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棗樹林
一小股旋風(fēng)卷著沙粒橫著掃過街道,遠(yuǎn)處,漫天黃沙肆虐前行。街道上的行人急急奔跑,踏開沙塵往建筑物里躲去,宛如受驚的群雀,被大風(fēng)趕往四處。沙塵暴快來了,城市靜得只剩風(fēng)沙四處穿梭的聲音。大地的皮屑被高高拋至空中,幾經(jīng)狂亂后又重回地面,躲在拐角處重重嘆息。
套好防塵服開門,風(fēng)夾著沙在我身上混亂地拍打。鎮(zhèn)子后面的棗樹林里,他正在打理嫩枝。我抱緊另一套防護(hù)服,沖進(jìn)風(fēng)里。
我知道沙塵暴有多快,起初只是在遠(yuǎn)處看見,而后天色變黃,風(fēng)沙四起,眼不能視,身如微末。人類在大自然面前連螻蟻都算不上,那毀天滅地的力量非人力可抗衡。但我還是抱著一絲絲希望去尋他,望他免受風(fēng)暴之苦。
這絲希望那么脆弱,等我剛跑進(jìn)棗林邊緣便被沙塵暴撕碎,還是被追上了。它像一頭深淵巨獸,張開可怖的嘴吞食天空和太陽。沙粒像漫天針刺,噼啪噼啪撞擊一切可以撞擊的物體,它蠻橫囂張,它無所畏懼,對抗臣服于它,恐懼只敢匍匐。
我抓著樹干,一棵樹接一棵樹地前行,只為眼前突然出現(xiàn)他的身影。艱難地走了一段路,不得不停下來躲在樹后。
沙塵暴來得快,去得也快。我急切張望,陽光灑入的密林,慢慢恢復(fù)清晰。不遠(yuǎn)處一個彩色編花提籃綁在樹上,樹下一對男女靠著樹干緊密相擁,男孩的外衣罩住兩人頭顱,沉默卻堅(jiān)定地守護(hù)著。
那件衣服下擺有一個青蛙頭,是我給他縫上去的生日禮物。原本是想打趣他一直“孤寡(咕呱)”,后來在他的強(qiáng)烈要求下,給他改成了荷包,被用來放煙。藏在青蛙頭里細(xì)小又隱秘的針腳,“?????????(珍惜)”,被迫敞開在不顯眼的位置,處處透露著我的私心。
風(fēng)沙這樣張狂、這樣疼痛,像八年前那場沙塵暴一樣。
八年前,有人告訴父親,北疆的錢很容易掙,包吃包住,來回火車費(fèi)報銷,只需要跟著人群在大街上走一走,回來后再給五百勞務(wù)費(fèi)。一九九零年的五百塊,足夠家里換一匹年輕的駱駝。世界上沒有人會拒絕不勞而獲的誘惑,父親也是。
當(dāng)天夜里,父親收拾好衣物,帶上厚實(shí)的馕,趕上了火車。轟隆隆的火車載著父親去北疆,也載著我們一家駛?cè)刖薮蟮牟懼。命運(yùn)的洪流猝不及防卷走父親,他和那些同行之人再也沒有回來過,只留下我和母親,還有母親肚子里不知道是弟弟還是妹妹的新生命。
父親走后,我開始牽著家里年邁的駱駝,日日夜夜在棗樹林勞作。那場沙塵暴也像今天的沙塵暴這樣突然,突然刮起來,突然刮走我的駱駝。四處尋覓無果,我躲在樹后嗚咽,他的聲音突然響起,帶著好奇和安慰,走向了我。他伸手拍掉我頭上的沙,拇指撫去我臉上枯黃的淚水,然后對我說:“別怕,風(fēng)沙停了!
