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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靈感來源:但世界擁擠不堪,媽媽。
角色原型為【當我轉入尖子班】的陳希和張濤。
原先發(fā)布于其它同人平臺,現(xiàn)搬運至晉江,僅作存稿。
內(nèi)容標簽: 陰差陽錯 正劇 現(xiàn)實 港風 群像
 
主角 視角
張濤
互動
陳希
配角
方文勇
蘇芷蘭
姜明
宋珊珊
劉國雄

其它:回憶錄,第一人稱,偽紀實,當我轉入尖子班

一句話簡介:但世界擁擠不堪。

立意:回憶,生死,純愛

  總點擊數(shù): 114   總書評數(shù):0 當前被收藏數(shù):7 文章積分:124,319
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類型: 原創(chuàng)-純愛-近代現(xiàn)代-劇情
  • 作品視角: 主受
  • 所屬系列: 無從屬系列
  • 文章進度:完結
  • 全文字數(shù):25689字
  • 版權轉化: 尚未出版(聯(lián)系出版
  • 簽約狀態(tài): 未簽約
  • 作品榮譽: 尚無任何作品簡評
本文包含小眾情感等元素,建議18歲以上讀者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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擁擠不堪

作者:湯三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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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張濤第一人稱回憶錄
      *避雷:年代背景捏造,邏輯可能不嚴謹
      *可以接受的請進

      01
      我曾經(jīng)去過香港,那個城市擁擠潮濕,所有人都忙碌。

      大概是九三年的時候吧,那會兒我很缺錢。我沒啥本事,我弟比我有出息,他得上學,我不能讓他因為沒錢而走我的老路。我的想法是得給他準備三萬塊,應該夠他好好上個大專。聽人說香港賺錢的機會多,所以我就去了香港。

      香港物價高,賺錢的機會確實很多,可惜它們都不屬于我,或許是因為香港人說的話我聽不懂吧。我當時沒想太多也來不及想太多,年輕嘛,背個包說走就走了,只要能賺到錢,別的都無所謂。好在香港也有會講普通話的人,我的第一個老板就是這樣的一位阿叔。

      阿叔姓方,我后面喊他方叔。方叔個子不高,人挺胖,說話樸實。他開了個小餐館,店面不大,甚至稱得上很破,不過方叔并沒有修整的想法。他說做小本生意的不需要太看表面,只要東西好吃,能把顧客留下就足夠。他又說這個店破是破了,但是他弄得足夠干凈,店里看不見曱甴。曱甴就是蟑螂,香港的蟑螂個頭特大,并且到處都是,飛起來像戰(zhàn)斗機,嚇人的很,直到現(xiàn)在我都不知道方叔怎么做到讓餐館里看不到曱甴的。哦跑題了,曱甴不是重點,總之方叔挺厲害的。方叔做的餛飩是一絕,在那邊應該是叫云吞,他就是靠云吞把我留在店里的。

      剛去香港時我找不到工作,在方叔的店里吃了好多天最便宜的云吞,直到那天方叔把我喊住。他問我云吞好不好吃,我說好吃,他又問我想不想學,想學就留在這給他打工,雖然工資低了點,但至少包吃包住。方叔是我的恩人,他看穿了我當時無處可去,體面地給了我一個容身的位置。對方叔,我說再多感謝都不足夠。

      方叔有風濕不方便走動,開工后我的主要任務就是跑腿。那會兒我住在方叔狹小店面的隔間,睡在折疊床上,床邊就是馬桶。每天早上四點我就起床,騎著方叔的摩托去菜場拿菜,然后回來擇好洗凈,把肉剁成細餡兒,再燒鍋熱水。方叔會在店里把和好的面搟成餛飩皮,現(xiàn)包一碗云吞給我當早飯。他真的有教我怎么做,但我包出來的味道總是和方叔有那么點差別。這點差別一般人嘗不出來,但是有個人可以。

      02
      那個人叫陳希,我和他算是孽緣。某天我拿菜回來,在路上把他給撞了。四點多天都沒亮,他前腳剛從洗頭店出來,后腳就被我撞到了地上。把我嚇得,我急忙停下車去扶他,想著他最好沒啥事,可我還沒碰到他呢,他自己就站了起來。“你還好吧?”我問他,他什么話也不說,就瞪著眼睛看我,把我看得發(fā)毛。這么想其實不太人道,畢竟撞人的是我,但我當時確實覺得陳希是個大麻煩。這家伙身形高大,染著一頭紅毛,看上去就不好惹,我想他找我要錢我應該是給不了,他要打我我肯定也打不過,只能希望他一切都好,順便祈禱他大人有大量別跟我計較。

      “你是誰?”這是陳希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香港話,好在那時我已經(jīng)能聽懂一些簡單的對話。我向他解釋我在方叔店里打工,現(xiàn)在要送菜,不小心就把他給撞了。他看起來半信半疑,但他把我放了,他放我我就走,我想著事情就這么結束了呢,結果他下午突然出現(xiàn)在方叔的小餐館。還好我早上和方叔說了一聲,方叔有這么個準備,可就算有準備又怎么樣呢,這人跟個惡鬼似的往那一坐,誰看了都犯怵。

      我也犯怵,那會兒香港混□□的人到處都是,保不準他就是其中一個。我硬著頭皮過去招呼他,我都想好了,他要是不爽的話就讓他打我一頓吧,千萬別把氣撒在方叔身上。我強裝鎮(zhèn)定地問他想吃什么,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菜單,忽然笑了一下,怪瘆人的。

      “你會做什么?”他反問我,我說我就包云吞還算能吃,他說那就來一碗云吞。我回后廚告訴方叔,方叔叫我別慌。方叔一向秉持著來即是客的經(jīng)營之道,他說既然陳希點了云吞,那我就給他做唄,于是我就給陳希下了一碗。

      我把云吞給陳希,陳希連湯帶水地吃完了!拔兜啦诲e,”他說,“忘介紹了,我是陳希!蔽蚁胫夜苣闶钦l呢,但還是意思地跟他握了握手。他說他明天還來,我想他最好別來,可他走之前居然還記得付錢,搞得我莫名其妙的,有氣都沒地方撒。雖然說我沒立場生氣就是了。

      在那之后他天天來,每次都點最便宜的云吞,跟我那會兒的情況差不多,但我知道他肯定比我有錢。來的次數(shù)一多,我們也變得熟悉了,也就是這段時間,我發(fā)現(xiàn)他的舌頭挺狗的。陳希能嘗出我和方叔所包云吞的不同,甚至能在同一碗里挑出哪些是我包的,這讓方叔很感興趣。方叔問他怎么吃出來的,他拍馬屁說因為方叔是帶著熱愛做的,云吞里有生命,是活的。我就問他那為什么每次都要我給他做,他又說他不忍心吃活的,我的死云吞和他更適合。這人圓滑得很,哪邊他都不想得罪。

      陳希在聽方叔說我還會做別的的時候還挺驚訝的,他說他以為我就只會包云吞,我說我就包云吞還算能吃,他說他不信。他硬是要讓我做別的給他,我就做了,他吃了兩口以后跟我說:“我錯怪你啦,你沒騙我!边@個混賬東西,我當場就錘了他一拳,他笑得傻缺,和第一次來時兇神惡煞的樣子判若兩人?伤m然這么說了,卻還是和以前的每一次一樣,把食物吃得干干凈凈的。

      03
      陳希幾乎每天都在同一個時間過來吃云吞,我便也習慣了提前五分鐘給他做上一份,這樣他來吃的時候正好不燙嘴?墒悄程熘钡皆仆谭艣隽怂矝]來,當時我怎么想的來著,哦對,我覺得這很正常,他又沒跟我約定過啥時候一定來吃,況且天天吃云吞也該吃膩了,我才沒有擔心他。那碗已經(jīng)涼了的云吞最后被我吃了,本來就沒有生命,涼了以后死得更加徹底,我想我是有點不滿的。

      過了大概一個小時,有個紫色大波浪頭的高挑美女忽然到店里找我,她問誰是張濤,我說我是。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說:“就是你撞了我們家希仔啊!

      美女名為蘇芷蘭,我隨陳希喊她蘭姐。但當時我并不認識她,只記得那天陳希放我走的時候,剛好有一抹紫色從洗頭店流出。我猜她大概是陳希的姘頭。

      “希仔今天發(fā)燒了喔,不是故意沒來的。”她這么跟我解釋,她本不需要解釋的!八履銚,就讓我過來說一聲!蔽艺f我有什么好擔心的,她說她也不知道,我和她無言站立著,直到她突然問我“希仔平時過來吃什么?”

      我說他吃死云吞,我就又下了一碗死云吞。我把云吞端給蘭姐,她問我為什么叫死云吞,我說因為我包云吞不帶感情。蘭姐笑了,“這是希仔說的吧,希仔看起來很喜歡你。”我沒回答,她并不在意,她只是自顧自地說:“希仔是個很好的孩子來的,別看他那個樣子,要不是命運所迫,他會是個偉人的!

