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中六年，余主梅溪賊事。黃昏點(diǎn)囚，歲暮封印，徒留愧悵，益復(fù)增羞。乃常與裂帛子往來。裂帛子，號(hào)也。蓋其名門之后，薄富貴，嘗裂帛以博美人笑，因取此號(hào)。

　　其人師道士李經(jīng)，向二十年，盡能傳招魂降神之術(shù)。危坐竟日，而四方事無不知。忽而氣微，驚寤呼曰：「魂兮歸來！吾已及西，見流沙千里！」忽而神飄，驚寤呼曰：「魂兮歸來！吾已行北，見虎豹啄害！」吐詞舛謬，哭笑無恒，人畏而遠(yuǎn)之。余獨(dú)不意，相與酒食。攀談之間，甫識(shí)其慧。

　　一日，余登門，久呼不應(yīng)。秋草搖落，屋瓦泠然。心突有感。即排闥，入內(nèi)堂，見子仆地，唇如白紙，懨懨若絕。急扶起，救之而蘇。少定，問其故。子癡癡曰：「古今千年，多少佳人，蘭心蕙性，莫不委身窮塵，銜恨黃埃�！褂嗖挥蓢@曰：「四時(shí)行焉，百物興之，百物滅之。天道之下，吞恨者何其多？君何有此言？」子白：「與彌勒奴神交逾年，終不能久處。今托入夢中，自言去也！」語訖，淚下如雨。

　　宋玉夢遇神女，曹植交感宓妃，鄭交甫懷佩，張文成游窟。向知如此，自不覺奇。裂帛子曰：「公以我團(tuán)扇才人邪？」徑取篋中一卷示余，乃鄙之拙作「帝后本紀(jì)」也。子細(xì)審一章，其表：彌勒奴為明文皇后尋花，因作男兒裝束，與小伴打馬暢事。彌勒奴者，明文皇后之孫，理宗最幼妹是也，姝秀機(jī)敏，聰捷天縱。

　　余惑其意。子曰：「此言出處何在？」對曰：「案前朝史跡而成。」子笑曰：「公守空文而不諳其義也！」余窘，因問之。子曰：「公知奴兒作男子服，緣何？」余曰：「不敢臆度，誠愿聞之�！棺友裕骸钙湟挛嵋乱病！褂啻笃�。遂挑燈具酒，坐語移時(shí)，不覺醺醉。

　　裂帛子曰：

　　「仆自修行，矢志鴻都，效仿巫陽。神作鸞鳥，俯仰三千。逍遙九皋之內(nèi)，徜徉重阜之巔。嵯峨峰岫，流淵波潭。云霄集蔚，木石紛華。松杉相倚，猿猱爭啼。宛虹射川，展翼而游騁；流星墜壑，收翮以追逐。既而下幽溪，過曲澗，落青壁，見樓船。舳艫千里，橫流連檣。舟子涉人，叩舷踏歌。兩岸行人于是相合。竹肉齊發(fā)，叫呼嘈雜。馬亦頓蹄而增鳴，風(fēng)怒飏以振聲。峨冠博帶，酡顏酣態(tài)；名娃優(yōu)傒，嫣姌娉婷。

　　仆在此中，窮耳目之娛，極眼色之歡，而忘生忘形。氣疲欲更勝，不意心神恍悸，登時(shí)跌空。

　　于朦朧間，聞馬聲特特，亦有人言。即道引行氣，破腑內(nèi)滯聚。及蘇，見一線蒼黑色，山也；日光蒸熏，下有翠屏，全然樹也；絳彩駁色，華卉競發(fā)也。

　　有二女子乘馬，低目視仆。一女稍長，其人：「形狀峨峨，行止端莊。流眄精朗，皓齒鮮光。素腕蜂腰，瑰體頎長。其皎若何，青松映雪；其秾若何，桃李綻芳；其情若何，蘭麝馥香；其逸若何，鴻鳥翥翔。于時(shí)風(fēng)動(dòng)，落花入領(lǐng)，輕將袖斂。鳴珥響佩，閑謐秋容。玉潔良質(zhì)，誰者可工？詩云：

　　分明凈眉眼，含辭性沉空。
　　但使映淥池，必不照春紅。」

　　其少前，問仆曰：「爾何人來也？」

　　仆俱實(shí)以答。另一女笑曰：「掉舌人，語我桃源事耶？」

　　仆見其人：「山花斜寶髻，小釵橫膩鬟。蒨佩雕翡翠，香霧繞玉顏。額中一點(diǎn)黃，清姣翠柳眉。燕脂兩靨輔，銀釧皓腕肥。粉飾少御，芳澤天姿。含嬌含態(tài)，似慧似癡，還俏還媚，若嗔若嗤。金枝瓊蕤，誰者相宜？詩云：

　　豆蔻梢頭春意濃，王孫香草正豐茸。
　　毛嬙形冶并絕色，西施骨佳美不同。
　　孔氏鯉庭言入耳，謝家寶樹志合躬。
　　應(yīng)為英曜傾城女，結(jié)伴尋花踏碧空�！�

　　仆從容問姓名。前女斥無禮，后女莞爾，曰：「爾不識(shí)我耶？我乃今上之妹，圣人之孫。
　　落生其日，阿祖感夢。
　　彌勒弟子，發(fā)心下生。
　　承蒙鐘愛，小字佛奴。
　　周歲盛筵，百官納福。
　　敕造府邸，銀庭金屋。
　　花間奇石，竹里紅泉。
　　蕓輝舂屑，涂岸牡丹。
　　冊立公主，封號(hào)長安。
　　發(fā)初覆額，考妣痛失。
　　圣主垂憐，提攜蔭孳。
　　姆教婉娩，訓(xùn)以名師。
　　法度雖在，更貪韶光。
　　朝邀戚里，夕交才郎。
　　出則駟馬，入則鳳閶。
　　文人作賦，王公侍旁。
　　披澤弄?dú)g，放逸忘歸。
　　長樂鐘曉，玉輪駕回。
　　墮珥滿路，仙樂聲隨。
　　往往如茲，艷逸倜儻。
　　那管世事，不消誹謗！」

　　仆驚，便問年日。乃前朝運(yùn)升年間也。方知神穿。

　　前女疑甚，促步縶仆。仆識(shí)之，即白：「閣下豈非楊將軍舜國之長女乎！
　　卓越之家，功臣之后。
　　禮崇甲第，榮披姻秀。
　　其祖阮氏，女師庭芬。
　　胎教潛流，早聞圣恩。
　　長于嬪側(cè)，幼彰閨閫。
　　大小周旋，始終恭謹(jǐn)。
　　容禮必正，言行無間。
　　非禮勿動(dòng)，唯道是先。
　　女及窈窕，德言有序。
　　具言何人，楊氏名玉�！�

　　彌勒奴聞而大笑，謂玉曰：「此子甚知汝。蓋坦率之人，何必苛待？不如從我游�！�

　　仆因從之。此間何廖廓！天宇澄朗，極眺凌峰。紅花夾道，芙蓉千重。光搖竹影，風(fēng)裁松聲。路徑縱橫，迥覺幽勝。泉涓涓而纖芽溢，瀑傾瀾而怪石生。蜿蜒百里，不過循行一二，奇石非一，良景殊異。

　　少焉，稅駕秣馬，引領(lǐng)高岡。盤桓椒途，收顏恨傷。彌勒奴內(nèi)不平，曰：「三月斗草，我未為人下者。料百花年年如是，全無新趣。縱勝亦不快，心不甘也！」楊玉曰：「聞內(nèi)寺維摩詰須甚美，殿下欲廣物色，可往取之�！箯浝张珨[袂，曰：「我素不愛佛事。此教虛白將來之福，實(shí)則無有，誠不美�！褂裰砸娊^，顧問仆曰：「騶子意奈何！」仆應(yīng)聲曰：「殿下知天下之大乎？斥鴳翱翔蓬蒿之間，鯤鵬扶搖九天之上。此莊周小大之辨也。洎系神而游，悉以為然。禁庭春晝，比天地蒼蒼何？」彌勒奴喜，不顧他諫，抗策欲出宮�；厥子终Z仆：「冪羅不便。爾衣，我試一用�！�

　　于是錦幔垂室，重整靚妝。白日微移，笑語瑯瑯。復(fù)見時(shí)，頭戴皂羅巾，身著窄袖服，腰系承露囊，足蹬小蠻靴。有詩云：

　　「玉樹風(fēng)姿偉，藏羞額角間。
　　騰眸遺秀采，提步氣如蘭。
　　金勒還盈果，明珠更朗然。
　　便學(xué)東君憺，將矢射星官�！�

　　乘興縱馬，群噪齊行。鸞旗橫亙，迅出宮門。一若蛟龍振尾，赤螭揚(yáng)鱗，忽乎遠(yuǎn)逝。

　　事狀似明，余不勝慨：「嘻！竟至此乎！世人奔走，無痕紙上者不可勝數(shù)，公動(dòng)指毫厘，而存流經(jīng)傳也！」復(fù)有疑，更問：「公焉得返現(xiàn)世耶？」裂帛子放聲大笑，曰：「返耶？未返耶？吾在彼三年，至今猶疑未結(jié)�！褂啻篌@。子悠然曰：「或辭無有，姑妄言之�！�

　　既承奇遇，托以假閹，召入內(nèi)家狗坊，�？偽癸�。坊內(nèi)犬百只，乃是：狣猶獅猁，獫猲獒?。豐顱豹耳，龍?zhí)沣^爪。幸入天家，不憂鼎俎。衣綺被繢，戲封公侯。上者玩賞，搖尾喜舞。吐舌汗雨，集?成裘。跳踉僮仆，登踐茵席。共相攛嬉，情無懼惕�？蓢@天壤無眼，產(chǎn)此物之精氣！

　　信因天命，不羞執(zhí)鞭。小心敬事，致殷勤焉。受愛訓(xùn)于長老，見寬義于同儕。然在人間，不堪良多，當(dāng)有所難容。楊玉糾視，往往切峻。眾人聞風(fēng)，紛紛謠諑。仆內(nèi)之有明分，不察各之興心。惟側(cè)聽群響，袖手觀舊魂。

　　楊玉者，何人也？承熙陽曜，卻如不安之微草。自非附鳳客，何為菟絲貌？前日為奴哭，今日為奴惱。左眄攬奴袖，右顧理奴絳。林園千紅幄，志若無余嬌。太皇太后詔宴，殊極榮施，賜婚雨露。玉容端正，肅拜而謝。圣人達(dá)節(jié)，不為強(qiáng)奪。祖母阮氏，重于訶怒。少不如意，則捶撻之，每每心痛乃曰：「言語逆上，竟有怠慢之禮。即刻自死以謝吾家！」玉忍笞含泣。阮氏以為慢己，更換以杖。幾至昏而不伏，后用湯藥救之而蘇。蓋玉愚癡，不愿折腰如是。

　　殘?jiān)逻�如初月，季夏勝過新秋。太皇暮齒，反愛俗厚。日設(shè)竹宴，濡翰贈(zèng)酬。玉竟登御座，爭書于圣手。圣人雖不咎，難逃親骨肉。阮氏怒不暇語，索鞭摧撻。僮仆驚顧，陽烏蔽光。云慘慘兮無色，木瑟瑟兮受霜。葉朝興而夕殞，燕思?xì)w而彷徨。何勁風(fēng)之猛戾，實(shí)矩矱之嚴(yán)莊。

　　止笞二十，玉喘息奔急。家人啼哭，走召名醫(yī)。面呈灰臘，膚縈紫郁。乃沉噤之脈，血減癥劇。

　　于是施針灸，合湯劑，患狀不輕，表里緩興。然數(shù)數(shù)高熱，實(shí)有微情。適仆登其門，玉造怒左右，承閑謂曰：「吾知爾煢煢一人，來去無求。今托爾一事，若成，與之富貴；弗成，吾自獨(dú)當(dāng)。」仆即大笑：「足下何言也！既非干進(jìn)，奈何以錢財(cái)誘之！」玉稍展顏，乃以一帖示之。

　　其帖也，筆力勁駿，神彩英逸。雖有殘破之處，不擾龍蛇之勢，反添云籠之象。實(shí)為文章之孤篇，書法之絕唱。

　　玉曰：「圣人御作，藏納懷中。恨病來汗?jié)�，竟致不全。此大不敬之罪，不敢告人。公有法乎？」仆笑曰：「天地亦不全。此帖得真奧妙，不謂過也。」玉卻怒，取短劍相脅。仆曰：「足下誠既告我，何能不作為？」遂操筆作繕，而仿其形易，寫其韻難。猶如繅絲，輾轉(zhuǎn)頭緒，非一夕之功。由是常日往來，頗見改觀。

　　玉病旬日，曉霽之時(shí)少，晦冥之時(shí)多。涼風(fēng)蕭然，還過柳枝。秋水波蕩，燕羽參差。冥冥山色疊，霏霏云腳低。誰人在此中，倚窗長太息。愁眉不思鏡，獨(dú)坐懶縫衣。坐久燈花落，疏枝垂日夕。微步長廊下，蜘蛛掛空虛�？椊j(luò)星浮處，身墜吐絲疾。風(fēng)侵網(wǎng)漏質(zhì)，徒勞誰為惜！相思極此物，一種情迷離。

　　問其何所憶。玉對酒啟言，間含酸辛：「怎奈秋色新，可憐衣裳舊。風(fēng)頭乍寒，不知彌勒奴備衣否？」仆信口而言：「公主昨日拈衣，欲來問訊�！褂翊笙玻鼏柤�(xì)節(jié)。仆不得已，具以紿之。

