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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琴音似和鳴
1
我叫殷絮絮,三年前我死的時候,將將十六歲。
雖然不明白上蒼為什么讓我重生,看在能與師姐一同在鄉(xiāng)野生活,沐浴在陽光雨露中,過入宮前那種快樂無憂的日子的份上。
我靜靜地在大魏國土上活著。
畢竟師姐還以為,我的性命,是被她遍體鱗傷從皇宮里搶回來的。
只有我清楚,重生對我來說意義微末。
我的父母已經(jīng)不在了,最愛的小太子也已經(jīng)徹徹底底死了,唯一的女兒也沒能得到她父親的庇佑。
最晴天霹靂的是。
裴敘在茫茫人海里,找到了我。
裴敘,是我的小太子。
不對。
準確點說,十六歲以前的裴敘是我的小太子。
現(xiàn)在站在我跟前的人,是大魏的帝王裴敘。
十九歲的裴敘個子又竄了許多,穿著鴉黑色的暗紋長衣裳,站在那里便有威嚴與強勢。
二十幾人的皇侍著銀色盔甲,手持長戟,個個臉上是如出一轍的驚詫。
與他們表情不同,裴敘滿臉的雀躍。
他向我邁了一個步子。
我戒備地飛速往后一退。險些踉蹌摔倒。
他下意識地手向前空空一扶,只撈到虛無。
眼下,他整個人緊張極了。卻又不敢貿(mào)然上前,唯恐我不開心。
他剛剛空扶我時,身后的侍衛(wèi)隨著他的動作而動作,唯恐他摔著。
帝王畢竟是帝王。
在騷動過后的一片對峙般的寂靜里,我聽到了他那陌生而又熟悉的口吻:“我找到你了!絮絮!”
他立在那里,雖然未曾冒犯上前,但整個人是失而復得的明媚。他的嗓音爽朗,高聲說著話,像期待我應(yīng)他。
這不就是十六歲時那個,滿心滿意唯有我的鮮衣少年。
但我的小太子已經(jīng)死了。
在他即位后,為了別的女人而不庇佑我們的女兒;在他將我父母宗族下獄;在他賜給我一杯毒酒的時候。
我的小太子就已經(jīng)死了。
沒有人比我更清楚這點。
于是我用征詢的目光看向裴敘身旁的皇衛(wèi)。
他身旁那個長臉的侍衛(wèi)出聲:“娘娘,陛下已不是三年前那樣了。他如今的記憶停留在十六歲,正是他與您琴瑟和鳴的時候。”
侍衛(wèi)吸了一口氣,在我憎惡的眼神中硬著頭皮開口:“娘娘,同陛下回去吧!
我一寸一寸端詳裴敘這張臉,他笑靨盛烈地看著我,完全不記得他曾經(jīng)對我做過的那些事情,他以為他還是那個十四歲時背我走五公里路的小太子。
我看清楚了。
他不是。
于是我從地上撿起一個銳利的石子,我原本打算求死,比起與裴敘相見相伴,死亡是天堂恩賜,可是裴敘不成全我。
望著他眼中的慌亂,望著他顫抖的手,望著他用極快輕功飛來扣住我手的樣子,我狠狠咬掉他手臂的一塊肉,鮮血溫溫熱熱。
“陛下!
他們慌張極了。
倏然方才向我解釋裴敘失憶的那個皇衛(wèi)高聲斥責我道:“娘娘,您若是再如此,此人便會命喪我手!
人群應(yīng)聲退開,我看到身上沾染了許多樹枝、草葉、蓬頭的師姐不知何時被他們押著從泥濘小道間露面。
我的師姐,曾經(jīng)是天下第一劍客,出入皇宮如入無人之境。
是給我續(xù)命,是三年前救我出宮闈。
失去了九成功力。
現(xiàn)在,被他們輕易擒拿了。
我輕輕抬眼,一動不動地立在那里。裴敘手上還在淌血,分明的雙眼里有一分本能的慍怒,卻耐著性子與我四目相對。
我似乎聽到哪里飄來的淡淡琴音,用很淡漠地語調(diào)同裴敘道:“放我?guī)熃阕,我與你回宮!
