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火車進(jìn)站了，周懷玉時隔多年又回到了這個她長大的小縣城。上次回來還是在大一暑假的時候，和母親起了爭執(zhí)就賭氣再也不回去了。周懷玉現(xiàn)在已經(jīng)畢業(yè)參加工作了，以往回家她的母親都會站在遠(yuǎn)處等著她，可這次沒有，以后也不會有了，她這次是回來整理母親的遺物的。

　　周懷玉隨手?jǐn)r下了一輛出租車到教師回遷樓。得知母親過逝的消息后，周懷玉常常會想起從前和母親在一起時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每次想著想著就留下了淚水。下了車，她環(huán)顧四周，這里一點(diǎn)兒也沒變，就好像回到了小時候。樓下的嬸子給了她鑰匙，打開房門后，一股百合花的香氣撲面而來，母親在世時最喜歡百合花了。家里的樣子也一點(diǎn)兒沒變，墻上粘著她小時候獲得的大大小小的獎狀，柜子上擺滿了她和母親的合照，角落里擺放著母親的優(yōu)秀教師榮譽(yù)證書。其實(shí)從前墻上還掛著全家福，可自從父親過世后她就再也沒見過那個全家福。周懷玉已經(jīng)精疲力盡了，她坐了一天的火車。她躺在老沙發(fā)上，看著天花板不一會兒就睡著了。她做了個很奇怪的夢，她夢見自己追著一個穿著藍(lán)裙子的女人，在大街上，在紅日快要落下的時候。第二天中午，周懷玉才醒來。她緩緩地走到母親的臥室收拾著母親生前的衣物。母親生前大多喜歡穿深棕色大衣，衣柜里掛著好幾件。拍照時喜歡穿海藍(lán)色長裙，年輕時很漂亮。準(zhǔn)備收拾一番時，看到了桌子上一個破舊的筆記本。周懷玉翻開筆記本的第一頁，她小時候的照片掉了出來，隨后是一頁頁泛黃的日記。

　　“老周，我聽你的，你走后我沒哭。只是玉兒哭得厲害，一直問爹爹去哪兒了。我聽著揪心，你怎么就這么離開我們了啊……”

　　“老周，我們一直都在好好地活著。玉兒是個好孩子，她像你一樣堅強(qiáng)，善良。我一定會把她供出去的，讓她走出去見見外面的世界�！�

　　“老周，咱家玉兒真是太爭氣了，考到北京去了！”

　　“老周，玉兒回來看我了。她臉上多了些許愁苦，可她說她過得很好叫我別擔(dān)心。這孩子自從上了初中后就這樣，這可不行我得多跟她說說�！�

　　“老周，玉兒跟我吵起來了，我不該說那么多的。她走之前說她畢業(yè)后要把我接北京去，我沒同意。她好像生氣了說以后都不回來看我了�！�

　　“老周，已經(jīng)好久沒見到玉兒了，我昨晚夢到她了。夢里她還是三四歲的模樣小小的。我拉著她到江邊玩，她一口一個娘叫著……”

　　淚水打濕了日記本，暈開了字跡。她收拾著那些擺放的照片，用手摸著照片就好像在撫摸母親的臉一樣，可照片是冰冷的�！澳�，我回來看你了�！彼�。她只是不想讓母親擔(dān)心她，不想讓母親那么累，想讓母親跟她一起過好日子而已。母親是得病去世的，她當(dāng)時還不知道。她為了刺激母親跟她搬到北京住才會說那種白眼狼的話。如果她知道，她一定不會對母親發(fā)脾氣，一定不會說出那種話，一定會去帶母親看病。如果當(dāng)時看病早一點(diǎn)兒，母親會不會就像從前那樣在車站等著她出來？可惜都已經(jīng)晚了。

　　下午兩三點(diǎn)，陽光正好。周懷玉帶著母親的日記本走到了小時候母親帶她常來的公園。她靜靜地坐在長椅上，一片落葉落在了母親的日記本上。遠(yuǎn)處走來一對母女，女人穿著深棕色大衣，小姑娘蹦蹦跳跳的。撲通一聲，小姑娘摔倒了嗚嗚地哭了起來。女人連忙抱起小姑娘唱起了童謠。那童謠和母親從前唱給我聽的一樣�；椟S的路燈照明了路，她回去了。母親的遺物已經(jīng)收拾得差不多了，但周懷玉打算住幾天再回去。她抱著那條海藍(lán)色裙子，上面有母親的氣味。她閉上雙眼，渴望回到過去，回到大一那個暑假。可惜一切都回不去了。