      香港人說普通話的調子很奇怪,說出來的話也奇怪,我那時聽不懂她話里的意思,也搞不懂什么是命運所迫。只是她既然這么說,我還是多問了一句,我問她為什么,F(xiàn)在想來我不應該多問的,人和人的關系總因了解而加深,我對陳希了解越多,就和他牽扯越多,以前我們頂多是做飯的和食客,但這么一問——雖然并沒有問本人——我們就好像成了朋友。不過仔細想想,或許問與不問都會是同樣的結果:命運這東西總是不以人的意志而改變,也正因如此它才被稱為命運。

      蘭姐告訴我,她和陳希的相遇也是一次意外,只不過和我撞人了的意外不同,這一次是陳希主動招惹。那天陳?匆娨粋醉漢在和蘭姐拉扯,胡攪蠻纏地在蘭姐身上亂摸,蘭姐表現(xiàn)得極為不愿意。陳希有些看不下去,所以他撿了個空酒瓶,磅地砸在了醉鬼的頭上。

      “其實這種事情常有發(fā)生的。相比起那個爛鬼,反倒是希仔把我嚇了一跳!碧m姐摸了摸自己毛燥的紫發(fā),“我問他為什么這么做,他說那個人在欺負我。我問他知不知道我是做什么的,他說他知道。”說白了,陳希的年齡尚小,他的一些堅持、一些熱血、一些不計后果,都多少帶有著理想主義的影子,這是他與旁人不同的地方,也是他無法囿于現(xiàn)實的根源。只是在很久之后我才意識到,盡管命運無常,很多人和很多事仍能早在開始便瞥見結局,無論道路怎樣被更改,他們始終都會去往同一個方向。

      “他不應該這樣做的。那個爛鬼昏過去了,醒過來十有八九會找我麻煩喔!碧m姐陷入回憶里,笑得有些無奈,“可我沒辦法對希仔生氣,他也是好心幫我,他還幫我把爛鬼拖回房間里去了。結果爛鬼醒來以后什么都不記得了喔,我說他是自己摔的他都信!

      蘭姐說了很多,比如陳希是個孤兒,十歲不到就出來混社會了;比如陳希打架很厲害,幾乎是玩命,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又比如陳希以前換過很多幫派,現(xiàn)在在自己單干,偶爾會有人專門來找他……蘭姐說起陳希的語氣熟稔又親近。她告訴我陳希的紅頭發(fā)是她染的,她其實不怎么會染頭,那家洗頭店也一般不會有人真的去洗頭。

      “希仔好似我細佬一樣嘅。”蘭姐應該是看出了我的誤解,對我說:“你不要多想,哪有阿姐會和細佬……會和弟弟搞在一起啊。”我告訴她我能感受到,我也有一個弟弟。

      云吞已經(jīng)吃完,連湯帶水地吃得干凈,蘭姐起身準備離開,臨走時我叫住了她。

      我隨手撕了個紙條寫上號碼,告訴她陳希要是有事的話,可以直接給我打電話!澳阋部梢源!蔽疫@么和她說。蘭姐揚了揚眉毛,我在她的神態(tài)里看見了陳希的影子,倒正如她所說像姐弟那樣。她笑著收下了紙條。

      04
      當天晚上陳希就給我打了電話,他的聲音悶悶的,支支吾吾不知道在說什么,我聽出他的狀態(tài)并不好。我問他有沒有吃藥,他說沒有,我又問他有沒有吃飯,他說也沒有。我猶豫了一下,問他現(xiàn)在在哪里,他也猶豫了一下,告訴我一個地址。

      我跟方叔打了聲招呼,用袋子兜了碗湯面,騎著摩托找陳希去了。我敲門,他半天才開,慢到我都懷疑自己記錯了房號。他沒穿上衣,跟個小山似的立在門前瞪我,估計還沒認出我是誰。我那時候已經(jīng)不怵他了,直接伸手推了他一把,他這才反應過來,對我咧個牙笑。

      那天我恨不得在陳希家呆到半夜。真的是,我早就該想到的,這家伙平時就一股子狗勁兒,生病以后更是磨人,一會兒喊熱一會兒喊渴的。跟他說話他當沒聽到,罵他他就嘿嘿笑,我都想不管他了,但我沒辦法。我能有什么辦法,這家伙什么情況我也知道了,我不管他他還能怎么辦,一個人在家里一整天不吃不喝,但居然還記得讓蘭姐跟我解釋一下。他有這個功夫干嘛不讓蘭姐給他送個飯呢,合著就擱這等我唄。

      后來的事情我記不太清,總之就是平淡細碎的日常。我每天都會在本子上記下開支,暗自數(shù)著日子,長途電話很貴所以我其實很少給家里報信,但這并不意味著我不想家。在方叔這里干活工資不高,但包食宿,所以我多少還能攢下來點錢,可還不夠,我必須想點別的法子多賺一些。我和方叔說了這件事,方叔說店里晚上關門時間比較早,如果我還有精力的話可以試試找點夜班,睡覺照樣可以在店里,沒有關系。然后我就找了個夜班,在一家24小時營業(yè)的便利店當臨時工,每天就工作三小時,和方叔的時間剛好能錯開,我覺得還蠻不錯的。

      和我搭伙的常是一個叫林敏的姑娘,她是店里的正式工,人如其名,安靜又靈敏。她不大愛說話,而且很容易被嚇到,但她干起活來細致又認真,我覺得她很適合做這樣的工作。晚上的便利店沒什么顧客,只是偶爾會有人進來買點酒水或者買套,我們主要就負責看個店,工作也挺清閑,清閑到我都不清楚是否真的需要兩個人。后來我意識到是需要的,即使林敏能力出眾,但她是個女孩子。我趕走了調戲林敏的混子,林敏低著頭跟我說了聲謝謝。那天過后林敏常用她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我,可當我看回去時,她又會把視線移開,我們之間依然沒什么交流。

      某天陳希不知道抽什么風要接我下班去轉轉,他跟我說林敏喜歡我。我說他一派胡言,他說我太過遲鈍。我告訴陳希這不重要,不管林敏喜歡或者不喜歡,我們都不會發(fā)生什么,我單純就是過來打工攢錢的,錢攢夠我就回去了。陳希聽后沉默了很久,他說:“這樣啊,那姑娘還怪可憐的!

      我說是怪可憐的,也不知道我下班以后她一個人怎么辦。我那時候才突然想起這茬事來,第二天我就把號碼給了林敏,告訴她晚上有情況務必給我打電話。但是我從來沒接到過她打來的電話,也是,誰會這么干呢,打電話又有什么用,而且要打也是報警或者打給老板吧。不過我更愿意相信她沒再碰到麻煩,自然也就用不到打電話了。

      05
      自從把號碼給了蘭姐,蘭姐倒是經(jīng)常跟我打電話。一般都是點餐,特別指定要我來做——她在方叔這兒放了一個飯盒,在她有需要的時候,我會用飯盒裝好給她送去。明明洗頭店離這家餐館并不遠,她依然堅持要讓我來送,并為此多付一份跑腿費。我問蘭姐為什么要這么做,她說就當電話費了,雖然我問的好像不是這個,但我當時被繞進去了,沒再多問什么。我只管送餐,偶爾會和蘭姐聊上幾句,蘭姐不挑,有時候哪怕我做的不是多好,她也會稱贊我,在吃過方叔的手藝后依然指定要我來做。多動手總是有好處的,方叔也不吝于將他的經(jīng)驗傳授給我,那段時間我的廚藝可以說是在飛速進步。蘭姐在幾乎把餐館的菜單全點了個遍后開始給我出難題,她讓我做點大陸的食物,我不敢說不會,只好找書店借了本菜譜老老實實地學。(方叔一開始教我做,后來也跟著我一起慢慢學,盡管我們算是同時接觸,方叔比我學得快多了,他說他做了一輩子菜,多少還是比我這種小年輕強點,我是服氣的。)

      我只管做和送,下午的時候陳希會把蘭姐的飯盒接回來。他堅持要自己洗,這就算了,我拿他沒轍,可他洗的時候會把其他客人的碗筷也一并洗了,這分明是我的工作。我覺得特怪,叫他別這么做吧,他不聽,他總是做出些讓我摸不著頭腦的事,又偏偏讓我一點辦法也沒有。我管不了他,跟蘭姐告狀吧,蘭姐也不管,蘭姐讓我干脆由著他,也省了我的事。

      “希仔想做什么的時候,阻止他是沒有用的。”蘭姐說。

      稱呼是一個很能體現(xiàn)關系的東西,比如蘇芷蘭和陳希,他們對彼此的稱呼是蘭姐和希仔,而別人并不會這么喊。我算是隨了陳希才會喊一聲蘭姐,但如果我學蘭姐喊他希仔,陳希非得跟我別扭不成。(以前試過,他鬧別扭的時候特別犟特別難纏,我反正是不想再經(jīng)歷一遍。)

      大多數(shù)人會稱蘭姐為樂樂,這是她的花名,也是她的另一個身份。只有在少數(shù)人面前她才是蘭姐:除了陳希和跟著沾光的我,還有一個名為宋珊珊的姑娘。我和宋珊珊沒有太多的交集,對她的了解主要源于蘭姐的敘述,但她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別的姑娘會走出去滿臉堆笑地招呼,而宋珊珊總是依靠在洗頭店門口無聲地張望著什么,僅僅是張望著。

      “阿珊是個可憐的姑娘啊!庇刑焯m姐喝醉了,不知怎地提起了宋珊珊!八龤q就被家里人趕出來了,才十三歲啊,那群畜牲……”蘭姐邊說邊流眼淚,我從她的只言片語中拼湊出了宋珊珊的過去,卻不敢對其加以評價。我只能從一個旁觀者的角度,用我貧瘠的語言去復述這個故事:宋珊珊是家里的第三個姑娘,下面還有一個弟弟,她在很小的時候就被丟棄過,只是一直到她十三歲才被成功丟掉。她打了幾年黑工,遭遇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兜兜轉轉又無可奈何地當上了洗頭妹。后來她的家人又找上了她,說她的弟弟生了病需要錢,不由分說地拿走了她的積蓄,并且時不時還會再來一次。

      陳希在聽的時候始終緊皺著眉,他囁喏著,似乎想說什么,張嘴卻只能發(fā)出氣音,像是被泥堵住了喉嚨。他看向我,而我搖了搖頭,我把他緊握的拳頭掰開搭在蘭姐背上,這是我們唯一能做的事情。陳希的手在顫著,蘭姐也因為哭泣而顫抖著,直到宋珊珊出現(xiàn)的時候,他們都平靜了下來。那天是宋珊珊把蘭姐帶走的,她拒絕了我們的幫忙,獨自一人攙扶起蘭姐,身子瘦小卻充滿了力量。

