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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星
(一)天外遺產(chǎn)
“您好,少將00428,歡迎您的來訪,財產(chǎn)登記,婚姻匹配請按1,遺產(chǎn)繼承,法律咨詢請按2,罰款繳納,貸款清算請按3……!
機械女音回蕩在空曠的大廳內(nèi),吸引了周圍部分人的目光,楊戩站在光屏面前不耐煩的按了按眉心,沒等眼前的電子機器說完,干脆利落地按下了2。
“好的,開始為您查詢,少將00428號,已為您查詢到您有一筆尚未處理的遺產(chǎn)繼承關(guān)系,請問是否查看詳情?”
“是。”楊戩干脆利落地答道。
機械女音沉默了一會,緊接著又再次響起!昂玫,少將00428號,已為您打印相關(guān)遺產(chǎn)清單,請您確認(rèn)無誤后于三個公轉(zhuǎn)日內(nèi)前往帝國信息處理大廳辦理遺產(chǎn)繼承的相關(guān)手續(xù),具體解釋歸帝國最高人民法院所有,友情提示,您所在的獵戶星與標(biāo)準(zhǔn)星際時間的時差為1.25個公轉(zhuǎn)日,建議您購買新星歷四月一日之前的躍遷船票……”
后面的話楊戩沒有聽完,他敲了敲面前光屏的銀色鐵質(zhì)外殼,冰涼的觸感激得人一哆嗦,楊戩蜷了蜷手指,眉間的舊傷已經(jīng)開始隱隱作痛,醫(yī)生其實并不建議他出院,但這份突如其來的遺產(chǎn)繼承使他不得不推掉了上午的復(fù)查,急匆匆跑來帝國管理局。
楊戩隔著抹額揉了揉自己的眉心,然后彎下腰從光屏下方的抽屜里抽出一沓薄薄的白紙,他繞過大廳那綠植,同幾個朝他示意的軍官點了點頭走到了戶外的長廊。
獵戶星是公認(rèn)的政府管理辦公室,帝國的大部分中央行政機關(guān)都坐落于此,在某種程度上代表了帝國的臉面,因此戶外長廊的穹頂也做得更加精美。楊戩抬頭看去,確實比他之前在醫(yī)院看見的那些千篇一律的穹頂模板好的多。
閃爍的銀星高高墜在天上,不濃不淡,和幾千萬年前一樣,偶爾閃爍過的一顆流星,也是被精心計算過的,他之前看見過獵戶星的宣傳,據(jù)說這里的每一顆流星劃過的時間間隔是1314秒,在古地球語里,它代表永恒。
但是實際上的永恒是不存在的,文明,國度,乃至星球,都會隨著時間的推移消失然后化成顆粒與粉末,一顆恒星的壽命最多也不過一萬億年。
“人類無窮無盡地追求永恒,但永恒本身并不能帶給人類希望。”
楊戩的腦子里突然沒頭沒尾蹦出這樣一句話來,他嚇了一跳,但很快又鎮(zhèn)定下來,實際上這并不是這個聲音第一次出現(xiàn)。
楊戩最早聽到它是在剛剛醒來的那天下午,他在排隊等著全身檢查,醫(yī)院的公共電視里正播放著無聊的星際廣告,那個聲音先是嘆了一口氣,緊接著在楊戩目不轉(zhuǎn)睛的連看了三遍新品苦瓜秋葵味營養(yǎng)液上市的廣告后,用一種認(rèn)命一樣的妥協(xié)性語氣嘀咕了一句:“行吧,這次還是個星際劇本!
一開始楊戩以為是有人在自己耳邊說話,但等他確定這個聲音只在自己的腦子里出現(xiàn)時,他立馬認(rèn)真地和醫(yī)生建議仔細(xì)檢查自己的大腦,他沒敢坦白講他懷疑自己可能被植入什么芯片,只好籠統(tǒng)地說自己頭疼。
但很可惜,他的大腦一切正常,醫(yī)生看出他的焦慮,于是委婉地講以他現(xiàn)在的身體狀況,偶爾閃爍的記憶碎片是正常的,并不需要擔(dān)心。
但楊戩自己明白,那絕不是什么“記憶碎片”,而是真實存在的有那樣一個聲音生活在他的大腦里。
……
他沒有繼續(xù)回想下去,在醫(yī)院百無聊賴的那幾個月,楊戩已經(jīng)嘗試了成百上千次,時常在他記憶里溜達(dá)的那個聲音好像在和他捉迷藏一樣,每次都只讓楊戩看清他的半個衣角,然后就匆匆消失。
總有一天的,楊戩一邊安慰自己一邊靠著長廊里的柱子慢慢把手里遺產(chǎn)清單撫平,清單被他卷成一個了紙筒,皺巴巴的白紙上正中央用宋體四號打了幾個大字“遺產(chǎn)繼承清單”,楊戩皺了皺眉,把單子翻到第二頁。
繼承人:帝國少將00428號
委托人:***(因委托人要求不予顯示姓名)
遺囑內(nèi)容:在委托人去世后,由帝國少將00428號繼承委托人位于梅山α星的房屋一棟及遺產(chǎn)24萬星幣(稅后),如遺囑受益人離世,則本應(yīng)由對方繼承的全部遺產(chǎn)用于梅山兒童基金會。
以上表述為委托人真實意思。
楊戩順著往下看去,遺囑最下方的法律簽名也被*代替,整篇遺囑簡單而干脆,卻處處透露著一股子神秘。這算什么?天降橫財?委托人又是誰,他和自己又有什么關(guān)系?楊戩握著手里兩張薄薄的白紙,緩緩?fù)铝丝跉,他的頭又開始痛了。
這讓他變得有幾分惱怒,他迫切地想要帶著清單返回大廳,最好把這份單子摔在那個銀色的鐵皮面前,然后告訴那個冷冰冰的機器,政府管理辦公室不應(yīng)該允許——
但是,等等,我怎么會知道這個?楊戩停下了腳步,他像是從混亂的毛線團里一把揪住了一根線頭。
政府管理辦公室不應(yīng)該允許委托人隱去自己的姓名,每一位公民對自己即將簽署的法律文件具有知悉其全部內(nèi)容的合法權(quán)利。
這是帝國公約賦予的權(quán)利,它被寫在民法典的第一編第三條,每一位公民都應(yīng)當(dāng)了解并學(xué)會合理運用它。
但楊戩不應(yīng)該知道,或者說目前這個從醫(yī)院里醒來不過數(shù)月的楊戩,不應(yīng)該知道這個。
如果把記憶比做銀河,那么楊戩的記憶大約只限于一條小溪,甚至更少。這句話是楊戩的主治醫(yī)師告訴他的,那是個長發(fā)飄飄的中年男人,生平最大的愛好是遛狗。
他姓姚,是楊戩醒來看見的第一個人。
姚醫(yī)生給楊戩做了很多檢查,從頭到腳,一根頭發(fā)絲也沒放過,等所有項目做完,姚醫(yī)生拿著厚厚的一沓報告書站在楊戩面前,他用一種略帶憐憫的語氣同楊戩道:“好吧,很不幸地通知您——!
“我得了癌癥?”楊戩冷靜開口。
姚醫(yī)生停下話頭,用一種看傻子的眼神掃了楊戩一眼繼續(xù)道:“很不幸地通知您,您失憶了,時間不定!
沒關(guān)系,楊戩已經(jīng)通過周圍人的習(xí)慣對目前的生活狀況有了一個大致了解,新星歷時代,失憶并不會對一個人的人生造成太大影響,于是他略作鎮(zhèn)定,開口問道:“那么請問我是誰?”
“哦,這個嘛,或許是00428號。”姚醫(yī)生含糊不清地說道!笆裁矗俊睏顟鞗]聽清。
“我說。”姚醫(yī)生微笑著開口,“你在夢里好像一直喊著自己的名字,叫什么,楊戩?”
楊戩點點頭,這個名字確實讓他產(chǎn)生一種強烈的熟悉感,好像與生俱來的一樣,于是他很快就接受了自己的名字轉(zhuǎn)而看了看眼前的姚醫(yī)生問道:“那么楊戩之前是做什么的?。”
姚醫(yī)生看著他道:“你應(yīng)該問,你之前是做什么的!
……
回憶先到此結(jié)束。楊戩摩挲著光滑的紙面閉眼思索著,他確信在此之前他從未主動了解過帝國法律的相關(guān)知識,實際上他在醫(yī)院的大部分時間里翻閱的都是各種菜譜和軍事類書籍。
當(dāng)然,他看前者并不是因為他對星際的各種創(chuàng)意菜單有了什么更好的想法,純粹是因為醫(yī)院里那些食之無味的營養(yǎng)劑實在是讓人難以接受。
因此當(dāng)這樣一條漏網(wǎng)之魚一樣的記憶出現(xiàn)時立馬就讓他產(chǎn)生了些許懷疑,自己的記憶真的是由于意外失去的嗎?
