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鳴蟲噪的夜晚，明月朗照大地，群山鋪上了一層霜色。人臉蛛靜伏于八卦帳中，四對步足輕輕搭在蛛絲上，等待獵物闖入。老鼠才趁著夜色將頭探出洞口，就被無聲俯沖而下的雕鸮抓住，四肢在空中彈動幾次后無力垂下。饑餓的狼群游蕩在林間，一雙雙青色的眼睛像是飄浮的鬼火。
　　一個略顯臃腫的身影揮刀闖入樹林，還沒等狼群有所反應，又一刀劈開灌木快速離去，只留下空氣中微微浮動的血腥味。頭狼嗅了嗅陌生的氣息，長嘯一聲，領著狼群換了方向。
　　此人五感不受黑暗影響，腳步不停，徑直穿過黑暗的樹林，所過之處只留下一地斷木和一道殘影。
　　只見其飛速沖出樹林，又重新被月色籠罩，就像是一尾小魚重新游回湖中。若有人仔細看，就發(fā)現(xiàn)來人寬大的斗篷下探出另外一個腦袋。
　　原來是背了一個人。臃腫只是假象。
　　想著終于甩脫了追兵，任晗星這才放慢腳步。背上的人正巧悠悠轉(zhuǎn)醒，開口便哼著痛。
　　“蘭掌柜，你醒了？”任晗星微微側(cè)頭向山照月打招呼，“我們到松石林了。”
　　蘭照月沒回答，抬手揉著額頭自言自語：“頭痛，我明明■■了痛覺的，難道是■■故■了？”
　　任晗星沒聽清楚，不由再次出聲：“蘭掌柜，你沒事吧？”
　　“是任少俠啊�！碧m照月似是才聽到她的聲音，揉著頭趴在她背上，聲音透著虛弱，“我沒事。這■■■有些吵……等會兒我把它■了�！�
　　任晗星俏臉緊繃。
　　又開始了。
　　從三天前二人相遇之時，任晗星就發(fā)現(xiàn)了，蘭照月在說到一些特定詞句時會失去聲音。那些說不出來的話，有時是指某樣事物，有時是指某種動作，有時不知代指何物，毫無規(guī)律可言。
　　世間之大，無奇不有，不論出現(xiàn)什么樣的病癥都不奇怪。
　　吧。
　　不過萍水相逢之人，最忌交淺言深。索性蘭掌柜失語之時，二人所聊話題皆為無關緊要之事，不必刨根問底。
　　她二人因緣際會之下需同行一程，蘭掌柜如今又是自己的主顧，自己實在沒有追問的立場。
　　任晗星自詡見多識廣，暗自讓自己不要大驚小怪。身后追兵不知何時又到，不能亂了陣腳。
　　那些不能說出口的，許是涉及蘭掌柜的傷心往事。
　　任晗星暗自思忖，腳步不停。
　　平日相處時，蘭掌柜臉上的笑就沒消失過，也不知經(jīng)歷過什么。
　　＊＊＊＊＊
　　緩了好一會兒，蘭照月混沌的腦子稍稍清醒，這幾天的回憶逐漸清晰。
　　她現(xiàn)在被困在游戲里，無法登出，原因未知。這一段劇情是單人模式，玩家會進入一個獨立的地圖里。接觸到的都是游戲人物。
　　但是奇怪的地方在于，根據(jù)這幾天的觀察，蘭照月發(fā)現(xiàn)，雖然任晗星就跟市面上常見的NPC一樣，對“游戲倉”“屏蔽”“BGM”這些詞匯完全沒有反應，但是她平時說話、做事以及思考有十分強的邏輯，還有很強的學習模仿能力。
　　完全不像之前遇到的NPC那樣僵硬死板。
　　就像是一個真正的人。
　　蘭照月把手搭在任晗星肩頭再次確認。
　　有呼吸，甚至有體溫。
　　蘭照月是在這個游戲火爆好一段時間之后才開始玩的。這一段劇情本身比較靠前，如果出現(xiàn)了這個類型的NPC，網(wǎng)絡上早就引起熱論了。
　　但截止三天前她登錄之時為止，網(wǎng)絡上沒有泛起任何相關的討論。
　　不應該啊。
　　是蘭照月一個人這樣，還是其他玩家也這樣？是任晗星這一個角色這樣，還是其他角色都這樣？
　　蘭照月不清楚。她沉默地趴在任晗星背上，思考接下來要做的事。
　　按劇情她們此時應該在灰石澗。但三天前她罵過游戲官方（也就是浩虛公司）之后，冷靜下來就讓任晗星帶她來到雁歸嶺，算算腳程，天亮時就能入蜀。