2
大魏的皇宮,曾經(jīng)是我與小太子的家。
那個時候,裴敘尚是大魏的太子殿下。
不過他母妃并不得帝王喜愛,因此即便是嫡長子,也吃了許多苦頭。
我阿父是鎮(zhèn)國將軍,兄長也都上陣殺敵,我阿娘乃書香世家獨女。娘有了兄長后,希望得一個女兒常伴膝下。自得了我這個女兒后,眾人都是極為嬌寵我。
生下來時,我心上便有隱疾。因父兄在江湖上認識了掌門門派的葉大家,葉家心法對我心疾有益,我便半被醫(yī)士用藥養(yǎng)著,半長待葉門學習心法。
我?guī)熃惚闶翘煜碌谝粍,葉秋白。
至于裴敘。
我倆是青梅竹馬。
見面單位以年來算的那種青梅竹馬。
十二歲自葉門回京都時,裴敘鮮衣怒馬馳騁過長街,見我馬車,策馬回頭撩開馬車簾子,
“絮絮回來了!
他紅衣,墨色長發(fā)高高束起,眉上挑幾寸,誆我上馬以最慢的速度晃悠悠載我回家。
沿途聽見——“太子血戰(zhàn)得勝,鄰國的將領(lǐng)屁滾尿流地逃了!
“人人尊稱你太子殿下,何故總誆我叫你小太子。”
“我小絮絮半歲,自是小太子。只你叫得!
“沒得正行。小太子一身紅衣,想必又是浴血奮戰(zhàn)不肯叫人看見哪里是血色哪里是顏色!
“嗯哼!彼站o馬繩子,將我好好圈住。
他的皇位來得不容易,刀劍拼殺,爾虞我詐,他上位的時候,余下的七位皇子全都莫名軟禁或者外放偏遠之地。
十四歲,我被封為皇后。替他料理偌大的后宮事宜,疲憊稍顯。
十五歲,誕下一女。
小名為小珍珠。
十六歲時,因后宮事宜紛雜錯亂,平日過于勤勉掛心,傷及心疾,一時難治。裴敘為我請來神醫(yī)聞雪舞的那一日,便是我噩夢的開始。
不知何故。
當我心疾被救治稍好時,裴敘像是變了一個人。
他不再勤理朝政,只是整日與聞雪舞廝混在一起。只有小珍珠抱著父皇的大腿時,他才會像是醒過來一樣。他極寵愛一歲的小珍珠。
也是這份寵愛,害死了我的小珍珠。
珍珠的名字取自我與裴敘年少時的一段經(jīng)歷,也因為那段經(jīng)歷,自我入宮后,裴敘便在我們共住的琴央殿前挖了一個池子,池子里遍布晶瑩剔透的珍珠。
是為我置的珍珠池。
池水匠心,引渠水暗道而來。
它干凈而又獨一無二。
也剛好夠淹死一個一歲的女童。
小珍珠是夜里死的,她從水里撈起來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大亮了。
我想不明白,我夜里為什么要睡覺。
如果我不睡覺的話,我的小珍珠是不是就不會死掉了。
他們處置了我的一個貼身宮人。
說是她鬼迷心竅謀害子嗣。
可分明,我在小珍珠的身上聞到了很淡很淡的藥香。
可分明,宮中裴敘的女人除了我就只有聞雪舞啊。
太后先前去禮佛不在宮闈,我發(fā)瘋一樣持劍沖進聞雪舞的寢殿,大喊著還我女兒命來的時候,是裴敘抱住了我的身軀。
他看著佯裝暈倒的聞雪舞說:“昨夜,她與朕在一塊!