　　第三天，周懷玉買了一束百合和母親生前舍不得吃的水果來到了墳下。母親的墳是一個小土坡，上面立著碑，周圍都是野花野草。放下東西后，周懷玉遲遲沒走�！澳铮瑢Σ黄��！睆哪且院螅軕延褚查_始寫日記，寫給她已逝的母親。思念，像秋天的落葉。周懷玉回去打開了她從前的臥室，書架上擺滿了書，書桌上有著一摞信，都已經(jīng)落了灰。她打開了一封信，署名是趙瑩瑩。她又看了其他幾封信，都是趙瑩瑩寫給她的。那摞信的下面，放著她高中時的日記本。

　　“今晚娘又在偷偷地哭了。她從來都不在我面前哭，她一直在我面前故作堅強(qiáng)，可我知道她是個脆弱的人�！�

　　“娘病倒了，睡得很沉嘴里還念叨著我的名字。我已經(jīng)長得很高了，躺在娘身邊抱著娘就像小時候娘躺在我身邊抱著我一樣。我突然發(fā)現(xiàn)，娘是個弱小的女人。如果我是男孩就好了，一個死了丈夫的女人還帶著個女兒總會受到太多的不公平。如果我是男孩，是不是就更能當(dāng)家里的頂梁柱，更能獨(dú)當(dāng)一面，更能保護(hù)好娘？”

　　“那年暖春杏花陣陣芳香，遇到了一個活潑開朗的小姑娘，叫趙瑩瑩。”

　　二

　　趙瑩瑩是周懷玉上高二時的同班同學(xué)。她很活潑開朗，笑起來很好看嘴角還有個酒窩。當(dāng)時上體育課周懷玉獨(dú)自坐在臺階上看書，她一個人走過來說，同學(xué)，你叫周懷玉嗎？我叫趙瑩瑩，很高興認(rèn)識你。她在陽光底下笑得燦爛。那一刻，周懷玉的世界好像被點(diǎn)亮了。她那時成績不太好經(jīng)常來問她題，一來二去她們關(guān)系就變好了。趙瑩瑩知道周懷玉喜歡看文刊就給她買各種文刊。周懷玉總是會給趙瑩瑩買一些小飾品小裙子什么的，她知道她是個愛美的人。趙瑩瑩喜歡穿亮色的著裝，那時總會有男同學(xué)說她不夠漂亮，可她穿著亮色的衣服在陽光下肆意地笑著時在周懷玉眼里是最美的。后來她們不在一個班了，周懷玉很想她，她好像對她產(chǎn)生了不該有的情感。周懷玉總是會在下課的時候跑到她班對應(yīng)的樓梯口，等她出來的時候周懷玉才去把她的信送給她，她總是忘記回信害她每天苦等好久。周懷玉沒對她訴說那份情感，她們都是女子，她怕趙瑩瑩會以為她是一個怪人。高考后周懷玉再沒見過趙瑩瑩，她去過趙瑩瑩家，可她不肯出來見她。

　　第四天，周懷玉去了橋邊，這是她和趙瑩瑩第一次出來玩約定的地方。她那時穿著亮藍(lán)色長裙手里拿著相機(jī)，說她們兩人第一次出來玩總要記錄一下嘛。她們一起劃船，一起在杏花樹下拍照，一起在街上散步。她喜歡杏花，她喜歡拉著她的手，她說她喜歡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會讓她感到安心。天色漸晚，周懷玉就回去了。那個樓下的嬸子和一個穿著深灰色毛衣，灰頭土臉的女人站在單元門前�！罢O呦，玉兒回來啦，你看看誰來了……”那個女人緩緩轉(zhuǎn)過身來，抬眸看著我，眼角打轉(zhuǎn)的淚閃著晶瑩。周懷玉有些顫抖地問：“你是？” “趙瑩瑩�！敝軕延裼洃浿械乃行┠：�，只記得她清晰的背影。時隔多年，她憔悴了許多。周懷玉帶她進(jìn)了屋，有些哽咽地問她，高考之后為什么不肯見她。趙瑩瑩沒回答她，而是問她怎么剪了短頭發(fā)，看上去變帥了。周懷玉沒再追問�！斑@樣看上去更干練些�！壁w瑩瑩看著她，欣慰地笑著�！巴茫玫�。明天有時間來橋邊好嗎？我在那等你，天色也不早了我該回去做飯了。”她就這么走了只留周懷玉一人站在原地。周懷玉躺在床上難以入睡，她想不明白她當(dāng)初為什么不愿意見她，她想不明白她這些年經(jīng)歷了什么。周懷玉起身打開了那些信，信上散發(fā)著淡淡的杏花香。

