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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竹想起當年那個小姑娘,噙著笑,拿著悠揚的腔調(diào)說的那句話,‘我雖然長得不漂亮,好在還有個良善心地。’
這其中諸多嘲諷,諸多寂寞,五竹都體會不了,他只是看著那個漂亮的小家伙,不自覺想起了這句話,然后開始想,不知道她看見自己兒子,會有什么美妙的反應。
那個小家伙,心地不見怎么良善,倒是長得漂亮得很。
當年的小姑娘有個小志愿,大夢想,天下太平人人平等世界進步。
現(xiàn)在的小家伙有個大志愿,小夢想,有點閑錢娶幾個老婆生幾打兒子。
不能比,真不能比。
但是兩人妖孽的程度,還是表明著兩人無可替代的母子關系。
五竹并不知道人類這種東西,應該幾歲才懂事,但那個兩三歲就會站在鋪子外面,噙著詭異而可愛到極點的笑容,對他傻笑的小家伙,顯然是不正常的。
等那個小家伙脫離了兩三歲的年齡,兩小腳兒跨在四歲上的那一年,那一夜,他輕輕敲響了雜貨店的門板,輕和而理所當然的,對本該是陌生人的五竹說,“我是范閑……有人來殺我,被我敲昏了,正躺在地上……叔你總得管我不是。”
小家伙笑嘻嘻的可愛得不得了,可是他做的事,其中的意味,實在可愛不到哪里去。
五竹那幾年都沒和這小家伙說過話,只是當年送襁褓之中的小家伙來到澹州——才幾個月大的孩子,竟然知道他,這無論如何都是妖孽的事。
而才四歲的小家伙,竟然一瓷枕把監(jiān)察院三處的主辦費介,天下聞名的厲害人物,給暗算了,這就實在不是妖孽兩字足以形容了。
不過好在五竹還記得那個小姑娘,小姑娘也是那么幾歲的年齡,卻從神廟逃了出來,甚至還返回去把他也帶了出來……
五竹不是個人,他原本就是個機器,不過大抵是造得太像人了,有血有肉,便慢慢長出了心,所以他想到那個小姑娘,就忍不住彎唇角,所以他看著那個小家伙,就忍不住揚眼角。
可惜他終年用黑巾蒙著眼睛,那眼角上揚的弧度,電子眼幽幽的閃爍,從來就沒被人發(fā)現(xiàn)過。
所以范閑到死的時候,都堅定的認為五竹和當年的小姑娘,有著非正常的關系,他說,“叔你笑起來真溫柔……叔你給我笑一個……”
他不知道,當年澹州懸崖邊,小小少年赤果著上身,可憐兮兮的那些呻吟,曾經(jīng)對五竹的邏輯心造成了多大的混亂,差點沒崩潰了。
戀|(zhì)童……這兩個字,五竹大抵是不懂的。
他只知道那個明明,可說是極盡殘酷的鍛煉自己,卻偏偏還要做出個可憐兮兮樣子的少年,真是把他那漂亮的模樣利用得淋漓盡致,那時候五竹就明白,這個少年一定會活得更美好,絕不會像小姑娘那樣,莫名其妙的,就去了。
少年站在懸崖邊,噙著微羞的笑容,“有五竹叔保護我怕什么……叔謙虛……我會保護你的……”
五竹是個機器,神廟的神使,就是被帶到了人間,他也是與天下四大宗師齊名的第五個,‘保護’這兩個字,大抵就兩個人對他說過,那兩個人是母子,都喜歡噙著笑,一個笑得爽朗而寂寞,一個笑得微羞而……做作。
這兩個人都說過,要看看世界是什么樣子,然后兩人都去看了,小姑娘開始在世間游走,要改變這個世界,讓它更符合自己心中有些遙遠的記憶。而那個少年,站在光華陸離中,看著自己老娘打造出來的印記,噙著有些感傷的笑,選擇把自己融入進去。
所以最后小姑娘莫名其妙死了,少年則成了眾山巔后最濃厚的陰影,果然娶了幾個老婆,找了幾個情人,就是兒子不夠幾打,頗有些遺憾。
不過,這也只能怪他找的情人們都太高調(diào),他要是敢把她們都圈在后院生兒子,他這個陰影再濃厚,也得被全世界的目光殺死,實在怪不得其他。
五竹他不是個人,他慣用沉默,僅有的些思索味兒,也都用來思考自己到底是個什么東西,他實在沒心思,也不敢去理會那些讓他邏輯混亂的東西。
他當年沉默的站在小姑娘身后,后來更沉默的站在少年看不到的陰影中,看著那個少年喜歡上啃雞腿的女孩兒,看著他有些荒唐氣的爬墻私會,看著他試圖用幾首酸詞兒,就打動北齊那個并不如何漂亮,卻是天下最出類拔萃的姑娘……
五竹偶爾思考的時候,會認可自己是天下最好的叔叔……少年啃雞腿他打人,少年爬墻他守窗,少年要打動那朵海棠,他便去找海棠花的師傅玩兒。
天下有四大宗師,五竹是第五個,也是最讓別人害怕的那一個,因為他慣于在黑暗中,他慣于殺人,而他什么都不在乎。
他在受傷遠離的時候,只是很不講道理的,給慶國最偉大的皇帝陛下,那個少年真正的老爹,留了一張紙條兒,“范閑死,慶國亡!