“皇后,你在胡鬧什么。”
我被太醫(yī)服了藥物昏睡過去,而聞雪舞也昏睡了過去。
不過據(jù)說,她是驚嚇。
驚嚇得昏睡了許久,昏睡到皇帝陛下?lián)膽n懼又憤怒。
不惜將我以謀害貴妃的名頭關(guān)起來反省。
我的父兄呈了許多折子上來,母親也想來宮闈里照料我。不知那些折子去了哪里,有沒有被看到。
我知道的時候。
我的父兄已經(jīng)提著劍,我的滿門不畏生死地站在宮墻下。
“我們要見絮絮,絮絮操勞多年,痛失愛女,唯恐絮絮不再惜命。”
“懇請陛下,放愛女出來,殷家上下定為大魏肝腦涂地!
他們的兵器根本沒有開鞘。
我的父兄我的宗族是怕最疼愛的姑娘喪了命。
他們是太愛我,卻又沒有辦法了。
但是裴敘用開了鋒的刀將他們押入了大牢。
他是帝王。
不是送我珍珠池的小太子了。
我不記得我哪里來的力氣和膽量,當我聽聞裴敘不日要誅殺我滿族時,我像個野獸一樣,拖著我其實已經(jīng)孱弱的身軀拍著門,又跪在地上。
一個響頭,一個響頭的磕。
“不要殺我父兄,裴敘,我不要了,我不要報仇了!
聞雪舞來給我開了門,我像乞丐一樣,紅著眼磕頭求她,我說:“我錯了,我錯了!
我不知道裴敘為什么不來見我。
正如我不知道。
我磕破了頭,為什么只換來一杯毒酒。
3
此時我隨裴敘回宮,暮色殘陽,該倦鳥歸巢。
但我的目光定格在裴敘牽著我的這只手上,又再次回望被皇衛(wèi)按住的師姐。
我確信。
我的小太子早就不見了。
這里只有大魏的天子。
4
回到宮墻。逃亡的念頭如蛇附身。
我不給裴敘任何正眼與好顏,闔宮都清楚:皇后娘娘是憎惡陛下的。只是他們誰也不敢表露。
那時,琴央殿中早就按照我從前的喜好布置了許多應(yīng)季的東西。仆婢們,浩浩蕩蕩烏壓壓一大片。都是來照料我的。
他希望我開心。
但我從未展顏。
好像他也不知道怎樣維系我們已經(jīng)不復的感情,只能可憐兮兮地將我們的珍珠池當作最后的救命稻草。
于是,他派人將池子里的珍珠拿出來養(yǎng)護,又搜羅了許多異形漂亮的珍珠再添置進去。
真是愚蠢。
我要命人將池子填起來的消息傳去時,聽聞他連轎輦都不坐,狼狽不堪地狂奔而來。
他滿頭大汗,眼底是滔天的怒意。宮人們慌張地跪了滿地,死寂之中,他的震怒像是下一秒便能屠城。
“誰若動珍珠池一下,朕便誅他九族!
沒有人敢動。
本來那些宮人也是被我逼迫著來此,遲遲都不敢動。
只有我難得的,感受到了——他當真已是個天威森嚴的帝王。
果然啊,不是小太子。
我冷笑地向他走去一步。
他的神情變得極為挫敗,用頭疼又無奈的表情望著我:“絮絮,你忘了嗎?它是珍珠池!