　　及出楊第，天始晴。夕霞炙草樹，晚虹映雀巢。

　　彌勒奴者，究竟何人？

　　狗坊有一犬，名曰「黃眉」，彌勒奴愛之甚篤。彼之所至，必使其從。仆亦隨侍，掌雜司傭。

　　日日辦豐膳，賓客每不同。進(jìn)逾萬錢，請酒于殿上；進(jìn)止千數(shù)，移坐于堂下。于是兩京朱衣，不論材器，大作淫巧，以將進(jìn)獻(xiàn)。主愛華章，便爭誦風(fēng)月；主悅狗馬，乃競設(shè)博戲。高會(huì)長夜，酣歌終日。賢者耿介，直言寧為玉碎；奸人流從，工巧茍得瓦全。于是琴不停，笙不歇，長袖飛舞，唯祈片刻之歡；黨人炫沽，只求一面之緣。而后假虎威，惑群愚，規(guī)財(cái)利，作盜賊。至臻國患，溯其所由，不過六虱發(fā)于閶闔，五蠹始于春閨！

　　彌勒奴沉醉，既而復(fù)醒，又耽于歡娛。自是樂此不疲。吁嗟乎！仆心何怛傷！得間謂之曰：「楊氏抱恙久，殿下念之否？」奴方起，訝曰：「玉娘如何？我竟不知也！」仆勸親視。時(shí)傳胡戲至，奴即刻飾，命儔攜侶，優(yōu)伶雜沓，去而不返。

　　后一日，僅遣中使往問。玉開奩，忙梳妝。施涂朱粉，點(diǎn)畫赪黃。綰髻掃眉，巧繪青陽。柔弄珠珥，謹(jǐn)擇衣裳。鏡前反復(fù)看，意恐露汗光。亦念久候客，囑焚百合香。妝罷出蘭室，灼灼如覽光。談宴情真切，竟酒訴衷腸。

　　及使還，玉形色歡然。仆曰：「公主被蔽目，好惡總不常。愛之則在青云之上，不愛則在深泉之下。君今為盛飾，不過獲小惠，何樂之有？」玉曰：「仆夫之子，幼來指胼；市屠之子，不厭臚腥。身在尊側(cè)，當(dāng)盡節(jié)效情，不意其他�！蛊鸵桑]其面曰：「君心口非一，徒自欺耳�！褂衤崎�，笑曰：「何言非一？公主年少，交游不匡，左右親近不為一諫。吾諫之雖不以道，尤求其善也�！蛊鸵嘈υ唬骸钢G與不諫，何由異哉？太史公云：誰為為之，孰令聽之？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爾心一為奴之物也！」玉愕然，徘徊幌中。俄又改容。悠悠而曰：「假鳳飛翱翔，遨游求其凰。不得於飛兮，知者有阿誰？」仆感曰：「天下女子之有情，縱梁父艱險(xiǎn)，湘水溶?，往可為君死，萬死不獨(dú)生。情之所至，慊慊為一人，憔悴留一身！」玉慘笑曰：「天下百毒，莫甚情毒。耽于其中，不可脫也�！�

　　仆仍惑之：「奴兒頑魯，愛之安得甘？」玉曰：「奴兒渾石，尚惑溫涼，然真性也。蘭心蕙性，不吝善良，能感他人之所感，傷他人之所傷。是固非卿備，春來草自香�！蛊桶虢馄湟�，再拜而歸。

　　數(shù)日，玉痊愈，帖亦成。此間秘辛，如輕翼鴻毛，無痕春夢，不為外人而知。

　　仆居舊世，如白駒過隙。歲將暮，時(shí)已昏。凌霜至，嚴(yán)氣升。眾芳凋絕，上者不悅。乃敕有司供具，游幸于溫泉。

　　吉日，所司陳鹵簿，群官列朝堂。捶三鼓，侍中請外辦，黃門傳引韁。于是千牛夾輅，羽林警蹕。鼓吹振作，雷霆萬鈞。華蓋連延，紫云布陰。道路千里，靡不設(shè)燎以舒光，煌若燭龍，銜耀四方。

　　華族乘青龍，駕玉虬，羽衣翩翩，昏昏欲睡。俄而平蕪開霽，河流似帶，始皆欣然。于時(shí)區(qū)野受澤，百姓承恩，高歌圣主，至治寧馨。

　　彌勒奴愛喧鬧，惡孤獨(dú)。賜浴溫池，常與稚子共之。

　　其狀也：

　　「流風(fēng)凜冽玄陰凝，上宮靈液炎氣蒸。
　　奉執(zhí)巾櫛列木婦，為障素雪排金屏。
　　兒女解帶洗胭粉，皓體呈露奪月瑩。
　　蹁躚旋行有語笑，玉團(tuán)珍珠落池清。
　　濯湯翻波負(fù)水戲，白浪飛濺鮫人燈。
　　不似華清影無力，上林夭蟜爛漫朋�！�

　　玉含羞低眉，臉如紅蓮。奴撫其雙肩，興起水漣點(diǎn)點(diǎn)，笑曰：「玉娘膚似凝脂，莫苦自羞。」浮靄之中，見其身上傷痕。奴驚曰：「何來為？」玉曰：「先此圣人賜婚，不敢承榮。是違家法，所以自損。」奴不忍，細(xì)視之，青赤斑斑，虬枝累累，惡兀驚人。乃輕舐之。玉心如伐鼓。奴嘆曰：「既笄，奈何空誤佳期？」玉回顧，激起碧浪湍湍，曰：「嫁婦難常省，庭夜漫漫，竊悲殿下寂寞�！古珵橹脺I，曰：「何談寂寞？我讀書馀閑，樂事塞日。前日報(bào)恩寺觀戲，今日洛陽苑打毬，明日百花樓拖鉤，自幼及長，不會(huì)寫愁�！�

　　語落，傳賜獺髓膏。語玉曰：「此物當(dāng)滅痕�！闺S后出浴，濡香澤，簪雀釵，著羅帔，躡繡鞋。梳妝方畢，又呼開宴。醉笑顛吟，禮節(jié)無跡，自是不題。

　　旬月，玉瘢痕幾消，乃入謝。奴渾然忘矣，而問左右：「玉娘何謝為？」

　　由見奴兒健忘，而獨(dú)不忘逸游。

　　白雪因時(shí)滅，新年春已歸。池苔始綠，稷麥才青。羨魚之意彌熾，樂飛之思日生。于是長安千騎，唯奴尊首。飛鞚動(dòng)塵，縱鞍摧柳。左臂擎蒼，右手牽狗。約逐稚兔，滿城馳走。禽獸豈能知，嬉游應(yīng)有度。貴體安耐性，狂狀如逸虎。

　　蹂踐民田不足惜，道遇五陵必爭先。懷刃抽刀逞意氣，紫騮青牛怒駢闐。流血絳路爭不定，分明輸贏重于天。樂非殪獸之可比，只因意氣不能全。于是寒風(fēng)復(fù)來，陰云又繁。閭巷戶閉，蛙蛤不喧。黑蛟龍怒，不周山翻。悲雨汩起，銀箭亂穿。肉泥血淖，腥膻不堪。不知誰者茹嘆，幾人魂歸九原。

　　天潢所犯，府縣不敢與奪。八議不在刑書，裁斷取決圣衷。沆瀣滴瀝成響，杳冥殷雷若驚。丹墀之上，天子覽章。劍眉肅挺，左右站惶。敕議奴罪，秉以剛腸。

　　叆叇或掃棄，晴光快澄澈。應(yīng)是馮夷治浪，女媧補(bǔ)坼。再看公主何所在？沉香亭邊懶睡起，髻鬟忪散慵梳理。嬌淚灑入祖母懷，溺情莫過護(hù)兒烏。祖母詰問朝陽宮，萁豆同根徒聞哭？佛奴年幼事不解，豈因外人墮手足？天子長跽面如土，小奴欠伸神方蘇。

　　而后和氣生，樂融融，清歌詠樂，白日當(dāng)空。

　　仆切知后來之事。天子集權(quán)，逼徙太皇太后于大內(nèi)，遷謫一眾附恩者。骨肉分離，猢猻競走，四海沸騰，天下側(cè)目。

　　仆不忍從壁上觀。乃力規(guī)彌勒奴，引「鄭伯克段」諸言。奴怒曰：「豎子咒我家邪！」侍從亦怒目。楊玉自進(jìn)，撫其懣亂：「莊周說言，因見惠施；伯牙鼓琴，因見子期。直良者，往往不磨其辭。殿下聰明，緩其人可也。」奴少舒眉。轉(zhuǎn)身弄鸚鵡，鳥語喋喋，奴笑云：「此物能言擅美，冠人言也！」仆赧極而出。玉亦出，揖曰：「幸聞先生逆耳之言�！蛊蛧@曰：「前有車，后有轍。不顧自鑒，自為后人鑒也！」

　　嗚呼！古往今來，誰人不為后人鑒，后人可曾鑒古人？仆實(shí)不知也。

　　重門漏靜，深宮夜昏。燈人寂寂，老樹森森。向陰陽交際，虺蜴盈出，豺狼私覿。禍心異謀，始發(fā)于燭熄。

　　鬼敲啄，鼠窸窣。皂隸熟寐，無人肯徂。既而五坊之內(nèi)，鷂影撲簌，鷹目愁胡，犬聲嗚嗚。

　　翌日，黃眉為人鴆殺，死狀凄然。

　　彌勒奴聞之大怒，疑仆投名于天子，懷邪為間。乃命左右作縛。玉伏地，陳我之貞慤，言我之忠謇。奴自思量，舉手而赦，竟遣我于涂廁。

　　已矣哉！勤而無所，勞而不獲，莫若歸去。于是按山源，攝靈津，誦神咒，服符圖，殷勤求遍，終是不得。蓋人之處世，身如草木之脆，不如意者，十�！酢酢ｎ哂�，聾夫欲聰。貧家欲甘旨，寒士欲中式。服青者欲朱紫，繡豸者欲麒麟。屈原吟「漁夫」，期見皓皓之心；梅妃作「樓東」，冀迎宸旒之臨。

　　夫以太皇太后之尊，欲欲何求？志甄長生，難斷名根。凡有動(dòng)止，一言便九鼎，一怒乃萬鈞，是以天威不容褻，洪范不可侵。

　　太皇太后因夢，親授彌勒奴以佛法。常問眾人曰：「吾兒有佛緣否？」眾脅肩低眉�；蛟唬骸腹鞲m豐滿，是有佛相。」或曰：「公主心凈歡喜，實(shí)具慧業(yè)�！固氏玻┒暸骸概珒阂詾槿绾�？」奴搖首云：「圣則我不能�！股险邊蛉唬笥掖篌@。已而絲竹相發(fā)，阮氏私謂奴曰：「殿下從己心，安知圣人之心乎？」奴不得已，欺心而自謝：「先時(shí)懵懂，不堪至理。耽于塵緣，斯害也已�！固兽D(zhuǎn)為喜，命造無垢寺，期為奴授戒。

　　是日何盛大！

　　凈宮三百里，仙闕凌飛驚。
　　媲梁之同泰，勝魏之永寧。
　　幢幡飄瑞氣，光藹繞對楹。
　　正是好晨景，灼灼紅蓮生。
　　香風(fēng)搖銀草，曉霜浮伊笙。
　　周聞八解樂，可遣六塵情。
　　僧尼咸整服，鸞旗映日翻。
　　五果砌朱盤，八珍盛御筵。
　　回廊響法鼓，金鐃震崇山。
　　大德排次第，法師肅登壇。
　　指因還示果，返本亦歸源。
　　于時(shí)彩霞起，若佛入涅槃。
　　善男大歡喜，信女皆驚嘆。
　　百侍亦為度，陪置三千館。
　　令工圖萬象，建碑述經(jīng)典。
　　蕃使來無絕，士庶廣供贍。
　　眾力熱慧炬，催征名目高。
　　此錢誠銷罪，建得一人牢！

　　奴既出家，法名「慧施」，師從名尼等利。等利嚴(yán)正，謂太皇曰：「佛俗殊途，無容相屈。謹(jǐn)以持五戒�！固嗜恢�。

　　青燈照案，朔風(fēng)敲窗。小奴手中何所有？玳瑁麈尾玉念珠。身上何所見？月白綢襖素綾襦。

　　銅銚煨雪，薰籠吐香，小婢磬折為設(shè)帳。佛圖在壁，紅毯遍鋪，媵人徒跣為沃足。高齋之外，榛莽亂吟，飄飖梅蕊；臥內(nèi)之人，逡巡良久，悲不能寐。

　　分明姱容態(tài)，當(dāng)扃暗掩泣：「我本逍遙，寧為尼乎？此我使阿祖發(fā)夢乎？寧得錮我于草堂土塔邪？」

　　太皇聞之，趺坐捻珠。嘆曰：「小女天放，必加之以衡扼，而后行正道。如知之本末，當(dāng)察吾心�！�

　　楊玉聞之，悵悵不忍，乃倩余為送裝飾，冀抒其悒。奴見之，反痛曰：「區(qū)區(qū)童隸，妝點(diǎn)任自由，我卻脫不得！」猝投于地，盡碎為齏。仆笑。奴怒問。對曰：「笑殿下雙瞳如豆，填委浮華，不識(shí)真心之人�！古徽Z。