      知道這些已經(jīng)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彼時我隱約有所察覺,卻并不清楚事情的原委,直到我最后一次見到宋珊珊,才從她的背影里窺見些許端倪。而在此之前,我對她的感受僅僅是倚靠在門框上的張望,以及看到蘭姐后流過的一抹溫情。

      陳?傉f我遲鈍,其實并不是這樣,我并不缺乏感知,只是不敢輕易下結論罷了。我告訴陳希定義一個東西也意味著限制了它,原因卻是我始終沒辦法捋清我和他的關系。他問我時我答不上來,只能用這樣的說辭糊弄過去。到現(xiàn)在我依然不好定義,只能勉強地從結局出發(fā),說我和他算是孽緣。

      06
      很多時候我分不太清回憶與幻想,在我從夢中驚醒的時候,我時常懷疑自己身處何方。無數(shù)次的噩夢像是詛咒那樣讓人不得安生,或許只有更深的詛咒才能將它們埋沒,讓我第一次夜不能寐的不是別的什么,是像螺旋一樣反復重現(xiàn)的那天。

      那天方叔出了門,就再也沒有回來過。我時常會想如果我當時能夠阻止他,哪怕拖一會兒也好,或者我可以陪著他一起,是不是一切都會變得不同。可惜已經(jīng)結果的事情注定無法重來,哪怕當時的我真的做了什么,可能也造成不了太大的改變。(我在夢中嘗試了很多很多次,可惜越是嘗試就越是出錯,并沒有比現(xiàn)實更好的結局,所以我會說它們是詛咒一樣的噩夢。但真正的詛咒往往不以噩夢的形式出現(xiàn),這是我過了很久之后才知道的事實。)方叔是出門存錢的,他把店里的錢塞進一個皮包里,就這樣挎著包走了出去。

      然后便是噩耗。街上有個當馬仔的小伙子叫姜明,當他火急火燎地闖進店里,我還以為又有誰來挑事。那時我捏緊電話,正準備打給陳希,就聽見姜明氣喘吁吁中勉強拼湊的幾個字眼。我的大腦忽然一片空白,電話從手里摔到了地上。

      后來的事情我記不太清了,但讓我簡單描述一下情況吧。方叔在存錢的路上被人盯上了,那人是個賭鬼,在當時還并非亡命之徒。他想要搶奪方叔的皮包,方叔緊抓著包不放,于是他們進行了爭斗——事情就是這個時候發(fā)生的,那個混蛋從口袋里掏出了一把小折疊刀,對方叔連著捅了十四下。我不相信他是沒有預謀的,盡管我們趕到的時候,他正抱著頭縮在警局的角落里,像受驚的老鼠那樣不住顫抖。無論如何方叔都回不來了,只剩下一具被白布蓋著的尸體,一個沾著油污和血跡的皮包。皮包里面是方叔的存折與最近的收成,還有兩張身份證,一張照片。

      直到那時我才突然清楚了方叔的名字,對很多人來說,名字并不重要,只有稱呼能體現(xiàn)他的身份,我一開始也是這么想的。所以我從來都是喊著方叔,和大多數(shù)人一樣,我從來沒有問過他的名字。可是我看著他的身份證,好像是第一次真正認識了他這個人。他是方文勇,文質彬彬的文,有勇有謀的勇,不是方叔、方哥或者阿勇,而是方文勇。方文勇永遠離開了,我甚至沒來得及和他說最后一句話,我和他說的最后一句話竟然是“好走”,我說個屁的好走,這下直接成了一路走好。伴隨著長久的耳鳴與神經(jīng)痛,從此這兩個字的組合也成了我噩夢的一部分。

      另一張身份證是個年輕人的,比我大個五六歲,他叫方元,似乎是方叔的兒子——包里的那張照片上,年輕的方叔和還是小孩的他背著大?吭谝黄稹Fぐ婚_始在警察手里,阿sir看看身份證又看看我,問我是不是方元,我還愣著的時候陳希連忙點頭接過,那張身份證上的照片和我有幾分相像。

      草草辦了后事,花錢在一座小山包上買了一個小小的位置,好過做孤魂野鬼。陳希幫我請師傅刻了個石碑,師傅問起名字,我說他叫方文勇,文質彬彬的文,有勇有謀的勇。下葬的那天并沒有落雨,我也并不像影視劇里常見的那樣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走過一排排粗糙的墓碑,看著上面的每一個刻痕,或許因為窮鄉(xiāng)僻壤,大多數(shù)墓碑都只有簡簡單單的一串數(shù)字,一個名字。那時我忽然意識到名字是很重要的,在這座孤獨的山崗,他們留下的只有名字。人們不會知道這些名字背后的故事,也不會記得他們是誰,再堅固的石碑都會被時間消磨殆盡,我也一樣。

      但至少現(xiàn)在我還記得,還能把這些東西講出來讓其他人知道,有那么些人曾留下過痕跡,現(xiàn)在依然作為我的一部分存在著。在我離開后,如果有另外的人能記得的話,這份痕跡便能夠繼續(xù)留存,隨著他們的名字留存。

      07
      在方叔過世后我曾想過要聯(lián)系方元,但他的證件既然能被我拿到手里,應當是有一些非比尋常的原因。那些前來吊唁方叔的人見到我,都多少提了他幾句,他們說如果不是年齡對不上號,看見我就真的像方元回來了一樣。

      從他們言語中拼湊出的方元的故事,伴隨著我不曾觸及的方叔的過往。方元其實并不是方叔的親生兒子,他是方叔年輕時從海邊撿回來的,那時方叔還是一位漁民。這個男人在娶到老婆之前先有了兒子,他倒也沒有什么怨言,只是收起漁網(wǎng),用漁船換了一間能夠遮風擋雨的鋪面,從此轉行做起了吃食,這對父子也算是有了個安穩(wěn)的家。方元是在店里長大的,可他從小就愛往海邊跑,方叔就打趣說這家伙是海的孩子,應當是想媽媽了,如此說法惹了不少誤會,以為方元是方叔和哪位女性的私生子,方叔也不解釋。

      方元喜歡游泳,他游得漂亮,水性好得像一條三刀魚。盡管方叔多次訓誡過他,他照樣躍進海里游個暢快,倒也從未出過什么問題。有一回他從海里救上了溺水的男孩,男孩的父母哭著向他致謝,這使他更加自信,變得一發(fā)不可收拾。當過漁民的方叔深知大海的危險,當他警告方元務必保持謹慎,方元只是揮揮手說他知道了。

      “我是海的孩子,媽媽會保護我的。”當旁人問起方元的勇氣,他總是這樣回答。他好像確實相信,相信這片與他相伴一生的海,愛著這片與他相伴一生的海。

      直到那件事情的發(fā)生:據(jù)聽說那天下了前所未有的暴雨,天地昏沉一片,猙獰的黑云卷在一起,像是要把一切都吞沒。陳希問是不是刮了臺風,有的人說好像是,也有人反駁說絕對沒有,那就是個得人驚的暴雨天,所以我也不敢確定,不過這并不重要。那天方元執(zhí)拗地要出門,方叔訓斥他這個鬼天去海邊就是找死,方元卻說他今天一定要去,這對父子發(fā)生了爭吵。那時方叔的脾氣還沒有那么溫和,他拿起掃帚想要抽方元一頓,方元卻反身跑走,無視了方叔“有本事你就別回來”的話。方叔最終沒能攔住方元,但讓他最為懊悔的不是別的什么,而是那句不成樣的告別。方元當真沒再回來,什么也沒再回來。幾個鐘后方叔按耐不住去找他,到了海邊只看見密密麻麻的人群,人群中間有兩個小孩暈乎乎地躺在岸邊。他們說是方元把這兩個孩子救上來的,可是方元自己被水帶走了。

      方叔一直都在找,找人也好,找尸體也好,他一直都在找。他動用了自己做漁民時積攢的所有人脈,可是方元像一條三刀魚,最珍貴的三刀魚都沒他難找。三刀魚回到了大海,方元也回到了媽媽的懷里,他沒再回來。方叔卻一直都在等,他把方元的身份證和自己的放在一起,那張照片伴隨著父親的低語,他說回來吧,這里也是你永遠的家。

      照片和身份證我都一直留著,后來我用方元的身份在這座城市打拼,旁人問起我的過往,我就把照片給他們看。我說我是方元,照片上的那個男人名為方文勇,他以前是個漁民,后來開了餐館,他去世于一九九四年的秋季,他是我的父親。

      方叔的朋友們說我和方元很像,我卻不這么覺得。長相的相似或許是來源于血統(tǒng),我想方元身上可能也流淌著來自大陸中部的基因,而性格上,他生長于香港這片濕潤的土地。聽著旁人對方元的描述,我明白和他更為相像的人其實是陳希,再后來我和姜明變得熟悉,在姜明的身上也找到了些許共性——不過那都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在這里不講太多。我有時候會想那個年代的香港人身上是不是都有一股勁兒,一種執(zhí)拗,一點復雜的熱心,伴隨著悶熱粘膩的天氣,所有人都發(fā)酵成了相似的濃稠樣子,不屬于這里的我注定融不進去。但我可能也只是在給自己找理由,經(jīng)歷了那么多的事情后,離開就變得不再那么容易理所當然,可我畢竟不屬于這里,我只是過來達成我的目的。我遲早都是要走的,這個念頭阻止了一切可能,好讓我不至于越陷越深,讓我不至于成為一個過于相似的人。

      某天早上醒來我看著鏡子,里面的那張臉熟悉卻陌生,我知道那不是我自己。他是方元,可我又是誰?那時我的心里涌現(xiàn)出一陣恐慌,翻箱倒柜尋找我自己的東西,可是什么都沒有,沒有什么能告訴我我究竟是誰。直到敲門聲忽地響起,陳希的聲音從門外傳來,他喊著“張濤”……我想說我當時真的特別安心,那一瞬間好像什么都變得清晰起來:我記得那時我打開房門,這個香港男人扯著一張笑臉,懶洋洋地擠進屋內(nèi),把手上的東西隨便一放就坐到了床上,他說他給我?guī)Я嗽绮,我說你褲子那么臟別坐我床。

