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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ssage 1
引
傍晚的深林孕育著一個濃稠的夢。它的細語盤旋在空心的樹干里,它的巢筑在漆黑的陰翳里,它將月光穿過針眼,縫制成它的睡裙。
我們的旅人猶如漂泊在夢之暗海上的一葉扁舟,于永恒的黑暗中熄滅幾乎是既定的宿命。
流淌的風漫過他的膝蓋,樹葉枝杈扣撓著他的斗篷,提燈的玻璃罩忍受著飛蛾的撲撞,搖搖晃晃的燈光努力地抓夠著腳下的路,此間蛇蟲緘口,猛獸潛行。
因此,當他撥開層層灌木,驀地瞧見那汪平靜的死湖,那座肅穆的厄舍府——彼時他還不知曉它的名字——先是愣在了原地。山林里是沒有海市蜃樓的,所以這只可能是巫師的意趣,或是精怪的把戲。
仲夏的夢境已然逝去,這是一個夏末初秋的夜晚,絲絲的涼氣在裸露的肌膚上打轉,再過上一兩周,更加深切的凄涼和衰蕭將掛滿枝頭,就要從詩人的肺腑掏出一兩句悲情詞。
那從府宅內暈出來的暖黃色的光(這于巫師和精怪都是不必要的,它們是樂于待在陰暗的地方的)有著吸引迷失的靈魂的魔力,可是人是會疑惑的,他們的疑惑正是他們不同于飛蛾之處——他們在意那層看不見的玻璃是否擋在眼前,也在意那火焰的溫度是否會將自身焚盡。
最終讓他動容的是一聲凄厲的狼嗥;緊隨其后又有幾道和聲加入其中。他抬頭望了一眼月亮,恐怕今晚倪克斯懷里抱著的是年幼的死神。
Тигры противволков(猛虎不敵群狼),而他,且不談這段意外漫長的林間跋涉已經(jīng)消磨了他的大半體力,要知道,他并不像大多數(shù)東斯拉夫人那樣身強力壯:貧血和季節(jié)性的癥候不間斷地填寫著他的生活史,幼年的一場病害幾近奪走他的性命。
在這種時候,人是會感受到來自命運的感召的,他與過去的預言和暗示遙遙相望,萌生了這樣的情愫:他走過的所有的歧途將他引向了這里,自離開子宮發(fā)出第一聲啼哭起延續(xù)至今的恐懼被安置在了某種神秘事物的引力之中——這一切的源頭不過是命運的荒誕,他卻覺得可以接受了,他開始敬畏,甚至充滿感激地迎接這一切;這便是人類的卑微的寄存。
于是,我們的旅人則順其自然地走上通向厄舍府的石鋪大道。
。ㄒ唬
//
如果有位古怪的作家妄想在故事的開頭就營造出一種詭譎、晦暝、陰沉的氛圍,那么他大可以按照眼下的情形來設計:
開門的是一位面容尖削,管家打扮的中年人,他一手持著燭臺,一手背在身后,兩只褐色的眼珠在看著別人的時候一動不動,像是鑲在眼眶里的一對飾品,“先生,”他開口,咬字很重,像擰足了勁的發(fā)條玩具啟動的那一下,這之后的話語也處于一種機械的慣性之中——“代問尊名。”
“羅季昂·羅曼諾維奇·拉斯科爾尼科夫。”被命運牽引至此的訪客摘下了頭上的兜帽,東斯拉夫人的深邃的五官在這張臉上得到了體現(xiàn),這種特征很容易因其攻擊性而削弱了其他溫和的特點,好在一種郁結的意志緩和了這一點;他的臉色在燭光的幫襯下依舊顯得蒼白,兩片薄唇此刻也毫無血色,以至于那雙紫紅色的眼眸是如此的令人印象深刻,是毒物出于善意的警戒色,同時散發(fā)著守望宇宙之寂滅的紅矮星的黯淡的光芒。
“拉斯科爾尼科夫先生,”,那位管家向斜后方退出一步,“家主有請。”