　　仆從背后捧出一盒。奴睇之，內(nèi)中乃梔子。是時(shí)，月明如練，光鑒其枝。仆因曰：「梔子雖不比胭脂，自是關(guān)人也動(dòng)人。此楊卿語也。殿下試之否？」奴破涕為笑，曰：「玉娘遠(yuǎn)折來，深恐沒人知？」于是臨粉鏡，淡寫眉，慢作暮妝，斜插梔子。妝罷回顧，仆驚曰：「最是重門關(guān)不住，如珠出匣月�？��！古廊�。適聞太皇有召，亂不得語，倉皇拭去。

　　山影重重，云霧溶溶。磊落之家，孤枕難夢。

　　麗春三月，繁花如雪。燕逐鶯動(dòng)，秋千閑寂。衣冠子孫，樓臺(tái)縱逸。擊節(jié)高歌，援琴成曲。紅肌拂拂，青眼迷離。于是脫履解帶，競風(fēng)采之高低。風(fēng)流李家子，花下坐吹簫。引得蕭史駐，百鳥自翛翛。佳人公孫氏，慷慨弄寶刀。起影青蛇閃，騰身黑龍嗥。中有楊氏玉，拔劍和其舞。身翻目流電，翼張足踏鼓。翠采耀銀漢，銳氣沖牛斗。交光久不下，相逢真對手。知音難藏興，度曲殆將終。舞罷整雙袖，歸鞘收怒風(fēng)。

　　座中驚嘆，拊掌相諧。公孫氏親酌酒以奉，玉一飲而盡，隨解佩劍與之。眾皆歡笑，添酒脫衫，把箸擊盤。

　　長安城隅，靜望日夕。登樓何人？楊氏名玉。軟風(fēng)拂樹，倚欄而憩。意醺醺且自歌：

　　「我所思兮在朱門，欲往從之中庭深。
　　側(cè)身空望涕沾襟。
　　其人贈(zèng)我同心結(jié)，何以報(bào)之錦繡靴。
　　望得高闕仿佛近，何為不見如長訣�！�

　　惆悵不已，難下青樓。

　　至端午，依例，命婦朝見。玉自整裝，宵分廢寢。及旦，隨阮氏、母張氏乘厭翟車入禁。

　　衛(wèi)士喚呼清道，曹司驅(qū)逐閑人。長衢夾巷，俱用圍幕遮擋；雙闕兩廂，咸以旌旆高張。上威與雷霆齊軌，美儀與祥云爭光。長壽之樂大作，名香之氣飛梁。中廚絡(luò)繹，斫就素鱗鯨膾；廄者紛紜，驅(qū)罷騄駿良驤。

　　百眷亦煌煌。組綬垂林，瑜佩鏗鏘。如瓊?cè)绗�，有秀有芳。分別服色，禁僭宮章。貌為恭謹(jǐn)，行無謬狂。一起一拜，只聽司贊承傳；一食一飲，但依尚食省案。上下且定，酒行三遍。恪禮奉觶，難克心亂。

　　眾里百尋，不見阿奴。玉乃恍惚，食如嚼蠟，不知何所之。因起更衣，往速無垢，就間欲相見。

　　是時(shí)，慧施正靜念。佛堂外，亂紅飛去。

　　仆問：「為何不見？」慧施曰：「我所傲然者，以平生光鮮也。今見我嫶妍，不堪羅綺，徒增悲栗。彩箋可道無限意，相見莫若不相見。」

　　言訖，仆亦憮然。既出，紿之以他故。玉少失望，卻笑曰：「古人誠不欺我，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

　　鐘聲過，鼓聲晚。來時(shí)難覺路漫漫。其歌嗚嗚然：「自識(shí)君子，幼時(shí)同游，長亦不離。今夕已別，合會(huì)何期？」

　　余音裊裊，但必止于殿前；悲淚連珠，不可沾濕袍衫。

　　當(dāng)是時(shí)，玉問仆楊氏興亡。仆躑躅，玉未強(qiáng)求，曰：「命有定分，預(yù)知無益也�！顾煸侔荻ァ�

　　當(dāng)是時(shí)，有謠遍地：

　　「向說天地間，親無骨肉比。
　　猛虎尚垂頭，鴆鳥不毒子。
　　縱有生獰狀，此間愛昵昵。
　　曾參感心痛，王祥臥冰鯉。
　　發(fā)膚雖有壞，此為孝之義。
　　母孫本相依，啄哺情日密。
　　奈何蕭墻內(nèi)，爾來多猜忌。
　　權(quán)欲之一發(fā)，四方魑魅起。
　　龍吟鳳皇斗，何啻翻天舉。
　　秘闈冤莫雪，斬蛇隋珠死。
　　四兇重嘯聚，四皓盡遭詆。
　　傷魂游蘭室，忠骨埋丹陛。
　　肉食謀何鄙，荒川浮螻蟻�！�

　　烏鳥相戮，歷歷愈彰。阮氏預(yù)禍而極諫，太皇邀鶴而求仙。氏暗恐罹殃，自為家人計(jì)深遠(yuǎn)。令女張氏理家，專措財(cái)，漸斂裳。楊璲者，玉之弟也，不及束發(fā)，誦罷「文選」習(xí)字畢，便上雕鞍教走馬。

　　更召玉至。氏臨堂危坐，先問詩書，玉一以應(yīng)答。氏甚慰，曰：「教子整肅，子知吾意乎？」玉答不知。氏嘆曰：「中庸之人，果不教不知！他族之學(xué)，在于逐名；吾家之法，在于保身。天道惡滿，然在榮勢之中，誠不得已。既無可從游陶朱，亦不可伏劍妄死。功盛而退，此尤為難，汝知之乎？」玉唯拜。氏開口含悲：「汝今知理，前代富貴，未有善終者大半，皆明戒也。鑒之誡之，保身全家，汝道是也�！褂裨侔�，含淚而出。

　　天行有常，日出東方。喜日鸚鵡，銜翅而舞。塵土忽來，驚雌憀雄。竦身奮羽，難破金籠。既而官兵四入，步武沓沓。不及聲厲，筋骨碎于舄下；無能款語，肝腦濺于內(nèi)壁。血流汩汩，尾喙相枕。宮人接踵，踩踏其上，縱使堅(jiān)骨，旋即成泥。

　　自是禍起：

　　「太皇移入安仁殿，諸卒眾尼皆散去。
　　無垢寺內(nèi)塵囂升，烏鳥宮外雛失侶。
　　天宮一夜樞機(jī)變，遙看玄旗代赤旗。
　　畢竟祖母慈恩重，只是奸邪嚴(yán)相逼。
　　昨日列坐長筵上，今日駢死無人惜。
　　京兆獄里慘不絕，老胥量家索其赍。
　　安仁豈聞小兒啼？時(shí)值仲夏聲寂寂。
　　日晚桐葉三更雨，尸氣腥發(fā)綠苔砌�！�

　　天子不忘手足，命彌勒奴還俗。賜居別院，實(shí)為禁足。巢已不復(fù)，卵將何生？

　　御頒蟠龍鏡，百花卻不開。又賜紅虬脯，厭箸淚落腮。奴思念祖母，請侍服膳。書百上而無一應(yīng)，涕曰：「皇兄陷我于不孝耶？」其婢阿羅惴慄，惟恐他人聞。彼時(shí)，帝為更選侍人，所留舊侍，唯阿羅與仆等三人耳。

　　兼旬敕下。上推恩，凡入矜疑者，皆免之。阮氏止勒致仕。楊舜國遣歸于第。

　　仆探之，走告阿奴。時(shí)在佛室，自切皮肉，代所思受苦。聞之，喜極而泣。忽而怪風(fēng)動(dòng)塵，香火微傾，仆心似感異。

　　秋風(fēng)不需太早。所憚已離居，自是池中魚。高臺(tái)既已傾，一念在斯須。

　　天子不忘手足，為奴選婚華族。制承古訓(xùn)，邦女下嫁，先開湯沐。

　　于是大備封典。帝服通天冠，御太極殿。羽林虎旅列仗，群官冊使就位。執(zhí)笏端肅，莫敢或遑。文臣立于東，武將立于西，五品橫街北，六品橫街南。行行復(fù)行行，累累重累累，如不動(dòng)之螻蟻，似傾陽之園葵。

　　舍人紛綸，引冊使入門。作舒和之樂，拜加綬之恩。及侍中跪奏「禮畢」，在位者以次出。懿親之中，竟無一婦；百陽之列，尚闕一陰，是以肅雍之地，在申尊卑秩序而已。

　　皎月懸空，奴于別院聽誥，再拜謝恩。封號(hào)「順淑」，冊文有言：「天妹出閣，謹(jǐn)稟坤道，克慎言容，冀慰吾心。」

　　又一日，星歸東陌，出降制下：宜用三周之禮，可適右補(bǔ)闕張贊卿。

　　曾經(jīng)不寫愁，今也上西樓。樓上徘徊月，清冷照江頭。

　　小奴望月亦怨月。昨日三五還滿，今日二八將缺。何物堪得長久？只是空自長嗟。阿羅感其傷，說曰：「張公恭慎，為陛下近臣。殿下萬毋自憐，儻能與世推移，令公款言于上，祖孫重逢，斯可知矣。」小奴信真，振袂下樓，方見展眉。

　　感風(fēng)誦花者，那比經(jīng)世人？

　　持節(jié)、持桉、使者、儐者交錯(cuò)，金錦、云錦、檀象、握魚琳瑯。奴臆將來之事，或喜或憂。無奈隨波，從此客游。希其良善，感我所愁。

　　經(jīng)世致用者，那管葬花人？

　　通人、文人、儒生、碩生相謁，修身、齊家、治國、安邦銘心。其人在廊下旁徨，憂形于色。門人因問。其曰：「宮中一朝人事翻。順淑昔為圣人掌上之愛，未必今日天子座上之賓。以此視之，駙馬豈是恩邪？」門人慰曰：「張公不足慮也！俗曰：人主人臣結(jié)姻好，縱不任事也是親。近水樓臺(tái)先得月，向陽花木易為春。良有以也�！褂墒寝D(zhuǎn)而為喜，攬眾開宴。

　　嫁期將近。奴兒得見祖母，不勝歡喜。祖母指柔，為奴細(xì)細(xì)理鬢，絮奴幼時(shí)數(shù)事。一夕暫處，收淚而別。

　　中秋，此夜月正圓。光射處，天涯共度。奴佇立良久，指月而言：「今夜是有缺�！姑魅占闯鼋抵找�。仆曰：「只因殿下心欲良多。」奴少蹙眉，曰：「汝從一未改，依舊刻薄。」仆笑而謝之。奴亦笑，少焉慨嘆：「我實(shí)愧玉娘。然禍福交錯(cuò)倚伏之間，方生方死，方死方生，莫若順勢而為�！蛊驮攩栔�。奴曰：「舊式，公主出降，爰居私第。會(huì)邀玉娘共之。彼時(shí)園囿中，華山接仙池。碧水逶迤過，飛花舞旋迷。新晴追蛺蝶，秋涼采荸薺。簫鼓參樂曲，優(yōu)伶煥新衣。復(fù)昔恣游盛，日高方慵起。茲后皆如是，行樂永不離。」言訖，命取酒來。獨(dú)飲一樽，漸有酣顏。

　　一夜好眠。

　　四更天，鵩鳥集舍，陰霧沉綿。天子既醒，喚卷翠簾。宮人難閑坐，內(nèi)省勞上直。披衣亟視事，社稷重率職。一日二日萬幾，千事萬事防弛。殿中徐傳曉漏，監(jiān)門不錄秘臣。監(jiān)開金鎖，雞人無音。有本密奏，言楊家納賄之罪狀。天子舉以擲地，怒曰：「為臣貴于守節(jié)，虧之者何如！」

　　是日，天氣驟寒。秋風(fēng)怒號(hào)，掃盡閑草。仆人皆著絳公服，風(fēng)刀刻肌，不禁足蹈。觀者咸聚下馬橋，錦障耀目，夸談欽寶。及旦至晡，徒侶見溢。上敕有司警蹕。于是仗人逡巡，飛騎揚(yáng)塵。東西南北，無處不驅(qū)人。吉時(shí)漸近，于是鸞簫清響，鳳管聲芬。上下內(nèi)外，處處泛帝熏。

　　仆奉命炙銅爐，聞外歌舞縷縷。念及楊玉，心實(shí)不忍。決告之奴情，更申前好。

　　會(huì)奴有召。司閨百余，奴端坐其中。入見，驚以為新人。其形也：

　　「桂宮花冠浮，珠笄攬玄云。
　　翠鈿貼雙靨，長蛾籠小唇。
　　彩纓相連綴，繢羽覆仙袿。
　　風(fēng)動(dòng)雜佩振，曳綃暫低眉。
　　淺笑不掩口，皓手弄鈕龜。
　　曾經(jīng)混沌子，今成鳳凰飛。」

　　奴屏左右，問仆曰：「如何？」仆不勝嘆。奴曰：「恨此身玉娘不得見。」又令阿羅執(zhí)雁來，語仆曰：「我輾轉(zhuǎn)數(shù)夜，唯此物道我離別苦，亦表我生死心。請君代為相送�！蛊图搭I(lǐng)命。奴囑曰：「今夜風(fēng)急，愿君好歸來。」仆昂首而云：「在下一諾，定勝季布。」