“你應(yīng)該去看看!彼睦锏哪莻聲音又開始絮絮叨叨起來,“那棟房子里肯定有什么!睏顟鞙喩砥鹆艘粚与u皮疙瘩,或者說他心底的那個聲音每次響起來都會讓他產(chǎn)生一種不適感,好像美夢被人叫醒,一桶冷水潑在身上一樣,又好像某種動物的舌頭,粗糲的質(zhì)感正粘膩地劃過他的皮膚,通俗點說,像是被狗舔了。
楊戩格外厭惡被人擺布卻無法還手的感覺,于是他從鼻子里發(fā)出一聲清哼,緊接著把手里的清單撕了個粉碎扔進一旁的垃圾桶里。
看你老媽,他在心底果斷比了個中指。
浪費了一上午的時間,楊戩翻了個白眼壓低帽檐走出了政府管理辦公室,緊接著右手在隨身的光屏飛快點了幾下,伴隨著一聲清脆的“叮咚”聲,他購買了一張星際躍遷的特價票,時間是凌晨三點。
楊戩看著自己賬戶里所剩不多的星幣摸摸鼻子想:有錢不賺他媽的王八蛋。
哦,順帶一提,這句話也是那個聲音說的。
“滾吧你。”在進行躍遷的前一秒,楊戩還在和自己心底的聲音對罵。
。ǘ讽
梅山α星位于金牛星系,在首都星以南,算不上太偏僻,雖然不是什么大型星球,但勝在環(huán)境不錯,據(jù)說連空氣中的人造氧比例都比首都星系整整少了0.03個百分點。
楊戩從躍遷機器上連滾帶爬地摔下來,還沒感受出此地的鳥語花香,就捧著一邊的便攜垃圾桶吐了個昏天黑地。
中轉(zhuǎn)站的垃圾桶很矮,于是楊戩不得不一邊吐,一邊扒著垃圾桶的邊緣,但哪怕是這樣他的左手依然緊緊握著一張紙質(zhì)的躍遷船票。船票上充滿設(shè)計感的藝術(shù)字已經(jīng)被捏的變了形,但在船票右下角,有一行用斜體打印的,略微透明的小字依稀可見:星際躍遷,一款不一定舒適但一定快的出行方式。
“投訴!一定要投訴!這是誘導(dǎo)消費者!這種東西應(yīng)該用二號字體加粗印在躍遷中轉(zhuǎn)站的大門口吧!”楊戩心底的聲音再次替他發(fā)言。
“閉嘴!睏顟旖K于從垃圾桶上爬起來,他拆了一瓶礦泉水漱了漱口,用紙巾抹去唇邊的水漬,帽檐下的臉明顯蒼白了許多。
他扶著垃圾桶緩緩?fù)铝丝跉猓唤麘岩傻貑栕约,我之前真的是個少將嗎?或者說帝國軍隊的要求是否太過寬泛,連他這種病秧子都收?
梅山躍遷中心的出站口人不算太多,只零零星星的幾個老頭老太太在通道周圍閑聊,看樣子是附近的居民。楊戩背著包站在躍遷通道旁的升降梯的門口等著坐電梯,順手打量著周圍著環(huán)境。
出站口的范圍不大,和獵戶星醫(yī)院的食堂差不多,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油漆味,大概是剛剛翻新過,地磚倒不像是新鋪的,楊戩用腳踩了踩,鞋底與地磚碰擊發(fā)出輕微的咔咔聲。
躍遷通道旁的墻壁上掛著好幾幅廣告海報,楊戩掃了一眼,是某某研究所研發(fā)的營養(yǎng)劑新口味,這東西看的他牙疼,在醫(yī)院里他喝了太多的營養(yǎng)劑,楊戩甚至懷疑過這玩意是不是會破壞人類的味蕾,不然他實在想不明白怎么會有那么多人樂此不疲地研究營養(yǎng)液新吃法。
在升降梯旁的空地上還堆了一些被人撕下來的大型海報,看樣子是過期的廣告宣傳,上面寫的似乎是哪個女歌手的新歌發(fā)行,花花綠綠的海報堆在一起,楊戩勉強認(rèn)出半個字來,好像是一首情歌,叫什么什么香?
起這種名字的歌曲一般不是熱戀就是失戀,楊戩無趣地轉(zhuǎn)過身沒再注意,在這樣一個活到兩百歲甚至算不上長壽的時代,倍數(shù)增長的壽命依然沒能阻止普羅大眾對低等荷爾蒙的追求,那句話怎么說的來著?
愛情永遠(yuǎn)保鮮。
楊戩聳了聳肩膀?qū)杀男请H人民嘆了口氣,電梯已經(jīng)來了,他扭過頭踏進去,電梯銀色的鋁合金門在他身后關(guān)閉,然后發(fā)出“嗶—”的一聲,像是什么迫不及待的暗號一樣,緊接著就以一種堪比躍遷傳送的速度飛快上升。
“艸!”楊戩破口大罵。
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整座升降梯好像離弦的箭一般劃破地下三十三層,直直射向地面,他的胃也再一次狠狠地揪了起來,排山倒海的惡心直逼喉頭,好像生吞了半斤蟑螂之后四處找水喝卻又誤食了芥末味的營養(yǎng)液。
楊戩心底的那個聲音也在不住的狂罵,但他無心分神去聽,胸腔里的心臟正撲通撲通地狂跳個不停,下一秒就要跟著飛馳的電梯一起沖上云霄。楊戩想,或許醫(yī)生不贊同他出門是個正確的選擇,星際時代可能真的不太適合他這樣的人類生存。
……
梅山α星的地方不大,區(qū)劃也格外清晰,但等楊戩摸索著走到清單上那棟房子附近的時候,也已經(jīng)臨近傍晚了。
路上的行人越發(fā)稀少,這似乎是各個星球的常態(tài),在星際時代并其實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日夜之分,實際上大多數(shù)星球都長期處于單一的白天或夜晚,這也是各種虛擬穹頂出現(xiàn)的原因之一。為了節(jié)省政府的財政支出,大多數(shù)星球的穹頂只有簡潔的兩個模式不斷切換,但梅山α星不愧是旅游星球,在虛擬穹頂上也花了大功夫。
和政府辦公室肅穆莊重的星空穹頂不同,這里的穹頂似乎被分割成許多塊不同的天空,按照區(qū)劃模擬時間。
楊戩邊走邊看著手中地圖上的介紹,他現(xiàn)在所在的地方是木蓮區(qū)的澄忻路,位于星球的最南端,導(dǎo)游手冊上寫著這里穹頂?shù)臉幼邮恰?br>
楊戩停下腳步抬頭看向天空,不遠(yuǎn)處的天邊,一團張牙舞爪的火焰高高懸掛著,像燈臺里被點燃的一捧燭火正在吞噬著為數(shù)不多的白色的云朵,而在它下方是一棟刷著白漆的二層小別墅,房頂?shù)耐咂诠獾恼丈湎路瓷涑鲆蝗θΠ咨墓鈺,顯得格外奪目,楊戩知道,那里就是他要找的地方。
那是晚霞。
他默默站在原地抬頭凝望著,這是楊戩第一次在天空中見到這樣熱烈的滾燙的火焰。他的手臂自然地垂在身側(cè),手里的導(dǎo)游手冊也被無視在一邊,有關(guān)澄忻路的介紹被整齊地印刷在上面,那里寫著:
“澄忻路的穹頂是永遠(yuǎn)燃燒著,不斷吞噬天空的太陽的余暉!