原本躁動不安的深林在此刻噤了聲,連風都變得小心翼翼,像是窺見了不可言說之事物的一角。那扇門后,墻壁上的燭臺已全部亮起,這不會是管家一人的功勞,更像是得益于某種設計精妙的聯(lián)鎖裝置。只是那燭光的顏色,連同天花板上的雕刻、四壁陰沉的幔帳、栩栩如生的肖像、烏黑的檀木地板,以及那些光影交錯、下一刻就要再次鏗鏘作響的紋章甲胄,所有這些褪了色、蒙了塵,身后拖著沉重的時間的事物,旁觀者往往于朦朧中窺其異彩而近觀唯現(xiàn)其頹敗。
“感激不盡!崩箍茽柲峥品蛏裆绯#D動手中提燈的底座,那株陪伴他一路顛簸至此的火苗發(fā)出一聲微弱的呻吟,窒息,然后滅亡;而他則踏進了燭光融融的溫柔鄉(xiāng)里。管家在他身后關上門,拴上了三道門拴。
“鄙人奧斯蒙,是本府的管家!蹦菑埥┯驳娘E骨高聳的臉在轉過來后擠出一個禮節(jié)性的笑容,“請容我來帶路。”拉斯科爾尼科夫聞言再次道謝,隨即在前者的帶領下向長廊盡頭走去。出于某種不知名的緣故,府內的空氣恍若凝滯一般格外的壓抑,實木地板傳達出的腳步聲也沉悶著,找不到自己的回聲。
這時,如同戲劇中呈現(xiàn)的情景一般,拉斯科爾尼科夫在中途放慢了腳步,直至停下。
“發(fā)生什么了?拉斯科爾尼科夫先生?”奧斯蒙站在他正前方幾步開外的位置,身體紋絲不動,僅僅是轉過臉看著他,眼神不摻雜任何喻體。
是否有一種強烈的想象在提醒著這位以身涉險的來客,只要他回首,就會發(fā)現(xiàn)那些陰影之中閃爍的暗紋,無風自動的簾擺,扭過脖子的鐵盔和油畫里發(fā)出的一道道追視的目光;他會知道他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是時候慘叫著手腳并用地向外逃亡。
然而他只是偏過頭,斜看向身側的油畫。一路走來,所有的肖像無不精致細膩,極盡技巧,而他面前的這幅,不能說相差甚遠,其筆觸之幼稚,線條之凌亂,唯一的可能落在孩童的胡作非為上。
“這幅畫是家主幼時所作!辈坏壤箍茽柲峥品虬l(fā)問,奧斯蒙作出了解釋。
“那是上一任家主的畫像嗎?”拉斯科爾尼科夫辨認著畫中的細節(jié)。
“正是!眾W斯蒙語速稍快地回答了這個問題。
“原來如此…勞煩繼續(xù)帶路!崩箍茽柲峥品蚴栈啬抗,重新看向奧斯蒙,后者應了一句“職責所在”便轉頭繼續(xù)以一種操勞者和管理者特有的步調行進。
二人的身影和腳步聲終于消失在長廊的盡頭。就在冷寂和干竭可以重新?lián)崞皆陝拥鸟薨檿r,所有的燭光一齊熄滅,剛剛那短暫的光明永遠的成為了錯覺;緊接著,更加詭異的一幕出現(xiàn)了:墻壁和地板溢出大片大片的水漬,如血液一般在廊上蔓延,散播著潮濕與不安;畫像上的人一個接一個地消失,留下一塊塊黑色的空洞。這一切發(fā)生得悄無聲息,逃過一劫的僅,F(xiàn)任家主幼時的畫作。
黑暗裝著滿肚的幽影鬼魅,徘徊在陷入死寂的走廊上,隨時準備撲向探頭的獵物;于此之下深不見底的地方,扎根在地基里的細小的裂隙向上生長著,即將破土而出。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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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斯科爾尼科夫,真名費奧多爾·米哈伊洛維奇·陀思妥耶夫斯基,有過很多身份,目前的主要身份是通緝在案的流亡者(罪名各不相同)和陰森古宅的投宿者,同時信東正教。