　　于是攜牙牌，穿宮門，大風(fēng)激飏，似有雷聲耾耾。仆急上馬，加鞭而行，只因真心最怕遲。

　　天發(fā)殺機(jī)，必?zé)o澄景；人發(fā)殺機(jī)，朝是夕非。天子拂袖，令籍沒楊家。于是云從龍，風(fēng)從虎，御史、大理、金吾咸往鞫之。

　　禰廟外，張氏親族祭祖禮畢。窺禮者未停履，致街巷壅滯。仆不得法，攬鞚繞行。彼時(shí)不知諸使竟在身后。

　　諸使奔騰如走獸，老孺不及躲避，便襯馬蹄。折臂斷筋，哀聲遍地。于是人人奔走，緣墻攀屋，道路霎時(shí)一寂。

　　彌勒奴方寸萬般，不知同誰語。玉庭掃葉燈生暈，阿保理衣何繽紛，仿佛流年只一瞬。是時(shí)，門外承傳駙馬至。贊禮者彩禮衣，恭敬貌，引奴入東房。

　　房內(nèi)皆命婦，昂黛而視之。娥娥扇中開，夭桃秾李姿。姆師主其右，從者陪其后。一步應(yīng)一拍，教奴無失咎。奴即席，南向立。內(nèi)贊者進(jìn)觶則受，受而再拜，薦脯則取，取而再祭。席前興，筵末跪，分毫不錯(cuò)；西面立，面南拜，皆中規(guī)矩。如飾金之木偶，巾繡之芻狗。所謂明禮者，端操左右，賞貴主之風(fēng)軌，鑒新婦之清秀。折腰久矣直不能，奉和宛夸乃妙手，天家禮成赍賞厚。

　　皇叔江王作家翁，出立門東迎乘龍。下婿依俗還作詠，春藻橫飛不消工。華才賺得主人笑，掌畜執(zhí)雁入堂中。

　　太妃董氏為楷則，出立房西申婦德。施衿結(jié)帨諄諄戒，心猿意馬千千結(jié)。職在中饋先坐障，奠雁卻聞此雁嗟。

　　背上孤雁聲斷腸，肅肅欲飛向殘陽。風(fēng)過山丘鳴流水，馬馳平野草木蒼。我言向晚雖寂寞，青鳥必不誤鴛鴦。

　　朔風(fēng)難抵擋，橫吹手指僵。官馬至楊第，破門詭氣揚(yáng)。舜國昔日倨，迎使趨踉蹌。切言同袍義，何必狠濯戕？儒雅諸御史，頤指喝命忙。卷室如卷土，饑餒勝螽蝗。錦繡覆碧階，瓷甌滿萬倉。貪行實(shí)已具，諸使喜欲狂。更放豺狼去，任爾飽中囊。婦姑以為恥，哭聲接成行。有廝越墻走，頃刻刀下亡。天暝惡莫辨，殺人如斫羊。殘喘悲咽夜，楊玉目凝光。恨手無一劍，殺盡天下狼。刀環(huán)響幾至，曳弟入草房。勸弟莫驚動(dòng)，我自使其降。顫顫數(shù)敲火，燎薪投絲箱。一瞬火勢起，焦燃萬道光。爆烞聲不絕，烘烔煙茫茫。教弟快上馬，因亂奔四方。大風(fēng)吹塵垢，焚室射星芒。楊玉只一顧，雙淚墮褐裳。轉(zhuǎn)笑好大風(fēng)，救我楊家郎。策馬走斜陌，遠(yuǎn)影落清霜。

　　熾盛婚館外，宮人怨風(fēng)狂。初才金爐靄，今此又添香。掌事嚴(yán)督促，裊裊方兆祥。香暖微塵動(dòng)，轂震翟尾揚(yáng)。新郎先降輅，溫顏俟于旁。瓊?cè)A萬人待，矯仰可憐妝。披裘增延佇，帷動(dòng)傳馨香。遲遲下錦障，媞媞步正堂。仙郎揖仙入，過門誓糟糠。贊者北設(shè)黍，司饌南置觴。新人皆授箸，告以奉蒸嘗。同志共安樂，梁鴻偕孟光。三拜飲醴訖，百子帳亦張。花燭分階照，笙歌喧倍常。新人脫服履，阿姆呼坐床。撒錢祈日美，佳婦內(nèi)恓惶。南浦時(shí)已晚，情意安得彰？杯中琥珀晃，狂風(fēng)突折廊。驟雨擊朱紫，滂沱翻江洋。陰云黯萬物，潦淫早濕香。侍者俱相退，假鴛意在鴦。既已結(jié)大義，何妨影成雙？赤電倏閃曜，駭見青面郎。欲呼阿羅入，忽聞急敲窗。

　　出而視之。仆倒廊下，單衣水漣漣。奴扶起，喜而問訊。見銀瓶已裂，秋水還盈，仆放聲痛哭：「楊家盡成灰矣！」

　　黃犬遙吠。幸為靜夜。裂帛子逡巡，俄而剪燭。余問后續(xù)。子取水濯面，少頃，重入座而曰：「楊氏案訖，奴獨(dú)信玉娘未死。淪落如草木，而隱入造物者，安得復(fù)尋？奴遣人求訪，止得蠅痕，后殷勤擇良馬，遣仆蹤跡之。

　　是時(shí)，寒水結(jié)渠，天高日淺。奴云鬟既綰，彌增體閑，仰眺而語：「白云在天，必能復(fù)來。唯愿先生奮跡，期會(huì)為快。」仆正色以對：「白云雖遠(yuǎn)，不使青山久待�！褂谑秋媱e，上馬就道。聳轡疏林之外，露濕長亭之中。五花背遠(yuǎn)，欲償舊時(shí)之約；馀暉還照，莫愁悠長之冬。

　　未幾渡沙河，歷碧泓，攀絕崖。逢廟短憩，遇村不休。馬難沛艾，再乘單舟。徘徊三月，山花漫路，不類冬秋。仍不見楊玉其人也。仆時(shí)亦心焦，遍深登高。有罕人跡而幽深之地者，必往探之。

　　一日，炎光當(dāng)空，仆行于林中，蘿蔦駢織，怪蔓叢生。眼前不過百步，奄見一窟，似有爨煙飄出。即踐棘趨之，竟為低枝所絆�；挪幌绢�，隤然下墜。乃驚寤，心跳難抑。興而環(huán)視，身臥廬舍內(nèi)，浮光透隙，一切如故。方知已返矣�！�

　　子終默默。余私度端末已明。子感而憤曰：「與人約言，豈負(fù)尾生之信耶！必得復(fù)往�！鼓送达嬕淮蟀祝ㄈ粏⒀裕骸该咳杖S炁，迫陽神出竅，幾致狂也。窮盡符術(shù)，終是弗得。然精誠所加，金石自開。某于臥中昏睡，忽云霧蓊郁而起，五方茫茫。遠(yuǎn)聞群鳥啁啾，近有斷檐高樓�？惕鳊埳邞译[，曲池芰荷擺流。桃李纈如畫，玉樹垂樛虬。意迷失道，內(nèi)卻絕憂。此非彼世之景物歟！遂撥煙而走，冥冥入一室。

　　白幔輒觸目，五六哭聲圜空。神眩之間，一女子端坐于前。其形也：

　　「繁絲竹箭笄，芒履布衰裳。
　　雙目含悲蹙，素顏抹清狂。
　　蒲團(tuán)默心守，燈火倒影長。
　　淚墮檀珠滯，魂銷難思量�！�

　　仆拭目，疑為彌勒奴。諦之覺愈確。數(shù)月未見，形容竟悴，有百旬倏過之感。即招手呼之。奴驚愕，頓時(shí)轉(zhuǎn)喜，曰：「不見爾久矣！爾盤旋何方耶？」仆嘆，以實(shí)相告。奴大驚曰：「吾世已過近三十年也！爾非武陵漁人，詎是劉、阮歟？」仆亦悚然，審四周陳設(shè)，知其所言非虛。遂問曰：「是圣人崩邪？」奴深搖首：「爾去后年，祖母仙逝。終未能奉養(yǎng)于前�！蛊陀謫枺骸改耸翘熳訂�？」奴慘笑曰：「先皇帝前年崩。潁王承統(tǒng)是也�！蛊托幕艕�，近就靈寢，欲明其人。見幎目加覆，寂寂然已是長眠之態(tài)。奴惘然而告：「是玉娘�！广暜悶檎妫捅祀y當(dāng)。奴曰：「勿悲。先此玉娘病，是以壽終。」語時(shí)，難掩神傷。

　　太陰魄皎，幡晃蓮搖。奴不諱其言：

　　「祖母崩后，烏鳥連坐者漸不咎。玉娘返長安，攜弟隨我從居。分鸞重會(huì)，別劍幸存。自是鬢絲同紐，出入同影，歡娛日復(fù)一日，夕往又晨。

　　乃是：

　　少年我性猶未定，恐因規(guī)矩罔誤身。
　　白日怡蕩也無害，晚宴愛客花陰深。
　　排花開扇自歌舞，揮翳蹴英還奏琴。
　　鬢忪髾飛心意與，搦腰揉指繾綣申。
　　傾灑金杯酒如雨，雨霽巫山過輕云。
　　點(diǎn)水蜻蜓款款去，多情蛺蝶雙雙春。
　　碧闌干外采并蒂，紅蕤枕畔陰陽恩。
　　游心無垠忘日夜，閑駕羊車轉(zhuǎn)重門。

　　玉娘初亦樂，悄然見愁。我每與張君同席，詰旦，婢必傳其大醉。我頗不耐，謂之曰：「已然長相處，何來無根愁？」玉娘不答，垂淚而已。我知其妒。然配與張氏，何反目乃爾？

　　張君好交游，所與往來，一時(shí)名士。往往盛集吾第，論今談古，賦詩彈箏。懷高言之逸響，展奇辭之卓風(fēng)。俄而九醞溢罍，果膾盈豆。香氣氤氳，君子紛紛貪飽；觥籌橫飛，居士忘形酣酒。于是散發(fā)皓皓，不覺己小�；驏|傾西倒，或前哭后笑，或手舞足蹈，或龍吟虎嘯。于斯時(shí)也，大失尊卑輕重。我在其間，不過顰眉，座下戰(zhàn)戰(zhàn)而唯唯，踧踖無所措置。由是暗內(nèi)自足，復(fù)露歡顏。眾面從而笑。任屬一人賦詩，競輸刮肚之材；隨賜兔毫一對，逐鹿章華之臺(tái)。仙榜標(biāo)名無數(shù)，良辰流惠休哉！

　　爾乃水陸珍饈，先入檀口。華紱重采，盡下羅裙。快哉，雪我舊日蒙塵也！

　　先帝不憐我，棄之如遺舄。玉珥色未暗，自當(dāng)琢其麗。攏云髻，簇綠蟬，勻面脂，點(diǎn)丹唇，眾女以我為度，外邊爭學(xué)吾芬。

　　民間不知貴，只逐官樣新。公主施鉛粉，渭水漲膩渾。命婦制文采，滿街石榴裙。君不見美人盛光如細(xì)柳，一枝折罷一枝春。阿姑長公主，萬千寵愛身。居則三壺地，行則八輿輪。一朝坐十惡，賜死首當(dāng)親。脂澤粉黛旋成土，妝奩踏碎在俄頃。香徑埋塵無人掃，血上樹頭滋蚊蠅。

　　蚊蠅至眇，易入門庭，然不為憂也。張君受任，常見賜物，或束帛，或奴婢。奴婢百人，皆令手持巨扇，儼立廊下。營營微起，攘腕則殺。是故吾第之內(nèi)，終日安暇。

　　福莫大于昌熾，禍莫大于無嗣。尋有孕，人皆言我有福。天子遣使相問。忙命樂工案流徵，揚(yáng)聲以迎賓。又使丫髻舉華燭，增暉若宸臨。請使中堂上，坐客文繡茵。先問天子安，再拜君親恩。顧盼敕中廚，酌滿白玉樽。不言市朝事，骨肉笑解紛。張君酣灑筆，點(diǎn)綴席上人�？托臐u縱佚，屢舞感輕身。只惜歡正洽，銀箭催歸辰。一曲未及竟，正弁遽出門。饋遺莫失禮，明珠表赤心。

　　由是圣愛彌隆，往來愈勤。

　　十月滿足，一朝臨盆。志氣不安，痛切尤甚。玉娘時(shí)時(shí)隔門呼問�？串a(chǎn)人擾擾，或約我髻，或力我腹，或以冷水唾我面，強(qiáng)使兒出。吾橫臥氈上，百節(jié)四肢，唯如刀解。兒忽轉(zhuǎn)縮。難忍輒哭號(hào)。玉娘急端粥來，先嘗寒溫，然后飯我。是時(shí)，其眼中噙淚，而勸言款款。迷悶之間，順從而食。至五更末，兒產(chǎn)下，呱呱不絕。始聽人涌入，喜笑喧雜。玉娘跪旁，亦喜泣。我問弧帨。對曰：「是男兒，貌甚類汝�！垢鼏栁彝捶�。自是舒體吐氣，笑云：「不過小小。」

　　兒生三日，嬌目嬌眉，已有龍神虎威。乃盛開洗兒宴。

　　其狀也：

　　「藕花蓮葉香無限，正是麟兒初洗時(shí)。
　　天子垂憐賜珍寶，衣冠爭賀慶新枝。
　　小男貪耍蘭湯浴，弧矢高懸玉階墀。
　　金盤送喜無間斷，玉芽莫負(fù)滿堂期。」