。ㄈ┎灰
獨棟別墅似乎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來過了,配套的小花園里荒草叢生,楊戩皺著眉頭走進去,瘋長的野草在他的腰間晃晃悠悠,偶爾伸進白色的短袖里又被指尖撥開。
楊戩的袖子有些短,露出半節(jié)小臂被搖動的草尖劃過留下幾道紅痕,往前穿過一叢不知道什么植物開的花,紫紅色的花瓣被風(fēng)吹起再慢悠悠地落在他的肩上,穹頂上的余暉已經(jīng)消失殆盡了,月亮被墜在天空的一角,它的背后是無窮無盡的黑。
他從左手的口袋里取出一把鑰匙,這是楊戩更早之前在醫(yī)院的信箱里發(fā)現(xiàn)的,鑰匙外面套著一個牛皮紙的信封,封口處寫著他的房間號,他問過照顧他的護士,但這封信好像憑空出現(xiàn)的一樣,沒人知道它的來歷。
楊戩輕輕把鑰匙插進鎖孔緩慢轉(zhuǎn)動著,好像在操縱什么精妙的儀器,聽著鎖舌回縮發(fā)出的“咔嗒”聲,他沉默地收回手用力一推,門框摩擦著地面吱呀做響,楊戩伸手扇去面前的飛灰,大步踏進這個陌生的房子。
室內(nèi)的光線有些昏暗,月光被厚厚的窗簾阻隔在外面,楊戩打量著門口的擺設(shè),高高的陶瓷花瓶被擺在玄關(guān)的正中央,中間插著幾朵枯萎的向日葵,磨砂的玻璃被切割成菱形拼湊在一起組成一道隔斷,隔斷是上貼了幾張照片,旁邊用塑料吸盤掛著幾個鞭炮模樣的大紅裝飾,讓整個房子的裝修看起來不中不西不倫不類的。
楊戩走上前去,歲月的侵蝕讓彩色的圖片變得模糊不清,他不得不用手擦去照片上那一層薄薄的灰,露出里面慘敗的顏色來。他做的很認(rèn)真,但可能是一開始的拍攝就有問題,這些照片大多是一些看不清楚的風(fēng)景照,剩下唯一有用的就是一個看不見臉的黑色頭發(fā)的小孩。
他端坐在沙發(fā)上,花園里,躺椅上。楊戩按照順序看過去,男孩也一路從孩童長成大人,最后一張照片好像是在別墅的書房里,長成大人的男孩端坐在書房的正中央,拍照片的攝影師很明顯不太會用,把人拍的斜了差不多四十五度角,整張照片看起來滑稽又可笑但卻依然倔強地只留下一個黑色的后腦勺。
楊戩看著那一張照片罕見的有幾分手癢,他沒忍住用自己的小拇指去蹭了蹭照片里男人的頭,好像這樣的動作他曾經(jīng)做過一千遍一萬遍一樣,但他什么也沒摸到,只把原本就不甚清楚的照片又蹭下一小塊來,黑墨染進指縫里,看的楊戩心里有點不太舒服。
胸悶氣喘,一般是要發(fā)病的征兆。
果不其然,藏在楊戩心底的那個聲音好像知道他的煩躁一樣,于是也跟著翻涌著響起來了,楊戩感覺一陣劇痛,比以往更清楚,更尖銳,帶來的排異感也更重。
突如其來的鈍痛讓他彎下腰捂著胸口大口地喘著粗氣,等著腦海里的聲音發(fā)話,那聲音第一次這樣清晰地出現(xiàn)在楊戩耳邊,是個女聲,聽起來年輕的過了頭,她操著一口地方方言幸災(zāi)樂禍對楊戩地罵道:“扣死你丫的拍照片兒不過塑!
墻上的照片被楊戩的動作連帶著紛紛墜落,那張他格外在意的書房照也跟著倒扣在地上,朦朧間楊戩瞧見照片背后的白底上粘了什么東西,他跪下來摸索著撿起。
那是一張一寸的紅底證件照,被牢牢粘貼在照片背后,歷經(jīng)多年依然嶄新如故,照片旁邊被人用圓珠筆寫了幾個字,楊戩瞇起眼睛去看,他認(rèn)出證件照的主人是自己,但那字卻讓他熟悉又陌生。
照片旁寫著:劉沉香攝于新星歷248年,舅舅楊戩留。
照片上的人是劉沉香,照片上的人是楊戩。
可現(xiàn)實里的呢?
楊戩攥著照片倒在地上,他的胸口實在是太痛了,他半夢半醒間想著,真的好疼啊,像鈍刀子拉人,血肉被攪成一團紅泥,那種感覺比氧氣一點點流失的窒息感還痛,比子彈擊中心臟還痛,他的一生從未感到這樣激烈的痛處。楊戩閉上眼睛想著自己可能是要死了,他甚至嗅到了一股鐵銹味,是血嗎?是我的血嗎?
他的眼皮重的抬不起來,只勉強盡力睜開一個小縫,倒在他面前是一個身形高大又有些消瘦的男人,他背對著他,躺在一片血泊里。楊戩想要伸出手去夠?qū)Ψ降谋,卻被血污禁錮怎么也動不了。
但是好不甘心,明明就差一點,就差一點我就可以救你了……
你那么好,你不能死。
你不可以。
你不……
……
你是誰?
你是誰?為什么要死,我又是誰,我是楊戩,還是劉沉香?楊戩在陷入昏迷前的最后一秒都還在想,可沒人回答他。
他連同那些四散紛飛的照片倒在地上,白色的相紙覆蓋在他的身上,像一座被回憶掩埋的雕塑。突然,空蕩蕩的屋子中央閃爍著冒出一個藍(lán)色的光屏,密密麻麻的符號憑空出現(xiàn),滴滴答答的聲音像一只無形的手操縱著一切,良久,滴答聲停下,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響了起來,他暴著粗口激動地說:“媽的,成了。”
。ㄋ模┚司
00428號睡著了。
00428號又醒了。
00428號感覺自己昏昏沉沉地睡了好久,再醒來時一陣天旋地轉(zhuǎn),他扶著額頭半直起身子,柔軟的床墊被他按下去半個手掌。他腦子不太清醒,似乎做了許多夢,那些夢充斥著他的大腦,就像是強行往2g的優(yōu)盤里灌下20g的文件。在那些夢里,他成為了很多人,有的時候是個殺手,劫殺人放火被官府制裁,有的時候是個科學(xué)家,研制出喪尸病毒想要毀滅地球,總而言之,這些許許多多個夢里他從沒當(dāng)過一次好人。
但也有過幾次例外,譬如他記得最深的那個夢,00428號試著睜開眼睛,但刺眼的白熾燈晃的他不得不放棄這個想法,于是他只好一邊回想著,一邊用手去觸摸床頭的傳呼按鈕。
那個夢格外特別,00428號的手撫上床頭的鐵欄桿。
“他夢見自己身處星際時代,意外繼承了一筆遺產(chǎn)!
然后是床頭柜。
“他夢見梅山α星刻骨銘心的穹頂,炙熱的夕陽燎烤著大地。”
玻璃做的花瓶。
“他夢見白色的別墅小屋,荒草劃過腰間!
一個條長線擋住了他的手背,是床頭燈的電線。
“他還夢見……”
00428號遲疑了一會。
他的手終于摸到了床頭冰涼的呼叫按鈕,他用力按下,正上方的警報器發(fā)出短促但刺耳的一聲鳴叫。
哦對,00428號突然拍了拍腦袋,他想起來了,房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00428號終于睜開了眼睛,他看了看周圍熟悉的病房皺皺眉頭,他終于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那比夢本身更重要,他的眼睛里閃爍著無機質(zhì)的光芒。
他終于想起,在那無數(shù)個不得善終的夢里,他其實是有名字的,在夢里,他叫做——。
“砰——!遍T被推開了,一道披著熟悉的身影披著白大褂出現(xiàn)在00428號面前,姚醫(yī)生大步走到病床前,他用四十五度角可以剛好與00428號平視的高度微微彎下腰,緊接著做出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露齒微笑道:“患者劉沉香,恭喜你脫離危險期!
患者劉沉香腦袋不太清醒地看著眼前這個長發(fā)飄飄的中年男人,他慢吞吞地把剛剛才回想起的那個名字在嘴里反復(fù)默念了許多遍,在心里朝姚醫(yī)生比了個中指。
放你媽的屁,他想,他夢里明明叫楊戩來著。
姚醫(yī)生來的很快,走的也很快,只是粗略檢查了一下沉香的身體狀況就要匆匆忙忙帶著人離開。沉香想了想到底沒忍住,他在姚醫(yī)生彎腰收拾聽診器的時候輕聲問了一句:“今天的躍遷船票有優(yōu)惠嗎?”
姚醫(yī)生手抖了一下,像沒聽清楚一樣掏了掏耳朵,然后示意身后的實習(xí)醫(yī)上前,他翻了翻沉香的病歷本吩咐道:“給他開個腦CT,奇了怪了,睡覺給腦子睡出毛病了。”
“哦對,還有,讓護士站那邊小姑娘有事沒事的別亂給植物人瞎讀小說,都什么亂七八糟的。”
說完他準(zhǔn)備轉(zhuǎn)頭離開,臨走之前瞥了一眼沉香的手腕,好像是想到了什么從自己的白大褂兜里掏出一根手工編的紅繩來塞進沉香攥得緊緊的指縫里道:“喏,你的!
沉香不解其意,指尖虛虛掛著繩子的一頭,姚醫(yī)生朝身后擺擺手,示意其他醫(yī)生先走,然后壓低了聲音道:“你舅舅給你的,別弄丟了!