拉斯科爾尼科夫,讓我們暫且還是這么稱呼他,眼下他所在的房間高大而寬敞,黑色的帷幔垂懸四壁,天花板呈拱形,又長又窄的窗戶頂端呈尖形,離地板很高,人伸直手臂也摸不著窗沿。室內家具多而古雅,且有不少書籍和樂器,但未能給這個沉悶的空間增添一分生氣;這里似乎從來缺少陽光的照拂,呼吸的空氣中散布著腐爛之物的糜香。也許是天色昏暗的緣故,整個房間都彌漫著一種凜然、鈍重、驅趕不散的陰郁。
好在熱水供應充足,物品清潔,床榻松軟,作為一個不請自來的遠客(尚未交付實際的錢財),不能要求更多了。
據(jù)奧斯蒙所說,大部分傭人被征調去秋忙了,府內僅余兩個年長的女傭,一個廚子和他自己留駐服侍——盡管至今為止,包括那位心善的家主在內,僅有他一人露過面,但這番說辭仍說不上大的破綻。
拉斯科爾尼科夫借著昏暗的燭光將整個房間摸索一遍,確認這間客房不存在機關暗格后,便駐足在書架前,取下一本名為《教堂尖塔》①的書,理由是其中一頁有一處折角;以及,一種奇妙的錯覺在那一瞬間包圍了他,他很少經(jīng)歷這種感覺,多少有些不適,但最終屈從了。
“天使溫暖著他。
然而,似乎是要讓他謙卑,撒旦獲準在夜里用一場毫無意義,毫無希望的夢去折磨他。喬斯林似乎感到自己仰面躺在床上;接著仰面躺在沼澤地里,又被釘在十字架上,他的雙臂就是耳堂,潘格爾的王國靠在左邊。
人們過來嘲諷他、折磨他,雷切爾、羅杰、潘格爾,他們知道教堂沒有尖塔,也不可能建成任何尖塔。只有撒旦自己從西邊騰起,渾身上下除了頭發(fā),什么遮掩也沒有。他站在中殿頂上干著,折磨著他。他在沼澤地的溫水里痛苦地扭動著,他大聲喊起來……”
“咚咚、”
敲門聲在此刻突兀地響起,除非這個房間在隔音效果上下足了功夫,否則拉斯科爾尼科夫可以肯定,他沒有聽到過任何腳步聲;又或者門外的是一只貓。
他將書放在書案上,對那道敲門聲作出了回應:
“請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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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被打開一道不超過一英尺的開口,幾秒后又在慣性的作用下恢復原位。
是那只黑貓。
西格瑪松了一口氣。自他在六歲時作為養(yǎng)子進入厄舍府(從極遙遠的血脈過繼)以來已是一年有余,然而他仍對這處府邸心懷恐懼,沒錯,是恐懼而非敬畏。
此刻他坐在琴凳上,雙腳半懸著,他的面前是一架羽管鍵琴,音色纖弱而古板(這種古鋼琴在18世紀后期逐漸被鋼琴取代),有心之人會發(fā)現(xiàn)這種特點與這座府邸是多么的契合,幾乎可以當作某種獨當一面的代名詞。至于那只黑貓,不請自來后一個輕躍跳上了一旁軟椅,蜷起身子臥成了一團。
西格瑪用兩只尚且幼嫩的手翻閱著黑白的琴鍵,《致愛麗絲》平和婉柔的回旋曲式在房間里上升著。他一遍又一遍地彈奏這首103個小節(jié)的樂曲,并非是音樂的療愈,而是這種單調重復的行為本身在撫平他的恐懼:記憶被四張白紙黑字的琴譜所占據(jù),視線也由一塊塊黑白分明的琴鍵割據(jù)包圍,將思考完全交付于一種既存的秩序,忘乎所以。死亡就是這樣在生命中塞滿重復的日夜來麻痹我們的。
直到自己終于在積蓄的疲憊中放松下來,琴聲才平息下來。西格瑪下意識地去看那只黑貓,而后,軟凳上多出了一道身影,那只黑貓伏在那人的腿上,一雙鳶色的瞳孔潤著光亮,懶洋洋地耷拉著。
“厄舍先生,”西格瑪撐著琴凳的邊緣下來站好,他看著那個穿戴整齊,病容如常的青年,也是這里的家主,“您來了!