周遭的世界突然風(fēng)云變幻,凜冽的風(fēng)貫穿密林,棗樹清甘的味道頃刻間散開,如同羽翼般舒展,輕輕覆蓋我外溢的悲傷。而八年后,這片羽翼也蓋在了別人頭頂上。
后來,我時常撞見他和她在一起。她和我不同,有一個賣農(nóng)副食品的父親,有一個溫柔慈愛的母親,有哥哥姐姐替她抗下叛逆和錯誤。她會跳舞,熱情明媚又光彩動人,是普恰克其鎮(zhèn)得寵的女兒。
他介紹她給我認(rèn)識。
“你好!彼斐鍪謥,臉上露出奪目的微笑,“聽說你是他一起長大的好朋友,像兄弟一樣!
溫?zé)岬挠|感從手上傳來,氣氛莫名變得生澀,她棕色的瞳孔里倒映著我僵硬的臉。
“以后要多打擾你了!彼f。
事實(shí)并非如她所言,我反而變得清凈許多。連鎮(zhèn)上的人都明白,想知曉他的下落不必再來問我,沒人不知道他像只蝴蝶那樣飛在她周圍。
他們不可思議地討論:“你和他認(rèn)識這么多年,怎么沒有交往?你知道嗎,很多人追她,她從沒答應(yīng)過。你就是條件差了點(diǎn)兒,但你倆知根知底,彼此互相扶持,指定能在一起。他不過是一時興起……”
我想把他們的嘴縫上,攔住鋪天蓋地的聲音,可我終究什么都沒做。
她在自家雜貨鋪門口停下,扭頭過來看我:“我們要進(jìn)去看碟片,你要一起嗎?”
我抬頭看看柜面上的時鐘,快中午了,嘴條件反射地說:“我要回家做飯了。”
“那好。”
她和他抬腳進(jìn)門,快消失在拐角處的時候,她回頭看了我一眼,牽起他的手離開了。
他覺得她很好,決定向她告白。
“就在那兒告白吧。”他指著旁邊的棗樹說,“我和她是在那棵樹下認(rèn)識的,按你們女生的說法,在第一次遇見的地方告白,一定很浪漫!
“嗯,對!蔽已氏滦睦锏目酀貞(yīng)著,內(nèi)心依然不敢直面他對別人的喜歡。
“那就選這月十六,月亮最圓的時候!彼训靥赫归_,抖兩下鋪在地上,恣意地躺上去,從青蛙荷包里掏出幾顆糖,“給,嘗嘗!
“什么呀?你不是最討厭吃糖嗎?”
“她給的。上次幫她爸拉貨,她遞給我一包煙,后來我打開才發(fā)現(xiàn)全是糖!彼旖堑幕《葦U(kuò)大,沉浸在被人戲耍的幸福里,“真是個小騙子!”
我默默坐下,剝開糖放進(jìn)嘴里,清新的甜彌漫口腔,像外表人畜無害卻充滿嘲笑的毒藥。我曾經(jīng)勸他戒煙,他認(rèn)為“那是男孩成熟又神秘的標(biāo)志,不可或缺”。
每到四五月棗樹抽芽開花的季節(jié),我和他會默契地帶上地毯和吃食,跑到棗樹林躲懶。林子里的天空被棗樹割成一片一片的,狹長的枝干像天空的傷口,然而天空還是天空,拉扯著傷痕托舉太陽的恩澤。我也一樣。
一時寂靜無聲,云朵宛如綿密的白玉印在天邊。扭頭看去,他閉著雙眼,呼吸綿長。我輕聲叫他的名字,沒有回應(yīng)。陽光碎片在他身上休憩,似金色琥珀般絢爛。他的手指修長白凈,不似尋常男生那般粗糙,掌心寬厚,牽起來一定溫暖安全。
這么想著,也這么做了,我像窮途末路的醉鬼,放縱永遠(yuǎn)得不到回應(yīng)的渴望。
我是被他叫醒的。
大夢抽離的那一刻,我渾身冷汗。
他抱著個彩色的編花提籃翻翻找找,最后掏出幾塊奶酪干遞給我:“你怎么這么能睡,吃這個醒醒神,該回去了!
我驚疑不定,裝作好奇的樣子看向他:“哪來的?”
