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小樓春盡
丈夫從滬出差回來,說逛畫廊時看中一幅靈秀的水墨畫,當即決定買下。聽說畫家青年時期曾在寺廟中禪修,難怪有如此悟性。又聽說畫家有殘疾。我問他畫呢,他說那畫家感謝青眼,要親自將畫裱好送來。
“他也是寧甬人,離我們家不過幾十公里遠。約好五點到!闭煞蚪K于想起來,“法號叫慧明的!
我從沙發(fā)背上拾起外套:“我去接畫吧。”
三月初,薄暮時分,春風裹著些微寒意,將一徑早櫻骨朵吹徹。天際暮色緩慢地下沉。慧明扶著畫從斜陽盡頭走來。他身量更高了,只是仍舊瘦削,一襲黑色呢絨大衣顯得他老成不少。待他走近,我看到他蓄起短發(fā),兩頰“鬢已星星也”,才想起少年時的逸樂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他并沒有認出我,向我雙手合十作揖。我回一禮,笑說:“慧明,你不記得我了!
慧明似乎吃了一驚,扶了扶耳上的助聽器。
我說:“我是瑾禾,如今你是大畫家了,就不認得我!
他也笑。我們將畫安置在家門口的小院里,便沿著慈河散步。天色暝晦,街燈尚未亮起,我與他很慢地并肩走著,聊這些年的事,他是如何離開寶應寺、被畫廊發(fā)掘、搖身一變成畫家,我又是如何遇見現在的丈夫。我絮絮地說,他比手勢。
我十二歲那年,媽媽和奶奶在三個月內接連意外去世,爸爸受不了打擊,辭去工作,辦理我的休學手續(xù),帶著我一起住進城郊落霞山的寶應寺中。
寶應寺坐落在落霞山山脊稍平緩處,上寺或下山,都頗不易,所以香火不盛,除去觀音誕辰和二月十五,幾乎看不到滿院香灰的盛況。寶應寺沒有閑錢裝潢,規(guī)模小,外觀破敗,但廂房內物事一應俱全,我們便在此長住近一年之久。
初夏搬入寶應寺,金魚池中,菡萏正含苞,鮮妍可愛。趁爸爸與方丈在里殿交談,我找了一根一臂長的枯樹枝,趴在池邊,遞上樹枝戳花苞玩。就在這時我聽到有男孩笑聲,抬頭一看,是三個沙彌。后來我知道那兩個與我同歲的是慧聰和慧靜,他倆因為我蹭得滿臉是土而樂不可支;最年長的,身材高瘦,神情沉靜,他走到我面前,從我手里取下樹枝,又扶我起身,蹲下身來拍拍我褲子上的灰,然后看著我的眼睛,指了指枯樹枝,輕擺手,意思是不能這樣。
那就是我和慧明的第一次見面。
搬進寶應寺后,我和慧聰、慧靜很快就玩成一片。我們正是玩性最熾的時候;勐敗⒒垤o上早課,我不必上,在廂房里睡至自然醒,抹把臉、吃齋飯,然后坐在殿前的石階上,聽殿內一片蚊蚋嗡鳴般的禱經聲,等慧聰與慧靜放課。功課完成后,我與他們漫山遍野胡鬧。落霞山地形險峻,險峻才好玩呢。我們最愛爬樹、摘果。我總是爬得最高最快的,往往捏住樹梢的新葉,在枝杈上顫巍巍地站定,朝樹下滿頭大汗的慧聰、慧靜做鬼臉。此外,山后有一條齊膝深的溪水,我們經常蹚下去,摸石縫里的蝦和巴掌大的草魚。亦有艷如朝霞的田魚,和錦鯉模樣相仿,是山中農戶養(yǎng)來吃的,在溪中壘起白石頭,便能將田魚困在其中。田魚癡傻,并不覺得失了自由,沒有掙扎,每三條湊在一處,頭抵著頭,在白石高筑的小天地間緩慢地翕動兩腮。那田魚,方丈不許我們碰。有一次,慧靜不小心踢落一塊白石(溪里的石頭生滿水荇,很滑腳的),田魚順著水流游了出去,方丈很是生氣,牽著我們三個去找山里的農戶道歉、賠錢,又要我們抄了三天的經。
慧聰慧靜兄弟并非主動出家,他們嬰孩時期被裹在襁褓里,丟在寶應寺門口的石獸腳邊。
慧明亦是棄孩,區(qū)別是他在來到寶應寺時已經記事。五歲的一場高燒令他幾乎失去聽覺,父母無力也無意承擔幺兒治病的費用,便將他帶到寶應寺,然后一走了之。
聽說慧明其實是會說話的。只有方丈聽過他的聲音。