“彈得很認真呢。西格瑪。喜歡這架琴嗎?”青年的聲音應該是冷淡的,然而一種病態(tài)的孱弱讓他的語氣披上了溫柔的外殼。
“是的!蔽鞲瘳敶鸬暮芸,但他的年齡還不足以讓他掩飾眼神中的飄忽不定。
“過了這段時間我會出面為你請一個老師,”厄舍似乎沒有發(fā)現(xiàn)這一破綻似的,徑自說了下去,“伊萬準備了下午茶,這個時間點你應該會有胃口的!
西格瑪咽了咽口水,任何一個七歲的孩子在這種情況下都會被饑餓催促。
然而,比兩人更先一步行動的是那只黑貓,它先是向后拉了拉后背,絲毫不顧及這一行為是否會在爪下的衣物上留下些什么,隨即躍到琴上,踩下一串貓抓地板似的樂音。
“走吧!倍蛏嵊行o奈地說道,他認命地跟在某個任性的家伙身后;西格瑪也跟了上去;上一瞬間他看見那張清冷的臉上浮出一抹淺笑。
厄舍府對常年抱恙的現(xiàn)任家主厄舍和年幼力弱的西格瑪而言幾乎大得沒有必要,于某只貓科動物則另當別論,它不得不隔一小會就停下來,等待那兩個慢吞吞的人類跟上了再繼續(xù)前進。
西格瑪不自覺地咬住了嘴唇,他偶爾會夢到?jīng)]有盡頭的走廊,身后傳來的隙語,吊頂?shù)温涞纳钌旱危槐M管如此,比起噩夢留給他的魘囈,厄舍府本身所帶有的的氛圍才是那道揮之不去的陰霾。
多年以后,當他翻覽這段過往時,他會發(fā)現(xiàn)一個極不平常的事實:厄舍家族雖歷史悠久,卻不曾繁衍過任何傳繼不絕的旁支;換句話說,除在很短的時期內曾稍有例外,整個家庭從來都是一脈單傳。
也許是這種血脈上的孤絕在漫長的歲月里滲透了府邸的每一條長廊,每一間房間,每一面墻壁,每一頂?shù)蹴敚谶@一過程中,宅府也由原來的宅名變成了現(xiàn)在這個古怪而含糊的名稱——厄舍府。
至少,此刻,他可以在甜品的安慰下,暫時忘卻那些煩惱,平靜地度過這段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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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舍先生?出什么事了嗎?”
傍晚,西格瑪坐在桌案前,他在睡衣外面套了一件毛茸茸的大衣,面前攤開一本寓言書:他依靠過人的努力提前完成了依靠《圣經(jīng)》識字的歷程。
“我來找那只貓,它偷吃了廚房的蟹肉,現(xiàn)在應該消化不良了!
“它不在這里…我可以一起找嗎?”西格瑪了然。
“不用,我知道它在哪兒了!倍蛏嵴f這話時聲音沒什么起色,嘴角卻不自覺地軟了下來。
門再次關上,西格瑪回想起以前也有過這種情況,厄舍先生會抱著貪嘴的黑貓,用指腹輕輕地揉它的肚子。
那只黑貓比西格瑪早一年進入厄舍府。
據(jù)伊萬·岡察洛夫,府內專事早午茶和一些瑣碎之事的執(zhí)事回憶,在那年的寒冬,某天開始一連下了七日的雪,厄舍先生也在此期間連發(fā)了七天的低燒。雪停的那個早上,厄舍先生擺脫了昏夢和病熱,第一時間吩咐傭人去清掃屋頂上的積雪。傭人們在那發(fā)現(xiàn)了一只幾近僵死的黑貓,它當場被抱回了暖房,不久后蘇醒過來……
“那為什么不給那只貓取個名字呢?”西格瑪借機問道。
“據(jù)厄舍先生說它已經(jīng)有名字了,所以無論給它起什么名字它都不再認了。”
這句話激起了西格瑪?shù)暮闷嫘,他嘗試了一百零八種人類會給黑貓起的名字,包括不限于煤球、烏云,黑加侖等等等等,無一例外,全部以失敗告終。