      他說:“張濤,我發(fā)現(xiàn)你脾氣越來越壞了,以前怎么沒見你那么講究!蔽腋嬖V他我一直這樣,只是之前沒條件罷了,這是我剛換的床單。

      08
      我的生活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

      起初借用方元的身份只是為了處理方叔留下的東西——方叔只剩下這么一個可能活著的親人,到頭來竟不知道應該把東西轉交給誰;最后的解決辦法是我以方元的名義開了個戶頭,把東西都存了進去。一個謊言要用千萬個謊言去彌補,陰差陽錯中,幾乎所有人都以為我就是方元。

      存折放在我這其實不太合適,但方叔的老友們說這也是一種緣分。他們默許了我的冒名,甚至直接稱呼我為元仔。我原以為他們并不在意方元究竟是誰,可他們卻會對我說起“你小時候”,我既不能理解這樣的做法,也不知道應當作出什么反應。我就只能沉默著等他們說完。我總是期待方元有朝一日能夠回來:屬于他的東西我都盡量保存了下來,等他回來我會原原本本地還給他;和他有關的事情只要我還記得,我也會明明白白地轉述他?墒侨绻娴哪軌蚧貋恚麘斣缇突貋砹,我想方叔也是知道的。可是他依然在等,我也依然在等。

      何叔也是管我叫元仔的阿叔之一,他對我的態(tài)度就好像對待認識多年的好友的親兒子,哪怕他知道我不是真的方元,他真的對我說過“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這樣的話。在我一個人無法支撐起方叔的店鋪時,是何叔建議我別再續(xù)租,也是他給我介紹的下一份工作。他說元仔啊,沒關系的,做你想做的事情就好。

      09
      何叔把我介紹到一個飯店做后廚,那里的管事名為劉國雄,手下有兩個徒弟阿榮和阿偉,以及一群洗碗傳菜的小工。阿榮和阿偉稱劉國雄為師傅,我算半路入門,叫他劉師傅。劉師傅出生于廣東東莞,是六七十年代“逃港”風潮中的一員,那天他看了看我的身份證又看了看我,好像要說些什么,卻又什么也沒說。

      劉師傅是一個不茍言笑的人,他的皮膚黝黑,臉上的縱橫像是青銅器的紋路,他總是沉默著,從來不做解釋。剛入門時我只能幫著處理一些食材,洗菜熱鍋,削皮去骨,斬段切絲……那時我領悟到了劉師傅的嚴厲,對于處理不好的食材,他會直接倒進垃圾桶里,損失從我工資里扣。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兩個多月,錢扣了大半,我的刀工也得到了顯著的提升,到第三個月時,我?guī)缀跻呀?jīng)不再出錯了。那時阿榮跟著劉師傅炒菜,阿偉和我一樣做處理食材的工作,劉師傅對他們的要求顯然更高,尤其是阿榮,劉師傅拿著剛洗好的筷子,嘗一口阿榮剛炒出來的菜,常常是什么話都不說就連筷子帶鍋地翻洗碗池里去了。阿偉就好些,或許也有我在的緣故,他動作可比我麻利得多。

      阿榮和阿偉管我叫元哥,實際上他倆可能比我還年長一些,但我沒有忘記我的身份,只解釋自己長得比較顯小。我們仨總在一起聊天,有時候下了班還沒盡興,我們會在附近找家小店,一邊喝啤酒一邊繼續(xù)未完的話題,我不多說自己,常常只是著看阿偉拿阿榮打趣。阿偉是個很機靈的人,對于劉師傅的做法,他有著明面上的不滿,用他的話來說就是一千個人有一千種口味,憑什么劉師傅說倒就倒,不留一點情面。他比阿榮早兩年拜師,所以我問他是不是也被劉師傅這樣教育過,他朝我勾勾嘴角,一仰頭把杯子里的酒喝了干凈,空杯敲在桌子上發(fā)出響聲,阿偉的嗓音嘹亮又得意!拔以缇蛯W了,比這頭呆瓜早多了!我就是覺得切菜輕松才干這個的,還不會被扣錢……”他伸手拍向阿榮寬厚的后背,啪地一下,阿榮的臉上露出窘迫的神情!拔彝f過好多回,讓他反抗,反抗。 卑ズ染粕夏,此時已經(jīng)面色酡紅,他慷慨激昂到:“你說說,憑什么一切都要按著老頭的想法來。”聽了這話的阿榮囁喏著嘴唇說了些什么,黏黏糊糊的,我沒能聽清,而阿偉擰著眉頭,有些不耐地“?”了一聲,阿榮便不再說話了。阿偉就摟著阿榮的脖子笑,一邊笑一邊罵阿榮窩囊,阿榮也不反駁,光是跟著訕訕地搓手。

      有天下班后阿榮站在我面前,低著頭有些拘謹?shù)孛约旱闹腹?jié),他不說話,我也沒開口問,我就這么安靜地看著他。過了半響他終于出聲,嘟嘟囔囔的,好不容易才聽清在說什么。他問我:“元哥……我系咪真系好衰,咩都做唔好?”意思是他是不是真的很糟糕。那天阿偉在休假,一向寡言的劉師傅難得發(fā)了大火,在倒掉阿榮重新燒了三遍的茄子后終于沒忍住開罵,讓阿榮愛做不做不做就滾,沒必要在這里惹他生氣,阿榮縮著脖子不敢吭聲。我過去問了一句,得知阿榮連著三次都把茄子做得“咸到?jīng)]法吃”。(這是劉師傅的原話,他對菜品有著極高的要求,并不是真的沒法吃。)那時阿榮像蔫茄子那樣耷拉著腦袋,我忽然想到了什么,問他茄子腌完以后是不是沒有洗干凈,他這才抬起頭,眼睛瞪得圓圓的,確實是一副呆瓜樣。像這種炒菜前的準備工作,向來都是阿偉在做,也怨不得阿榮一時忘記,又不敢來喊我處理。

      雖然不知道為什么,我總覺得阿榮有些怕我,但他好像對誰都這樣,好像誰都能欺負他一下。我想阿榮應該是做了很多的心理建設才會問我這樣的問題,我應該好好回答,于是我搖了搖頭。我跟他說,他認識劉師傅比我認識得久,應該比我更明白劉師傅為什么會對他那么嚴格,又為什么會發(fā)火。阿榮有些木訥地看著我,看著有點讓人生氣,我想這么說他是完全行不通的,所以我換了種方式。我問他怪不怪劉師傅這樣對他,他急忙擺手否決,我說阿偉也說過一千個人有一千種口味,可能劉師傅確實是有些過分,他甕聲甕氣地解釋到“師傅一定有他的道理。”

      我在門后面看見了劉師傅的側影,知道自己大概不需要再說什么了,于是我拍了拍阿榮的肩,告訴他沒關系,今天就當長個記性,以后不要再錯就行。他一定可以成為出色的廚師的。

      10
      我不清楚那天的話劉師傅聽到了多少,只是那天過后,劉師傅在掌勺時開始喊我在旁邊正大光明地看了。他會告訴我各種調味的配比、食材的下鍋次序、火候與時間,稱得上詳細,而在此之前我只能在洗菜時偷偷瞟上幾眼,盡量去學些東西。劉師傅的教導讓我受益匪淺,這本是件好事,但我總有隱隱的擔心。

      事實證明我多慮了,劉師傅什么都知道。當他在下班前忽然讓我留一會兒的時候,我就有預感有什么正在發(fā)生。我?guī)椭褟N房的東西全收拾好,回過頭看劉師傅用圍裙擦了擦手,又從他的柜子里拿出一瓶黃酒。我想今晚必然是沒法清醒著回去了。

      劉師傅是個寡言的人,他悶不做聲地坐到門口的單桌,擺上一碟花生一盤鹵肉,拿小杯倒了兩杯酒,又默默把自己面前那杯喝掉。剩下一杯估計是給我倒的,但我不知道這杯酒算什么,所以我沒急著喝,劉師傅也沒說什么。直到他喝完了三杯酒,從鼻子里呼出一聲長氣,開口時總算說了些和廚房無關的話題。

      “你不打算在香港發(fā)展吧!眲煾祮栁,我下意識點了點頭,回過神來才發(fā)覺這句話里的含義。我當時就慌了,可是劉師傅的臉色依然冷峻,我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態(tài)度,卻也沒敢去問。我只是看著我面前的酒杯,沉默地等待另一個沉默的人給我判刑?墒菦]有,劉師傅把酒杯往我面前推了推,他說他一直知道我不是方元。我心一橫,一仰脖就讓酒杯見了底,在此之前我沒喝過黃酒,只覺得從嘴巴到胃里都像火燒了似的疼起來。我沒忍住拍著桌子哈氣,聽見劉師傅帶著點愉悅的聲音像幻覺一樣飄來,他說慢一點,什么事都不能心急。“一千個人有一千種口味……這話是阿偉說的吧,你怎么看?”或許是喝了酒的原因,我覺得劉師傅好像比平時更容易接近了些,他向我拋出一個問題,好似和小輩傾家常的阿叔,對于答案他并不在意。我卻不敢掉以輕心,搜腸刮肚地整理言辭,告訴他這話得分情況來講,雖然說每個人的口味都不一樣,但是做餐館的不能讓客人每次吃到的味道都不一樣。我在劉師傅臉上察覺到無奈的笑意,他慢悠悠地夾了一片鹵肉,說如果阿偉和阿榮也像我這么想就好了。

      那是我第一次和劉師傅推心置腹地交流,但不是最后一次,在后來某一段灰暗又迷茫的日子里,劉師傅的酒桌是我最后的庇護所。這樣說應該很是奇怪吧,我不覺得自己和劉師傅算得上忘年交,但我和他確實在彼此身上得到了一份理解,某種意義上我們都不善于言辭,可是借著酒意,好像就能互相靠近一些。他說他很擔心他的兩個徒弟,阿偉不夠踏實,阿榮沒有主見,他們兩人的性子還需要再磨一磨才行。在此之前我以為劉師傅會更偏向阿榮一點,可是我看著他的臉,讀出了些許手心手背都是肉的愁惆,忽然想到阿偉比阿榮要早入門兩年,他們之間的感情遠比我想象中復雜。