我忍不住笑得像是瘋癲了樣。
笑意爬滿我的臉龐,珍珠池,我如何不知。我一字一句清晰無比:“是淹死小珍珠的池子。”
真是奇怪。話落的那一瞬。
裴敘整個人如遭雷擊。狠狠地向后踉蹌了一大步。
他的眼中生出了痛楚與焦灼。
仿佛是第一次聽聞這個消息,接著他凝視我的雙眼,緊緊揣摩我的神情,像是以為我在誆騙他。
陽光下,龍袍的金絲看上去,至高無上,又奇異地宛若衰草。
當時牽制師姐的那名皇衛(wèi)忍不住上前,同我彌補般地解釋:陛下失憶得聞小公主不在時,太后不忍,于是只說了小公主玩耍意外身死。
太后說:是宮廷照料不利。
難怪重逢時他以為我是生氣離宮,難怪他當時的表情那樣落寞卻又興高采烈。
原來他以為自己是挽回一個,因丈夫照料不當,失去獨女而離家出走的妻子。
他不知道,小珍珠因他而死。
我們愛意的珍珠池是一片血池。
我漠然地看著他當著宮人痛哭。
“絮絮,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他步伐虛浮了許多,看起來可憐巴巴的,聲音亦孱弱似雨夜的貓咪。
我不知道他是怎樣失憶的。也不知道他失憶后得聞小珍珠死去,是否也如現(xiàn)在一樣悲愴。
不重要了。
我仰頭,逼回追憶小珍珠的淚。然后支撐著自己,用平緩的語調(diào)迫使自己利用他對小珍珠的愧疚,為出逃,尋一線生機。
我聲音比方才更冷淡了幾分:“你既真的傷心,那便肯讓我去寺外千年古剎禮佛,為我們的小珍珠念念經(jīng)。”
我從未掩飾我要逃離的心意。直白地盯著他。
他很沉默了一陣子,就在我以為他不會同意時。
他用努力笑卻笑不出來的奇怪表情對著我,下決心般松了口:“我與你同去!
這一次,他不像重逢時一樣,仍是那副興高采烈地樣子。
不知道他殘破的記憶里是怎樣的原貌,被填滿了怎樣的謊言。
向琴央殿中走去時,他不再強行牽著我的手,終于有無形的慚愧,爬上了他的心房。
“將這池子封了吧!彼H自說。
可惜,他心中的缺口,永遠不會像我當年一樣鮮血淋漓。他的愧疚如同荒謬的失憶,只能是悖論。
5
坊間也沒有那么好逃。
一是有人盯著。二是我入宮來許久沒聽到有關(guān)師姐的消息,實則,牽制我的根源未能解決。
入伽羅寺前,我未料過,在重生的第三年我會動容,會破涕而笑,會感恩在珍珠池按捺悲痛——說要來禮佛。
煙火繚繞的伽羅寺,信客絡(luò)繹不絕,紅塵翻滾,熱浪迎面。莊嚴的黃墻黑瓦下,是大魏百姓的安寧。
吱呀——廂房被人從內(nèi)打開,陽光在地上打出一條光道。裴敘于我身側(cè)說,“絮絮見了他們,你會開心的”。不知為何,他囁嚅那些人的身份,未明說,似虧欠。于是,我只漠然地抬頭數(shù)陽光落向了多少綠葉。
“絮絮!
數(shù)道熟稔的嗓音,好像從上輩子跋山涉水而來,帶著風塵仆仆,我一回神,繼而淚如雨下。
阿娘一頭云鬢已大半花白,她的眉眼里悲喜參半,并許多的不敢確信。
阿爹原本筆直的身形,已在不知何時起佝僂許多,英毅的面容上是心死后的衰容,他臉上皺紋微微顫動,伸出手來,向著我的方向。
不敢碰我,像怕碰碎了。
我的阿兄上前猛地將我抱入懷里。
“絮絮。你是絮絮!
我的淚止不住地掉,幾乎濡濕了阿兄老舊的黃色長衫,將他的肩膀上布料都變暗了許多。“阿兄……阿父,阿娘,絮絮不是在做夢嗎?”
“不是夢。絮絮,我們都還活著!
我嗚咽起來,許久,破涕而笑。我忍不住對眼前溫暖且真實的人道:“阿兄,像從前一樣,掐一掐絮絮的臉吧。我要痛著。才知道你們是真的!
在阿兄卻掐紅自己手臂給我相看的寵溺里。
我終于知道,裴敘方才為何支支吾吾,只提“他們”。
是愧,是無面目提他們稱謂。
也毫不意外他安靜地關(guān)上大門,只留我在內(nèi)。
我和爹娘兄長哭得亂七八糟。
“怎么回事?”我急急道。
“你們在這里。還有我們的族人呢?”