再說厄舍先生,因為病弱的緣故,周身縈繞著一種陰郁的氣息,這也是他最容易給外人留下的印象。厄舍先生的活動則大致有讀書,國際象棋,讀信回信,偶爾拉大提琴,以及,養(yǎng)貓。
準確來說,養(yǎng)貓是和前面列舉的事項一同進行的。厄舍先生讀書的時候黑貓就搭在他的肩頭上一起看;厄舍先生下棋的時候,黑貓就坐在他的對手位(西格瑪甚至懷疑過它是否確實會下棋);厄舍先生給他的好友果戈里回信時,會以一個爪印作結;厄舍先生即興演奏時,那只黑貓是常駐(往往也是唯一)的聽眾。
也有什么都不做的時候,厄舍先生坐在窗下,淋著暖陽小憩,那只貓臥在他的懷里,同樣瞇著眼打盹。府內的人都幻想過這樣的垂憐:讓時間就這樣簡化為一個又一個平平無奇的日出日落。
//
在一種似是而非的法則里,人類所有的感情都以恐懼為基礎,除此之外沒有其他任何一種感情更為接近人類的生存狀態(tài)——我們生活在恐懼里,今日無事,明日無事,后日斷頭臺的三角刀刃落下,身首異處。
存放厄舍先生遺體的棺材安置在了府邸許多地窖中的一個中暫為保存,十四天后正式安葬;他的病癥早使他的醫(yī)生束手無策,所以這是心照不宣的、隨時會發(fā)生的事:死神揮動的鐮刀毫無預兆地收割了他那纖弱如蘆葦般的生命,他在一夜之間病倒了,又在曙光尚未出現(xiàn)之際離開了人世。
那只黑貓也就此消失不見了,不過暫時沒有人認為它離開了,人們依舊為它準備吃食,盡管大多喂了老鼠。
西格瑪漫無目的地從房間的一個角落走到房間的另一個角落。他下到過地窖里,在那個狹小、幽暗而令人窒息的空間,以下一任家主的身份參加臨時的安葬。他不愿讓生者的死相成為二人記憶的終點,但還是猶豫著看向了厄舍先生的臉龐——他不得不驚異于死亡或是死亡前的病害在死者的臉上留下的一層淡淡的紅暈,這甚至讓他比生前更有幾分活氣。
西格瑪已經(jīng)整晚整晚地睡不著,除了死亡的沖擊,也有風暴的原因——一場醞釀中的風暴正在積蓄自己的力量,往日平靜的湖面如同沸騰一般,厄舍府于其中的倒影不斷地被打散、混淆,聚不成完形。
突然,西格瑪停了下來,他在風聲中捕捉到一個微弱而模糊的聲音,他起先并不在意,直到一種詭譎的靈感告訴他聲音的發(fā)源地是那個深埋在地下的停棺房:這個想法一經(jīng)出現(xiàn)便占據(jù)了他的大腦,滋生出無數(shù)凌亂的畫面;那個聲音似乎也有所察覺,一點一點地提高自己的音量,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明顯,甚至于逐漸有了輪廓和形狀。
西格瑪將自己所有的注意力都投入進去,他以此來判斷有些事情確實在發(fā)生著:祭司長和法利賽人就帶著看守的兵一同到耶穌的墓前,封了石頭,將墳墓把守妥當,他們應當也是這樣全神貫注地,把想象的一部分接入真實。
然而,那道聲音停下了,過了數(shù)十秒仍未出現(xiàn)。失落和慶幸不知此時誰能更勝一籌,不,剛剛的一切只是神經(jīng)緊張下的產(chǎn)物,是半夢半醒下的幻覺——他太久沒有入睡了,不自覺中陷入了清醒夢;好了,夢都是假的。
人在高度緊張的情況下會出現(xiàn)感官失調,所以當西格瑪回過神,那股混雜著防腐劑和苦澀的藥味的氣味已經(jīng)近在咫尺。
一雙沒有溫度的手迅速地捂住了他即將發(fā)出尖叫的嘴。
“噓——”
。ㄈ
//
“象征的目的性太強,又選擇了這樣一種繞舌的文字,總得來說,說不上是一部出色的作品!