舅舅?劉沉香捻了捻手上的細(xì)繩,好像是用頭發(fā)混編的,紅色的絲線里夾雜著一抹黑,沉香想起剛剛姚醫(yī)生看過的病歷本,淺藍(lán)色的封皮,薄薄一本搭在被子上,他拿起來,翻開第一頁,上面用黑色中性筆潦草地寫著:
患者:劉沉香
年齡:18歲
親屬:楊戩(患者舅舅)
沉香對著薄薄的白紙摸了又摸,直到楊戩兩個字被他擦的起了毛邊才堪堪停手,他想,原來楊戩是他,原來他還有個舅舅。
。ㄎ澹顟
沉香沒再去想那些夢,姚醫(yī)生說那是他的大腦自我修復(fù)時產(chǎn)生的錯亂。
“這很正常!崩弦ε踔氡坭剿谵k公室的旋轉(zhuǎn)椅上不咸不淡地抬了抬眼皮,短短幾天,他在沉香這里的印象已經(jīng)從姚醫(yī)生轉(zhuǎn)變?yōu)槔弦α,真是可喜可賀,他一邊翹著二郎腿一邊道,“你的情況已經(jīng)很好了,隔壁前天醒的那個因為接受不了自己是個男的,跳了兩次樓,割了三次腕,現(xiàn)在已經(jīng)轉(zhuǎn)到精神科去了,這都是因為他昏迷時的夢。”
“恭喜你,劉沉香,你還活著!崩弦φ嫘膶嵰獾淖YR道。
這樣的解釋實在過于硬核,沉香坐在輪椅上好半天才意識到老姚不是在開玩笑,他皺皺眉頭問:“我什么時候能出院?”
老姚從抽屜里摸出來一個蘋果,又順手從隔壁實習(xí)醫(yī)生的辦公桌上拿了一包番茄醬,然后頂著對方敢怒不敢言的目光把番茄醬擠在蘋果上狠狠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道:“這個得看你舅舅。”
沉香不免有些鄙夷:“你是我的主治醫(yī)!
老姚放下手里的蘋果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抬起頭打斷沉香的話,他嘴邊殘留的紅色番茄醬看起來活像是剛剛?cè)タ辛藗人,老姚誠懇道:“你舅舅上個星期擰斷了東街鬧事的□□老大的脖子!
楊戩是在沉香醒來后半小時內(nèi)趕到的。
他來的時候沉香正沒心沒肺地吃著半個橙子和護士小姐打探消息。
“總之,這里還算太平,而且你目前這個情況,還是別亂跑了……!
楊戩聽了個囫圇,一邊推開病房的門一邊道:“病還沒好就想著往外跑?”
沉香半靠在床頭,聽見聲音也抬起頭來,映入眼簾的是個看起來豐神俊秀的男人。他很高,最起碼比沉香高出一個頭來,眉間綁著一條淺藍(lán)色的抹額,和身上的西裝有些格格不入,見了沉香連忙走上前,扶著沉香的肩膀看了好一會。
沉香也打量著眼前的男人,這人長的確實很好,面若冠玉,他的眼型偏細(xì)長,在眼尾拉出一道弧線,單看起來不免有些薄情寡義,但勝在眉骨如峰,平添一抹凌厲。沉香出神的看著,沒成想被男人一把摟進懷里,一股淡淡的煙味縈繞在鼻尖,沉香聽見男人張開口道:“沉香,我是楊戩,是你舅舅。”
楊戩身上的煙味其實不算太好聞,但沉香卻莫名其妙地感到安心,他沒有試圖掙開楊戩的懷抱,只是任由對方擺布,手也跟著不自覺的脫力,半塊橙子順著床沿轱轆轱轆滾到地上,沾了一層薄灰,明明只是一瞬的相擁,沉香卻感覺好像過了一萬年那樣久,楊戩慢慢松開手和沉香平視。
沉香出神看著他漆黑的眼眸里倒影出的那個小小的自己。
沉香想,原來他就是楊戩。
原來楊戩是這樣的一個人。
(六)回家
沉香出院是在一個星期之后,楊戩似乎很忙,除了第一次見面,沉香幾乎沒有再見過他,但醫(yī)藥費倒是一筆不落地打進醫(yī)院的賬戶,再想到老姚說過的話,沉香不免對楊戩的身份產(chǎn)生一些不好的聯(lián)想。
來接沉香出院的是個年紀(jì)不大的小姑娘,頭發(fā)染的五顏六色,腳上穿了雙增高靴,看起來一米六出頭。黑色的短袖里露出精瘦的手臂,上面紋了好大一只咆哮的獵犬,她敲了敲病房門,正在發(fā)呆的沉香抬起頭,那姑娘輕佻地吹了個口哨道:“你就是二哥的侄子?我是你姑奶奶,我叫嘯天!
她說話時嘴里的舌釘隱隱露出,語氣也格外囂張,不等沉香有什么反應(yīng),站在一旁的護士小姐先緊張起來了。
她激動地握住嘯天涂了黑色指甲油的手,努力壓低聲音道:“您是指揮官小姐吧,我知道您,感謝您為帝國做出的一切!”
緊接著她似乎意識到這樣的動作不太禮貌,護士小姐松開手朝嘯天鞠了一躬:“或許您已經(jīng)不記得了,但是真的非常感謝您在梅山α星的封神戰(zhàn)役中救了我父親!
嘯天被她嚇了一跳,之前囂張的樣子也收斂了不少,她瞄了一眼沉香訕笑了一下,不太習(xí)慣地摸摸后腦勺道:“順手的事!
護士小姐卻不想放過她,絮絮叨叨地說了許多贊美的話。
“總之,帝國有您和楊上將實在是太令人安心了!”
沉香聽的倒是很開心,他還是第一次知道楊戩居然和他夢里一樣是個上將,但嘯天卻聽的有些手足無措,她對著護士小姐尷尬地擺手搖頭,“那個什么!彼噶酥赋料,“人我就先帶走了,回見啊!”
她說著拎起了沉香旁邊的行李,另一只手一把握住坐在輪椅的扶手,還沒等坐在上面的沉香反應(yīng)過來,就飛速的跑了。
一直跑出醫(yī)院,嘯天推著沉香躲進旁邊一條小巷子里,她才慢慢停下。嘯天把手搭在沉香的椅背上,氣喘吁吁地吹了個口哨道:“大侄子,咱們現(xiàn)在去哪兒啊。”
沉香皺著眉頭瞥了一眼嘯天,他看見對方的第一眼就感覺和她不太對付,于是沒搭嘯天的話茬,只是陰陽怪氣道:“你二哥人呢?”
嘯天倒是不怎么介意沉香的語氣,她興致勃勃地問道:“怎么,你酸啦?”
沉香默不作聲,他實在不想和嘯天糾纏,或者說,他現(xiàn)在只想要見到楊戩,于是沉香又重復(fù)了一遍:“你二哥人呢?”
“你這種情況我聽老康說過,叫那什么,捻酸恰醋!”嘯天信誓旦旦地同沉香道。
“誒,老康你知道嗎,就是那個長的苦大仇深的老頭,常年在外地駐守,四十來歲還沒有老婆……。”
沉香忍無可忍地打斷嘯天的碎碎念:“楊戩沒有告訴你要帶我去哪嗎?”
這句話一出,整個巷子里陷入一片寂靜,沉香敏銳地意識到巷口外的喧囂聲也消失了,他立馬感到到不對,立刻警惕地看著眼前的嘯天。
“楊戩?”嘯天一瞬間突然變得面無表情,她的眼珠直直地看著沉香,但瞳孔卻是渙散的,看起來就好像是光屏網(wǎng)絡(luò)連接不良造成卡頓的機器人一樣?薇瘣琅谒哪樕巷w速閃過,最終定格在一張無比標(biāo)準(zhǔn)的笑臉上,不是她在醫(yī)院里那種張狂的笑,而是像被機器設(shè)定好的程序,連嘴角彎起的高度都是最標(biāo)準(zhǔn)的八分,
這一刻的嘯天就像一個被觸發(fā)了程序的機器人一樣,她看著沉香,用斷斷續(xù)續(xù)的尖銳刺耳的機械女音說:“要回家,要帶沉香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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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要帶沉香回家。”
機械女音在卡頓的光屏里瘋狂地播報,已經(jīng)整整一個小時了。實驗室里明亮的燈光打在玻璃試管上,反射進老姚眼里,他痛苦地嘆息了一聲,緊接著倒進旁邊的人體工學(xué)椅上,他此刻已經(jīng)筋疲力盡了。
這是他們失敗的一萬三千六百七十二次,在這之前已經(jīng)有一萬三千六百七十一個機器人為此報廢,這是最新一批里步它們后塵的最后一個。
老姚為此已經(jīng)不眠不休整整一個星期了,他躺在椅子上長長地嘆了口氣,接下來的工作是去研發(fā)新的人工智能。
門口傳來短暫地敲門聲。
“進。”老姚無精打采道。
嘯天捧著一杯咖啡推開門,老姚背對著她苦大仇深地盯著亂作一團的光屏沒有說話,于是嘯天只好苦中作樂地率先問道:“怎么,姑奶奶我又報廢了是嗎?”