      我們不知怎地聊到了何叔。有些不可思議的是雖然后來我喝得爛醉,但和劉師傅聊天時的場景我一直記得很清,我甚至記得劉師傅談起何叔時的神態(tài),細致得像是電影的慢放鏡頭。他先是抿一口酒,接著長長地嘆了聲,說話時雙眼看著酒杯,也許是看著杯子里自己的倒影。“你是何祥介紹來的,”劉師傅頓了頓,又說:“他那個人就是這樣。”我和劉師傅說我一直沒能搞懂何叔的想法,劉師傅搖了搖頭,他說他也不懂。在多年以前他曾以為自己與何祥是知心又過命的交情,后來才知道過命是真的,只是他從來沒能真正理解過那人。但不理解其實也沒什么關系,當何祥再次出現(xiàn)在他面前,不管什么要求劉國雄都會答應。

      何祥是個同志,在香港人們把同性戀者稱為同志。這里似乎比大陸要開放一些,但也沒有開放到人人都接受的程度,至少何祥的父母就不能允許他們的孩子是一個“異類”。尤其是他一開始還好好的,自從和某個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男仔混在一起后,忽然就開始不聽話了。父母起初以為何祥是學壞了,混上幫派了,但想到二十多的年紀按理也過了想當古惑仔的階段,就算當古惑仔應該也不耽誤相親,于是偷偷跟在何祥的身后,想看看何祥究竟在做什么。他們看見自己的兒子和那個剛從廚房后門走出來的男仔抱在一起,表情曖昧,動作親昵;丶抑蟠蟪沉艘患埽诤蜗榈谝淮握f出“我就是喜歡男的”時,父親沒忍住狠狠給了他一巴掌。他們把他關在了家里,而他的反抗方式是不吃不喝。沒有辦法,只能從另一個人入手,那個把何祥引入歧途的外地人,那個不應該出現(xiàn)在這里的冒牌貨。劉國雄那時在餐館工作,何祥向老板介紹時說他是自己的堂弟,叫他阿雄就好,阿雄是干活的一把好手。被何祥的父母找上來時他其實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就看著上了年紀的阿娘腿一軟在他面前跪下,阿叔陰沉著臉說你現(xiàn)在走我們還能繼續(xù)做叔侄,是吧,何雄。他就真的離開了,再見到何祥已經(jīng)是很久之后,那人帶了一身的傷蹲在他家樓下,向來多話的性格卻什么也沒說。他把何祥領到家里照顧,約莫有一個月的時間,何祥又忽然消失了。

      “后來呢?”我很想問劉師傅后來怎么樣了,他是怎么從何雄變回了劉國雄,他和何叔算是什么關系,那一個月以及何叔消失之后究竟又發(fā)生了什么……我想知道的東西有很多,可是我的舌頭好像有些不聽使喚,我什么話都說不出來。就連上面的故事也多來自于我的猜想,恍惚之間我分不清哪些是想象,哪些是劉師傅真實講述的過往?墒怯行┰掝}就是這樣,直到后來我也沒能找到再提起的機會,只能讓它就此結束。也可能劉師傅當時講述了完整的故事,只是我忘了干凈,忘了就忘了吧。

      睜開眼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家里的床上,腦袋嗡嗡作響,扭頭猛地對上陳希黑白分明的眼睛,我一下子就清醒過來了。翻手機一看完全過了上班的時間,我著急忙慌地給劉師傅打電話,他沒接,應該是在忙。陳希卻說劉師傅給我放了一天假,讓我安生休息就好,我問陳希怎么知道的,他朝我咧咧嘴,讓我猜猜自己現(xiàn)在為什么會在床上。答案顯而易見,可是我什么都想不起來。

      我的頭還暈著,于是重新躺下準備再瞇一會兒,可陳希又開始鬧人。他就湊我旁邊,一會兒喊我一聲,一會兒推我一下,我不耐煩地用后背對著他他也不消停。我被鬧得睡不著,拿眼睛瞪他,他還怪委屈的。陳希裝模作樣地問我早上想吃什么,這家伙現(xiàn)在算我半個房東,沒辦法,我只好起來給他做飯了。

      11
      算著日子,我在劉師傅手下做工已經(jīng)一年有余。這段時間發(fā)生了很多事情,我盡量挑些印象深刻的來講。

      方叔走后的那個冬天我過得比較拮據(jù),其實也還算好,只是我不太舍得花錢。那時我還沒適應“方元”這個名字,工作上又常出差錯,說不覺得苦悶那是不可能的。最嚴重時我真的想撂擔子不干了,我想回家,可是我那沒出息的自尊又阻止了我,告訴我不能就這么回去。香港的冬天不同于北方,是一種鉆心透骨的冷,厚重的帶著濕氣的衣服壓在身上半天都捂不熱,有時候哆嗦著睡了一夜過去,醒來手腳依然冰涼。那個冬天陳希隔三差五的就來找我,蹲在我下班的門口或是在休假的早上敲我的門,看上去游手好閑的,實際上也沒啥要事。某天晚上他跟我回家,一進屋就打哆嗦,他說我的屋子冷得像太平間一樣,說得可晦氣。

      他在那里扯一堆風水,說我住的地方太陰,長期住下去對運勢不好,我不太懂也不太相信這些,只覺得越聽越煩?墒顷愊:鋈粏栁乙灰黄鹱,他說他有空調,晚上一個人開也是開。這家伙常有突如其來的想法,一般只是提一嘴,很快就會過去,所以我沒當回事,可他這次來了勁。他對我說他那屋子還挺大的,離我打工的地方也近,我跟他一起住還省得他來回跑……我越聽越納悶,我尋思他那小破地方我又不是沒去過,跟我這兒有什么差別,他卻朝我嘿嘿笑,跟我說他搬屋子了。

      他的新屋子很大,確實也離劉師傅那近很多,我問陳希這地方租一個月不便宜吧,他馬上就說所以要拉我過來分擔一下。他看著不像開玩笑,于是我問我過來要怎么住,他給我在臥室比劃比劃,說這兒還能再放一張床。這哪是放一張床就能解決的事。陳希就笑,我回憶他時總能想到他的笑臉,明明是很機靈的人,一笑起來就冒傻氣。他跟我說睡覺難道不是最重要的嗎,我竟一時無法反駁。最后的結果是我和他房租各半,水電他交,但是我得幫他解決吃飯。就算陳希不說,我還能餓著他不成,我本就是做飯的,他甚至連菜都不用我買,這條件對我簡直能說是占便宜,可是看陳希那樂呵的樣子,我又莫名覺得自己有點吃虧。

      我當真和陳希住在了一起,我想人果然是一種社會動物,家里有人和獨居的感覺天差地別。拿吃飯舉例,一個人生活時做飯是件很麻煩的事,幾乎總是隨便糊弄,或者根本不想進廚房,在外頭吃完再回家。兩個人就很不一樣,即使好像只是添了張嘴,但總歸有了盼頭。陳希這家伙挑食得很,哪怕他下廚就是災難,他那舌頭也能嘗出好賴,我能忍耐他主要是他吃東西很干凈,吃完了還會主動洗碗。不過如果合他口味,他能給我吹到天上去,雖然夸張,倒也挺有意思的。

      陳希不太會照顧人,就連對自己都是湊合,但他挺照顧我的。天氣很冷的時候空調不巧失靈,陳希和我把被子疊在一起,在一張床上擠著,他說我的腳涼得跟冰塊似的,卻用腿給我貼著,我往邊上挪他也跟著我挪。他說被子和床就那么大,還是早點睡吧。等到天漸漸熱了,厚褥子被換成了涼席,陳希就常穿個老頭式的跨欄背心在屋里晃悠。他坐不住,一閑下來就覺得熱,可是出門的話,太陽曬得能給人脫層皮,他就只能在屋里折騰,電視都看不下去。我見不得他那樣,就下樓買了些雪糕,雀巢的,還不算便宜。我把雪糕給他讓他安生點,他笑歪歪地坐床上吃,結果吃一半雪糕掉涼席上了,他那表情,蘭姐見了估計都得說他沒出息。

      記得有天我忽然發(fā)燒,早上起身差點從床上摔下去,還在睡覺的陳希一下子醒了,把我摁回床上,幫著我請假。其實如果我一個人住的話根本不會那么虛弱,可是身邊有人,我就好像真的生了很大的病似的。那天陳希特別安靜,給我找了藥喂了水以后,我就一直在睡覺,直到中午我被一股糊味喚醒,起來看見他手忙腳亂地站在廚房,鍋里煮著沸騰的溢出來了的粥。他見著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跟我說早知道煮個粥那么麻煩,他不如下樓去買了……那鍋糊了的粥陳希想要倒掉,我還是舀來吃了一碗。陳希挺能加料,什么青菜瘦肉雞蛋都往里放,以為自己是什么大廚。他不知道要想把粥煮好是最難的了。

      陳希有時會忽然消失幾天,回來帶一身傷回來,我一直知道他是□□,但我不清楚他具體是做什么的。很可笑吧,我跟他吃在一起睡在一起,我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我問他,他說他就是拿錢做事。但他又和姜明不一樣,姜明說陳希很厲害,我也不太懂這些。我只知道陳希受傷了,我就得給他上藥,我給他上藥時他老是嗷嗷叫。我問他跟人打架時怎么不覺得疼,他說怎么會不疼,只是不好丟了面子。那怎么在我面前盡做些丟人的事,這話我就在心里想想,我想我是知道答案的。他說我下手可重,又說人家電視里上藥都會給傷口吹吹,我說我就這樣,怕疼就少受點傷,他一下就不嚷了,咧著嘴不知道在那美什么。