眼前的青年生著一副東亞人的面孔,瓷器般的皮膚,發(fā)絲微卷,新月眉,杏桃眼,骨相柔而不陰,喜怒形色間,即是物哀美學的生動注腳。他是這座鬼氣森然的厄舍府的主人,十分鐘前敲響了賓房的門,前來探察是否有招待不周的地方,眼下和來客對坐著,書案上放著那本《教堂尖塔》。
“抱歉,自顧自地對著客人說了一通!彼麍笠郧敢獾囊恍,眼眸伏成了一葉細柳。
“對了,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費奧多爾——費奧多爾·厄舍。”
“我的榮幸,費奧多爾閣下!崩箍茽柲峥品虻男θ萃瑯拥嗡宦孟襁@個名字和大衛(wèi)、托馬斯一樣一呼百應。
“無巧不成書,聽說有位逃逸的通緝犯也叫費奧多爾,你怎么看,拉斯科爾尼科夫?那位費奧多爾君會逃到哪里呢?”那雙鳶色的眼眸微微上挑,勾起下一個話頭。
“沒想到費奧多爾閣下這樣深居簡出之人消息會如此靈通,”拉斯科爾尼科夫略表驚訝,隨后不假思索地答復。
“他無處可去,畢竟,普天之下的教堂都是由異教徒建立的,無法收留‘上帝的禮物‘!雹
“我不這么認為哦,”費奧多爾·厄舍交叉過十指,玩味道,“畢竟生命本就是沒有地基的造物③,無所謂去處;人們一點點地用經(jīng)驗積累它,直到,轟——”
“所有的一切倒塌下來,重新回歸泥土和塵埃!
“您忘了,他是個罪人、毒蛇之種!崩箍茽柲峥品蛲瑯涌燮鹆耸。④
“他殺害了人,遇上他的人必定想要殺他;他勢必要用肚子行走,在地上漂泊!雹
“可是判他有罪的是法利賽人、撒都該人和希律王黨!雹
“那么他現(xiàn)在大概在經(jīng)受撒旦的試探!雹
上一秒還在不依不饒的兩人換下了臉上意味不明的笑容,各自失笑;等平復下來,又恢復了原先溫存融洽的氛圍。
“夜深了,再打擾下去就有失待客之道了,”費奧多爾·厄舍拿著燭臺起身,“晚安,拉斯科爾尼科夫先生!
“晚安,費奧多爾閣下!崩箍茽柲峥品蛳蚱漕h首致意。
門關上后,頃刻間,一陣強風掠過,熄滅了所有的燃燭。拉斯科爾尼科夫,或者說費奧多爾·D頗為無奈地曬笑一聲,他憑著記憶拿起那本書,又將手中一張半指長的便條塞進去,一起放回書架。
忽略這位逃犯費奧多爾藏在袖中的短刃,那位家主費奧多爾明顯和人種不符的名字,以及被風吹的忽明忽暗的燭光,這場對話總得來說是皆大歡喜、稱心如意的。
//
刮進屋里的那陣風差點使西格瑪站不住腳根。
即使歲月流失,他仍然會記得這個夜晚,大團大團的烏云在風的裹挾中下垂著,幾乎要壓向厄舍府的塔樓頂;一道詭異的白色光芒在烏云之下籠罩著府邸及其周圍,風劇烈而極富生氣地飛馳、碰撞,方向來自四面八方。
那雙神秘的手牽著他逃離了那個房間和那座府邸,他來不及多問什么,四下里依然是狂風大作,他向身后望去,望見了這讓他永生難忘的一幕:厄舍府的背后掛著一輪巨大的、血色的月亮——這也能夠解釋那不同尋常的光照的來源;就在目光凝視之際,一條條裂隙沿著厄舍府的墻壁拔地而起,頃刻間撕開一道道黑色的傷口,隨之一陣狂風卷來,伴隨著如同海嘯襲岸時的巨響,那座高大的府邸徹底土崩瓦解。
直到一切平息之際,西格瑪仍不能回神;當他反應過來時,他才發(fā)現(xiàn)那個曾經(jīng)幽深而陰沉的小湖,此刻已經(jīng)蔓延到了他的腳下——它悄然無聲地淹沒了厄舍府的殘磚碎瓦,淹沒了厄舍府原先的遺址。
他連連向后退去,在被絆倒之前被一個溫暖的軀體接住,他抬頭,對上了一對貓一樣的鳶色的眼眸。
西格瑪?shù)穆曇粢蛏形催h去的恐懼而顫抖著。
“你到底是什么人?”