慧明平日并不跟我們玩,可能是因為他長我們四五歲,覺得我們幼稚了。他愛去藏經樓里看書抄經,往往一坐就是一下午。寶應寺藏書不少。聽說隋唐時期,日本僧人東渡,曾在落霞山歇腳,贈送經文。傳說尚在,經文已佚失了。又說寶應寺曾接待過“三蘇”,遠的是蘇軾、蘇宣,已不可考,近的是蘇曼殊。蘇曼殊革命期間,心情灰淡,曾在寶應寺小住半月,留下幾冊自謄的詩集。我去鬧慧明,他便拿出蘇曼殊的詩集,示意我抄些詩,養(yǎng)心性。我不喜歡寫毛筆字,但慧明脾氣好,一筆筆地手把手教我,我喜歡和他親近,也就坐下來,一抄便是三卷。幾月下來,我不僅字寫得有模有樣,連慧明的手語也一并學會。有時我寫煩了,拿墨筆抹他的臉和僧衣,他氣得不知道怎樣好,細長的手指飛快地比著:你是山間小獸,小禾,小獸也沒有你這么頑皮。
只有我見過慧明的畫。他將畫卷藏在經書下,我亂拱他的東西的時候,露出畫的一角。那時正好是九九消寒圖畫至第七朵梅花的時候,落霞山一片莽莽銀白,他的畫里,殘荷負雪,一尾細瘦的游魚安靜地棲于枯水中。我持畫細看,慧明無措地站在一旁,我道:“慧明哥哥,你畫得真好。”他兀地臉紅了,半晌才抬起手:你不要告訴別人。
聊起過去的事,慧明面上泛起淺淡的笑。他眼角已有紋路了。他告訴我,我是第一個夸獎他的人,他那時候獲得的喜悅,比后來被多少評論家贊賞,還要多。
聊起理想,慧明斟酌著比劃:當初你不是總說要做一個冒險家,四處旅行?怎么如今成了家庭主婦。
我苦笑一下,拉起寬松的右邊褲腳。是義肢。
“出了點意外。”我說。
他沒有笑,很輕地嘆了口氣。
他將我送回家門前,他送來的畫作還靜靜地倚在門邊。我說我還沒有見過這一幅畫,能不能當著他的面,揭開品鑒一下?他含笑點頭,親手將畫拆開,遞給我看。
畫名叫《小樓春盡》。畫上,山櫻爛漫如云蒸霞蔚,風吹過,殘花卷落,似亂雨飄零。遠處,是藏經樓的翹起的飛檐一角。旁有小楷題字:小樓春盡雨絲絲。是蘇曼殊的詩句。題字,楊明誠。
我記得這棵樹,它在寶應寺后,盤踞在一塹懸崖之上,據說已有八百多年的高壽(東坡無緣見,蘇宣幾度逢),我與慧靜、慧聰三人可合抱。三月,春陽初炙,它便不疾不徐地綻開滿樹的粉花,明艷動人;勖骱芟矚g,停了我的書法小課堂,在樹下發(fā)一下午呆。
我還記得他坐在樹下,闔目凝神,仿佛在傾聽自己純然安靜的世界;芈湓谒非嗌纳凵。
我說道:“‘小樓春盡雨絲絲’庸常了些。寫落櫻,曼殊不是有首現成的么?‘多情漫向他年憶,一寸春心早已灰!
慧明看著我,十分詫異的模樣。我聽見他一字一頓、極艱難地吐出一句話:“你怎么會這樣想?”
我大笑道:“把你嚇得都對我開口說話了。我只是想顯擺自己記性好!
慧明離開后,我也轉身回家。他走過的小徑,落了一地尚未來得及開放的早櫻骨朵。
在寶應寺的那個暮春,慧明外出,我想在他回來之前,為他折下古山櫻開得最繁盛的一枝,送給他。傍晚,趁寺院里的長輩忙著布飯,我獨自溜到后山,順著樹干往上爬。前一日剛下過雨,樹干上生滿滑膩的綠苔,我不慎失足,從十米高的懸崖上跌下。
醒來已是第二天的黎明,我渾身刺痛,右腿無法動彈。
我躺在懸崖下,仰面看著那棵龐大如佛像金身的山櫻,遠處,藏經樓飛檐上的金漆熠耀,熔化在絳色的熹光之中。微和的晨風吹過,春光搖落,深紅淺紅翩紛而下,如山櫻墮淚。
那是我第一次目睹春天逝去。
懸崖之上,遠遠傳來爸爸呼喚我名字的聲音。
那次意外后,爸爸恍然醒悟逝者不可追,帶我搬離寶應寺,回歸日常生活。
我沒有來得及與慧明道別。
插入書簽
小樓春盡雨絲絲。*蘇曼殊《代柯子柬少侯》
多情漫向他年憶,一寸春心早已灰。*蘇曼殊《櫻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