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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章終。
唐菖蒲:多年生草本植物,地下球莖扁圓形,葉子劍形,穗狀花序,花大,紅色或紅黃色。結(jié)蒴果,長圓形,供觀賞。又名劍蘭。
“嵐兒,下面該你出場了!
“好的,娘!
女孩的眼,漆黑如夜,閃耀如星。然,卻若一潭死水,任憑如何映照,女孩也看不見任何東西。是的,她是一名盲女。
安國的冬,總是漫長,遙遙無期。關(guān)于生的記憶,女孩早已忘卻,不復(fù)存在。她只知曉,在那個寒冷無邊的冬,她被飛舞的雪片凍結(jié)在街角,雙目驚恐地亂轉(zhuǎn),如一只遭人唾棄的鼠。也不知這般過了多久,女孩寒冷而饑餓,終于模糊了雙目,咚地一聲倒在地上。雪片輕盈地將她覆蓋,她又如一匹純白的小鹿,被世間所有人遺忘在安國的街角。
再次醒來時,女孩的雙目已盲,它再也不能讓她看見那纏綿不絕的雪,輕落在她的發(fā)梢。無預(yù)兆的黑暗她似乎早已習(xí)慣,躺在那里一動不動,干裂的雙唇輕緩地張開,頓時,殷紅的鮮血如盛開的妖艷詭異的花朵,在女孩的嘴唇上綻放。
“哦,你醒啦。”身旁的女人有柔媚的聲音,“你怎么一個人?爹娘呢?”
女孩茫然地?fù)u頭,恐懼而不知所措。她如同在街角般,全身緊縮,顫抖的臂膀抱住肩頭。最終,換來一句:“我…是誰……”
“你既不知自己是誰,就定是被那狠心的爹娘丟棄了。但,不妨,以后你就留在這里幫忙吧,我這天涯閣,可捧紅了不少歌女吶!
“那,有東西吃么?”
“有,只要你留下,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吶!
“那,我留下來,做什么?”
“唱歌!
“唱歌?”
“是啊。只要你肯留下替我這天涯閣唱歌,從今往后你便吃穿不愁,這還不好么,滄嵐?”
“滄嵐?”
“是啊,這就是你的名字了。滄嵐,自今日起,我便是你的娘。所以,留下,好么?”
“恩。”
黯淡的夜深深沉沉,在天涯閣的屋頂獨自佇立。那里面已是擠滿了等候多時的人群,他們叫喊著天涯閣第一歌女蘇滄嵐的名,臉龐滿是焦急和無奈。
那美艷歌女身著深藍(lán)紗裙,耳上墜了明潤的碧玉鐺,厚重的如墨長發(fā)鑲滿金釵,被挽起的發(fā)簪上綴著的步搖輕輕晃起,甩出一個溫婉的弧。她的臉龐美得無人能及,濃烈的胭脂讓人沉醉。她的眼波流曳,斂眉顰額,輕唱出世間無雙的曲子。
只是,無人知曉,她是個盲女,看不見安國街口的天涯閣,為她而瘋狂的人群,和,如今的娘。她不知,她的美,令所有人目眩神迷,山搖地動。她不知,她的眼,似是夜里漆黑而閃爍的星,翻滾在天盡頭。這些,她都毫無怨言。她已滿足,因她如今的娘。每當(dāng)她枯坐在窗邊時,娘就輕輕地走上來,用滑膩柔嫩的手覆蓋住她僅有光感的眼。娘擁住她的頭,輕哼著她曾在那華美的水榭歌臺上唱過的破碎的曲調(diào)。那詞,那曲,繚繞著她的發(fā)梢絮絮滑落。
“嵐兒,你看不見,娘真覺得對不住你啊!
“娘,不妨事的。嵐兒雖看不見,但依舊可為娘唱啊,娘對我多好,嵐兒才不會怪娘!