//
“那個時候不止是在看畫嗎,拉斯科爾尼科夫先生!辟M奧多爾·厄舍倚著墻,說出口的是問句,但顯然用著陳述的語氣。
“放任客人死在府內實在有違待客之道,費奧多爾閣下!绷硪环絼t對自己的“出格”行徑渾然未覺。
那幅滿懷童趣的畫的正前方的地板下有一處空洞——為了確認這一點,拉斯科爾尼科夫在再次行進時刻意加重了腳步。
那個空洞被證明是一條通往地下的通路。造型粗陋的階梯上生著大片的斑駁,墻壁上的蠟燭平穩(wěn)的燃燒著,告訴來者下面尚且氧氣充足。階梯的盡頭則是眼前這個陰暗、狹隘,處處散發(fā)著油脂氣味的古怪房間。一口外觀貴重的棺材停在房間的中央,散發(fā)著令人毛骨悚然的氣息。
“風暴很快會摧毀這座厄舍府,那個死湖則負責淹沒一切。你的選擇錯的很徹底,逃犯先生;你應該從大門倉皇而逃!蹦俏患抑髦肛煹,語氣不失遺憾。
“還是說,”他在內室被闖入后第一次正眼看向闖入者,“不惜如此也要殺人滅口嗎…那柄刀鈍嗎?過于痛苦的死法容我拒絕!
“那幅畫不見了,是您拿走了嗎?“拉斯科爾尼科夫,或者說費奧多爾·D,對剛剛的一番話充耳不聞。
“你關心的事情未免太多了!睂Ψ揭膊粣阑,繼續(xù)用閑散的語調答道。
“畫上的人現(xiàn)在在哪兒?”費奧多爾走到那位家主的面前,他們的距離維持在一個危險的區(qū)間;他們的影子借著燭光唇齒相依,難分難舍。
“你決定好了,真的想知道嗎?”青年的目光帶著睥睨的意味,嘴角勾起一個不懷好意的微笑。
“悉聽尊便!
話音剛落,費奧多爾眼前一陣天旋地轉,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將他向后摔去——他的后方正是那口棺材。
在眩暈感和背部傳來的痛感的雙重作用下,他幾乎要用俄語爆出粗口來。而在他嘗試看清眼前的情況時,他才發(fā)現(xiàn)這是沒有必要的——他被摔進了棺材里(鬼知道那口封閉的棺材是怎么在一瞬間打開的),且棺材蓋合上了,他的眼前漆黑一片;以及不得不補充一句,始作俑者此時此刻撐在他的身上——如果不是他第一時間將小刀抵在身前,恐怕剛剛還要在承受一個成人的重量的沖擊。
“需要我提醒一下嗎?您的行為和貓撲人沒有本質上的區(qū)別,但是從現(xiàn)實角度看,您的力氣比貓要大得多!币粋聲音喘著氣控訴道。
“這種時候還能用敬語啊…如果能把刀收起來的話我說不定會聽取一部分意見哦!憋@然,另一個人獲得了幸災樂禍的資格。
“恕我難以認同,一把趁手的刀對于一個常年體弱多病的人來說是很有必要的!辟M奧多爾一個翻手將刀刃抵在了對方的脖頸處。
一片黑暗之中,他們看不清彼此的面容,呼吸和心跳代替了對視和逼供,成為所有真相的出口。
“‘祭司長和法利賽人就帶著看守的兵一同到耶穌的墓前,封了石頭,將墳墓把守妥當!
“你知道嗎?”不等身下之人回答,他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撒旦在那三日里一直陪著他,他陪著那具涂滿香料的尸體說了三天三夜的話。他嘲弄,他引誘,他發(fā)怒,他終于確信,耶穌,這位先知,圣人,耶和華的兒子,徹底地死了!
“第三日,人們所見到的耶穌,其實是撒旦自己!
