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在澡堂工作。澡堂的工作分很多種，有給人美發(fā)的，叫美發(fā)工。有給人遞毛巾的，叫毛巾工。有給人搓澡的，叫搓澡工。小李沒在澡堂工作前，他也進過澡堂。渾身脫光，熱水一澆，池子一泡，按摩也好，推拿也好，那叫一個舒坦。小李只要進了澡堂就閉眼，一是因為里頭霧氣太大，睜著眼也看不清，索性就閉上。這二來，他覺自己花了錢進來的，你管我睜眼閉眼呢。反正把我伺候舒服了就行。什么美發(fā)工，搓澡工，這個工，那個工的，花名太多，他懶得搭理。

　　進了澡堂才發(fā)現(xiàn)，就因為他懶得搭理，錯過多少進步機會。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三六九等，就是世情江湖。在這兒也不例外。美發(fā)工地位高——別人承不承認不知道，至少美發(fā)工自己這樣覺得。畢竟搞頭部工程的，不管你科長還是書記，來了就得坐下，坐下得讓他在你頭頂上動土。他工作地方的裝修也像樣（或許這也給了他錯覺），不像搓澡的那些，整日里光著，在滑溜溜的瓷磚上跑來跑去。美發(fā)工喜歡穿緊身西裝，小腳西褲，以前獨占潮流，燙了個飛機頭發(fā)型，現(xiàn)在不潮了，便理了短寸。但他斜眼瞧人的習慣卻一直沒變。倒不是病，客人打門口經(jīng)過，他眼珠子比誰都能直勾勾精準盯住人家。月底的微笑服務，他回回猛爭第一。

　　他這是看不上澡堂里打工的。裸的哪有穿衣服的體面？

　　不是所有造澡堂里干活的他都看不上。有兩類人美發(fā)工不敢不留心眼：一是站門口遞毛巾的。這個活可有可無，說大可大，說小一點是不小。就因為它可有可無，所以來干它的人才有分量。整天坐著也行，站著也行，反正客人長手，就算沒人遞，他們也會自己拿。因此沒人找他的麻煩。他不麻煩，那他對其他員工就是個麻煩。澡堂現(xiàn)在有三個毛巾工，美發(fā)工私下打聽過，兩個上過大學的，一個沒上過的，一個半有關系的。他不明白怎么還半個。他老婆罵他：你傻x，管他一個半個的，有關系就比你這禿毛驢強。美發(fā)工沒脾氣，以前還有點脾氣，自從頭發(fā)短了，本來不多的脾氣更沒了個一干二凈。他沒打聽出具體的關系，就自己盤算：應該是上過大學的有關系，肯定是上過大學的有關系。美發(fā)工沒上過大學，他憑這憑那混到現(xiàn)在，也斜眼看這些大學生。但他心里發(fā)虛。心里沒底，就覺他們神秘。兩個大學生一定有關系。至于那個沒上過大學的，美發(fā)工自始至終不知道長什么樣。為什么？全給人家白眼了唄。

　　不過，美發(fā)工也沒機會看清人家長相了。又來個美發(fā)工二號。一號自然瞧不上他，挑他到處是毛病，什么對客人哭喪臉，又揪客人頭發(fā)，又咒他下次用剪刀不小心脫手，扎破客人腦袋。他的咒沒靈驗，客人源源不斷奔向二號。誰讓二號當初跳槽帶著客流量過來的呢。二號忙不過來，對一號說：哥我太忙了，這個客人落單，你接一下。尋常一句，卻對一號是莫大的羞辱。美發(fā)工一號就這樣走了，不是辭退，老板秘書一定強調(diào)的——他是主動尋求更大發(fā)展空間。

　　他走了，二號就成了唯一美發(fā)工稱號的人。他對誰都點頭�？捎行﹩T工不對他點頭。有人是故意的，覺他太假；有人眼神不好，在那種濃霧繚繞的環(huán)境里純屬是看不清�？擅腊l(fā)工依舊是見誰都點頭。大家漸漸習慣，跟他點頭的人越來越多，倒不是心里想點，看他點自己不點也不好。就這樣，日子一長，見了他，不跟他點頭倒覺是自己的不是。

　　點頭也分會點和不會點。有些人點一次就點進別人心里去，有些人脖子點斷，別人還煩，還要想報工傷怎么辦。美發(fā)工會點頭，這大家都知道。老包搖搖手指，說你們不知道。他平常那是點頭嗎？那是跟你們抬下巴呢。人家跟毛巾工三號才是真點頭，頭點得真低，富貴包都鼓出來的那種。