所以五竹一天不死,那些山巔上,知道世上有五竹這個人物的,都不敢殺范閑,更還要保護他,生怕他死了,不講理的某個瞎子把帳記在自己身上。
五竹覺得這樣很好,守護一個人實在是個頗有幸福味兒的事,雖然大抵他也不懂幸福是個什么東西。
后來范閑有了兒子,后來五竹終于決定回神廟,尋找那些丟失的記憶。
然后他知道原來自己是個機器,然后他知道神廟的神也是一臺機器,自認是守護者,程序僵化,要世界跟隨他們的設想變化的電腦,而他們這些神使的作用,則是管束像小姑娘,像小少年這樣,本不該存在這個世界的人。
但是當年那個小姑娘把他帶出去了,所以他脫離了電腦,開始守護那個要保護他的小姑娘,然后他接二連三的殺掉了別的機器……
可是小姑娘畢竟是死了,當超出這個世界高度的電腦,和天下最強的慶國皇帝聯(lián)手,已經(jīng)不再小的姑娘,帶著嘲諷的,平和的,冷靜到極點的笑容,消失在這個人世間。
五竹終于知道了,可是送上門來的他,卻也無法避免的被電腦洗掉了程序……他再次成為那個蒼白的,無知無覺的機器。
那個小姑娘那些年的努力,那個小小少年羞澀而信任的那句“叔……”,終于被徹底抹去。
那個漂亮的,微羞的少年,還是找到了他,可是他已經(jīng)死了,人若都有靈魂那種東西,五竹的靈魂,就已經(jīng)被從這個機器的身體中抹去。
他看著少年吐血,看著少年凄聲叫他,看著那個少年像當年的小姑娘一樣,無論如何,也不肯留他一個人在雪山神廟,無識無覺枯守千萬年……
五竹是個機器,天下利器,這世上唯有兩個人懂,而這兩個人,卻都把他當活生生的人……莫說千萬年,就是億萬年,一個機器又如何懂得枯守的寂寞。
可憐——那兩個人都如此形容他,可他顯然不會懂得可憐是什么意思。
后來他被抹干凈,便連那兩個人,也都忘得一干二凈了。
“小五,你是一個人……叔,我會保護你的……”
五竹已經(jīng)是一個人了,只能怪這機器造得太像人,所以即便被抹掉,就像人的失憶,雖是忘掉了,可是身體總還記得,那些曾經(jīng)在這具軀體中流過的溫暖,總不會被忘……只能怪神廟沒有材料把他回爐再造……
“叔,你失憶癥得上癮了,你上次至少還記得葉輕眉,這次怎么連我都忘了?”這句話中的茫然惶急,五竹也不懂,可是手中鐵釬,卻無論如何,也落不到少年致命的地方……他的身體記得,這個人殺不得。
“跟我走!”少年握緊他的衣角,滿是期待的說。
“跟我走……快跑……”當年的小姑娘抓著他,奔跑在茫茫雪原……
“我不知道你是誰,我也不知道我是誰……你說的話我有些熟悉,但是我還是不清楚……”
五竹還是把那個少年抱起來,沉默的背到自己背后,就像很多年前,瞎子少年把那個漂亮的小嬰兒,從京都漫天的血火中決然背出去……
“這是小姐的血肉!
那個小姑娘說我會保護你,她說小五你是一個人,她說小五你真可憐……
很多年后,小嬰兒長大,他說有叔保護我怕什么,他說叔當心摔下去,他說叔我會保護你的……
天下最強大的人,要一統(tǒng)天下,要慶國千秋萬代,要名留青史的皇帝陛下,也終于死了。
“里面住的,好像是……小李子!蔽逯耠[隱約約想起來,那座巍峨的皇宮里住的人叫做小李子,是個挺討人厭的人,而現(xiàn)在進去殺小李子的漂亮少年,是那個讓他溫暖的人。
所以五竹沉默的拿起鐵釬,滿身厲血,在風雨中,緩慢而堅定的走過去。
少年看著他被慶帝重傷,又一次一次爬起來,沉默的砸過去時,多少傷痛也不可了解,五竹只是沉默的去做一件事,生死這種玩意,他也是不會懂的。
慶帝終于死了,不是被他們殺死的,只是不可戰(zhàn)勝的陛下,他也是人,他也忍不住好奇心,去拉開了二十多年前就想拉開的那塊黑布……陛下是個人,他拉開了五竹這個,超出世界高度的機器的遮眼布,他看見了一雙清湛靈動而惘然的雙眼,然后一道亮麗的彩虹照亮了皇宮,貫穿了慶帝的身體……
“小五的眼睛看不得!倍嗄昵,小姑娘清澈如銀鈴般的聲音在天地回響。
她說我要天下太平,要人打心里懂得爭取平等,所以有了后來的慶帝,有了監(jiān)察院,有了葉家……有了這個無限妖嬈而荒唐的天下……天下有四大宗師……他們都死了……
慶帝說天下本就不該有四大宗師,慶帝說葉輕眉你的想法未免太天真而荒唐……葉輕眉死了,后來四大宗師也都死了……
五竹的眼睛看不得……所以慶帝也死了……
后來他們回到澹州,這個天下再沒有范閑,沒有五竹……范園的小曲很好聽,雖然五竹也不懂好聽是什么意思,范閑的一對兒女很可愛,練起小字來比他們爹要盡心,雖然范閑那個沒出息的,還心疼……
五竹坐在大東山上,唇角有些生疏的往上挑了挑。
“叔你笑起來真美麗……”五竹開始想起那些事,那些人。
他在大東山上,遙望著范府的方向,微微偏了偏頭,覺得幸福這種東西,實在無法理解,但好像真的來臨了。
直到范閑死時,他才從大東山上下來見了他一面。
當年的少年,已經(jīng)變成了蒼蒼老者,只是眉宇間,依舊可見昔日風華。
他抓住他的手,依舊是很多年前的疲瀨性子,“叔你都長不老多沒意思,叔你給我笑一個……”
五竹不知道自己笑了沒有,但是閉上眼睛的老人,卻笑開了眉眼,依稀想起很多年前,少年微羞的笑,“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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