　　玉娘愛吾兒尤甚。常懷抱不釋，言：「兒甚似阿奴。」吾問：「何處似我？」戲答曰：「面甚似，兒更豐；目甚似，兒更明；聲甚似，兒更宏。」我佯嗔怒。玉娘笑，懷中小兒亦咭咭。吾曰：「小兒愛玩笑，惟此條不能類我，反酷似玉娘耳。」

　　玉娘為兒取小字「秋水」。其曰：「古人言：白玉鹿盧秋水劍，躡影追風(fēng)本絕群。愿兒壯大之后，提攜龍泉翦□□，遠(yuǎn)破戎狄膽氣高。」吾呼「秋水」數(shù)十，兒囁嚅若回應(yīng)之狀。吾笑曰：「當(dāng)真佳名也！」

　　「秋水」之名，張君亦以為善。問之由來。隨口紿曰：「兒生仲秋，遂以名之�！箯埦h首稱是。

　　春風(fēng)起萬物，春好燕引雛。初一秋水始學(xué)步，初二玉娘種新竹。初三秋水牽裾走，初四玉娘制新襦。初五秋水愛游戲，初六玉娘設(shè)投壺。初七秋水還弄?jiǎng)�，初八玉娘磨鹿盧。噫！我不見玉娘舞劍久矣！

　　其形也：

　　「匣匱遽開塵土落，蛟龍?bào)@醒動(dòng)?xùn)|方。
　　雷霆奮迅天崩裂，海浪飆鳴蛇落殃。
　　忽見梨花飛雪片，須臾直上攬斜陽。
　　鞘收秋水猶生吼，斂手回身志愈慷�！�

　　秋水于是央學(xué)劍。劍長身體短，力小筋骨勞。柄顫難把捉，憊懶思脫逃。玉娘厲聲曰：「心無定住，如何有所成！」秋水?dāng)S劍于地，曰：「此一人敵，不足學(xué)，學(xué)萬人敵。」然何為萬人敵也？

　　著帽著履去學(xué)書，六經(jīng)三史一時(shí)通。總角尚且衫子短，隨父衣朱謁東宮。問策談經(jīng)腹笥富，紫芝驚暉萬花叢。未幾天子邀相見，賞異天家有神童。留住宮禁受師訓(xùn)，諸子共讀顯崢嶸。

　　秋風(fēng)肅百草，秋夕燕歸巢。滿苑春筍已梢梢。玉娘常立竹下，仰觀天色，不知所思。

　　我知其寂寞。優(yōu)游之余，掛念不已。乃欲召其來。婢曰：「楊氏拜掃祖墓去也�！顾炝T，賜物以慰。后日，又召。婢曰：「受邀舞劍去也�！刮岵粦晕从醒�。然三召皆不見。即遣人曳其歸。

　　晝漏滴瀝，玉娘跪于前。端質(zhì)如劍，竟作拗而不折之態(tài)。吾忿曰：「爾身既如鐵，焉得墮伶事！使?fàn)柖κ常部晒噪x門樞，取悅于人哉！」

　　室外，風(fēng)搖竹鳴，根節(jié)不移。

　　室內(nèi)，玉娘仰首而言：「少時(shí)理情絲，難悟不成匹。生來為君施，君笑吾亦笑。君每移此心，惆悵不能道。日以孤憀，不愿作長門阿嬌。天地杳杳，請?jiān)嚍殚捦庥⒑��！拐Z罷，不掩暢顏。吾大怒曰：「爾心亦無定！昔言恩好，今又誓絕。既說如何過，將你從前一心，付與他人便了！」臨案，作書滿紙，令阿羅召媒官，便欲姻之。

　　阿羅知我，按下未計(jì)。旬日，吾怒消，少悔。自非無顏見玉娘，實(shí)不知相見語從何起。索性轉(zhuǎn)念作樂，歡娛填膺。軒外落葉之聲，猶然入耳，

　　適秋水自禁中歸。于時(shí)束發(fā)初長成，河目闊額髭須生。卓爾英姿貴文雅，蕭颯玉樹臨清風(fēng)。吾度玉娘定歡喜，因設(shè)宴席。席上，賓客云會(huì)，矩坐四周。醑醴千種，百味珍饈。秋水謹(jǐn)按攸序，或獻(xiàn)或酬。一樽獻(xiàn)于我，一樽禮于父，母慈父恩重，三生當(dāng)反哺。聞?wù)咔艺唇�，吾不覺辛楚。恩情難具陳，談諧趁未暮。我謂秋水：「兒連日辛苦，何猶不倦于禮節(jié)耶？」于是縱其隨意。酒果紛進(jìn)，賓介各展其能，或樗蒲，或投壺。秋水揮毫而成賦。吾覽之欣喜，允眾人起視。一座爭賞，無不驚伏。玉娘亦酣然，殷殷視兒，似有言。吾領(lǐng)會(huì)，命兒獻(xiàn)酒。秋水甚恭謹(jǐn)。執(zhí)禮無闕，但感疏遠(yuǎn)。我不怡，曰：「兒之少時(shí)，姨母愛如掌上珠。今何為自拘束耶？」秋水赧然，連聲謝之。

　　古人言：春度春歸無限春。光陰彈指迅，今始覺秋水成人。逾年春，敕授奉議郎，事德王。既釋褐，乃求婚家。

　　楊璲性至淳，篤學(xué)題掌勤。自從遘禍難，孜孜彌艱貞。為婚清河女，俄頃舉貢人。累官弘文館，生女以才聞。長女名曰茨，葳蕤有芳馨。年時(shí)初及笄，便卜使委禽。

　　秋水默而承命。逮郁郁成疾，吾方知其意。秋水叩首流涕，言：「兒不敢悖逆。然貴重之家，所結(jié)姻親，莫非高華。兒取寒微，徒為士家恥笑乎？」語時(shí)，形容憔悴，大異平昔。吾不忍，將兒扶起，問曰：「婚姻有分，更要和合。兒中意誰家子，遣人聘之則可�！�

　　翌日，朱輪車馬過，紫綬拜吾門。乃是賢妃之內(nèi)臣，托言款曲，意在通親。賢妃尉遲氏，德王、昌元公主之生母也。

　　請使入小苑，俱坐竹椅。婢子烹茶，侍者捧荔。清風(fēng)徐來，泉吟斷續(xù)。紫云移轉(zhuǎn)，巖間開霽。光潔修廊浮軒，鏡豁蓮紅水碧。內(nèi)臣稱曰：「素聞殿下清慎，不愛浮靡。今幸得仰見�！刮嵝υ唬骸赣咧g，心隨寸陰而改。年至不惑，愈覺一切諸相不過幻相。因色生心，即是煩惱根源�！箖�(nèi)臣曰：「如是，如是�！苟矶剖�，歌闌舞作。紅顏俱是少年，舉腕回腰弄妍。應(yīng)宮商而仰首，頓閑足于鼓盤。吾感其態(tài)，內(nèi)中興起。一曲方罷，命作太皇太后之時(shí)曲。左右惶惶，伏地謝罪：「小伎不工，尚未習(xí)舊日樂章�！刮嵊牣�，笑而免之。清樂復(fù)起，卻不覺愀然。

　　日夕花漸幽。內(nèi)臣因請事。吾曰：「犬子蠢愚，又弗能教。天子乃有此意乎？」內(nèi)臣笑曰：「天地不獨(dú)立，造化由陰陽。圣躬抱恙，倚賢妃治家是也�！辜把绠�，送于門外。內(nèi)臣再拜而歸。是時(shí)，秋風(fēng)乍緊，冷透衣袂，凍折蘆葦，邊關(guān)人不寐。

　　戍角聲起，旌幟漫天。胡烽疾馳長安，天家擁兵十萬，渡黃河，戰(zhàn)燕然。犁庭掃閭，惡血流泉。沙里殘骸不知數(shù)，但見露布報(bào)捷還。

　　舉國大喜，吾家倍有花燭之喜。昌元?dú)w與秋水。

　　是日。休徵歸妹，良驥迎還。褧衣?lián)Q于門前，中庭共植合歡，風(fēng)飄颻，香芝蘭。羔雁遵古，六禮成全。盛典終宵歡無極，伉儷偕老自不難。

　　當(dāng)夜，北風(fēng)喈喈，雨雪雱雱。念行路其難，告昌元明朝不必拜舅姑。

　　翌日平明。昌元執(zhí)笲棗栗，仍俟吾門外。吾驚，乃命入。昌元進(jìn)拜。一起一興，矜莊彰于儀范；一動(dòng)一止，風(fēng)態(tài)發(fā)乎天性。吾憐之，令左右為擁繡襖。更命近坐，促席而語。

　　昌元吾侄，密發(fā)秀相。貌類其母，幸稟性相去甚遠(yuǎn)。其母尉遲氏，先時(shí)養(yǎng)晦，自徐皇后崩，交結(jié)內(nèi)宦，日豫政事。竊弄威福，結(jié)黨連群。在朝衣冠，多奔走于其門。嗚呼！疑似之間，可不察歟？天子年漸高，好飾己非。人臣反以之工讒。以是廟堂之上，休明井然；廟堂之下，各營謀權(quán)。

　　東宮位闕，諸王相臠。

　　穆王嫻騎射，文章亦俊才。拜為京都牧，六部咸往攀。

　　潁王有學(xué)術(shù)，闊面方如田。母族多寒素，性沉好卑謙。

　　濮王方加冠，天子尤愛憐。潁王同胞弟，意氣不同端。

　　德王為最長，懦弱德義孱。伐異固神器，百官表其賢。張君、秋水亦為后計(jì)，附托賢妃，請立德王良元。群星爭紛綸，紫微唯眈眈。此景似曾相識(shí)！蟬鳴蟲搏，皆見戮于黃雀；烏飛鳥啼，因雄風(fēng)而傾巢。向來風(fēng)云變化，或徐或疾，不見去來之緒，莫測終始之期。

　　吾不覺凄惶。昌元輕聲而喚。意方轉(zhuǎn)圜。又交談片刻，酬禮而罷。及出，囑昌元曰：「凜冬難行，小心固妙�！共侔�，登車而行。車輪轔轔。冰石映其影，昏昏然成天際一點(diǎn)而已。于斯時(shí)也，不知其前路幾何，亦不知會(huì)吾心者可堪何人。

　　不及除夕，賢妃暴斃。正月初二，帝崩。死時(shí)，風(fēng)雪初晴，安然如睡夢耳。

　　潁王于柩前即位。改元「治功」。將隆至治，守威定功。

　　十二日，御正殿，降德音。進(jìn)我為大長公主。張君封鄧國公。秋水為南陽縣子。

　　十三日，公主第前，翟車、軿車、安車、犢車熙熙，如享太牢。國公府中，朱綬、紫綬、青綬、墨綬攘攘，如春登臺(tái)。

　　十四日，大赦。

　　十五日，德王謀反事覺。

　　十六日，公府上下閉門，馬不得進(jìn)，鳥不得出。

　　十七日，飛鳥以兇，已是無可躲避。

　　十八日，張君坐斬，秋水放逐，奪爵抄家者以千數(shù)。吾被禁于第，監(jiān)衛(wèi)數(shù)圍，非詔不通。

　　遙聞具獄，已至春三月。

　　是夜，殘?jiān)庐?dāng)戶，高樹撐天。群動(dòng)將息，忽聞東邊吟吟笑聲，如遠(yuǎn)還近。阿羅此先白：「囚犯百人，同日盡戮東市中。」吾內(nèi)鼓栗。燈燭倏忽，顧矚窗外，墻竹蛇影，大類鬼魅蔓地而上。急呼人來，細(xì)細(xì)作問。人曰：「無他。上攜六宮御東苑，令美人裸立擊鼓，文武咸以為樂。」知是人聲，驚魂乃釋。旋念及秋水，無不僥幸。茍且就生，勝泉下之鬼遠(yuǎn)矣！于是吹燈入帳，悠然偃眠。

　　彼時(shí)與玉娘同臥。其牽掛秋水，輾轉(zhuǎn)萬千。潛托弟璲致書，密送錢物于山南。璲之小女曰襄，總角之年，出入吾第，防不為嚴(yán)。偶攜秋水書來，大抵盼歸詩作，陳情愚陋，難堪萬里之外；聊寄故友，試問金雞報(bào)還。魚箋百言，無一字問候家人。襄度我意，曰：「相公「慈烏泣成血，單雁夜影空」之句，慈烏，至孝之鳥也。單雁影只，卻落空字，此非思念團(tuán)圓之意乎？」吾方以為然。

　　玉娘淚眼昏昏，手中箋紙，握之將破。吾笑曰：「先年將兒出繼與爾，爾為母必慈�！褂衲镌唬骸改�。」吾曰：「非胡言耳。儻爾適人，生一男二女，承歡膝下，何為共我沉淪此內(nèi)？」玉娘曰：「是也。煩殿下為媒，匹配良人�！刮嵩唬骸副夭回�(fù)托�！拐Z訖，相視大笑。頃之，銀河乍現(xiàn)，清輝藹藹。吾二人并坐階上，戲玩當(dāng)朝名色。