老姚痛苦地點點頭,他伸出手按下了操縱臺上紅色的stop鍵,刺耳的女聲連帶著光屏里的畫面一起戛然而止,老姚痛心疾首地拍了拍桌面道:“這小子怎么不按劇本來!”
嘯天把咖啡放在桌子上,熟練地從光屏里調(diào)出文件開始復(fù)盤這次失敗的全過程,一直看到第三遍,她在心里默默有了一個想法。
她回頭看向旁邊略顯頹廢的老姚,斟酌了一會兒然后堅定地開口道:“老姚!
老姚漫不經(jīng)心地回了一聲。
嘯天的目光炯炯有神,她盯著面前光屏里的沉香,認(rèn)真的說:“下一次實驗,把我也放進去吧!
回應(yīng)她的是老姚手里的咖啡杯跌在地上粉身碎骨發(fā)出的清脆響聲。
“你瘋了?”老姚大驚失色。
但很可惜,嘯天并不是開玩笑,她指著光屏里滋哇作響的那個“嘯天”道:“你也看到了,‘我’是整個計劃里不可替代一部分,如果‘我’都做不到真實,那你又要如何讓沉香看見真實呢?”
老姚百感交集地看著站在自己面前的嘯天,在失去值得信任的親人之后,她用一種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速度飛速成長著,楊戩留下的舊部,帝國的政客,嘯天學(xué)著楊戩的樣子把亂作一團的軍部收拾的干干凈凈。
老姚偶爾會想起很久之前她沒心沒肺的笑臉,要是楊戩還在,大約會很心疼吧。
要是楊戩在。
老姚嘆了口氣,他說:“你真的想好了嗎。”
嘯天撐在實驗臺上的手握了握,她笑道:“我答應(yīng)了二哥要照顧沉香,我得把大侄子帶回來。”
老姚從椅子上坐直了身體,他揉了揉脖子說:“是啊,都答應(yīng)二爺了啊!
于是,第一萬三千六百七十三次實驗正式開始。
(八)夢
“我答應(yīng)了你把你的真實意識投放進去,但這些世界都是基于沉香的夢產(chǎn)生的,他的精神目前太不穩(wěn)定,我只能盡力幫你確定間隙的一個坐標(biāo),你要把握好機會,別逞強,實在不行咱們就想別的辦法!崩弦鴩[天的手苦口婆心道。
雖然已經(jīng)沒有別的辦法了。
嘯天倒是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她用皮筋把自己的頭發(fā)束起來,和過去那些沒心沒肺的日子一樣,她朝老姚擺擺手道:“行啦,都說多少遍了,放心吧,保管把大侄子給你安安全全帶回來!
老姚憂心忡忡地看著她躺進設(shè)備里,隔著透明的玻璃,嘯□□老姚眨了眨眼,機器開始啟動,轟鳴聲帶著一陣?yán)б庖u來,在陷入夢境的前一秒,嘯天張嘴對著老姚說了一句話,她躺在金屬制的設(shè)備里,渾身上下插滿了管子,笑意盈盈地看著老姚道:“醒來見。”
一如當(dāng)年。
……
嘯天的意識降落的地點說巧不巧,剛好老姚制造的“劣質(zhì)機器人”發(fā)過一輪瘋,她剛睜開眼,印入眼簾的就是坐在輪椅上像炸了毛一樣警惕的沉香,嘯天甩了甩手臂,一邊等著自己的意識慢慢適應(yīng)這具軀體,一邊朝沉香露出一個不懷好意的笑。
她盯著沉香背在身后的手笑嘻嘻道:“不會吧不會吧,你該不會想要用你藏起來的那把水果刀和我打架吧!
沉香的動作一頓,眼神愈發(fā)警惕,嘯天也不介意他握著那把刀,她把臉湊到了沉香的面前,用一種神神秘秘地近似哄騙的語氣對沉香說道:“你想知道世界的真實嗎,只需要再走過一次輪回哦?”
正說著她悄無聲息地再次握住了沉香輪椅的把手,在沉香驚慌失措的表情里,嘯天把輪椅一百八十度轉(zhuǎn)了個彎,緊接著哈哈大笑地推著沉香飛速往巷子深處的磚墻上撞去。
“砰———!”銀色的碎屑四散開來,擦著沉香和嘯天的臉頰飛去,沉香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一片銀色的河流之中。
“這是哪?”沉香皺著眉頭轉(zhuǎn)身,他驚訝的發(fā)現(xiàn)自己原先坐著的輪椅已經(jīng)消失不見了,嘯天在他身后不緊不慢地跟著,她還是一副笑嘻嘻的樣子。
空氣中還散布著許多大大小小的銀色碎屑,沉香瞇著眼睛辨認(rèn)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它們其實是大大小小的發(fā)著光的星球。
“這就要問你自己啦。”嘯天答道,“畢竟這是你的夢,不是我的!彼焓殖料愕挠液蠓街噶酥,“不信你瞧!
沉香轉(zhuǎn)過頭,就在剛剛還一片漆黑空無一物的地方,出現(xiàn)了一顆巨大的蔚藍(lán)色的星球,無數(shù)河流從它身上穿行而過,無數(shù)山峰從它身上拔地而起。森林、沙地、海洋……
組成它的顏色格外漂亮,就像沉香在書里看見過的那樣,人類的母星,地球,與億萬萬年前一樣,靜靜的棲息在宇宙的一角。
嘯天用一種贊嘆不已的語氣湊在沉香耳邊說道:“你看見了嗎,它跳動的心臟!
在一萬多年以前,人類曾大言不慚地宣稱自己是地球的心臟,他們帶來了工業(yè),科技,甚至是文明。但在今天,沉香親眼看著眼前這顆承載了諸多血淚與歷史的星球,屬于地心的巖漿正依然源源不斷地蓬勃跳動著,人類從母星逃亡宇宙至今也不曾改變。
“或許渺小造物如我們,唯有通過愛才能承受住宇宙的浩瀚!
嘯天嘻嘻哈哈地站在流動的銀河里,她用手比了一個大大的耶,回過頭對沉香說:“記得給我拍個照,我已經(jīng)不知道多久沒有看見過這顆星星了。”
沉香不解,但嘯天卻沒再多說,他們腳下的銀河流速正在不斷加快,嘯天指著河流里的其中一點對沉香說:“快看,那里是梅山α星!”
沉香狐疑地湊過去看,卻什么也沒瞧見,他想要抬頭質(zhì)疑嘯天,卻被一把按住后腦,嘯天揪著沉香的頭發(fā)把他按進湍急的河水里,沉香試圖從她手里掙開,卻無濟于事。
不過短短一瞬,嘯天看著河水快速形成一個小型的銀色旋渦,緊接著一轉(zhuǎn)眼的功夫,沉香就從她面前消失的無影無蹤了。
嘯天皺著眉頭撇了撇嘴,她就知道和這小子對付不來,她干脆利落地拍了拍手,最后回頭看了一次近在咫尺的母星,然后讓自己的意識也跟著一起沉入水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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窒息是一種什么感覺?
在河水鋪天蓋地涌進鼻腔之前沉香思考著,但很快,他感受到水流慢慢順著喉嚨流進氣管里,火辣辣的刺痛一直從喉管蔓延到心臟,呼吸被流水阻隔,沉香想完了,他可能要死了。
他還沒來得及再見楊戩一面,沒來得及和他再說一句……
“嘩啦——”是有什么東西破水而出的聲音。嘯天從水里探出一個頭來,她看著不遠(yuǎn)處浮浮沉沉的沉香,抹了一把臉,一把抓住他后腦的頭發(fā)把人從水里拎出來。
“大侄子,醒醒。”嘯天一巴掌狠狠拍向沉香的后背,把人按在地上吐水,她抬眼看了看周圍,最后一次輪回的地圖還沒加載完畢,看樣子他們還有點時間,嘯天任由沉香在旁邊咳的驚天動地,她自己則慢慢打量這個新生的世界。
沉香在旁邊吐了個稀里嘩啦,他掙扎著爬到嘯天旁邊問她:“這到底怎么回事!
此時世界的雛形已經(jīng)基本顯現(xiàn)了,嘯天揪住沉香的領(lǐng)子讓他看,在遙遠(yuǎn)的天際線,一艘巨大的宇宙飛船正像啞了火似的飛速朝他們撞擊過來,在它身后,是數(shù)以百計的炮火。
沉香夢境中的最后一次輪回,是星際戰(zhàn)場。
嘯天看著這萬分熟悉的場面,舒了口氣,她的手指開始逐漸變得透明,這是意識投放的重點,大概再過半個小時她就要徹底登出沉香的夢境了。
她站在原地嘴里默念了一串密碼,這是入夢前老姚交給她的,用來確定沉香夢境的坐標(biāo)。
很快,一串雜亂的電流聲過后,老姚的臉出現(xiàn)在半空中。
“喂喂,聽得見嗎?”