“都在這里。都活著。之后帶你一一見。”
在父兄們的口吻中,三年前也是很奇怪的。
當時我已經(jīng)喝下了毒酒。
皇帝的株連殷氏滿門的旨意也已經(jīng)下了。
奇怪出現(xiàn)在宮廷里傳出我身死被刺客帶走,殷家上下被拉去斬首的路上。
皇帝滿面枯容,駕著一匹紅鬃馬,急匆匆地連衣衫都因奔跑而松垮。比傳旨黃門更快,救下了殷家的眾人。
“他沒殺我們,又同意我們闔族此生呆在寺廟禮佛,了度殘生,為你超度。他們都叫他昏君!
我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身后緊閉的大門。
又與父兄交代了許多話。出門的時候寒氣吹起我的發(fā)帶。
外頭下雨了。
淅淅瀝瀝,暮雨落成煙絲,朦朦一片。
地上倒放著一把傘。傘的內(nèi)里向上,傘柄沖天。地上有半干的水漬。
我的目光輕輕落在傘上。
聽他說:“住所我替你再去打理了一下!蔽业男√右蚕矚g如此放傘。
輕輕地,我移開視線,望向雨幕。
“絮絮”,陡然一聲急促,我只覺得我眼前掉落一個烏黑的東西,旋即整個人沉沉向后一倒。
昏沉中,我似聽見——
“皇后娘娘怎如傀儡一樣,迷登登地往水邊跳!
“火靈芝,山匪云集的終年火山腰,據(jù)聞在那里有破這種蜘蛛毒的火靈芝!
“陛下,山火可將人燒穿。那山匪我們折了許多人都未曾收繳!
最響亮的那聲。
那聲音真摯,聲調(diào)高高的,“絮絮,別怕,我一定能救好你的!
不消一會兒,我聽見宮人們急切的聲音,還有能捉風般奔騰喧囂的馬蹄聲。
其實,我只是想支開他逃跑。
我認得那只蜘蛛。
只是當時猝不及防沒來得及避開罷了。
它的毒能控制人行動,僅在入暮才起效,白日無礙。時效七日。師姐曾在醫(yī)書里看過。
七日之后不藥而愈。
不知是誰用這種把戲?qū)Ω段。但我當時也想利用它——
裴敘一定會救我,大隊人馬會離開。
我爹娘兄長說:“他不會殺我們。絮絮,跑。別怕!
但想必,裴敘有至尊寶座、有天下子民、有他臥薪嘗膽終于得來的霸業(yè)。當他到了終年不熄的火山下,碰到能夠?qū)⑷藷┑臒崂恕?br>
也會選擇,棄卒保將,就地擇返。
但這點時間,于我逃跑而言夠用了。
我沒想到。
一只信鴿卻先改變了我的計劃。
我的師姐有一只信鴿,此前一直沒能飛來聯(lián)系我。
如今信鴿來了。
展信一看。我氣得將信紙撕碎。
寫信的人竟是太后:絮絮便與我兒一道回宮,否則你的師姐乃至葉門,后果難負。
她特意抓了師姐,以防我跑掉。實在用心良苦。
第七日。裴敘回來了。
他竟然廢了一條胳膊,為我捧來了沒有意義的火靈芝。
他身上有顯眼的許多燒傷并劍痕,側(cè)臉上傷口新舊不一,袍子被火燎得層次不齊。這個人似煤球一樣落魄。
只激動萬分地舉著一個紅艷艷的火靈芝跑到我的床側(cè)。
“絮絮,我做到了。”
恍惚間。
我良久地怔在那里。
我盯著他無力而無法使用的手臂,視線偏移過他寬大的袖子。
“是軍醫(yī)替你接好的,如今也不能抬起是么?”