“你猜?”他一臉得意,“她肯定過來找我了。我睡醒的時候,旁邊放了提籃,里面有吃的有喝的。唉,她怎么不叫醒我呢!”
所以她看見了是嗎?
那你呢?
“我給你看個東西!彼裆衩孛卮蜷_青蛙荷包,一小捧棗樹嫩芽做成的迷你花束安然插在糖果叢里。
“好看吧?”他的臉像涂了蜜一般甜,挑挑眉擺出親昵的小表情,放下了成熟和神秘,“她送的,我醒來的時候它就在我手心里。我們收拾東西回去吧!
她看見了,分開了我們的手,壓著我的?????????,宣示了自己的愛情。
“這就歸心似箭了?也太經(jīng)不起誘惑了!”我揶揄道。
她看見了我手上的裂口和硬繭,看見我的手像幾根枯枝一樣扒著他心愛之人的手不放。因?yàn)槿棠团c承受,生活的惡果早早在我身上留下痕跡。
“你不懂!”他起身收毯子。
我不應(yīng)該睡著。還沒來得及好好感受對他的觸碰,還沒有在腦子里細(xì)細(xì)體會,一切像沙漠里被蒸發(fā)的水一樣,消失了。
如果重來一次,他決不會在滿月時告白,“我寧愿永遠(yuǎn)沒有喜歡上她”。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早,朦朧中仿佛聽見凄厲的叫聲,隨后是慌亂、嘈雜的人群聲,遙遠(yuǎn)又模糊。正待翻身繼續(xù)美夢,小妹被外面的聲音吵醒,“哇”地一聲哭出來。母親趕緊將小妹擁入懷中,輕聲安撫,示意我出門查看。
隔著模糊的窗簾,我仍能辨出街道上零星的手電筒。長長的光束凌亂晃動,好不安生。頂著一頭不耐,我穿上外套出門查看。越來越多的人聞聲趕過來,在離我家百步遠(yuǎn)的地方聚集。
是她。
在一匹駱駝下面。
駱駝口吐白沫,身上被周圍的人捅了十幾刀,鮮血滿地,卻發(fā)瘋一般壓著她不起來。十幾個人綁了奄奄一息的駱駝抬走,她已經(jīng)斷氣了。
有經(jīng)驗(yàn)的老人說,這是一匹從北邊來的野駱駝,正在發(fā)情期,最具攻擊性。約摸著掉隊(duì)走到了沙漠邊緣,聞到鎮(zhèn)上母駱駝的味兒更暴躁,看見什么撞什么,無法控制獸性。
這脫韁的夜晚,月色慘白,地上的血液反射出冰面一樣的冷光。街坊鄰居提著水桶沖洗路面,可是夜那么黑,怎么沖都在黑夜里,看不清路上是月光還是血光,沖不走人心的震蕩和寧靜中殘留的慌亂。
夜里忽然吹起一陣惡風(fēng),帶著她最后的叫喊,張牙舞爪盤旋在街道上空。
她出事以后,他不再靠近那條路,也不再靠近我家,很長一段時間天天去他們相遇的棗樹下抽煙。
“我明明把她送到了家。”他站在陰影里,手上夾著煙,表情晦暗不明。我突然很想嘗嘗煙草燃燒的滋味,他不再說話,沉默地遞過來。我就著他手上的煙吸了一口,刺激入喉,味道遠(yuǎn)比想象中辛辣,如同命運(yùn),遠(yuǎn)比想象中刻薄。
她很好,聰慧可愛,卻反被聰慧愚弄。那天晚上我從街上回家,看見院子邊邊橫著一只彩色編花提籃,里面空空蕩蕩,只綁著一張字條,“我和他在一起了”。
那一瞬間,心跳猛然加快,腳底沾著的駱駝血像幽靈般攀爬至頭皮,寒氣幽森。說不上來是什么感受,四肢被密密麻麻的根莖束縛,纏住我的良知和未來。
我把提籃埋在他們遇見的棗樹下,像這個秘密一樣永遠(yuǎn)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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