

　　來者道：“此鋪玉劍，家父離世前囑托，若有人尋劍，便將此劍歸還�！�
　　侍女走上前，道：“多謝�！�
　　“家父為逃卒，何來謝說�！眮碚叱噬蟿Γ骸颁佊裼⒛暝缡牛槐卦賹��！�

　　羅賬后傳來小姐沙啞丑陋的聲音：“是鋪玉的劍。”
　　侍女又點(diǎn)亮幾盞蠟燭，燭光搖曳，心領(lǐng)神會著故人孤寂的消息。從羅賬后緩緩伸出一只手，那手枯瘦，蠟黃。
　　“鋪玉有留話，”來者道：“搖雪姊姊，勿忘了自己是衛(wèi)人�！�
　　小姐的手只是碰到劍柄便像觸火般，一聲清脆，劍落地。

　　侍女拉開羅帳，小姐眼眶深陷，滿面褶皺，已是一具干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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