我知道。
他不是我的小太子。再像。都不是。
他啊,憑什么這么像我的小太子。
思念叫我眼底泛起淚水,我偏頭去。裴敘若無其事道:“不礙事的,是趕過去的軍醫(yī)替我接上了,只是最近不能動左手罷了。我……沒事的。”他竟錯認我是擔心他而蓄淚。
他對我笑:“我說過的話,一輩子也不會忘!
我被這話定住——這句話我是什么時候聽過呢?
十四歲。
那還是先帝五十四年,他登基前一年。
那個時候的大魏不似現(xiàn)在平靜——朝堂波瀾詭譎,他的命運晦暗不明。
年少的我拉他出去散心。
在一片海灘間,我們遇到鬧別扭的漁人夫妻。
一個被丈夫惹怒的妻子,正扛著包袱坐上漁船打算回娘家,追來的丈夫與其推搡間,將包袱掉落半人高的河水。
兩人驚愕地失語半瞬。倏然,撲通一聲。
丈夫跳入水中,再出現(xiàn)時高舉著許多散亂的珍珠,丈夫用高亢快樂的聲音告訴妻子:“看!我都給你尋回來了!”
暮色夕陽里,白色的珍珠串子溢滿男人粗糙的手掌,雖說那些珍珠成色一般,但上頭的水漬在陽光下被照得鍍金了。閃閃發(fā)亮。
我看到男子被拉上來,女子哭著與其相擁。
走累了的我笑得合不攏嘴,胡亂拍打著非要背著我的裴敘,高興地吵吵嚷嚷!澳憧磪,他們在失而復得了!
就是那個時候,他扭頭鄭重地對我說:“絮絮,以后你做我的小皇后好不好?”
那時候我是怎樣回復的呢?
那時候我說——“那小太子說過的話,要一生一世都記得!
皇權(quán)之中重重誘惑,定不忘本心。珍珠池是失而復得,不變之愛。
但他還是娶了那個神醫(yī)。
終究辜負了一池珍珠。
我回過神時,鼻尖一股奇異藥香;痨`芝熬成的湯藥已經(jīng)被裴敘遞到我嘴邊,不知怎得,我瞧他期盼的眼神,在湯水的繚繞熱氣中。
輕輕地呷了一口這溫熱的湯藥。
6
短暫地在爹娘他們陪同下,見過族人,知他們無虞后。我再次與他回了宮。
為了營救被太后囚禁的師姐。我還是回到了大魏的皇宮。
師姐關(guān)的牢獄,我太過熟悉。
我也呆過那里,叫天不應(yīng),叫地不靈。
利用裴敘對我的偏寵,我私下請人按照我描的樣子,制作了一把鑰匙,然后去了監(jiān)牢交給了師姐。
太后其實沒有虐待師姐,師姐看起來面色紅潤,“我聽聞坊間有人一直在找搖光琴,是你讓那位帝王去尋的?”師姐問我這番話。
我點了點頭。
她倏然嘆口氣,“搖光琴那樣的神琴,可使琴音至于千里,當時你被抓時,若不是手邊正好沒琴,否則便能用靜心指法令皇衛(wèi)昏睡!
“我聽到尋琴之事,便知道你是想利用搖光琴音可傳音千里的本事伺機逃走。可絮絮,那琴聽聞早就不在世上了!
“況且,靜心指法第九層的這一功用,也只能維持半個時辰!
“回宮的時候,裴敘同我說,已經(jīng)找到了。正在快馬送來皇宮的路上。”
是有些可笑的——他并不知道。
他滿心滿意要送我的琴,是可以再次令我逃離皇宮的,最后一個機會。
其實,
最開始他送我的禮物我全部丟棄,他情急問我所求,我只是用搖光琴來刁難他。
未承想,他真的給我找來了琴。
大抵,是上天也同意我離開他。
與師姐告別后,我密切關(guān)注大牢的動向。
那天,我看到大牢里被人送去了許多的酒水,等我暗自摸進去的時候,那些獄卒都已經(jīng)昏昏欲睡。
師姐打開了門鎖,打扮成宮女隨我離開。
“坐朕的轎子出去!