風(fēng)簌簌擦身而過。娘總是在這種時候,對滄嵐訴說。她告訴滄嵐那些關(guān)于蒼蒼的大地,淺色的碧落,盛開的花朵;告訴她安國的人群,街巷的轉(zhuǎn)角,閣間的傳聞;告訴她純白的雪,疾走的風(fēng),隕落的雨。娘告訴她,總有一天,她會帶著她最最心愛的嵐兒去山頂上放紙鳶,在瘋長的草地上狂奔,然后遇見永恒的幸福。每每說到此處,娘的手便擁得她更緊了,像是連骨都要碾碎的痛,她的笑干涸在眉梢。
娘突然消失時,滄嵐走進(jìn)天涯閣。西沉的日頭散著瀲滟的光,匆匆而過的風(fēng)微涼。她的口中還在輕吟著樂師剛寫好的曲子。滄嵐如往常一般地叫著娘,可無人回應(yīng)。她扶著雕花門廊,摸索著前進(jìn)。她用眼前僅有的微弱光感,用耳朵仔細(xì)聆聽,搜尋娘的蹤跡。
夜緩緩降落,微笑地伏在她的肩頭呼吸。她的指間無助而寂寞,青絲顫抖。無意中,她的手掠過一個花盆,鋒利的葉劃開了手指,凄迷的血泅成了花朵盛放,散發(fā)了甜美的腥氣。
“娘,你在哪兒?娘,嵐兒回來了,你快出來!”
那盆花堅硬的葉筆直地指向蒼穹,將她絆倒。滄嵐頹然地跌坐在地上,殘缺的她獨自一人,如記憶頂端的自己一般,再一次被丟棄在了安國的角落。淚從她荒蕪的眼中逃離,她精致的眉眼,不施粉黛的臉慘白如雪。這世間,再無任何牽扯。
——娘,你在哪兒?你也要將嵐兒丟棄了嗎?不是娘答應(yīng)嵐兒,要帶嵐兒去放紙鳶的嗎?你不是要伴我在山頂上唱曲,在草地上安眠嗎?我永恒的幸福就是娘啊。雖然嵐兒看不見,但我知曉,娘一定是世間絕美的人兒,這般用力地愛嵐兒。難道娘要我一個人獨自活著,孤獨至死嗎?娘,你是我身邊唯一的人,你是我心中唯一的神。嵐兒會等著你,盼著你,直到你回到我的身邊,輕聲地哼著我的曲子,我只為你而唱的曲子。
滄嵐就如此,懷抱著那盆刺向天際的花,委頓地躲在門后的角落,空洞的雙眸似一口幽深的枯井,黑沉沉望不見底,無助地定格在前方。她的心已死,因她是個柔弱之人,無法言語。她再也無法言語,她還是在溫柔的陽光下被放逐,再無人眷寵與守侯。
終于,在夜色輕舞之時,滄嵐手捧一盆花,帶著鮮血涌動的手指離開了天涯閣。今后,她再也無任何牽掛,再也沒有任何憐惜,再也不是天涯閣第一歌女蘇滄嵐。她只是一個被隨手遺棄的玩偶,一個看不見的啞女,一個不能言語的盲女。
她一路摸索著前進(jìn),又臟又餓,無人問津。任誰也不會想到,她就是那個哀怨美艷的天涯閣頭牌歌女,她就是那個美得令人屏息卻突然消失的蘇滄嵐。她如同任何一個乞丐一般,跪坐在街邊的角落里,不能哭泣與言語。
每一個來到她面前的匆匆過客,看著這個奇特的懷抱一盆花的乞丐,睜著茫然的雙眼仰望蒼天。漫長的甬道,被提前到來的冬侵襲。飛舞的雪又一次迫不及待地覆蓋了她單薄的身體,好心人為她披上深色麻布。她一動也不能動,緊抱住那盆花,手臂冰涼而麻木。
當(dāng)她即將再一次進(jìn)入沉睡時,她恐懼地聽見一個如夢似幻的聲音。
“小姐,你是,在等人么?”