　　吾曰：「御史孔十八言巧，貌尚端正，可乎？」玉娘曰：「巧舌多詐，油頭粉面，不可�！�

　　吾曰：「翰林顏三十尚氣，馀力有文，可乎？」玉娘曰：「躁氣于外，內(nèi)必虧之。聞若侍妾不與同房數(shù)月，可知陰痿。」吾大笑：「其人令色，不料如此！」

　　又曰：「工部朱七，素有衛(wèi)玠之名，可乎？」玉娘大笑：「衛(wèi)氏死時(shí)不過三旬，珠明玉潤。朱氏今逾天命，齒落紋生，與之比美，不覺慚耶？」吾曰：「老雖老，韻尤存�！褂衲镌唬骸概�，房中通；男之老，難久生�！�

　　吾又曰：「伊川程九，方擢狀元，如何？」玉娘曰：「太小�！褂衷唬骸竾雨懚�，如何？」玉娘曰：「太老。」如此數(shù)合，皆不稱意。吾不服，又問：「刑部司李公童心何如！」玉娘曰：「若是此公，尚可。」吾反云：「不準(zhǔn)。我亦賞此人。」玉娘曰：「殊不為難。奇日但歸爾，偶日歸我便是。」吾不禁撫掌大笑。
　　是時(shí)，銀河西墜，露降高柳。玉娘起身，吾忙曳其衣：「何處去？」其曰：「涼氣升，為殿下取衣去�！刮狳c(diǎn)首唯唯。玉娘笑曰：「曷不放手？」恍恍間，才覺未釋。吾曰：「勿獨(dú)行，與爾同往。」玉娘曰：「汝向愛美。今乃良夜，不可枉費(fèi)。待吾返，當(dāng)續(xù)前之笑語。」遂留燈于我，飄然而去。黃花瘦影入夜深，一片混沌。索然俯仰，見天隅缺月，分明比常夜迷恨。

　　未幾，玉娘寒熱失節(jié)。吾疑心為當(dāng)日邪風(fēng)侵體之故。醫(yī)者曰：「疾居腠理，湯藥可及也�！�

　　玉娘仍愛上高樓。世人登樓以銷憂，玉娘俯看而曰：「紅塵�；欤又翘帪槲铱v火之地乎？」

　　俞跗拱手語我：「楊氏脈澀，試攻之以針石�！�

　　玉娘磨劍自低卬。世人皆感易水傷，玉娘屏息而曰：「人生有定，荊軻豈可效曹沫劫齊侯乎？」

　　扁鵲伏地謝罪：「楊病愈深，非悍藥不足逆。」

　　玉娘新來懶上樓。世人難忍桃李稠，玉娘覽鏡而曰：「面容實(shí)衰，不知尚能茍活人世間幾何？」

　　有人言我降福法。或繡經(jīng)，或刲肉。精誠上達(dá)，則萬物可救。玉娘驚曰：「不可！繡經(jīng)勞神，刲肉毀身，生人何勞為半死之人！」少頃，強(qiáng)顏笑曰：「適才言差。我非半死人。昨夢我父母渡水來接，我語地上事未了，其便復(fù)返。以此觀之，豈非有生機(jī)歟？」俄而，囑曰：「我稍疲倦，欲假寐，片刻喚起�！�

　　未幾，自醒。室內(nèi)通明，卻知是日暮。問秋水何日歸。吾曰：「未歸。」玉娘搖首：「其必歸�！故菚r(shí)，欠伸動(dòng)臂。益見神色紅潤。吾愕然。玉娘曰：「久病體僵，欲展筋骨�！鼓撕羧�。

　　玉娘扶嫗，下床行十?dāng)?shù)步而止。襄在吾旁，大哭難支。吾慰之曰：「莫哭，看阿姑舞劍耳�！拐Z落，再不能語。

　　春雨打濕芳菲，春風(fēng)拂動(dòng)花塵。襟袖一來去，繡出蛟螭文。蛟螭舞猛懶亦飛，恍如流電震鬼神。一聳一蹈，鳥獸走遁。左揮右握，碎光繽紛。是時(shí)何暢快！竹折松枯不足意，風(fēng)骨不死我猶在。霜雪凝我腕，飛沙刺我眼，環(huán)視不過四方俱白，顧眄驚見隅花初胎。芽短短，蕊黃黃，匆匆收劍好怕傷。問花何來在，此處還無芳。淺將捧起，茲是隨我入蒼茫。

　　當(dāng)是時(shí)，聞劍落于地。

　　短檠燈爆。仆驚，汗流涔涔。卻見彌勒奴欣喜若狂，呼問：「玉娘魂魄來耶？汝果復(fù)回，何不伴我？」仆舉目，滿室驚醒。一執(zhí)刀者就前，橫眉立目：「公主請作儀范。喜慍無形，恐為人嗤笑�！蛊头薅鴮⒀裕恍∨畱嵲唬骸敢韵路干�，孰者無儀！」其人悻悻而退。

　　仆訝女聰慧，遂問之。奴曰：「此乃襄兒。發(fā)才覆額，嗜讀「春秋」，盡能暗書�！蛊痛笃�。襄擺首惑曰：「官家阿姑，同誰而語？」始覺己以一魄入舊世，無軀無殼，外人當(dāng)不聞耳。奴目色炯然，曰：「爾既托為精魅，可見玉娘乎？」仆愧甚。奴曰：「無妨。我既見爾，必見玉娘�！褂谑嵌俗绻�，睜目以待。清泠徹夜。及聞雞鳴，雙淚方落。

　　依禮，葬儀具于母家璲第。是日，不及大殮，奴乘木車而還。輿內(nèi)，驂乘一人肅然陪右。鼓吹倦倦，車輞籠籠。宿霧漸散，曉光溶溶。一側(cè)帷幔忽動(dòng)，六目在窗下正睨，四手捉白刃貼從。車圍乃三重。導(dǎo)引在前，戎服在后，仆人監(jiān)左，婢子監(jiān)右。清道嚴(yán)酷為最，自是街衢明滅，人鬼絕蹤。

　　及還，驂乘必先起，扶奴降車。傳與婢子，婢子接之，扶入正室。是時(shí)，奴目不斜視，四面轉(zhuǎn)睛孔熾。

　　奴因更衣，入偏房，慘笑謂仆曰：「如君所見，我已為甕中物。親送玉娘而不得，天下野大，永不知其寧于何處也！」語時(shí)，傷心痛哭。仆亦淚眼模糊，聞戶外窸窣，蓋監(jiān)者將入。仆生一計(jì)，語奴曰：「奴欲自由乎？」奴昏昏，不應(yīng)。再問。方答：「今累累甚于犬彘，乃要自由�！蛊驮唬骸冈谙卤禺�(dāng)助力。然平生光鮮亦殿下所欲，所欲不可得兼，何如？」奴釋然而笑：「不難。不為茍得而已。」

　　庭前丹落，高臺(tái)繁青。東邊欣喜，西邊戰(zhàn)兢。前日衰絕，今日長生。是故三千海海，悲歡散聚，誰人真悟得空？

　　時(shí)移七月中元日，十方餓鬼聚人間。戊夜朦朧隱淡月，洶涌云濤出深山。陰氣橫穿朱門里，檐上鴟鶚撲哄喧�；绷鴵u枝如招手，蛙蟲爬滿碧闌干。對月昂噪若有訴，轉(zhuǎn)跳刀下血濺濺。守衛(wèi)逡巡終卻步，紛感惡鬼森鼻尖。

　　有鬼幾何：

　　「此物漆烏色，如帽縈云端。
　　俄而吟吟笑，俄而吐濃煙。
　　飄忽隨人走，因機(jī)化肉臠。
　　舉筆繪顏面，眉目極衣冠。
　　唇紅瞳鮮白，皓齒露巉巉。
　　又狀飛頭蠻，營營覓其肩。
　　四處尋不見，倏作相柳仙。
　　九頭應(yīng)聲起，九嘴嗜人餐�！�

　　里巷恐駭，郎將如是奏言。濮王不以為意：「鬼者，人之妄見也�？闪畹朗客�(qū)之，不過安人心耳。」

　　于是升壇場，舞櫨木，念咒訣，畫飛符。

　　俄而壇場翻，櫨木斷，咒訣亂，飛符散。

　　白日絕高，天子不坐朝。常與嬪妃棋，狎昵優(yōu)笑。內(nèi)宦叩首而告：「順淑大長公主久為邪侵，致癡癲無狀。國家雖推恩骨肉，其牽連大逆，恩赦與否，請陛下與奪。」是時(shí)，天子殺奪大勝。笑謂妃曰：「爾空戀無用之子，優(yōu)柔失機(jī)，斷不可取也�！瑰�，拂退殘棋，更央再來。內(nèi)宦會(huì)意，再拜而出。

　　于是傳哀矜，裁監(jiān)視，加撫恤，復(fù)儀制。

　　俄而登重樓，望江流，涕雁影，盼兒書。

　　慈烏反哺，天子事母孝。政每咨太后，承歡通宵。太后聞之生嘆：「當(dāng)年金枝，今為荒病。禍福無門，誰人逭之？宜順天布澤，令其母子團(tuán)圓耳�！�

　　秋水準(zhǔn)詔放還。

　　彌勒奴狂喜：「玉娘諾我，兒今果歸！」語時(shí)，蓬頭跣足，淚光盈眶。顧而謝仆。仆笑曰：「吾償失信之恨矣�！�

　　奴喚左右，燒湯梳妝。仆微覺身墜，靜坐以待芳。

　　窗扇透霞光，疏影浮暗香。寶奩不閑設(shè)，摩鏡拭塵霜。臨案先照，訝容色之憔悴，笑秋月之無光。曾經(jīng)競學(xué)之靨，不過半點(diǎn)殘黃。乃問時(shí)世所興，櫛發(fā)聊掩鬢蒼。亂眉剃，戴釵梁，粉遮腮紋，額間貼棠。脂澤端正好，更索華衣裳。卻見背身暗凄，因感帶寬衫長。嘆罷回首自鏡，含笑對影思量。

　　于斯時(shí)也，風(fēng)回云開，天賦輝采。豈為造物遣，多情今復(fù)來。仆不覺目搖心恂。奴悅曰：「君未見秋水。小子實(shí)類我。待其歸，與爾共宴。」仆亦歡喜，忽而口噤，難出一言。卒頭眩跌入深淵，幾近窒息。惶惶兮手足掙扎，厥觸一硬物，痛而驚醒。

　　是時(shí)，依舊廬舍內(nèi)。床凳豁裂，惡臥所致也。

　　子悵然，因指榻下一凳，凳面迸坼，舊不堪用。

　　余曰：「無妨。越日倩人送新具來�！棺痈屑ぁＳ嗳缘⒂谇�，喃喃曰：「事由神眩始，亦以神眩終。莫非夢歟？果是夢也！」子曰：「昔莊周與蝶，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蝴蝶之為周歟？」余失色，遽問：「先言彌勒奴入爾夢境，詎是現(xiàn)身吾世之中？」

　　子起，俛仰屈伸，徐徐烹茶。俄曰：「汝幾遇奴也�！�

　　余大驚，持燭四顧。子曰：「晚矣。已入輪回，寧知呱呱啼于誰家？」余問：「奴何來為？」子曰：「敘語作別。吾始知朱顏亦有衰時(shí)�！拐Z時(shí)，忽聞籬外催呼聲。夜黑林昏，酸嘶連悲。乃是中宵點(diǎn)兵。余嘆曰：「一將功成萬骨枯，燹火流血幾時(shí)休！」子忿然：「白日遍征才去，彌勒奴猶問：而今神器更迭，尚戰(zhàn)不止乎？」

　　仆一時(shí)赧，無詞以對。奴曰：「罷。此非吾所憂也�！褂中υ唬骸覆艖�(yīng)忿汝。彈指二十年，胡不見老耶？」

　　抬眼視奴，始見其形：

　　「鬢發(fā)皤然老易何，素肌冰骨萬般削。
　　秋枝辭綠徒孤木，泣雨昏鴉帶日斜。
　　曼睩還為昏色染，風(fēng)流漸作晚行歌。
　　力竭雖喘心余勁，喧鬧一生自有格�！�

　　奴展眉，卻笑：「朱顏洽景，最是一縷留不住也�！�

　　仆愀然，轉(zhuǎn)問秋水歸未。奴娓娓以道：

　　冬至兒還。是日好大雪，舉目唯寒凇。晨鼓雞唱曉，遙聞鑾出宮。鼓噪倍入耳，祭天當(dāng)圣躬。嘆我昔日盛，惜哉多匆匆。喚婢掩層門，今偏愛獨(dú)煢。爐蒸水氣白，風(fēng)觸楹訇訇。門仆急走入，報(bào)子逆門東。遽聞驚落箸，即命啟重扃。難待出迎候，益晰足音跫。相見不敢見，兒聲似夢中。兒眉填慘沮，四體瘦如弓。雙淚落兒前，兒泣拜愈恭。雙臂扶兒起，衣袖蕩中空。不敢問來路，但忘前事窮。喜氣換怨氣，長安梅正紅。

　　秋水既還。時(shí)態(tài)高下，殊昧平生。前之昵親密友，今以勢利相傾。秋水暗默自藏，無從外求。蜷居南閣，晝夜惟讀書。但三五日詣吾所問安。吾視其憔悴未改，心痛乃曰：「炎炎者滅，隆隆者絕。人生得失眉睫間，兒何為苦讀廢心肝？」秋水曰：「既沾圣恩，自度無以謝愆，唯懸梁刺股，興孔孟之道，將身報(bào)效如茲�！刮釕z之，令中廚時(shí)備食餌以俟。