　　老包的話無人不信。老包大名包打聽，干了三十年的搓澡工。這工種看著不起眼，卻是前任美發(fā)工不敢惹的工種之二。尤其是老包�？腿酥灰上�，老包就能打開他的話匣子。邊工作邊聊天，甭管專不專業(yè)，灰掉得多不多，誰家背景，誰的八卦是掉了一籮筐。老包也帶徒弟，徒弟也愛和客人聊天，哄得客人直樂。搓灰搓得七零八落也能完活兒，客人甩著一半黑一半白的膀子，像黑白方塊亂堆似的，那他們也沒意見。為啥？話說進客人心坎里了。所以老包幾十年悟出來個事兒：干啥活都他媽是逗人樂。

　　有人問老包：那你說說，美發(fā)的逗誰樂了？

　　老包不說，小徒弟不知道是傻還是壞，說了，美發(fā)工逗毛巾工三號的樂。那樂逗的，三號拉的屎美發(fā)工都說是甜的。大家知道了，三號才是那個有關系的。后來更知道了，一個半的關系都是他的。不用和前任美發(fā)工一樣糾結(jié)，圈子就這么大，誰和誰都能扯上半點關系。

　　后來人們再看見美發(fā)工，也看著他像在抬下巴�？伤�，別人都得客客氣氣向他點頭了。

　　這事過去沒多久，老包也去謀求更大發(fā)展空間了。老板秘書強調(diào)老包在工作中存在重大失誤——他跟客人太逗樂，總說些有的沒的。導致人家去了別的澡堂子。按道理，這種事嚴肅，得調(diào)查。當頭一個問題：為啥客人去別的澡堂就沒法調(diào)查，那是客人的事兒，管不了。那就看接下來的一個問題：老包說了啥？小徒弟一五一十向美發(fā)工匯報了。美發(fā)工搖頭，搖頭是因為老包是個老同志，可惜了。小徒弟也搖頭，搖頭是因為別的人問起他，他說不知道師父說了啥。

　　有傳出給老包調(diào)崗的消息。老包苦笑：他媽幾十年都是裸著給人搓背的，調(diào)我是叫我穿上衣服，還是再扒我一層皮？老包走那天，讓小徒弟搓背，給他錢。小徒弟說，師父，規(guī)定不準接私活兒，但我免費給您搓，這是我給您的特權。老包一盆熱水潑他臉上：滾你媽的特權。

　　“師父，您教導我們，無論多大的事兒，咱都能給他擦。老包這點也不算事，怎么就擦不了呢？”一個叫小朱的年輕人問他的師父。他師父是小李。確切來說，是變成了老李的小李，每個人現(xiàn)在都叫他老李。老李一開始不覺得自己老，只覺在澡堂里時間過得飛快，就像設置了程序，五天一個小輪回，七天一個大輪回。粗粗一算，老李也經(jīng)歷了不大不小幾百個輪回。一塊的同事來了又走，剩下的喊他老李。新來的拘謹，喊他李老師。他手一揮：咱沒誰比誰高貴，叫咱老李吧！這話一出，他驚覺自己原來也認為自己老了。

　　老李是個好人。他在擦屁股這個崗位上一干就是幾百個輪回。拿別人的話，老李就是擦屁股工之王、擦屁股工中的擦屁股工。這話戲謔不假，可戲謔到了頭，反倒能生出一絲絲敬佩來。

　　只因老李不挑屁股，誰的屁股都敢擦、能擦、會擦。他認為不管是穿著衣服的人，還是光腚的猴子，都能匯聚到一個偉大的時刻——褪了褲子拉屎，然后擦那嬌嫩嫩的屁股。有些人比較厲害，自己能擦干凈屁股�？蛇@種人太少（已被列成國家一級保護動物），反而擦不干凈的人越來越多（專家認為是飲食、氣候等問題造成的括約肌松弛，導致人類一不小心、隨時隨地都會排便）�，F(xiàn)實的需求大，可這活兒說出去還是不體面。聽同事抱怨，老李從不參與，是因為他希望擦不干凈的永遠越來越多，最好一覺醒來，變得滿地都是。老李知道所有同事都這樣想，但只要有一個人把這話說出來，這味兒就怪了。老李不想成怪了味兒的人，所以他把這想法也放在心底。