他從夜色而來,一身內(nèi)紅外黑的長袍,眉目雋永清冷,濕漉漉的夜汽掩不住君王的威嚴。
他看向我,聲音放得很輕,原來是解釋他這反常的舉動:“她是你很重要的人。隨朕出去吧。晚了,母后便察覺了!
車轱轆遠去,月色傾斜淺白,將我困于宮中的最后一個理由,也走向了自由。
我故意譏諷他,“放我走,不好嗎?”
他沉默了一整路。
只是與我并肩而走,終于,他停下來。我的耳邊聽到輕輕喟嘆。
“十六歲的裴敘會怎樣做?會說——絮絮,我不準你走。那時的你會聽吧?那時的你會聽的!
“可我是十九歲的裴敘,朕只有權(quán)勢。但朕求你,不要走。”
我似乎聽到好淡好淡的琴聲。聽見漁民舉著珍珠的聲音。聽到少年掀起我回家時轎簾的聲音。
聽到那句,自然而然含笑的聲音——
“絮絮,你回來了!
還有——
“陛下!陛下!您乃一國之君,怎能步步跪往神醫(yī)谷,受人踐踏!”
“朕要為絮絮,跪來神醫(yī)。誰若進言,格殺勿論!”
哦。
聞雪舞,橫空出世,傲然絕塵,立下怪異的規(guī)矩。而裴敘便為我跪著求來了神醫(yī)。
求來了。
我所有的傷。
“陛下!蔽业目谖抢餄M是可笑之意,竟把月色下裴敘的慌亂襯托得皎潔如月,“是我在求您。”我同他撕破面孔的方式,從不加以掩飾。
7
裴敘沒有對我怎么樣。
他只是從琴央殿中搬離了出去。
給與我自以為是的自由。
琴央殿中常常會傳出琴音,在正式拿到搖光琴之前,我用撫琴聊解寂寞的時光。
我所撫的都是一些極平常的曲子,并非靜心指法。
闔宮的宮人臉上隱約有愉悅神色。
他們都夸贊娘娘琴藝了得。
這琴央殿中的人是歷經(jīng)了一次淘換的,三年前的那一批相熟的聽聞早已被送出宮去了。
在這里,我總算沒有半點留戀。
我生辰那一日,大魏的后宮點上了熱熱鬧鬧的彩燈,絢麗的光將整座□□照耀得如同琉璃璀璨,便是最犄角旮旯的地方也明亮好看。
裴敘親自贈予我搖光琴。
那是一把馬頭琴,歷經(jīng)了上百年的傳承如今依然琴體泛著漂亮的光澤,琴弦一撥動仿佛踏入了歲月的前世今生。
錚——
我端坐在那里,臉上淡漠如霜,裴敘斜斜依靠在我右側(cè)后方的一把大交椅上,當初勒令鉗制師姐的那名皇衛(wèi)持著劍立在他身側(cè)。
琴弦在我的指尖輕動,月色似一下變得慵懶,仿佛有流光溢彩擦過人們的臉頰,在急湍甚箭的大雨過后,琴音緩緩,終于變作涓涓細流,緩緩游入睡夢的歌謠。
交椅旁響起碰一聲,亦有金屬掉落哐當震滾幾寸的響聲。
我小心翼翼地回過頭——
皇衛(wèi)摔睡在地上,而椅子上的裴敘也靜靜閉著雙目。
室內(nèi)的燈籠,在他臉上落下層次不一的光,我走近確認。他眼下似乎淌過兩行淚水。
喜悅與激動令我無暇顧及其他,踏出宮殿,整座皇庭早已陷入了巨大的寧靜之中。樹葉在黑夜中招手,發(fā)出簌簌的聲音;細碎交雜的鳥雀蟲鳴,變得清晰親近。
這是一座“空城”
所有的皇室成員、兵卒內(nèi)侍,歪七扭八地睡了起來?邕^歪著腦袋酣睡的小宮女腳畔;走過撞著城門而眠的守門身側(cè),越過□□的最后一道關(guān)卡。
月光灑在我身上,四面八方自由的風吹拂起我紫色的發(fā)帶。
一陣風緊了,發(fā)出呼嘯的奔騰聲,我下意識轉(zhuǎn)頭望去——
這高大的宮墻里頭,像是有一聲不舍的嘆息。
可我聽不見。
只是隱隱覺得那從宮墻上空吹過來的狂風,像是吹散了什么東西。
不知道為什么,我扭著頭看了很久很久宮墻。然后迅捷地跑了起來。
那里只有無窮無盡的風。
我被晚風送走。
再也不回來了。
“陛下,皇后娘娘永遠也不知道,那把搖光琴其實是假的!