　　按照之前翻到過的攻略，玩家經(jīng)過灰石澗進入蜀地之后就能正式開啟主線劇情。
　　但灰石澗一路都是埋伏，為了盡快趕路。她決定賭一把，讓任晗星帶她走雁歸嶺的一條小路。
　　她記得很清楚，浩虛到目前為止，根本就沒做雁歸嶺的建模，游戲地圖里這里是灰色的，按道理說她們進不來。
　　但她不僅進來了，還發(fā)現(xiàn)這里的建模完全不輸現(xiàn)實世界�；ú輼淠靖鞑幌嗤�，沒有一處是重復的。
　　昨天她的手被草葉劃了道小口子，血慢慢滲出來，在手指上凝成一個血珠。之后她就親眼看著傷口一點一點愈合，現(xiàn)在甚至還結(jié)了痂。
　　她摩挲著指背的血痂，暗暗思索，這真的是現(xiàn)在游戲能做到的嗎？
　　更別說，她本來屏蔽了痛覺，本不應該感受到疼痛的。但三天前遭遇金沙幫的埋伏，腰側(cè)被劃了一刀，她痛得兩眼發(fā)黑、眼冒金星，直接失去行動能力。
　　游戲故障？
　　蘭照月直覺事情沒這么簡單。
　　任晗星突然停在了原地，蘭照月好奇問道：“任少俠，怎么了？”
　　任晗星是習武之人，五感比常人靈敏。她清楚地看到，被灌木圍得密不透風的樹林里，有一條通道——
　　正是她剛才劈出來的那一條。
　　“這里，我們方才來過。”任晗星聲音發(fā)沉。她緩緩后退兩步，謹慎環(huán)視四周。
　　蘭照月從她背上下來，左手護著腰側(cè)的傷口。她是新入坑玩家，沒點亮武功技能，還不能如任晗星一般能在夜間清晰視物，只能借著月光看到樹林模糊的輪廓。
　　“迷路了嗎？”蘭照月不確定地問。
　　“不是。”任晗星肯定道，“我們一路西行，北辰星一直在我們右側(cè)�！�
　　蘭照月了然點頭。
　　北辰，就是北極星。她們一路向西而行，不至于會繞圈子。
　　聽說武俠世界有陣法……
　　“說起來，這■■■是不是有些大？”從三天前出故障開始她就沒聽到過游戲BGM了，怎么現(xiàn)在又出現(xiàn)了。對了，她剛才醒過來的時候就想關BGM的。
　　“什么很大？”任晗星渾身肌肉緊繃，右手緊握長刀，謹慎地掃視四周，提防從暗處沖出的殺手或者暗器，卻沒想到蘭照月這時又出現(xiàn)了失語癥狀。
　　“就是■■■樂�！币苍S古風游戲角色設定聽不懂英文，蘭照月?lián)Q了個中文表達——背景音樂。
　　卻聽任晗星認真回答：“月？今日十五，月圓時看上去自是較平常要大。”
　　蘭照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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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晗星分心留意蘭照月的動靜，警惕之余有些無奈，她們二人此時極有可能闖入某種迷陣，若是長時間滯留于此，勢必被追兵趕上。
　　蘭掌柜此時卻絲毫不緊張，還有心思觀察月亮大小……
　　真是從容。
　　卻聽蘭照月在沉默幾息之后再次開口：“任少俠，我是說，你有沒有聽到笛聲？”
　　笛聲？
　　此時明月高懸，萬籟俱寂，哪有笛聲？
　　不僅沒有笛聲，連蟲鳴也沒有。只有身旁人的淺淺呼吸。
　　任晗星察覺不對，忙問：“什么笛聲？”
　　蘭照月描述：“仿佛是不遠處有人在吹笛子，聲音很大。不過我聽不出是什么曲，只覺得曲調(diào)幽沉�！�
　　任晗星又問：“還能聽到其他聲音嗎？”
　　蘭照月側(cè)著耳仔細分辨，最終搖了搖頭：“只有笛聲�！�
　　“可還記得是何時聽到的笛聲？”