　　老李也不是不抱怨，至少還是小李的時候，能聽見他的抱怨。那時沒有人帶他，他不知道擦不干凈屁股的重要性。一件事發(fā)生在他給搓澡顧問的嫡長子擦屁股的時候。這位嫡長子屁股大，屎從括約肌里掉出來，稀里嘩啦灑了客人一身。論事兒，嫡長子沒事兒，畢竟搓澡顧問的嫡系徒弟（非親生兒子，只是在澡堂這個環(huán)境下，嫡系比兒子還要親）。搓澡顧問又是誰？是已經(jīng)封了巾（參考封筆）的小徒弟。顧問顧問，只顧著問，是絕對不沾手的�？腿似夂茫矝]事兒。那事兒就是小李的了。小李使出吃奶的勁給他擦屁股，邊擦邊落淚，一半是被屎味熏的，還有一半是替自己委屈。好好的人，怎么來干這個了呢。越這么想，小李身上越泄了力氣。稀里糊涂地擦完，嫡長子又去給另一個客人搓澡。小李也去給下一位擦屁股。這一位瘦，屁股小。從大屁股跳到小屁股，他竟然說不出的高興。擦得正來勁，搓澡顧問找來了。也不說話，把小李揪到一邊，嫡長子也在，哭得梨花帶雨。顧問向下指了指，小李順著看去，心涼了半截。那嫡長子的腳趾縫里分明還有屎漬。怪不得他哭呢！小李忙想劃清責任：我只管擦屁股，沒人說腳趾縫也要擦。顧問笑了，說你這個管屁股的，屁股露的什么東西都要管呀。不等小李說，他接著又說，這不是分誰責任的時候�，F(xiàn)在問題是池子被屎污染了，客人們還不知情，還在自在游呢。等他們拿浴巾一擦，發(fā)現(xiàn)黃色痕跡就壞了。小李還是想劃清責任：沒有人跟我說...可是小李喲，池中水都易污染，責任二字寫來如此復雜，又怎么能是簡單劃得清的呢？

　　顧問用了兩個字打斷他：解決。怎么解決？顧問說，解決是用嘴說的嗎？能用嘴，你最好給我把池子吸干凈。

　　那一天，小李不知道自己怎么過來的。顧問招來總監(jiān)，總監(jiān)招來美發(fā)工，美發(fā)工帶來他媳婦，幾個人將小李圍起來，他們都穿著衣服，只有小李光著，像只隨他們拔毛的雞。小李覺得熱，又流不出汗。他只覺臉皮下的血要沸騰起來，要沖破這層薄薄的臉皮，順著下巴，順著脖子泛濫一地。

　　暗流涌動。那一刻，小李才明白什么叫做暗流涌動。沒有人罵他。他們語氣甚至不激烈。一些同為擦屁股工的看熱鬧，意味深長瞅著小李，問嫡長子：這是誰的責任？嫡長子不耐煩：我不想追是誰的責任。現(xiàn)在只想把事情解決，懂嗎？解決。小李想說話，但終究沒說，他感到自己挨了一記響亮的耳光。

　　美發(fā)工鼻子哼了一聲，說：我干這么久沒遇到這種情況。顧問緊接跟上：我也是。

　　連續(xù)兩記耳光，又脆又響。

　　美發(fā)工媳婦和他們（除了小李）都是熟識，時不時玩笑兩句。美發(fā)工媳婦對美發(fā)工說：你可別說大話，你要是...沒說完，被美發(fā)工打斷：沒可能！我跟你說，要我的話，別說腳趾縫，腳上汗毛一根根都給你擦干凈咯！她媳婦被逗樂，笑出聲來。在場的人都掛著笑臉。

　　已經(jīng)數(shù)不清幾個耳光了。

　　從此以后小李就低了頭。不管誰來，他眼里只看的到屁股。只要有屎的地方，全部是屁股。后來他把別人牙齒縫都刷得干干凈凈的。

　　可是再后來，他又擦不干凈了�？赡苁巧狭四昙o，他每次總會留一點兒。

　　“師父，搓操顧問的門牙上還有...”小朱悄悄提醒老李。

　　老李說：閉嘴。誰看見了？我沒看見。

　　小朱說：那我也沒看見。

　　各忙各的了。畢竟這天下所有的屁股正等著這師徒倆擦。

　　不一會兒，搓澡顧問火氣沖天地闖進來。直接甩給老李一巴掌。這回是真的響亮，物理層面的響亮。顧問為啥崩不住？因為他再牛，穿的衣裳再好看，也抵不過光腚的猴子，尤其是付錢的光腚猴子——他顧著問客人舒不舒坦的時候，嘴里污物噴到客人身上。這可是客人剛擦干凈的身體——連屁股都已干凈的身體。可想而知，客人勃然大怒，大鬧澡堂，驚動一眾中上層員工。又是退款，又是贈送，美發(fā)工當場又打了顧問幾十個耳光，才平息了客人怒火。

　　然而，這世間物質(zhì)都是守恒的。一個人的怒火消去，必定在另一個人身上燃起。一個人挨了耳光，他必把這些耳光拱手再送出去。

　　耳光落在了老李的臉上。此時他的臉已結(jié)了不知多少層厚厚的繭。接連不斷的耳光打在他臉上，他不覺痛，也不覺癢。但這情形實在觸目驚心。小朱不忍心，欲上前拉住顧問，卻被老李果斷喝止：

　　“這打得好，才打得好，你們作證，我要報工傷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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