“唯陛下讓眾人假寐的密旨,為真!
8
朕做了一件貍貓換太子的事情。
前陣子有官員送來了搖光琴,母后暗藏在絮絮身旁的影衛(wèi)卻告知朕一個新的消息。
原來絮絮與師姐商議,要用搖光琴逃跑。
原來搖光琴,琴音可傳千里。而靜心指法可以使人睡眠。
朕命人做了一把假琴。
朕不是為了繼續(xù)囚困絮絮。
朕只是,想清醒地送她,送一送她,便好了。
當琴聲響起時,朕的宮廷如同休憩的野獸,張牙舞爪化為了乖順酣眠。有許多年了。朕終于再次聽到了絮絮這樣自由的琴聲。
不久,朕聽到了很輕快的腳步聲,那輕盈的步伐像是飛騰的喜鵲。
朕能體會到,她到底有多開心。
絮絮,別跌著。不會再有人追你了。
外頭的天,不知覺間亮透了。叫醒朕的是什么,朕也不清楚——“父皇!抱抱!”“下了朝,我彈新曲子給你聽。”朕清醒了幾分。
走吧。朕要徹徹底底地知道當年的真相。
朕走到了伽羅寺的地牢。見到了聞雪舞。
她在伽羅寺暴露了自己,也給了我唯一一個了解當年所有真相的機會。
終于,我從聞雪舞的口中得到了所有被隱瞞的真相。
其實是有些啼笑皆非的。但對我們來說,未嘗不是眼下局面里最好的結(jié)局。
茅屋石路前,朕帶回了絮絮。從自私地想彌補,到得知細碎真相時的自慚形愧。
朕負了絮絮。這一點朕終于自己認清。
于是朕愿意放絮絮走。
但原來,朕從未負過絮絮。
故事原本的樣子很簡單。
雪山之巔,神醫(yī)谷主女兒聞雪舞十六歲名動江湖之時;屎蟛≈。于是有一位帝王,應(yīng)照谷中規(guī)矩,迎著漫天寒雪,一步步跪來了這位天才神醫(yī)。
沒想到神醫(yī)愛上帝王,于是用煉化出的最佳忘塵蛛,把帝王變成一個無意識的傀儡。
她傀儡這個帝王,拿走了所有的“愛”。
她真的拿走了,所有的“愛”
“我在嗅到殷絮絮的味道時,放出了小毒蜘!
“我只是要引你過來。裴敘!
“裴敘。大魏小公主之死,是因為你;將軍府滿門差點抄斬,是因為你;殷絮絮飲下一杯毒酒,是因為你。”
“是你。又不是你!
“我是神醫(yī)谷的天才,憑什么得不到最好的愛!”她的聲音凄厲卻得意,終于大笑了起來。
母后以為聞雪舞給我下的蜘蛛毒,可能會有余燼。所以留下了她的性命。
“皇后不見了!
“陛下,陛下您終于來看皇后了。”
“絮絮,朕來陪你!
撲通一聲。
冰冷的湖水沒能淹死朕,與絮絮之間,朕總是失之交臂。
后來我斷了聞雪舞的糧食,她被活活餓死了。
后來朕知道。
朕早已不在絮絮的心里。
這個世界上再無人喚我小太子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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