嘯天不顧形象的坐在地上,她又吹了個口哨,對著老姚催促道:“快點的,大侄子還傻著呢!
老姚笑了一聲,沒管她,轉(zhuǎn)頭對沉香說道:“還記得我嗎,沉香!
沉香此刻是真的一頭霧水,他強忍著心底的疑惑答:“你是姚醫(yī)生。”
老姚哈哈笑了,他說:“這個稱呼聽起來怪瘆人的,你還是喊我老姚吧!
老姚確實是靠譜的成年人,他先是低頭看了一眼表,然后對沉香正色道:“我想你現(xiàn)在應(yīng)該有很多疑惑,但是我們的時間不算太多,在最后一次輪回開始前,你有什么知道的嗎?”
“全部!背料憷淅涞。
“?”老姚頗為不解地看著沉香,緊接著他就意識到這是嘯天的鍋,“姑奶奶,您不會純哄著他玩了吧?”
嘯天自認(rèn)理虧,背過身去不說話。
老姚嘆了口氣:“那我們就從頭說起吧。”
故事的開端是在星歷元年,人類自地球滅亡的第三千年,那時的地球已經(jīng)徹底成為一顆棄子,更不再適合人們生存,于是在歷經(jīng)兩千多年的宇宙流亡生活,人類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在一顆新的行星上建立了家園,他們給這顆星球起名叫做α。
楊戩是α星的領(lǐng)袖,也是最早提出在新的星球建立家園的激進派。
“而你母親!崩弦︻D了一下道,“你母親是保守派的研究員!
沉香的母親楊嬋是堅定的保守派,他們認(rèn)為,地球才是人類永恒的家園,人類絕不能拋棄他們的母星。
就這樣,最早流浪的人類們就此分道揚鑣,一部分跟隨楊戩降落在α星建設(shè)新的家園,一部分則留在最早的飛船上繼續(xù)在宇宙深處航行,期待有朝一日重返地球。
“你舅舅他其實試圖聯(lián)系過你母親,但當(dāng)時α星的建設(shè)剛剛開展,保守派害怕我們反悔,主動斷掉了和我們的聯(lián)系,一直就這樣過了許多年,久到α星不再是α星,久到聯(lián)盟和帝國的建立,久到人類終于又有資格穿越浩瀚宇宙回到銀河系去看他們的母星——
地球。
地球還是老樣子,一片死氣沉沉,于是我們猜測當(dāng)初保守派的人或許也已經(jīng)幾度更迭,迷失在宇宙中了,當(dāng)我們沒有在那里找到任何生命存活的跡象,打算打道回府時,楊戩在一處遺址里找到了地下文明的入口。
“我這輩子都不能忘記那一天啊!崩弦φ卤橇荷系难坨R道,“在那片被火燎烤過的遺跡廢墟下,是保守派費勁心機為地球留下的最后一顆火種!
龍城
“這是你母親為它取的名字!
地球被過度污染的大氣長久的侵蝕著楊嬋的生命,等到楊戩和考察隊抵達(dá)時,楊嬋只能憑借呼吸機勉強度日了,她似乎對楊戩的到來并不感到驚訝,她只是平靜地把自己的孩子托付給她最后的親人,然后離去。
“沉香,你的母親很愛你。”老姚的視線落在沉香手腕上的紅繩。
沉香沉默的低著頭,過了一會,他聲音沙啞道:“然后呢,龍城的結(jié)局又是什么?”
楊嬋離世后,當(dāng)年保守派的人就徹底不復(fù)存在了,楊戩想過要帶龍城的人一起返回α星,但遭到了拒絕,為首的年輕人是楊嬋的學(xué)生,他對楊戩說,龍城的每一個人都很清楚,地球是人類的母星,他們絕不可能拋棄母星離開。
“一代人的死去是又一代人的新生,或許有一天地球還能回到原先的樣子,雖然我們大約看不到了,但無論是龍城的人類還是遠(yuǎn)在宇宙另一端的人類都會為此而期待著。”這是楊嬋說過的話,又被這位年輕人復(fù)述給楊戩。
楊戩尊重他們的決定,于是帶著人啟程離開。
“二爺走之前在地上的廢墟里站了好久,嘯天那時候還小,在周圍四處亂竄,二爺就站在那里和我說話,他說這里曾經(jīng)是一個輝煌的皇家園林,它遭受過匪徒的橫搶和戰(zhàn)火的紛亂,但最后還是佇立在這里,就和人類一樣!
老姚的目光一下子變得悠遠(yuǎn),他想起楊戩撫摸著圓明園的斷壁殘桓說的那句話:“地球會永遠(yuǎn)佇立在宇宙中的,人類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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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的日子就過的飛快了,楊戩帶著妹妹留下的遺孤重返α星,人類在新家園的建設(shè)也越發(fā)迅速,說到這里,老姚突然笑了,他對沉香說:“還記得你上一次的輪回嗎,就是那個夢!
沉香點點頭,老姚繼續(xù)道:“我看過那次輪回,那里的照片其實都是二爺拍的,哦對,最后那張倒不是!
沉香思緒一頓。
“那是你小時候鬧著玩非要用相機給二爺拍照,最后歪歪扭扭不成樣子,只拍到了半個后腦勺!
嘯天在一旁聽著放肆大笑。
沉香說:“那現(xiàn)在呢,我現(xiàn)在為什么會進入你們所說的輪回,楊戩呢,楊戩又在哪?”
這小子!老姚心里嘆了口氣。
“實際上,二爺已經(jīng)去世很多年了!
沉香抿著嘴不再說話。
楊戩去世是在新星歷3427年,那年人類臨時政府出現(xiàn)了一場很大的暴亂,楊戩所在的飛船被流彈擊中,最后直到燃料消失殆盡也沒能回來。
他從茫茫宇宙中走來,也在茫茫宇宙中離去。
“沉香,你對二爺?shù)乃馈!崩弦Σ恢涝撚檬裁礃拥姆绞饺ジ嬖V沉香,他的那些瘋狂行為。
但沉香卻已經(jīng)全部明白了。
他抬起頭問老姚:“最后一次輪回需要我做什么?”
老姚指了指距離他們越來越近的飛船道:“做你自己,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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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星歷3427年,冬,大雪。
楊戩一身軍裝從銀艦上下來,這是巡查隊的最后一站,帝國的凜冬邊界。他環(huán)視了一周示意衛(wèi)隊開始巡查,他自己則披了大衣朝星艦內(nèi)的研究室走去。
沉香正帶著眼鏡端坐在實驗臺前驗算著什么,楊戩推開門,靠在門框上看他,這是他們兩個的常態(tài)。
一直過了半個鐘,沉香伸手去抓手邊的水杯,碰到了一個溫?zé)岬臇|西,他抬起頭,發(fā)現(xiàn)那是楊戩的手。
“呦,我們大研究員終于舍得抬頭看看我等凡人了啊!睏顟煨χ_口,沉香早就習(xí)慣了他不著調(diào)的樣子,他端起面前的水杯一飲而盡,把手頭的驗算紙一推對楊戩道:“人造人的系統(tǒng)我已經(jīng)完善的差不多了,你打算什么時候開始投入使用?”
楊戩摸了摸沉香毛茸茸的頭頂,在對方跳腳之前把沉香頭上的碎發(fā)捋順,溫和地開口道:“最起碼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帝國內(nèi)部黨派林立,人造人的出現(xiàn)無疑會打破目前的平衡,再等等吧!
“所以你就這樣任由他們把你流放?”沉香皺著眉道。
楊戩無奈地說:“這是……!
“這是現(xiàn)有狀態(tài)下的最好情況!”沉香打斷他率先說出口。
“你知不知道已經(jīng)有多少個政黨過來拉攏過我,他們可不是打算把你流放這么簡單,他們是想要!”沉香的語氣激烈,但到底沒說完。
“我知道的,他們是想要殺了我,他們是不是還說楊戩年紀(jì)大了,思想也老化了,卻還是把著權(quán)利不放手!睏顟煅普T道。
“行了,別用那種眼神看著我,我閉著眼都知道那些人的想法!睏顟焯裘,“但是不行,沉香,平心而論,他們其實并沒有做錯,我手上的權(quán)利太大了,連我自己都不能保證有一天我會動用他們做出什么事,這是一種制約。”
“在你默認(rèn)下的制約?”沉香質(zhì)疑道。
“是的!睏顟煺Z氣溫柔卻格外堅定,“我默認(rèn)了他們把我流放!