      仔細想來,那些我能記著的稍微美好的事情,大多都由和陳希住一起開始,大多都與陳希有關。我漸漸理解當初陳希為什么會不嫌麻煩地來找我,他是個很怕寂寞的人,各種意義上都是。我是說時間過得真的很快,快到我有些難以分清,有些故事明明是我自己的經(jīng)歷,可是隔得太久,我回看時卻像是看著別人。但我又很清楚那就是我,過去的我。有時候我會想過去的我和現(xiàn)在有什么區(qū)別,這又是一個太大的問題,大到得不出答案;蛟S根本沒有區(qū)別,我從來都只是這樣,在這世界上盲目地走著,孤零零地來到這里又孤零零地離開,我從來不知道我要去什么地方。不知怎地想到了蘇軾的一句詞,雖然我的地理和歷史都算不上很好,但香港應該也屬于嶺南地區(qū),所以那句詞對過去的我還挺貼切。

      陳希的存在讓我感到安心,這是確切的事實。

      12
      和姜明的相處并不在我意料之內(nèi),當他忽然找上我時,我還以為他是想找陳希。我對他說陳希的事情找我是沒有用的,他卻朝我搖頭,告訴我和陳希沒有關系。

      那是夏天發(fā)生的事情了。香港的夏天總是黑得很慢,姜明的臉在夜色下發(fā)紅,他朝我鞠了一躬,聲音緊巴巴,問的卻是感情的話題。姜明說我是他能想到的人中最合適的那個,即使我反復推脫,他低著的頭就是沒抬起來過。我說我不知道他具體想問什么,他讓我先答應幫他再說。想了想他又補充到不會讓我白幫忙的,就當是他欠了個人情,以后我有什么他能幫上的,可以盡管同他講。話說到這份上,我就是想拒絕也不好再開口了。于是和他要了兩瓶啤酒,坐在小攤邊上聽他講讓他苦惱的姑娘,那個場景就像當年熱播的香港電影。可是生活和電影到底不同,我們比電影里的角色平凡,我們的生活有時候卻比電影還要荒誕。

      姜明自稱是個馬仔,一個受人使喚的小嘍啰,那年社團高層換血他跟對了人,也總算是混出了些名聲。他關注著這個片區(qū)大大小小的事情,當時方叔出事,到店里告訴我這個消息的人就是姜明。想到這時我向他道了聲謝,姜明卻說這沒什么,方叔是個好人,好人不該落得那樣的結果?墒俏覀冇钟惺裁崔k法呢,我還是很感謝他,他當時是跑來報信的,那條消息連著姜明的喘氣一并反復重現(xiàn)在我的回憶里,讓我怎么樣也難以忘記……也是因為這件事,我對姜明的印象其實不錯,但這份“不錯”并不能為他帶來什么,甚至可能恰是他苦難的根源:他既不是十足的惡霸又不算正直的好人,他喜歡上了一個留洋歸來的英語老師,他們之間本來不會有任何交集。

      在香港生活必須要掌握的語言,粵語是最重要的,其次就是英語,說普通話的反而是少數(shù)。按理來講是這樣的,只是我待的那塊地方不怎么有外國人來,我那時也沒什么要學英語的意識。陳希的英語應該不錯,但我畢竟沒問過他這些,他也沒和我說過。我好像又扯遠了,當時知道姜明喜歡的人是個英語老師,我的第一想法是讓他也學學英語,至少能夠有點共同話題,姜明卻一臉為難的樣子。他說他并沒什么機會和老師搭上話,更別說什么共同話題了。況且學幾句英語和對聊天也沒什么幫助,我這樣想著就又給他出主意,我說那你去問問她愿不愿意教你么,她是哪里的英語老師啊?好了,人家是教初中的,這條路看樣子也行不通。我很好奇姜明到底是怎么會和老師認識并喜歡上她的,姜明抱著酒瓶跟我講是因為一個學生。前些日子忽然有個小孩來堵他,不知怎地要認他當大哥,他沒接受,這話不是鬧著玩的,可那孩子就是鐵了心跟著他,為此連學校的課都逃了。這一逃課,學生的班主任就來尋了,找到時姜明正蹲在路邊抽煙,那小孩在旁邊看著。

      姜明的神情有些落寞,他說人家不由分說地給他訓了一頓,可他半點也沒覺得生氣,老師長得真好看,就連罵人都文質彬彬的。我好像看到他慌慌張張地把煙踩滅,像個學生那樣背著手挨訓,抬著眼看向老師,滿眼都是這個從天而降似的漂亮的人。老師名叫陳盈姿,我后來隔得遠遠地見過她,她穿得時尚,一看就是有氣質的文化人,和姜明很不一樣。他們幾乎是兩個世界的人,可姜明就是看上了她,想和她說說話。姜明說他也沒有別的想法,他只是不想被老師討厭。我告訴他這有點難,畢竟在老師看來是姜明“帶壞”了她的學生!拔抑,”姜明低著頭,“我同周家輝講咗佢唔好當古惑仔,可佢就系唔聽,我有咩辦法咯!保ㄗg:我知道,我和周家輝講讓他不要當古惑仔,可他就是不聽,我有什么辦法。)說完他飲了幾口啤酒,呆愣著眼神問我:“我都唔知佢點解想做呢個,濤哥你有咩辦法。俊保ㄗg:我都不知道他為什么想做這個,濤哥你有什么辦法嗎?)想了想我跟他說,其實我也不太清楚。

      我不知道姜明為什么會覺得我是最合適的那個,明明我沒有任何和女□□往的經(jīng)驗。我們喝完了酒他就站起身來,跟我說他要送我回去,我問姜明為什么,他明顯愣了一下。好在他沒再堅持,走之前他問我之后還能再和我喝酒嗎?我又說陳希的事情找我是沒有用的,他急忙搖頭,對我說“濤哥,我只系想同你傾計,我仲有好多問題想問你!保ㄗg:濤哥,我只是想和你聊聊天,我還有很多問題想問你。)于是我答應了,我告訴他只是喝酒的話隨時都能來找我,只要我有空。

      后來我們就真的經(jīng)常在一起喝酒,陳希不太喜歡姜明,但他偶爾也會同我一起,我覺得姜明和他還蠻像的。有天我向他們說了這件事,結果兩個人都不太高興,陳希挑著眉毛一臉不爽,姜明則連連擺手,跟我說他哪能和希哥比,希哥要帥氣多了?晌抑傅牟⒎情L相或者身份,但是具體相像在哪里,我也不好輕易定義,或許因為他們有著相似的信念,或許因為他們都想做個好人。我不知道如果是我面對他們的難題會做出怎樣的選擇,和他們比起來,我真是十足幸運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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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明很尊敬陳希。這個詞聽上去有些嚴重,但事實就是這樣,陳希在當?shù)氐娜蠒锸巧儆械牟荒苷腥堑娜。我問姜明是因為陳希很能打嗎,他卻說打架不要命的人多得是,在社團里人命比雞毛都輕賤,而陳希把這份輕賤控制在了社團以內(nèi)。我沒太理解,姜明就朝我笑,這個比我還小上幾歲的男孩露出一個我這輩子都讀不懂的表情,他說我命好,陳希什么也沒讓我知道。這條街誰都清楚陳希把我看得很重,要是換個地方,會發(fā)生什么應該不用多說,但在這里我是安全的,這就是陳希厲害的地方。

      我看著姜明的臉,不知怎地想到了陳盈姿,他喜歡的那個英語老師。我不知道陳希做了什么,但我想他一定很有手段也很有能力,才能讓這里的人都有條件去愛別的人,我卻一直以為這是理所應當?shù)淖匀坏氖虑。如果早些認識不一樣的陳希,我大概也會很尊敬他吧。陳希不太喜歡姜明卻也幫了他一把,名叫周家輝的那小子在被陳希帶了幾天后就回去好好上課了,沒再纏著姜明說些要進社團的話。

      忽然想起蘭姐,在我們第一次見面時蘭姐就說過,如果不是命運所迫,陳希會成為一個偉人,那時我聽不懂,現(xiàn)在卻能稍微理解了。蘭姐應該是看著陳希一步一步走到現(xiàn)在的,她知道陳希吃過多少苦頭,她是陳希唯一的家姐。蘭姐也是我的姐姐,方叔走后我不再有機會給她送飯,她還說會想念我做的那一口。那就到家里來吃吧,她有空我也有空,陳希自然也不會有什么意見。我把我算得上拿手的菜都端了上來,量不大但種類挺多,陳希半開玩笑地說自己沾了蘭姐的光,蘭姐就教訓陳希在家要勤快一些,不能凈讓我在廚房忙活。

      那年蘭姐二十八歲,身邊的人換了一批又一批,從某一刻起她忽然開始規(guī)劃未來,不像從前那樣能活一天算一天。她說她們這行花期很短,不論是自愿還是被迫,總有年輕漂亮的姑娘拿青春換幾分薄錢,但這種生活畢竟不安穩(wěn),她從十六歲進入社會,終于不再只是為了謀生。蘭姐交往過幾任男友,在見識到他們的真面目后心灰意冷,她說她不會再依靠任何男人,濃情蜜意時許下的諾言通通都是泡沫。陳希在旁邊潑她冷水,說在洗頭店認識她的男人怎么可能會有好東西。蘭姐說照這么講陳希也是爛人一條,陳希說他至少沒差勁到玩弄別人感情。他們兩個人在一塊兒時經(jīng)常拌嘴,吵到最后蘭姐總是一手摁在陳希的頭上,揉亂他那頭褪了又染的紅毛。我問蘭姐有什么打算,蘭姐說她想要攢錢開一家花店,到時候把阿珊也拉過來做花店小妹,阿珊負責養(yǎng)花,她來賣掉。(阿珊就是宋珊珊,和蘭姐關系很好的那姑娘。)她說這話的時候表情很輕松,像是早就做好了所有安排。