　　“玉兒，不知道你最近過得怎么樣。你現(xiàn)在念大一吧，不好意思啊冬天才聯(lián)系你。我時常會想起高中時我們在一起的日子，那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日子。我還記得那時一下課出去就能看到你站在樓梯口。哪怕是大冬天那么冷，你還站在那等我出來給我送信。我們已經(jīng)好久沒見了吧，真想見你一面，真想像高中那會兒依偎在你的懷里……”

　　第五天，周懷玉又去了橋邊，趙瑩瑩早就在那等著了。她穿上了藍(lán)色的裙子，看上去整理了一番可還是那么憔悴。她們并排走著，趙瑩瑩時不時地看向周懷玉�！霸趺戳耍课夷樕嫌惺裁礀|西嗎？”趙瑩瑩搖了搖頭�！皼]有。就是不敢相信我還能再見到你�！彼齻円黄鹑ネ媪撕芏鄸|西，就像她們第一次出來玩那樣。趙瑩瑩跟周懷玉一起回到了教師回遷樓。她躺在周懷玉身邊，撫摸著周懷玉的臉�！坝駜海藛�？”周懷玉沒吭聲�！澳阒栏呖己笪覟槭裁床豢弦娔銌�？高二的時候你盡心盡力將我的成績提了上去，你說我們要考同一所大學(xué)，以后也要一直一直在一起。可是我最后沒參加高考，也考不上大學(xué)。家里給我安排了結(jié)婚對象。我不愿見你，我怕你難過。”趙瑩瑩將頭靠在周懷玉胸前�！拔医Y(jié)婚了，還生了個兒子。可是我一點(diǎn)兒都不幸福，或許我想要的那種幸福只有你能給我。我想你，就給你寫信。希望你放假回來的時候能看�？赡阋环庑哦紱]回，就當(dāng)是我從前總忘記給你回信的報應(yīng)吧�！壁w瑩瑩起身走到書桌旁，拿起筆在紙上寫著：周懷玉，我愛你。這些年我有太多話要對你說，可惜我們已經(jīng)沒可能了。不幸福的婚姻禁錮著我，我離不開這里了。我從未妄想過還能再見到你，這都是命運(yùn)的安排能讓我們有個結(jié)局。

　　第六天，周懷玉醒了發(fā)現(xiàn)趙瑩瑩走后，迷迷瞪瞪地走到桌邊看到了她留的紙條便連忙穿好衣服向外面跑去。她城里不管不顧地奔跑著嘴里喊著“瑩瑩”。她跑到橋邊，那個她們第一次約定的地方，她看著那棵毫無生意的杏樹失了神。她跑遍了所有地方也沒找到趙瑩瑩。

　　第七天，周懷玉決定要離開了。樓下的嬸子送她到了火車站，周懷玉聽到了過往的人們討論著今天的槍決，心里頓感不安。“嬸子，今天有什么槍決？最近城里也沒發(fā)生什么�。俊眿鹱友凵耧h忽不定，支支吾吾也沒說清楚。周懷玉感到不對勁，拿著行李直奔槍決現(xiàn)場。過來看的人很多，她拼命地擠過去，終于擠到前面看到那頂上站著的要被槍斃的人，正是趙瑩瑩。
　　周懷玉懵了，連忙問旁邊人到底怎么一回事。那人說趙瑩瑩的丈夫多次毆打辱罵，再一次爭吵中趙瑩瑩殺了她丈夫，男方家里不依不饒最后判了死刑。此時上面正讀著趙瑩瑩的信息，周懷玉全身都在發(fā)抖，她拼盡全身的力氣喊叫著。

　　“趙瑩瑩！趙瑩瑩！”

　　“趙瑩瑩！”

　　紅日落下了，周懷玉最后還是離開了縣城。后來又過了五年，周懷玉又回來了。這五年里周懷玉一直都是一個人過。正是杏花開的時候，周懷玉來到了那棵樹下站在那看了許久，她已經(jīng)不會再回來了。隨后又去花店買了束百合花去看了她的母親。上了回北京的火車，她決定以后再也不回來了她坐在火車窗邊看著她曾無數(shù)次魂牽夢縈的地方，如今再也沒有了她牽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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