這場對話最終還是不歡而散,沉香板著一張臉從實驗室里走出來,楊戩慢悠悠地跟在后面,和拐角的老姚打了個招呼。
“你這樣騙他也不怕遭報應(yīng)?”
楊戩從兜里摸了根煙苦笑道:“遭就遭吧,總歸也不會更差了!
邊境的天氣越來越差了,有時連白天黑夜也分不清,天地間到處是無窮無盡的白,沉香裹著外套站在窗前看著外面的雪地,楊戩有時也會陪著他站一會,但更多時候是沉香自己一個人。
他手邊的光屏明明滅滅,沉香按下開機鍵,一連串的消息從里面蹦出來,他大概看了一眼,那是個叫木二的人,從去年冬天開始和他發(fā)簡訊,一直到剛才。
沉香點開消息,他還記得這個木二,似乎是首都星的一個有點小權(quán)的政客,他發(fā)來的信息里也滿是權(quán)力與爭斗,沉香本想要把這些廢話全部刪除,但這個木二像是有所感一樣,在沉香下定決心的前一秒發(fā)來一條訊息。
他說:“您難道不想救楊先生了嗎?”
沉香按下光屏把所有消息全部刪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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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你體內(nèi)的DNA搓成一條線的話,它能延伸100億英里,比地球到冥王星的距離還遠(yuǎn)。所以光你自己就足夠離開太陽系了,從字面意義來看,你就是宇宙!
這句話被楊嬋寫在了自己的工作手冊上,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最后又被沉香得到,他把母親留下來的日志撫平,楊嬋只寫了一小半,剩下的被沉香當(dāng)成日記本來用。
之前只是用來記錄生活中的一些瑣事,楊戩今天抽了幾根煙,嘯天又弄壞了他多少個試劑瓶,但現(xiàn)在,沉香猶豫了一下,用藍(lán)黑色的鋼筆在日志上寫下幾個字:“銀星”計劃第一版。
窗外的風(fēng)雪已經(jīng)停了,是忙碌的好時機。
他們在邊境又待了兩年,沒了瑣事打擾,沉香的研究進展的格外順利,美中不足的是楊戩,他習(xí)慣了一年忙到頭的日子,邊境遠(yuǎn)離權(quán)利中心,許多事情都傳不到他的耳邊,人也清閑下來,每天跟著老姚打牌,吵的沉香頭痛。
楊戩也嘗試了許多不同的生活,他學(xué)著邊城的浪子給沉香寫信,里面卻全是絮絮叨叨的廢話,他拉著沉香跑進深林里,結(jié)果兩個人迷了路,差點在寒風(fēng)里凍死,只好站在原地等艦隊的救援。
冰天雪地里,楊戩倒在地上問沉香:“你的夢想是什么呢?”
沉香猶豫了一下說:“天下太平吧!
楊戩笑他太假,沉香不服氣,兩個人在雪堆里鬧作一團,最后筋疲力盡地雙雙倒下。
雪域的天空很高,像是永遠(yuǎn)望不到盡頭。
楊戩躺在沉香邊上說:“你知道嗎,你母親小時候的夢想是抓蝴蝶。”
“在飛船上的時候她在一個植物學(xué)家那里看見了很多蝴蝶的標(biāo)本,他告訴阿嬋,如果想要見到更多的更美的蝴蝶就要回到地球去,那時候我們都還小,也沒有什么保守派激進派之分,那時候你母親每天做夢都是地球,她每天醒來都會問我,我們有沒有離地球更進一步!
“后來呢?”沉香輕聲問。
“后來我們就長大了,也就明白,那些蝴蝶注定只能留在夢里!
楊戩垂下眼瞼,像是從胃里好不容易憋出幾個字來,他說:“沉香,如果有一天!睏顟扉]了閉眼,“如果有一天,我和老姚老康,還有嘯天都不在了,你就回地球去吧,那里還有龍城,你去替你母親完成她的夢想!
沉香的手攥緊了自己的衣角,他強忍著問楊戩:“我去替我母親抓蝴蝶嗎?”
楊戩笑了笑:“抓蝴蝶也很好!
抓蝴蝶很好,如果沒有蝴蝶,那采花也好,再不濟就去研究那些地上的遺跡,上下五千年的歷史,足夠沉香度過他的一生了。
楊戩的最后一句話很輕,像是說給周遭的風(fēng),但沉香還是聽到了,他說:“好好活著,就很好了!
好好活著有時候很簡單,但有時候也很難。
(十三)宇宙湮滅
首都星的爭斗越發(fā)迅速了,在楊戩生日前夕,沉香收到了木二發(fā)給他的訊息:“馮?伊洛德昨日被殺,首都星大半派系已經(jīng)徹底根除。”
“按計劃進行!
沉香回復(fù)了木二最后一條訊息,然后把光屏丟進了自己平時喂魚的魚塘里,他想,只要再等一等,再等一等,明天過后,他就能還給楊戩一個新的時代。
可如果還有明天。
戰(zhàn)火從首都燒到邊界甚至沒有用半天,沉香從睡夢中驚醒,他聽見門外傳來老康的喊聲:“二爺!敵襲!”
沉香匆匆披了衣服坐起身,什么敵襲,他難得感到一陣心慌,在他與木二的計劃中,從來沒有過這一環(huán)。
他飛速走出房門,屋外已經(jīng)戰(zhàn)火紛飛了,沉香飛奔向老康,他匆忙問道:“楊戩呢,他在哪?”
老康正組織著衛(wèi)隊集合,見了沉香面色鄭重道:“二爺自己往飛艇那邊去了。”
沉香顧不得其他,馬不停蹄地追著楊戩的步伐趕去,他一邊追一邊咬牙切齒,這必然是那個木二,沒成想,沉香握緊拳頭,首都星的政客果然是一丘之貉。
沉香的目光盡頭出現(xiàn)了一艘白色的飛艇,是平時衛(wèi)隊用來巡邏用的,就是那里了,沉香眼前一亮,盡力向前跑去。
但還沒夠到飛艇的門,他突然感到后頸一陣劇痛,等等,是誰?
沉香試圖在昏迷前的最后一秒轉(zhuǎn)身,但對方卻發(fā)現(xiàn)了他的意圖,一雙大手捂住了沉香的眼睛,那是個很熟悉的聲音,他說:“睡吧,睡一覺就好了!
沉香再次醒來是在一艘飛速行駛的艦艇上,他被迫躺在營養(yǎng)倉里,他伸手摸了摸,用的是帝國最新研發(fā)的新型玻璃,如果到這一刻他還沒明白發(fā)生了什么,那就是真的傻子了。
沉香咬著牙不愿相信,但他最終還是顫抖著喊出楊戩的名字,真的是你嗎,楊戩。
果然,余光盡頭一個熟悉的身影慢慢走出。
楊戩苦笑著站在沉香面前,沉香看著他問:“你是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的!
楊戩搖了搖頭:“沒有什么發(fā)現(xiàn)與否,從一開始就是我一手策劃的!笔虑榈搅诉@一步已經(jīng)沒什么好隱瞞的了,楊戩在沉香面前調(diào)出自己的光屏,木二與沉香的聊天界面就這樣印入眼簾,沉香恨得牙癢,他咬牙切齒道:“真是難為你和我逢場作戲了,楊戩,哄我好玩嗎?”
楊戩對他的反應(yīng)早就有所預(yù)料,他沒有直接回答沉香的問題,而是翻箱倒柜地找了一瓶營養(yǎng)液,打開嘗了一口,草莓味,感覺還不錯。
他靠著墻壁和沉香面對面,順手打開了銀艦上的廣播:“有興趣和我一起聽一聽嗎。”
沉香瞥過頭去不理會。
廣播的前半段都是些老生常談的話題,首都星的天氣,隔壁聯(lián)邦派人過來訪問,楊戩聽的昏昏欲睡,一直到廣播里說話的人都換了一輪,楊戩才微微坐直身體,示意沉香注意聽。
“下面是國內(nèi)快訊,昨日紅黨代表馮?伊諾德順利繼任帝國首相,這是繼……!
剩下的沉香已經(jīng)無心在聽了,他的拳頭重重的砸在營養(yǎng)倉的玻璃上,沉香不顧形象的大喊:“楊戩!”
“你屏蔽了我的信號是不是。”
“對!睏顟旎卮鸬母纱嗬,“你一開始不也打算這樣對我嗎?”
“邊境的消息閉塞,只需要小小的操控一下,改變廣播里的內(nèi)容很容易的。”楊戩的臉色有些蒼白,但說起這件事時卻笑的得意洋洋。
沉香看著他的臉不由得開始心悸,他拍著玻璃朝楊戩大吼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楊戩卻像是放下什么心腹大患一樣,他一口氣把手里的營養(yǎng)液喝完,湊近營養(yǎng)倉的玻璃道:“馮?伊諾德在繼任當(dāng)天和我達(dá)成了一個協(xié)議!