愁絕的淚霎時翻涌,在遙遠(yuǎn)的暮色中如珍珠滾落。凄切而滾燙的淚水在冰冷的地面上發(fā)出堅定的回聲。雪,裊繞漫漪,一顆淚珠,懸掛在無神的眼眸上。
——我不能言語,我無法言語。對不起,我不能回答你的話語。我的娘消失了,沒有人知曉她的去向,但我依然堅信,她會回來,繼續(xù)聽我為她歌唱。所以,我等在這里,無論窮困潦倒或是病魔纏身,我都會等在這里,直至死去。
潔白的手指散著花的香氣,純澈冰清,柔暖而溫潤。他摩挲著她殘敗的青絲,說:“滄嵐,不必再等了。因為,她已經(jīng)躺在墳冢里,再也不回來了。而她,是我的親娘!
永恒的幸福,也不過是你我互相欺騙的謊言。幸福的碎尸,穿過這紫陌紅塵,穿過那碧落黃泉,降落到她的掌心,頓時,又飄渺無蹤。
“娘告訴我,要找到你,因她曾答應(yīng)過你,要陪你去山頂放紙鳶,可她的命太薄,無法等到那一刻。所以滄嵐,跟我走吧!
她遙遠(yuǎn)的等待終于結(jié)束,安國的冬,寒風(fēng)鋒利地拍打著她的臉,如一把柔軟的匕首刺入了她血肉模糊的身軀。她凍僵的身體瞬間活動起來,握住他的手,點點頭,蒼郁地笑起來。
——娘,你已經(jīng)不要嵐兒了。所以,我不會再固執(zhí)地等你。我要走了,娘。
自那日起,她與那自稱寧海的男子殊途同歸。
“滄嵐,你知道么,我今天看見那盆花,將要綻放了!
“滄嵐,無論多遠(yuǎn),我都會找到你的,然后,帶你走!
“滄嵐,我要走了,我要離開你了!
“對不起。”
安國的西,是錦國。戰(zhàn)鼓被隆隆地擂響,安國漫長的冬轉(zhuǎn)瞬結(jié)束。
寧海即將離開,去到遙遠(yuǎn)的錦國,只為保衛(wèi)家鄉(xiāng)!皽鎹梗愕戎,我會帶你,去山頂放紙鳶,在草地上奔跑,所以,請你等著我!彼叩哪侨,把一盆花留了下來,他的手悲愁而溫暖,她聽得見,四周充滿哀鳴的風(fēng)。“嵐兒,你要等我!
曾經(jīng)的天涯閣第一歌女蘇滄嵐,便每日坐在雕花窗格邊,手捧一盆花,等候著他的歸來。她每日在心中默默地念道他曾對自己說過的話語,承諾過的誓言。那些言語如纏繞的蔓藤伸展上來,她仿若看見花朵的盛放,在這累累瘡痍的安國中孤傲地盛放。
這個盲女兼啞女從太陽升起一直等到黑幕降臨,安國在她耳中悄然無聲。這是一個等待中的國家,空洞的天地,寂寞的人群。周圍所有的人都如她一般,等待著從西邊歸來的勇士。三年中滄嵐執(zhí)著地盼望寧海的歸來,能夠帶著她去山頂,放紙鳶。她明白,寧海不會再將她丟棄,他一定會回來,與她牽手,永不離棄。
她聽見遠(yuǎn)方馬蹄與號角的合奏,刀劍尖銳地叫囂,年輕士兵們驚恐而悲傷的頭顱不斷跌落的聲響,殷紅的血液蔓延了整塊疆土。
那盆被她剪了根的花以絕望的姿勢奮力盛開。那花深知即將枯萎,仍不斷地尋覓自己的追求與渴望,窮其一生都在等待,等待能夠綻放的這一天。滄嵐也如這花一樣,固守著自己的期盼與渴求,手指在虛構(gòu)的幻夢中劃出一道婉轉(zhuǎn)柔弱的紅。
她輕輕閉上眼,依稀看見寧海緩緩走來,握住她的手,他的氣息如同潮水,匆匆而至,卻生生不息。寧海抵住她的額頭,輕哼著曾經(jīng)破碎的曲調(diào)!皪箖,等到戰(zhàn)爭結(jié)束了,我就帶你去那最高的山頂上,去放飛那美麗絕倫的紙鳶!彼老驳匦α,可她的手穿越了他的身體,夢境剎那破裂。