“那場復活是天底下最大的的騙局!雹
“豁哧—”
金屬摩挲的聲音劃過,上位者感到脖子上的壓力消失,他聽見那道熟悉的聲音念道:
“‘凡無意志薄弱之缺陷者,既不降服于天使,也不屈服于死神!雹
就在這時,一陣劇烈的晃動打斷了這次談話,滾石的響動和碎礫的雜音說明了一個事實:外面在坍塌。這一事件直接導致了兩個人在慣性的作用下撞在了一起,誰都沒好過到哪去。
“嘶…看來你要親自試驗那番話了!鄙镭P之際,對方仍不在調上。
“但愿地獄不會降下硫黃大火。”費奧多爾舒出一口悶氣。(10)
又是一陣翻天覆地的變化,這個有限的空間幾乎要整個滾動起來。在一聲山崩地裂的巨響后,久久沒有活物生還的跡象,幸存下來的只有回聲而已。
日后談
“您真的很會惹麻煩。”我們的旅人,此時灰頭土臉的,剛剛逃離一場無妄之災,“如果您急需錢財,我不缺手段,所以下一次不要再做出將我綁了去兌賞金接著用幻術半夜鬧鬼把所有人都嚇暈過去再把我救出來這種事了!
即使出賣了我我也有辦法自行逃脫,”他喝了口水壺里的水,繼續(xù)如泣如訴,“馬上他們又要以拔出妖邪的名義獵捕我并賜我火刑了。”
“太宰君!彼聪蛉魺o其事的某人,無奈地叫著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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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蛋
01 一幅肖像畫
“所以當時為什么沒有為厄舍先生畫一幅肖像畫?”
“因為他們害怕畫作會吸取他本就孱弱多病的魂體。”太宰治答到。
西格瑪看著正在作畫的青年,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沒有人會想留下這樣的肖像畫的,他敢保證。
后來費奧多爾·D試圖從中辨識出蛛絲馬跡,很顯然,除了那雙用產(chǎn)自貝加爾湖區(qū)的青金石制成的紫色水彩所涂畫的雙眸外,一無所獲。
02 一張紙條
“耶和華期待有人重建巴別塔!
當你試圖回應上天的意志時,讓他做你的圣子吧。
秩序、信仰甚至是世界自己都是岌岌可危的,隨時會分崩離析;它們是另一座厄舍府。
03 一場夢
費奧多爾·厄舍在那個寒冬做了一場夢。
夢里漆黑一片恍若深淵,知道他聽見了一聲——
“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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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教堂尖塔》,作者戈爾丁。講述了圣母馬利亞大教堂的喬斯林教長感覺到主的召喚, 要他為了主的榮光去建造一座高達四百英尺的教堂尖塔。他天真地以為, 只要“虔誠”, 只要有堅定的“意志”, 上帝就一定會助他平地建起上達天庭的尖塔(即使沒有地基), 結果一敗涂地的故事。
②
《教堂尖塔》中教堂由一群對教長不尊不敬的異教徒建立。
“費奧多爾”這個名字的寓意是上帝的禮物。
③ 《教堂尖塔》中建立尖塔時沒有地基,最終倒塌。
④ “毒蛇之種”、“蛇類”是圣經(jīng)里罵人的詞(因為蛇引誘夏娃被偷食禁果)
⑤神首先責罰罪魁禍首,對蛇說:“你做出這樣的事,就必須受到咒詛,比任何牲畜禽獸更糟。你要用肚子行走,終生以土為食……”
上帝懲罰殺死自己弟弟的該隱:“……你種地,地不再給你效力,你必須在地上漂泊!
該隱向上帝求情說:“您對我的責罰太重,我承擔不起。我以后必將在地上飄蕩流離,見不到您的面。我殺害自己的弟弟,遇上我的人必定想要殺我!
⑥ 基督曾遭法利賽人、撒都該人和希律王黨的仇視。這里是在戲謔陀思是為人迫害的救世主。
⑦ 基督曾在曠野受撒旦試探,此后開始正式傳道。這里是陀思在說:那么您是我在路上遇到的魔鬼。
⑧ 基督在受難時還活著的時候,曾說,“三日后我要復活”,后來果真復活顯靈。
⑨ 意志就在其中,意志萬世不易。誰知曉意志之玄妙、意志之元氣?因上帝不過乃一偉大意志,以其專一之特性遍及萬物。凡無意志薄弱之缺陷者,既不降服于天使,也不屈服于死神。
——愛倫坡《麗姬婭》
(10) 上帝派了兩個天使去所多瑪,城里的男子好男風,想要玷污兩位化為男性的天使。后來上帝將硫黃與火從天上噴下來,覆滅了這座城池。這里是在說他們兩個的姿勢過于親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