　　自玉娘卒后，襄隨我讀書。每每異其慧心，只恨羅衣掩珠。摽梅時(shí)節(jié)二八初，生性好奇楊家姝。嘗往南閣問古事，苦思幾夜難未除。秋水解義如老儒，襄子持頤心忽忽。吾內(nèi)欣喜未有語，常遣小女問食無。

　　其后六載，秋水征為著作郎。復(fù)加五旒玄冕，刺黻一章在裳，以金玉飾劍，水玉珮鳴珰。愁容既已滅，意氣敷腴揚(yáng)。走馬入朝去，穿扉出光芒。從此不留恥，丹心報(bào)陶唐。

　　天雷驚蟄始，好事向成雙。蔓草零露瀼，可以相偕臧。

　　蓋承兩家之命，托以媒妁，于暮春之夕，秋水親迎阿襄。

　　是宴喜豫，乳燕頡頏。絳樹依舊，華萼繞梁。弦膠好續(xù)，玉臺(tái)生光。洞房香爇，銀燭熒煌。今夜姮娥還囑，朝日遲升無妨。

　　噫嘻！莽莽乾坤，但使我享天倫。

　　亭亭新樹底，庭果青粼粼。我自臥其下，別緒遠(yuǎn)無痕。秋水視事畢，與襄奉菽勤。喚嘗櫻桃酒，漫行靜林蔭。人傳太后敕，會(huì)節(jié)邀作賓。容以病體告，恐污圣人身。秋水不解意，吾笑空紛綸。九章揄翟衣，論暖不如衾。投火亦成灰，饑時(shí)難為飱。世間最樂事，不過無災(zāi)侵。闔家傳笑語，庭闈存至親。秋水默不語，吾知非其心。心唯一宦字，平生萬事喑。憂兒苦于此，未覺日陰沉。忽雨三四點(diǎn)，歸臥看風(fēng)云。

　　驟雨一夜沸秋江，青實(shí)搖落庭中央。未幾阿襄生一女，公府上下喜未央。宵鐘才斂催暮鼓，秋水抱女情難將。問兒胡為風(fēng)塵急，兒深嗟嘆意凄惶。視兒著鞭直宿去，樹上巢禽呼晚陽。

　　逾年阿襄又生子，天地予我弧帨祥。桃杏滿園春似錦，花間菜畦一時(shí)穰。綠木成陰覆地隅，兒孫弄果盈頃筐。慵見滿地青狼藉，又知群雛斗草忙。烏鵲落憩方啄飲，草草驚飛暗里藏。

　　導(dǎo)騎絆馬停路側(cè)，秋水歸來面如灰。

　　其言楊璲配嶺表，匪犯天子犯戚貴。天子荒政樂于色，狐精鼠怪發(fā)幽昧。太后母族相用事，柏臺(tái)盡是秦姓鬼！楊公切言叩龍墀，血濺華柱冠玉碎�；仑Q連揮厲令出，將軍駭汗尤增恚。于是人為之懼，黨群作誣。告楊公輒污官服，暴慢是為褻瀆。太后一怒，放逐夷土。內(nèi)侍所到，必殃無辜。凡上言者，一窠皆覆！

　　吾大驚，問秋水：「此爾岳丈，何不進(jìn)言救之？」秋水嘆曰：「曲直由天，冒進(jìn)則深淵。奈何輕舉以蹈舊日覆轍乎？」吾怒曰：「不為人子！逆命利君謂之忠，偷合茍容是謂賊。爾今之行，與國賊何異？枉讀圣賢書也！」即喚左右，命取朝服，將入禁語冤。秋水遽跪地，涕言非常狀。太后以母病，此去乃投網(wǎng)。儻以嚴(yán)科斷，吾家亦淪喪。

　　聞之無奈何，悲咽空難當(dāng)。秋水再拜而言：「阿母莫傷悲，諄諄教不違�？v成河邊骨，誓不為國賊�！�

　　襄聞家事，傷心斷腸，�？抻诎第�。吾心哀之，常赍厚物至嶺表。凡去家絕遠(yuǎn)及家人未知者，一并啖之。蓋其忠臣，念茲行義，感慨良深。

　　今夜缺月，忽念玉娘。

　　于是出房去，獨(dú)自坐階除。終夜長開目，乞知有靈無。

　　日履清寒，難作少年調(diào)度。偶感時(shí)氣，反復(fù)間癥狀不減。立春后，才得復(fù)健。自冬燕居房內(nèi)已四十日矣，始出，見火云熏蒸，霓霧浩漠。老嫗于朦朧中來，告我楊公病喪。觸心悲凄，潸然難忍。百年終變滅，念吾儕之中，尚見世間幾人！

　　冬至?xí)r，襄亦疾。雖得小差，每以力役體，汲汲苦于氣乏。慮戚其心，暫阻上下告之。待旅櫬歸就鄉(xiāng)塋，至?xí)r經(jīng)畫。

　　襄聰慧，自識(shí)其事，反慰我曰：「阿姑勿悲。夫忠臣者，以性命盡道，猶昭血于丹青。耶耶此生無恨也。」語畢，吾與襄相對而哭。

　　婦人者，苦樂不消個(gè)人當(dāng)。生來依人立，教子守徽章。約身踐婦道，終生有榮光。君不見古來白骨滿疆場，晨別向暮洗紅妝。世人愛吟婦人美，何愿托生羅衣裳？名士佯知婦人苦，梨花詩罷還壓棠。嗚呼！仰首問寒雨，女子將奈向？

　　雨急云飛，驚散寒鴉。身處此間，鳥亦無奈何。

　　九月，不及重陽，秋水出為代州刺史。明擢暗貶也。十一月，萬壽節(jié)后，秦太后崩。帝大慟三日。后四日，梓宮在殯，內(nèi)侍仇貴搜刮民間良女悅帝意。逼淫之聲，往往聞外。后五日，貴密謂帝：「河北獨(dú)不獻(xiàn)女，意在攏人心。提督秦立功或反�！�

　　于是殺氣殷殷，潛射北平。星斗迢迢，夜黑梟鳴。城櫓旗卷，兵士相驚。紛言有人自京來，袖中密旨示秦公。上令將兵入朝去，一擊掃清君側(cè)兇。肆行于是有名，野心專為梟雄。假誅閹之名，脅幽、薊之眾。叛賊勢涌，三十六縣盡為陷；妖孽故橫，十二官城煙烘烔。陰氣暈日日色慘，長安乘遞趨馳洶。

　　仗器軍資，一時(shí)殆盡。逾年二月，敕令府縣貨賣王公宅物，以解時(shí)困。

　　于斯時(shí)也，紫衣挾刀破我門，手把文書口稱臣。仗言此為誅逆際，懿親表率報(bào)國恩。我令家奴俱退后，任典勿慮勛戚尊。鉤爪鋸牙成鋒穎，揮刀斫卉斬奇林�？诜Q采造奉宗廟，恐乖先格不由身。吾笑此中安足飽？斂手上馬走紛紛。內(nèi)外憤惋聲不絕，惟憂秋水含酸辛。彼去幽州六百里，常夢連岡殘支焚。書寄百日無一應(yīng)，遍遣門人四面尋。

　　城北門人相告，宰相言以禍福，條對叛賊十月內(nèi)必?cái)�，上大悅，賜錢財(cái)。

　　城西門人相告，西域有僧作法，料反正之日已在睫前，眾歡洽，更賜絹。

　　昨日一夜東風(fēng)，晨起瓦雪銷落。淡然淑氣，綠蘋光淺。閑坐帳中，遙想江頭柳色。

　　是時(shí)門人自東來，倉惶呼警急。杳冥間，其人聲辭動(dòng)地：

　　「秦立功率兵十萬急攻代州。城內(nèi)兵少，百物皆闕，張公晝夜堅(jiān)守，糧水皆盡，七日而陷，為賊所執(zhí)。秦氏以高位誘降，公眥裂齒碎，大罵：「背主家奴！恨生不能嚼汝骨，啖汝肉，但化為鬼，誓與汝為厲，以謝國恩！」秦氏不勝忿，解公手足，以大刀斷公舌，問：「安能罵否？」公咀血啐其面，秦氏大怒，又欲辱公�？`上高臺(tái)，以籧篨為翅，令西飛，謂之忠義放生，墜而氣絕矣！」

　　吾疑誤，復(fù)問，其人不答，伏地涕淚而已。吾嗔曰：「居心叵測，何以訛我邪？」起身回行數(shù)步，忽心髓痛裂，慘然大慟。

　　舊事如影歷歷。不過昨日始離襁褓，掎裳學(xué)劍，今日豈成人，不肖棄歸九泉之下也？

　　君或不知，秋水幼時(shí)好動(dòng)，奔跑庭前，老嫗不逮。及冠，性愈澀訥，默于南閣讀書，亦不忘常與我步園后，談笑移時(shí)。今每至一處，環(huán)顧四周，目見當(dāng)時(shí)瑣瑣，不過平常，逼取便逝，方悟已為不復(fù)之陳跡也。吾素不信佛鬼，今則望其為真。倘兒、玉娘之靈依依在旁，必不使人間寂寞。

　　正念間，聞孫兒嗚咽之聲。吾撫之而語襄曰：「吾家也，惟二子而已�！苟由行。蛔R(shí)其中意。襄悲痛難已。

　　忽如北風(fēng)一夜。冰雪復(fù)凝絕，柳枯生跡滅。隱隱霜塵動(dòng)，騞然堅(jiān)冰裂。日輪西下妖火射，火轟臺(tái)星噬明月。官軍滿街擂鼓，急告：「賊至！賊至！」紫微臨危，南奔蒙塵。屬車連亙?nèi)�，道路崎嶇華蓋翻�；⒊济蛯⑾滔啻�，刀戟亂抨振闐闐。嬪娥避匿爭上車，宮墻暴裂滾濃煙。有女慘呼猶求救，霎時(shí)永向刀下眠。

　　轉(zhuǎn)側(cè)不忍回頭望，長安已成惡鬼筵。

　　吾與襄、二子亦南走。

　　先時(shí)，金銀盡裝車，以亂草覆之。又更換粗服，偽為鄉(xiāng)間婦，冀或茍免。

　　是時(shí)天暝，不敢燃燈。忽覺身后殷動(dòng)，電光倏焮。以為賊至，急促御者奔馳。須臾乾坤連震，暴雨如注。泥泛道滑，有人仆地，倉卒駭叫，諸人一時(shí)如驚弓鳥，爭相奔逃。前人跌倒，后人足碾其上，肝腦旋成肉泥。未幾，形勢愈狂。噴濺聲，水流聲，搶奪聲，風(fēng)聲，哭聲，百千齊作。是時(shí)馬驚，跳踶不止，車廂幾欲傾裂。吾一家在其中。二孫大啼，吾與襄各抱一子，捂其耳目，蜷蹜如猬。襄呼曰：「下車急避！」然勢如山崩，出亦難避。御者不知所蹤。吾即破前窗，曳轡勒馬。馬疾逸，四周哀嚎，擦耳便過，不知多少無辜籍于蹄下。

　　良久，奔騰稍息。時(shí)或至二更，雨散如絲，中天星似雪。未幾，日涌東隈。山形發(fā)光，石披霞衣。于是停馬覓飲。顧見襄，絲發(fā)皆濕透，戰(zhàn)栗未定。女孫左脛?wù)蹟�，青骨從�?chuàng)口努出。急尋綿布包裹，方見篋中財(cái)物已殘大半。

　　家奴既散，道中游奕不斷。遂轉(zhuǎn)行僻徑。人煙隱見，野鶻時(shí)驚飛，俯首乍見虎蹄新跡。猛獸不為怖，惟憂小女傷勢。竟日臥阿母膝上，不言不啼，亦不欲食。唇角干裂，襄急取溪水潤之，仍昏昏沉睡。某夜，忽醒，手指患處，喃喃曰：「此處長心一枚，跳動(dòng)甚烈�！箵崞漕~，高熱滾燙。吾決背女往村舍求醫(yī)。襄求同去。吾戒襄曰：「倘遇不測，老嫗稚子，死便死耳。汝正盛年，萬毋橫遭羞辱。」又取公主寶印碎之，分為二，與襄各具其一，囑曰：「好藏履內(nèi)，或有用�！�

　　及旦，百里不聞雞鳴。白日懸頂，女娃貼于吾背，灼如焦炭。時(shí)而呼痛，吾輕聲慰勉，內(nèi)則肝腸寸斷。

　　行于巷間。溝池惡水彌漫，皆呈血色，腥臭難聞。此是蒼蠅豐年。搖頭鼓翼，頃刻百千聚于浮尸，倏忽而散，營營逐于乞丐頭上。其人將死，形如鬼蜮。身雖枯，肉尚鮮。野狗亦尋香而至，爭噬人眼。狺狺嗾嗾，旋累十?dāng)?shù)只。一黃犬睹見吾孫，舌垂饞涎，伏身欲前。吾大駭，急走。然臨街比屋閉戶，無可容匿。奔走數(shù)里，幸狗漸遠(yuǎn)。驚喘之余，偶見生人。遽問醫(yī)家。其人觀女面，嘆無救。邀至其舍，拾薪蒸藜，飯吾祖孫。