      讓我們都沒想到的是,蘭姐有天帶了個男人到我們面前,那是她的新男友,她說他叫符彥銘。這還是蘭姐第一次把人介紹給我們認識,我和陳希對視一眼,雖然都覺得不太靠譜,看在蘭姐的份上還是優(yōu)待了他,我們叫那個男人符老板。符老板當真是個老板,或者叫少爺可能更貼切,他做介紹時會先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名片,名片上的電話號碼打過去是助手來接。符老板是大陸人,他們家在香港開了分公司,他說他從沒想過會在這種地方碰到蘭姐這樣的人,他溫柔地稱蘭姐為樂樂,雖然認識沒有多久,他打算娶樂樂回去。正常人都信不了這話的吧,蘭姐偏偏相信了,更過分的是陳希居然也是一副相信的樣子,陳希說他特別理解這種感覺,他理解個鬼。不過陳希解釋他就是給蘭姐一點面子,我們都沒那么容易放心。

      后來符老板忽然跟我們說,他想把蘭姐帶回大陸幾天,給家里人看看,也帶蘭姐去看看。他看上去挺認真的,而且這話是他親自來說而不是蘭姐告訴我們,蘭姐甚至比我們還要晚知道這個消息。蘭姐很高興地同意了,我和陳希千萬囑咐她,她對我們擺擺手說自己混社會那么多年,用不著我們操心,受欺負了她就回來,這里總是有她的位置的!笆前上W校碧m姐挑著眉毛,“我的弟弟還在這里呢!碧m姐就離開了一段時間,回來以后一言不發(fā),就連發(fā)根明顯長出了黑色也沒搭理,她很鐘意自己的一頭紫發(fā),像這樣是以前從未有過的事情。我和陳希心想她大概是被刁難了,直到宋珊珊說漏了嘴,我們才知道那天符老板根本沒來。那幾天蘭姐就徘徊在他們約好的碼頭,怎么都等不到想等的人。我明白她為什么不直接回來,可還是會覺得生氣,生氣之余更多的是心疼,那幾天我們都沒想到要給蘭姐打個電話,至少她好好回來了。

      說是好好回來也算不上,因為蘭姐有天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肚子里有了個新生命,她那時已經(jīng)不再做“生意”,這個孩子的唯一可能,來自那個她沒等到的男人。拿到檢查結果的那天蘭姐是崩潰的,她不知如何是好,這個孩子在打亂了她的一切的同時,也喚醒了她的一部分期望。她打電話,她找地址,她給自己定的期限是兩個月,她會再等符彥銘兩個月,兩個月過去她就會把孩子打掉,從此不再對男人產(chǎn)生感情,可是兩個月過去,她依然在等。無論是否懷孕,蘭姐都再也聯(lián)系不上那個會笑著喊他樂樂的男人了,等到后來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等,她的肚子越來越大,日子也越來越難過了;蛟S是宋珊珊忽然提起,她說蘭姐想把孩子生下來也沒關系,她可以和蘭姐一起把孩子養(yǎng)大,蘭姐卻忽然發(fā)起火來,對宋珊珊說你瞎摻和什么,你自己都是一個孩子。這件事使蘭姐下定決心去做引產(chǎn),她打起精神,說日子還得必須過,她還要攢錢開花店呢,怎么能一直消沉下去。也就是她的這份決心,讓她坐上了手術臺,卻再也沒能下來。

      蘭姐的死訊是宋珊珊告訴我們的,是她把蘭姐領走,也是她把蘭姐送去火化。她幾乎花掉了所有的存款,把高高的蘭姐變成了小小的盒子,那個盒子上雕了很漂亮的百合花,是蘭姐最喜歡的那種,香得讓人直皺眉的百合花?匆姾凶拥哪且凰查g陳希就受不了了,他揪著宋珊珊的衣領,問她為什么要自作主張,宋珊珊睜著眼睛流淚,她快被陳希提起來了,可抱著蘭姐的胳膊就是沒有送開……陳希還是放開了她,對她說你走吧。宋珊珊向陳希鞠了一躬,說了聲謝謝,陳希曾幫她趕走來討債的父母,這次她卻要帶走陳希唯一的親人。她說她會去很遠的不會被人找到的地方,她會帶著蘭姐那份好好生活。

      我對宋珊珊最后的印象來自她帶著蘭姐遠去的背影,她真的很瘦小,四肢纖細,脊背單薄,她在路上茫然地走著,堅定的只有盛著蘭姐的那個懷抱,像一個在廢墟里護著孩子的母親。我看向陳希,陳希沒有什么表情,我知道他是用盡了全力才沒有追上去,把他的姐姐留下。于是我拉住了他的手,他一直顫抖著,我的手被捏得很痛,直到他慢慢平靜下來。陳希看著我說我們回家吧,于是我們就回家了。

      蘭姐走后陳希的頭發(fā)也黑了回來,某天他帶回家一堆工具,讓我?guī)退緜頭。我說我不會染,他說沒關系,于是我就按著說明書的方法幫他染頭。染好以后他看著自己的頭發(fā),眼淚忽然就掉了下來。我從沒見過陳?薜臉幼,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把頭埋在我的胸口,對我說他想蘭姐了,我的眼睛也變得模糊,用力回抱住陳希。我說我也想她。

      14
      生命是偉大而脆弱的,我一直都知道這點,偉大于它的誕生與影響,脆弱就只是脆弱罷了。人終有一死,生前哪怕有家財萬貫,死后也皆為過往云煙,來這世上一遭什么也帶不走,又能留下什么豐功偉績?對于普通人無非是寥寥數(shù)語的幾句回憶,故事的背后是他們的名字,活著的時候做不到揚名立萬,走后也斷不可能會萬古長青,但至少有人記得,倒也不算白來一趟。我時常覺得活著的人也算是一種墓碑,刻滿了大大小小的名字,那些有過交集的人的部分,會以回憶的方式留在身邊。

      姜明知道我的想法后沉思許久,再開口時忽地問我那他呢,他的名字也會在上面嗎。我說當然了,他就顯得很高興,他說那他也不算白來一趟。他告訴我他覺得活著沒什么意思,爛命一條,朝不保夕的,在他爸爸死掉那天他就做好了saybye的準備。原本以為每天能開心一些就是賺到,可現(xiàn)在成日做著不太想做的事情,也不知道自己在圖個什么;今天聽我這么一說,才知道原來每個人都能留下一點東西。這孩子也是苦命,姜明沒見過他媽媽,他爸是個馬仔,所以在他爸死后他也成了馬仔,他爸是在玩牌九的時候被人打死的,姜明不知道具體原因,但他知道社團里都是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這個命這個天往往會有一個具體的稱呼,常在后面跟個“哥”的后綴。我聽他說他不知道圖什么,我問他真的不知道圖什么嗎,是誰天天蹲在別人學校門口,不讓三合會的其他人靠近這邊。姜明撓著腦袋紅了臉,他說那不算,他沒想和人家有什么發(fā)展。

      我逗了他幾句,姜明的臉更紅幾分,他對著我連連擺手:“濤哥你唔好講笑,我邊襯到上佢……我都冇讀過書!保ㄗg:濤哥你不要開玩笑,我哪里配得上她……我都沒有讀過書。)我剛剛還樂著呢,一下子就笑不出來了。那時我想起我來香港的初衷,就是為了讓我弟弟有錢讀書。我弟弟的成績一直很好,他也很爭氣,靠自己考上了大學。姜明和我弟弟差不多年齡,可是他沒有選擇。

      我很少談論自己,但那天我告訴姜明其實我也沒有讀過多少書。姜明有些意外,他說我看上去很有文化,我說我父親曾是一名老師,直到一場重病打倒了他。那年我讀初三,我弟弟還小,家里又沒有什么積蓄,我就只好出來打工了。我在香港待的時間比自己想象中長,賺到的錢我都打回了家,比我一開始計劃的要多上不少,可是還不夠,我還要再攢更多:我母親的年齡大了,身體算不上健康,弟弟上學也是要吃飯的,萬一他喜歡上了哪個像陳盈姿那樣的姑娘,我這個做哥哥的也只能像這樣支持他。姜明問我那你呢,我愣了一下,他問我對自己是什么打算,我說我不清楚。賺夠了錢我應該就會回去吧,可是多少才算夠了,我不清楚。姜明像是才意識到我是會走的,他糾結一會兒,問我那陳希怎么辦,我說我也不清楚。我不清楚的事情總是很多,有些時候我甚至分不清自己是誰,如果不是這次意外和姜明談起,我都忘記我很久沒給家里打個電話了。

      我有些惆悵,姜明也有些惆悵,到頭來他居然開始寬慰我,他說想得太遠的人容易不幸福?倳泻芏嗍虑閹砗艽笞兓词股厦嬗幸粋保質期,也擋不住罐頭會因為包裝破損而提前壞掉,要是什么東西都要標個日期的話,拿到手里的那天就是保質期的最后一天。這話聽起來有點耳熟,我想姜明應該很喜歡《重慶森林》,又或者,他可能覺得自己很像223。果然,姜明的下一句話就是他會永遠記住陳盈姿,哪怕只能擦身而過,能夠擦身而過已經(jīng)足夠讓他開心。我問他就這么喜歡?姜明點點頭,對我說這輩子能遇見這樣的人,實在是好難好難。他甚至來不及也不需要去想,去搞清楚這究竟是哪種喜歡。

      不要想太遠啦,命運這東西很難捉摸,誰知道會發(fā)生什么呢。好一天歹一天都是一天,還不如珍惜眼前,去和喜歡的人見上一面。姜明說他喜歡的人說不定還在討厭他,我倒覺得未必,但姜明具體做過什么樣的事情,我只看見了我看見的那部分。

      姜明向我告別,走之前他忽然提起了一個人。他說蔣哥最近盯上了陳希,這個人絕非善類,讓陳希小心一點。

      15
      姜明死了。

      很突然的消息,事情發(fā)生時我還在做工,是晚上回家以后陳希告訴我的。前兩天還在一起喝酒聊天的人,今天就收到了他的死訊,這讓我感到難以置信?墒顷愊:苷J真,他不是會拿這種事情開玩笑的人,他說隔壁街道有社團火并,死傷很嚴重,姜明只是其中之一。