沉香愣在原地。
“他說如果我可以永遠(yuǎn)不再干涉帝國的內(nèi)政那么他能夠保證,近千年紅黨不會繼續(xù)推行他們那個所謂的黨派計劃。
“你憑什么相信他!”沉香似乎已經(jīng)意識到楊戩要做什么了,他瘋狂拍打著倉門,“你是腦子被嘯天咬了嗎,你知不知道,你只要前腳同意,后腳紅黨的炮彈就能把你打成篩子!”
楊戩笑著看沉香發(fā)瘋,他用一種極度冷靜的語氣開口道:“馮?伊諾德答應(yīng)我成立帝國研究所,一切帝國科技研發(fā)都必須經(jīng)由研究所批準(zhǔn),老姚會擔(dān)任第一任所長,這是制衡,也是妥協(xié)!
“所以呢,你要怎么辦,滾回龍城抓蝴蝶嗎?”沉香氣的憋紅了臉。
楊戩看著他搖搖頭,“你沒有明白我的意思,沉香!
“紅黨希望我永遠(yuǎn)不能干涉內(nèi)政……!
到這里沉香已經(jīng)徹底明白了,他靠在營養(yǎng)倉里自嘲地笑了一聲,然后捂住了自己的臉:“馮?伊諾德要你死是不是!
紅黨要求打破平衡的楊戩去死,以此來換取帝國往后千年的權(quán)利制約,在某種程度上這和楊戩所追求的未來是一致的,于是他答應(yīng)了。
沉香第一次覺得自己這樣好笑,他為了楊戩的命忙碌了這么多年,到頭來,楊戩自己卻選擇去死。
“那我呢,你要我怎么辦!背料愕穆曇衾飵Я艘唤z絕望,“你能帶我去死嗎楊戩?”
“你憑什么,你憑什么利用了我那么多然后拍拍屁股自己去死,你他媽的憑什么!”沉香吼道,他的眼淚不自覺的流了出來,又被袖口粗魯?shù)牟恋簟?br>
楊戩嘆了口氣湊近沉香,他隔著玻璃碰了碰沉香的眼角:“我很抱歉沉香,我答應(yīng)了馮?伊諾德的要求后曾經(jīng)仔細(xì)的思考過,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去死,我最放心不下的是什么,坦白講那一刻我想到的其實不是帝國,我想到的是你,你被我?guī)Щ卅列堑臅r候才那么小一點,我看著你長大,看著你的天賦一點點發(fā)光,我每天驚嘆于你的天才,但我也為此而感到害怕!
沉香在營養(yǎng)倉里不斷的搖頭,他已經(jīng)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了,只好用手指比劃著說道:“我求求你,楊戩,我求你,別丟下我,我求你,不要死!
楊戩看著他笑了笑繼續(xù)道:“我做過很長一段時間的領(lǐng)袖,我知道一個天才的下場是什么樣的,所以在赴死之前我獨獨隱瞞了你,營養(yǎng)倉的玻璃是老姚特質(zhì)的,足以承擔(dān)兩次導(dǎo)彈的撞擊,我死后,龍城會派人前來帶你離開,放心,剩下的事老姚會安排好的!
楊戩說完,湊近玻璃對著沉香的唇角輕輕落下一個吻。
“我很抱歉沉香,我要你親眼目睹我的死亡,當(dāng)年和我一起來到α星的人有很多,但能陪我走到最后的,我想了想,好像也只有你了。”
楊戩把自己的死亡做成了一份巨大的禮物,他把這個禮物送給他在浩瀚宇宙中最后的親人。
“我把自由送給你。”楊戩說。
導(dǎo)彈擊中了小小的銀艦,一道巨大的銀光自宇宙間閃過,無數(shù)碎屑四散開來,沉香倒在營養(yǎng)倉里,劇烈的撞擊讓他不得不昏迷過去,在進入夢鄉(xiāng)之前,他想起小時候楊戩念過的一句詩
他說:
“我喜歡你是寂靜的
仿佛你消失了一樣,
你從遠(yuǎn)處聆聽我,
我的聲音卻無法觸及你。
我別無其他的星星,
你復(fù)制了不斷繁衍的宇宙!
這一刻,屬于沉香的小小宇宙就此湮滅,往后余生再沒有重建。
。ㄊ模┖罄m(xù)的后續(xù)
沉香日記節(jié)選
一切的起因是我有一天晚上做夢,夢見了一顆星星,他離我那樣近,就和我在那許多次輪回里看見的地球很像,夢醒了我去問老姚,那是不是舅舅還在天上保佑我。
老姚說大概是,嘯天則站在身后嘲笑我異想天開,她說楊戩要是回來大概也會第一個去找她。我覺得她在嫉妒我,于是我在母親留下的實驗手冊上畫下了那顆銀星,其實老姚他們并不知道,自我從輪回中醒過來的每一天,每一個夜晚,我都會再次進入輪回,迄今為止已經(jīng)三萬四千六百八十九次了。
但我和楊戩在夢里相見的次數(shù)卻寥寥無幾,他總是離我很遠(yuǎn),我試著想要去控制輪回,但似乎并不太好使。
又過了兩年,老姚已經(jīng)徹底退休了,我擔(dān)任了研究所的所長,有幾個研究員聯(lián)合給我遞交了一份文件,“關(guān)于研究人與人造人生命智慧之間的聯(lián)系”,我看過了,他們的想法還是太保守,于是我往里添了一把柴。
又三年,當(dāng)初的文件被我改名為“銀星計劃”,在帝國開展的十分順利,越來越多的人造人被制作出來,但沒有一個達(dá)到了我想要的標(biāo)準(zhǔn),他們還是沒能明白,我想要的一直都不是有智慧的人造人,而是他。
又過了不知道多少年,也已經(jīng)不知道多少個人造人被我研究報廢了,或許比老姚當(dāng)年撈我從輪回里出來的那些還要多吧,去年冬天老姚也走了,我去參加他的葬禮,結(jié)束時嘯天從后面把我叫住,她問我有沒有后悔過,我想了想學(xué)著之前楊戩的樣子對著她的腦殼敲了一下,她還是那副樣子,和我們初見時一樣,我卻已經(jīng)比她還要老了。
我對她說:“我們?nèi)祟惖氖虑,你們(nèi)嗽烊松俟!彼雌饋砗荏@訝,但也沒在追上來,這倒提醒我了,在我走之前還要把嘯天安排好。
我的年紀(jì)越來越大了,在研究的時候也會力不從心,看新聞是我這幾年才養(yǎng)成的習(xí)慣,楊戩以前很喜歡在飯點看政治新聞,我如今也不可免俗。
今天的新聞播報是人造人打砸了紅黨辦公室,局勢越發(fā)動蕩了,說實在的,那個地方早該被毀了,可惜去年馮?伊諾德去世了,不然我會更開心一點,這樣也好,我看著電視里的人們亂作一團,嘯天在幾天前被我讓人打昏了塞進宇宙飛船,足夠的燃料會帶著她一直回到地球去。
那里還有龍城,那是我母親留下的地方,她會過得很好。
我更老了,開始越發(fā)愛做夢,年少的同窗,走過的星球,都一點點在夢里重新出現(xiàn)在我眼前,但他始終沒來,可能是生了我的氣吧,我沒能按照他的安排回龍城抓蝴蝶,他大約不愿再見我了。
又是一年春天,我已經(jīng)徹底走不動路了,帝國黨派在銀星計劃的推動下已經(jīng)寥寥無幾,我花了一生的時間,勉強算是替他復(fù)了仇,他說他看了太多天才的下場,我不知道我如今的下場他有沒有預(yù)見到,或許是沒有吧,這樣也好,我也算是贏了他一次了。
我今天夢見他了,他就站在圓明園的廢墟上和我說話,他笑著說我老了,我說不比他死的早,年輕。這是這么多年來他第一次進我的夢,我想了想,我大約也是要死了吧,我替他多活了這么多年,臨到走他也不愿意和我說一句謝謝,但這樣也好,留著不說,是因為還有再見。
就這樣吧,我累了。
楊戩,我們再見。
……
新星歷3827年,帝國研究所第二任所長劉沉香去世,他死后依照遺囑軀體火化灑向宇宙,只在邊境留下衣冠冢。
“人類古往今來,星辰湮滅新生,終又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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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特別喜歡的一篇,去年期末周苦苦掙扎的時候?qū)懙,很痛苦也很滿足,因為時間緊迫沒有寫出所有想要表達(dá)的東西,還有很多廢稿在草稿箱里堆著,或許有一天會重新整理寫個長篇也不一定?感謝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