　　吾甚感激，其曰：「小女食飽，莫做餓死鬼�！寡哉Z峻寒。吾立詢其何意，其曰：「小女面黑，三日必死。吾為汝圖，莫若棄之。爾雖老，不掩風(fēng)韻，可事我返金陵。家中良田頗足贍給，保無虞也�！拐Z時(shí)見近，吾厲呼不從。是時(shí)腳步聲四響。其人逾墻而逃。數(shù)賊破門入，見糠飯，大喜，爭相食之�？`吾祖孫于偏房，大掠其室。忽一賊哃喝而來，逼問馀貲所在。吾訴以適才原委。賊不信，揮拳欲打，為一黃須者呵止。蓋其人賊首，余賊俯首俱退。其人視吾懷中小女，語曰：「吾自十三便殺人，能辨人死生之狀。而孫必活不過戌時(shí)。自求多福�！拐Z罷，攜眾而去。

　　家園破落，寒鴉遠(yuǎn)飛。吾坐殘柏陰下，欲哭無淚�？萃﹃枺芟胭\若還，引頸便被刃，祖孫生死一處，亦為幸事。碎陰來去，日色悄悄更闌。小女汗出淋漓，從足漸冷。是暮，通體冰涼。

　　吾背孫尸，重返一家藏身處。蓬荻中全然一空。頓時(shí)駭栗，襄等概為流賊劫去。尋覓徹夜，終不得蹤。絕望之間，仰天痛哭。

　　曾經(jīng)鼎食之家，紅粉香脂薄紗。
　　康國黃桃嫌小，胡國石蜜痛牙。
　　紫微宮中花精，公主第里爭葩。
　　可恨蒼天無眼，富貴終蹈流沙。
　　成日饑腸轆轆，晚宿霜中荻花。
　　雪濃春寒徹骨，神衰腰痛股麻。
　　誰人出錢一救？來日必將報(bào)答。

　　一曲歌罷，兩側(cè)行人，或狎侮，或欷歔，或傷心。偶有遺漿者，必棄杖而深謝。

　　面如蠟色，身無完裙。搔頭則蓬垂，撓背則蚤跳。栽倒路旁，人人避之不及。紅衣小兒欺我年老，以石擲我。于時(shí)聳身，驚叫四散。不禁大笑，喜淚如雨。

　　俄而雷動(dòng)空腸，拄杖起身入城而去。

　　城內(nèi)更無物。十戶餓死九家半，生者唯一向菜市。菜市自古繁華。肆排駝峰，廛列銀練，參差風(fēng)物人家。綠叢冉冉，紅云霏霏，春色花容如麻。酒旗高展，叫賣喧嘩。請君入看，此羊現(xiàn)殺。

　　中廚閃刀光，自稱庖丁郎。所解千匹數(shù)，自成一家方。羊毛不可食，食之絞殺腸。游刃以削脯，片片粼波光。肪腴亦柔滑，微火烹為湯。一羊作三吃，可入百人腸。百人難餓死，此等功德長。刀技從未絕，世為庖丁郎。

　　吾躍躍欲嘗。然其人以我枯柴，怒而驅(qū)之。

　　蹣跚倚杖出城去，不知奔向何處所。

　　北面豺狼惡。秦氏妖騎竊據(jù)河洛，立功偽稱帝，大興宮室，暴征黎民。

　　南面蛇虺多。宦官幽帝于穽井中，扶幼子為主，隨侍宗親，屠戮一空。

　　濮王西鎮(zhèn)靈州，稱為百姓而留，不知其何。

　　是夜，赤黃云氣覆華蓋。

　　三日之后，濮王起兵勤王。一時(shí)之間，四海沸騰，煙塵揭天。羽旄所指之處，鼉鼓交鳴，勢崩雷電。彪軀驍動(dòng)，殺氣絕川。血溢長河之岸，尸累百萬雄關(guān)。推轂經(jīng)由之地，遐邇歸附，捷報(bào)飛傳。天發(fā)震吼，狡獸膽寒。因勝乘風(fēng)萬里，縱兵直指劍南。

　　于是驅(qū)豺狼，殺蛇虺，肅清宇內(nèi)，恢復(fù)中原。

　　群臣上箋，頌王之明德，功高在于撥亂。請居宸極，萬民同戴。箋六上，濮王流淚而受。是時(shí)，府庫虛罄，專以官爵賞功。告身如飛雪，名器濫如洪。滿朝衣金紫，皆是鎮(zhèn)國公。

　　某日，吾昏躺蒿間。短墻外忽有步語聲，一人自稱大官，言京城復(fù)克。以為臨死一夢。靜聽一刻，驚覺是真。急出探視，東方翕然大白。朝暾照耀，四周精光。桃李深淺，隨風(fēng)低昂。

　　萬象春如故，行人喜欲狂。相告淚頻灑，棄杖走山岡。忽而踣于地，磚裂衰草荒。草根纏白骨，骨非成人長。痛及我小女，冥冥在何方？魂魄永乖隔，何曾入夢鄉(xiāng)？恍惚崩五內(nèi)，思孫與阿襄。家園今未絕，骨肉卻流殃。婦孺多命薄，十生九死亡。踽踽返京都，一路愈發(fā)狂。逢人問下落，見得我婦襄？我乃天家枝，我兒紫微郎。若救我家婦，蔭爾子孫昌。俄而又遇廟，趨拜叩首忙。

　　萬劫煙塵過，土偶不堪殘。闕體仍閑坐，哆口笑眼觀。我心暗飄忽，向佛膝上眠。囈語乞慈氏，一家好團(tuán)圓。佛現(xiàn)俯塵寰，笑我心不專。三心未修得，十念亦不圓。豈為貪嗔縛，毋礙步紅蓮。待到功成日，自歸兜率天。

　　揖稱彌勒父，自知無所住。六根掃塵凈，難逃婆娑苦。滿耳聞佛法，連村遭殺戮。滿口談玄理，無米難充腹。死者滿城隍，生者刀下俎。匪我不知悟，世道猛如虎。所愿唯偷生，小兒女何辜！今念阿彌陀，稽首圣浮屠。昔我造惡業(yè)，皆始于五毒。一切盡懺悔，持齋虔燒疏。精勤布施行，為修子孫福。

　　佛笑曰：「恨哉小子，尚貪塵緣。來世繼入生死流，生生劫劫再一遭。」卒以手推之。乃驚寤，門外適有足聲。

　　倉猝藏于草間，卻為來者窺見。其人衣紫，似相識(shí)者，問曰：「汝非順淑長公主耶？」吾警而不應(yīng)。其曰：「吾乃楊文正公之婿，檢括使蔣鼐是也�！共朋@起，不禁淚落。以目視鼐，狀貌健偉，吾笑曰：「吾兒若在，亦如此也。」又問楊茨安否。鼐告妻前年病沒。聞之心慘。

　　未幾，鼐護(hù)我返京。重坐軟輿，骨柔筋舒。帷幄之內(nèi)，一覺春睡；帷幄之外，貍哭兔悲。敕使搜括民間器，件件本屬天家闈。滿載轉(zhuǎn)車向北去，圣主開恩留爾榱。翁嫗謝旨哭無淚，回室自焚甘成灰。

　　焦臭鉆鼻。吾命婢子閉簾焚香，安然復(fù)眠。

　　既返長安，賜居禁內(nèi)。

　　宮門終復(fù)開，車轍印蒼苔。玉階雜新草，荊榛樓角塞。舞榭基猶在，多少事入懷。齠年常于此，踏歌戲優(yōu)俳。榭東花滿徑，此我總角栽。如今花萼絕，殘枝塵中埋。戚戚感物嘆，忽聞深處哀。零落老宮女，眉黛鬢發(fā)白。運(yùn)升年入內(nèi)，六宮輪當(dāng)差。說來多趣事，笑動(dòng)舊樣釵。向晚更邀語，靜聽憨托腮。

　　初秋二更，中宮傳旨，覲見天子。樣貌殊異昔日，恍惚難識(shí)。后人潛告是濮王。濮王性吝嗇，賚予甚薄。乃以貿(mào)易取利，半輸寺院，半遣人舟車覓襄。

　　初冬，砌下梨花一堆。是日妍暖，梅影映粉墻，紫煙朦朧。吾坐藤椅中，放愁還慵。未幾，奴仆來，白一婦攜公主殘印，自言四品夫人。吾大驚，乃命呈上。細(xì)細(xì)審之，斷痕果為舊跡。急令入，三年未見，薄影憔悴，鬢里添霜。含顰欲語，淚先成行。

　　其言小男死，棄尸柏樹旁。我告小女死，不治當(dāng)日亡。止語親身事，何必抉創(chuàng)傷？而今太平世，重畫美人妝。

　　襄于是從命，引入東廂。脫缊袍，著鮮裳。理短鬢，貼花黃。出門示我，神情態(tài)度悉如往常。

　　吾乃心安。常攜之出入佛堂，懺悔還愿。手自抄經(jīng)，每至指僵，無敢有所怠。每每自度：「以昔祖母虔誠之心，手抄之?dāng)?shù)或不及我�！谷缡翘谷�。阿襄亦握筆竟日，指屈拳虬，始終無言。

　　私以為自此安然度歲。

　　鼓角掃盡余寒，爆竹當(dāng)催新年。宮中連宵霹靂，烈火驅(qū)癘鎮(zhèn)冤。火山耀如白日，爗烞驚透云端。濃靄涌溢黃道，士女抃躍聲喧。

　　元日，吾于佛堂燒香。爐中有五色煙飄出。咸以為吉兆。吾亦喜，并囑左右曰：「新年休氣初萌。比日莫生事端。煩惱惡語，一律禁之�！棺笥椅ㄎ�。

　　初六，婢女來告，襄癲癇已六日矣。吾大驚，詰其遲報(bào)。婢懼曰：「惡事，弗敢虧吉兆�！刮崤�，杖之?dāng)?shù)十。

　　急往探之，襄形容慘變，神失如癡。吾呼以小名，全然不識(shí)矣。醫(yī)云：「此緣兵恐失心。因爆竹烈聲而復(fù)發(fā)。」聞言，心如刀絞。乃命僮仆清空庭院。凡鸚鵡、犬貍，動(dòng)則發(fā)聲者，一應(yīng)去之。房內(nèi)置寶爐，鏤刻狻猊，冀以安神。

　　然襄病日增。聞微動(dòng)則暴起，覓罅隙以掩，戰(zhàn)戰(zhàn)不止。時(shí)呼「吾兒速逃」，或呼「莫?dú)⑽醿骸�。諸醫(yī)束手，言魂已不得歸矣。

　　襄死于立夏。是日，侍女入室灑掃，于時(shí)失色，倉皇奔出。襄自懸梁上良久。

　　熏風(fēng)吹過，綠草迷處，又多新墳一座，只見白峨峨。

　　吾甚不解。當(dāng)年苦難，而今銷煙。安樂睫前，何為決然？

　　恨縈臟腑，千回百轉(zhuǎn)。焦心朝暮，苦思日年。山陵為谷，滄海變田。七八年如爛柯一日，始終不得一通。莫若隨他去，自倒藤椅之中。白日溶溶，癡看飛甍。緣甍藤蔓，葉旋階風(fēng)。風(fēng)來庭下，使我四體冷，髻紛亂，眼瞢騰。莫如入夢去，那管風(fēng)聲人聲。

　　空中聞音樂來。上升視之，佛又重現(xiàn)。于是理衣頭面，合掌而言：「弟子已矣，請歸兜率陀天�！狗鹪唬骸笭栆蚍N種欲而無定心。須再一世，掃諸塵垢，得法眼凈�！刮釃@：「受盡人間苦�！狗鹪唬骸赣幸杉磫枺岙�(dāng)為說�！刮嵩唬骸腹嗜肆懵涠苤�，心卻縛于舊時(shí)之樂。天下何有恒成而無虧者？可不謂大哀乎！」佛曰：「凡物負(fù)兩端。無死，則不知生。無毀，則不知成。樂時(shí)不知樂，以未有苦。心滯舊時(shí)樂，源于今日苦。執(zhí)著一端，便有念，念則起邪見，一切塵勞妄想，從此而生。事匪為外求，汝知之乎？」吾曰：「人知，心難知�！狗鹪唬骸覆环�。心性迷即是眾生。此去懷善心，過一切塵勞愛欲境界，若悟不染，歸依只在剎那�！刮岣醒裕鹦υ唬骸腹嗜擞谌碎g候爾也�！�

　　仆時(shí)詫異：「玉娘、秋水亦入輪回也！可知何處去？」彌勒奴笑，輕拍仆肩。頓覺飄然上下，欲行不得。奴轉(zhuǎn)身而去。仆呼問：「汝歸何處？」奴不答，逝于云霧中，茫茫不見。

　　深夜蕭瑟，點(diǎn)兵聲更噪。余憂家中妻孥，起身告辭。臨行，裂帛子仍念為送新凳一事。余鄭重諾之。

　　步行二三里，樹影搖寒，忽聞遠(yuǎn)處河灘哄然一片，如怪魚跳駭。不禁毛發(fā)皆栗。向知人間有異事，不敢駐足，急走而返。

　　家中老嫗昏忙。余妻猝然早產(chǎn)，兒橫生難下。產(chǎn)母力逼，妻痛難當(dāng)。小女犀于偏房驚懼大哭，余撫其背而慰之。是時(shí)，五內(nèi)亦如焚。西向暗誦，乞有佛助。

　　五更。點(diǎn)丁聲絕。俄而微雪漫空。產(chǎn)母燒斷臍帶，以棉布裹兒。頃時(shí)聞啼哭，家人喜告：「相公千金之喜！」遽走入，見裹中嬰兒，豐肉紅面，靨輔笑嘕。余不覺眼中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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