      姜明的上級為他舉辦了葬禮,還算是風光,我在現(xiàn)場看見了讓我意想不到的人,又好像本應如此。那個有點眼熟的名為周家輝的小子,心神不定地站在靈堂前,想要向誰搭話又不知怎么開口。于是我叫了聲他的名字,周家輝猶豫后朝我小跑過來,他認出我是陳希的朋友,但他不知道我是誰。想了想我告訴他我是方元,叫我阿元就好,這里的人都這么叫我,周家輝就怯生生地喊我元哥。沉默片刻他忽然跟我說,是他害了姜明,姜明是因為他才沒命的。

      周家輝說那天他被不認識的人叫住,那人說姜明找他,他雖然心存疑惑,還是傻愣愣地跟著去了。到地方他的確見到了姜明,卻是他怎么也想象不到的情景:剛剛還在為他引路的人下一秒就錮住了他的脖子,周家輝注意到了姜明的一時失神。也就在那時,一記悶棍敲在了姜明的頭上,他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倒在了那些沒有理智的鞋底。場面很混亂,打斗還在繼續(xù),周家輝被嚇哭了,眼淚不停地流……他想上前卻動彈不得,直到人群漸漸散開,被松開的周家輝跪在姜明的身邊,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沒能感受到一點心跳。周家輝紅著眼說都怪他,如果他沒有輕易相信了那人的話,沒有出現(xiàn)在他們打斗的現(xiàn)場,姜明就不會被他們鉆了空子。他越說越激動,差點說出要為姜明報仇這樣的話,我急忙打斷了他。我說你忘了嗎,他一直都在勸你回去上學。

      要是姜明也有條件好好讀書的話,他的人生會完全不一樣吧。

      我們聊著,忽然有一幫人走上前來,領頭那位的臉上掛著讓人不太舒服的笑容。周家輝忽然有些慌張,他想說點什么,領頭的人卻略過他,向我伸出了手。來人自稱蔣成宇,我想他應該就是姜明所在社團的老大,那個所謂的“蔣哥”。我和他握了手,在心里敲響了警鐘,他讓我感覺很不舒服,我不知道是否有姜明提過的原因。姜明曾讓我提醒陳希務必小心,陳希聽后只說他知道了,我沒想到蔣成宇看上去是那么……那么危險。好在他似乎只是過來打聲招呼,可他為什么要過來和我打招呼?周家輝在蔣成宇走后悄悄告訴我,在我叫他的名字以前,他原本是想找蔣成宇的——那天蔣成宇給了他一個號碼,對周家輝說有需要可以找他。

      我把這件事知無不言地告訴了陳希,他一開始還懶洋洋地癱在床上,聽到周家輝的復述時他坐了起來,眉頭皺得能夾死一只蒼蠅;在知道蔣成宇和我打招呼后陳希忽然變得緊張,把我當天穿的衣服全部丟到了垃圾桶里,他反復確認我沒有收蔣成宇的任何東西,最后告訴我讓我這幾天哪里都不要去,下班以后等他來接我,無論如何都保持警惕。對于陳希的安排我并沒有意見,我只想知道要持續(xù)到什么時間,但我沒有問他,問了他應該也答不上來。從見到蔣成宇的那刻我就有不好的預感,我真的很擔心陳希會忽然說些不要命的話,好在沒有。

      還算平靜的日子持續(xù)了一段時間,我什么也沒有問,陳希也什么都沒有說,某種意義上我們都心照不宣,好像壓根沒有什么變化,但我們都清楚是不一樣的。姜明不在以后也沒人再找我喝酒,陳希倒是會在家里準備幾瓶,可是我不敢和陳希喝,以前還可以,但現(xiàn)在我會覺得害怕。直到某天陳希纏著胳膊來接我下班,我知道我害怕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

      回家以后我?guī)完愊V匦掳艘幌,期間他一言不發(fā)。他受了很重的傷,比以前的哪一次都要嚴重,可他比以前的哪一次都要沉默。直到我處理完全部,陳希忽然對我說,就這樣吧。

      我問陳希什么就這樣吧,陳希說我不用再等他了,以后該做什么做什么,想要回大陸的話就回去吧。我當時真的很生氣很生氣,我問他憑什么,憑什么他讓我等我就等,他讓我走我就走,我是他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一條狗嗎……我承認我當時說的都是氣話,陳希就這么看著我,他說他從來沒有這么想過。

      我哭了,很沒有出息的,陳希搭著我的肩膀,想了想說那就等吧。他把什么都告訴我,甚至包括他的錢都在什么地方——這個人很聰明,他把大錢都換成了金子,金子總是能保值的。他說蔣成宇沒有底線,不知道會做出什么來,他可能會有危險,但他不會讓我有危險;如果哪天出了什么事,他讓我不要管他,無論如何都先回家。我問他那他怎么辦,陳希說只要他還活著,無論如何都會來找我的。

      “你也別想為我做些什么,這些事情和你沒有關系……你回家就好,離開香港,回你大陸的家,把我的東西帶上……你不是來賺錢的嗎?你已經(jīng)賺到了。沒事的,我肯定能找到你,你的號碼我倒著背都能背出來……”陳希說了很多很多,可我只記得這么些話,我一直在哭,怎么都停不下來。很久之后我才意識到,陳希那時就已經(jīng)在向我告別了,是我不夠干脆,才讓我們越來越難以抽身。我本來就要走的,我早知道我要走的,我只是有些舍不得,越是舍不得就越是放不下。直到現(xiàn)在我依然記得陳?聪蛭业难凵,他指腹以及手心的繭,他對我說對不起,他沒有什么對不起。

      后來,后來的某天晚上我聽見一聲巨響,陳希推了我一把,我就頭也不回地跑了起來。我知道他如果能回來的話一定會找我,這是他保證過的事情,陳希不會食言。

      16
      陳希說過讓我回大陸,可我覺得我還是在香港再等一段時間吧。我給自己定的期限是兩個月,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我應該等兩個月?墒莾蓚月的時間比想象中要快,我可以再等久一點。

      我的精神狀態(tài)還不錯,阿榮問我好像很久沒見到來接我的那個人了,我說他有點事,我們都會有點事的不是嗎。阿榮還想說些什么,阿偉就把他拉走了。他們兩個依然做著炒菜和切菜的工作,但他們的態(tài)度在慢慢變化。劉師傅也沒有以前那么嚴厲了,只是依然沉默,我偶爾會和他小酌。

      早晨醒來我有時會看見陳希,他依然掛著那副笑容,問我早上吃什么,轉眼又消失不見。在家做飯我總不小心做多,后來我干脆就不在家里吃飯了,在外面隨便應付一頓,沒有我自己做的好吃。有一回我不小心忘了關燈,回家以后看見門縫里透出的那點光,我竟然有些不敢開門,可我知道陳希不會在家,他只是……一個詛咒,或許我應該早點離開這里,可是時間還沒到。

      某天我碰到了陳盈姿,那個英語老師。吃飯時我和她短暫地聊了會兒天,她忽然提起姜明,她說她已經(jīng)很久沒見過姜明了,不知道姜明現(xiàn)在怎么樣。我告訴她姜明死于社團火并,她沉默片刻,說:“這樣啊,我知道了!苯髂阒绬,陳盈姿說你是個可憐的孩子,她從來都沒有討厭過你。

      說來好笑,陳希不在后,香港竟然再也沒有人會叫我張濤。他們都說我是方元,可是我已經(jīng)不在意了,倒不如叫陳希的名字,聽到他時我可能還會回個頭。不過慢慢的,陳希的名字我也很少聽見了,在那片地方那塊區(qū)域,人們說的最多的是蔣哥,然后是一些我聽都沒聽過的稱號,什么烏雞蛇頭,聽上去適合煲湯。

      就這么等著等著,居然等到了香港回歸,早知道九七年大陸會收回對香港的主權,我沒想到自己也能親身體會一次歷史事件。那天晚上坐在電視機前,我弟給我打了個電話,他說哥,香港都回來了,你什么時候回家?我說很快了。我已經(jīng)沒有任何理由再留下了。

      我和所有人告別,我說我要去大陸,他們都表示理解。只有何叔,我給何叔打電話說我要走了,他什么也沒說。我要掛電話時他終于開口,直到最后他依然叫我方元,他說元仔啊,再去看看你爸爸吧,他是真的把你當親兒子。其實他不說我也會去的,不管是張濤還是方元,不管是方叔還是父親。

      那天和方叔說了再見,在山上我看向了遙遠的地方,我忽然想到應該多走走看看,于是買票去香港的市區(qū)轉了轉。第一次走在市區(qū)時我感覺很恍惚,心里只有錯了這一個念頭:明明來到這里四年有余,我竟從沒想過要告別腳下的一畝三分地。高樓大廈,燈紅酒綠,汽車的鳴笛聲和商鋪的音樂混在一起,這里是真正的香港,是真正的風水寶地……那我之前呆的地方算什么,我在這里呆的那么長時間算什么。錯了,完全錯了,一張張臉在我面前飛快地閃過,最后定格在陳希的笑容,我的喉嚨里一陣苦澀。

      我感到后悔,可我分不清我到底是后悔沒有早點來市區(qū),還是后悔我最后來了市區(qū)。無論如何后悔都是沒有意義的,捏緊那張早已買好的船票,至少我弟弟在大學里一切都好,至少我看見了都市的繁華。

      說是離開,不如說我從香港逃出來了。對這個城市的記憶總伴隨著厚重的水汽,悶熱又粘膩的,不像梅雨季,像是我人生里短暫的回南天。我抬起頭,天空坦坦蕩蕩,連一點云彩都沒有,我想我可以回到我的家鄉(xiāng),在那里重建我的生活。

      但世界擁擠不堪。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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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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