一時間,門被重重扣響,急促地使她驚醒。那是一行東歸的武士,交給她一盆花。之后,不留只字片語。只是在她的手掌上寫下了三個字。
他死了。
盲女滄嵐的手無端顫抖,她輕輕地摸索上那盆花。它的葉,如尖銳的劍,筆直地插進(jìn)沉沉的蒼穹,滲出苦楚的血液。它的花,繁復(fù)而龐大,在一剎綻放。這時她終于看見面前的這兩盆花,艷紅,如劍一般的葉子上系著一只色彩絢爛的紙鳶。她看見夢中的寧海悄無聲息地向自己走來,對她輕聲說:“嵐兒,你看,我回來了。我陪你去放紙鳶,好么?”
淚,幻影般滴落,隨著走失的幸福與再也回不來的寧海,漂泊而去。幸福是泡影,遙遠(yuǎn)而短暫。她的眼清明澄澈,卻再也不能與他相見。她不能讓他凝望,也不知他的模樣。她終于可以清楚地看看這安國的街巷人群和青灰色的蒼天原野,可又有何用?她所有生的希望,固執(zhí)的等待,全都隨風(fēng)而泣,離她遠(yuǎn)去,消失在西方,永遠(yuǎn)不歸來。
啞女滄嵐的唇微微開啟,低喚了一聲“寧海”。隨后她輕輕搖了頭,柔美地一笑。她看見那兩盆花以驚人的速度飛快地枯萎了,宛如他們二人雙生雙依,同死共生。
消失數(shù)年后又再次歸來的天涯閣第一歌女蘇滄嵐,帶著疼痛的等待和死別的苦楚歸來的蘇滄嵐,手中緊握一只紙鳶,在天涯閣再一次哼起那些曾經(jīng)的曲調(diào)。
在高高的山頂上,她終于可以放飛紙鳶。獵獵作響的風(fēng)將紙鳶吹得翩然而搖晃,她像剪斷花根一般剪斷了那紙鳶的線,讓它隨安國的風(fēng)一直向西去,飛去錦國,飛去寧海身邊。她在碧綠的草地上緩慢地行走,無人陪伴,無人保護(hù),無人值得等待。所有的期盼,都只是一個殘損的音符,終不能成曲,更不能被歌唱。
在天涯閣里,她看見一個泛著淚光的老婦,與一個低眉閉眼的男子。他們?nèi)鐕娪康挠洃浺话悖瑹o法抓住,無法看定,消失不見。她笑,輕輕地頷首,低聲道:“娘,寧海,我是你們的嵐兒啊!
于是她站在臺上,她那清澈明朗的眼望著為她而瘋狂的人群,唱起了溫婉動人的曲子。那是在等待寧海的三年中聽見的,讓她至死不忘的曲子。
“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西洲在何處?兩槳橋頭渡。日暮伯勞飛,風(fēng)吹烏臼樹。樹下即門前,門中露翠鈿。開門郎不至,出門采紅蓮。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鴻飛滿西洲,望郎上青樓。樓高望不見,盡日欄干頭。欄干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簾天自高,海水搖空綠。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風(fēng)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寧海,你在聽嗎?你知道嗎,那花一直伴著我,永不離棄吶。
這世間所有的纏綿與妖嬈,都抵不過一句,我回來了。
所以。
“娘,寧海,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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