　　“方才醒來的時候就已經(jīng)能聽見了，當時還覺得吵。”蘭照月略做回憶，似乎當時自己還不清醒，自己說了一句“我沒事……這BGM好吵啊……等我把它關了……”
　　“原來如此，”任晗星眉頭緊鎖，沉思片刻后肯定道，“追兵到了，是玉飛聲�！�
　　“玉飛聲？”山照月回憶查過的攻略，“織雀閣殺手排行第十二的那個玉飛聲嗎？”
　　任晗星詫異地看她一眼：“我還以為蘭掌柜不涉江湖之事�！�
　　蘭照月笑了笑：“平日里走南闖北，略有耳聞�！�
　　情況緊急，聽出蘭照月不愿細說，任晗星不再細問。眉頭緊鎖，卻又想不出對策。
　　蘭照月行動間牽扯到傷口，臉上冒了些冷汗，抽出手帕擦了擦額頭。
　　感受到任晗星的沉默，她溫聲安慰道：“任少俠不必心急，我們總能想到辦法的�！�
　　任晗星初入江湖便遭遇此等挫折，聽見蘭照月的安慰，面色并未好轉(zhuǎn)，繃著臉在一旁大石上盤腿坐下。
　　玉飛聲，江湖中只傳著他的事跡，織雀閣外從未有人見過其真容。傳聞他只需一支玉笛就能擾亂人的神智，讓人死得無聲無息。詭異的是，習武之人聽不見他的笛聲，普通人卻能聽見。
　　任晗星修習傳統(tǒng)武功，現(xiàn)下對這偏門的手段毫無辦法。
　　卻身旁聽一陣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響起，抬頭一看，是蘭照月雙手掌心曲折互相交疊，攏成一個塤的模樣，往掌心吹氣。
　　任晗星見怪不怪，心想自己果真沒看錯人，追兵在旁，蘭掌柜此時還有心情……玩鬧。
　　她沒了脾氣：“蘭掌柜這是做什么？”
　　蘭照月散開手，搖搖頭：“我以為可以用聲音抵擋笛聲，但不行�！�
　　任晗星臉上終于有了些笑，無奈解釋：“玉飛聲吹笛殺人靠的是內(nèi)力，蘭掌柜不通武藝，所以才會收效甚微�！�
　　蘭照月心想也是，如果只要能出聲就能亂人心神的話，跟這個游戲的武俠背景就不匹配了。
　　她靈機一動：“我沒有內(nèi)力，所以不行。你有內(nèi)力，不如你來試試？”
　　蘭掌柜果然不是江湖中人，任晗星嘆息著搖了搖頭：“音修一道，我也不會�！�
　　那就沒辦法了。蘭照月扶著腰側(cè)纏著傷口的布條想。
　　既然現(xiàn)在神智被干擾出現(xiàn)幻覺，用痛覺的話能讓自己清醒過來嗎。這么想著，她就開始解腰上包扎的布條。任晗星忙起身攔住：“蘭掌柜，你這是做什么。好不容易養(yǎng)好了，現(xiàn)在這傷可不能亂動！”
　　蘭照月手被攔下，聽到任晗星話，想到自己因為這傷發(fā)了三天燒，一路上時不時昏迷，沖動的念頭也消失了。
　　她訕訕地解釋：“我是想痛覺能不能破解幻想……”
　　任晗星抿唇閉了閉眼，把差點脫口而出的“胡鬧”咽下。
　　蘭照月見她這樣，連忙補充：“當然事情肯定沒這么簡單，我剛才沖動了，之后不會了……咦，你聽到了嗎？”
　　任晗星聽到了。
　　那應該是笛子發(fā)出的聲音，但很難說是首曲子。一陣莫名其妙的高音直沖人耳膜，曲不成曲，調(diào)不成調(diào)。
　　織雀閣排行十二的殺手玉飛聲總不至于就靠這個殺人，任晗星有些懷疑，這更像是……
　　“我怎么覺得他笛膜破了？”蘭照月脫口而出。
　　管他是笛膜破了還是嘴破了還是其他什么破了，總之眼前幻覺消失，此時不跑更待何時。
　　任晗星矮身背起蘭照月，快走兩三步，幾個輕縱，眨眼間便翻身消失在夜色里。
　　一處山崖之上，玉飛聲抬手拭去嘴角的血絲，低頭看著手里的玉制長笛，本應覆蓋笛膜的孔洞處，如今只剩殘屑粘連隨風飄動。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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