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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伊花落之三
莫休事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未還淚先流……”花煬有些吃嗔模樣般得小啄著青玉瓷杯酒香。
看著他毫無警戒得半瞇著狹長的星眸,似睡未睡得靠在木漆藤甸內(nèi),嘴里還哼著方才聽的幾段折子戲,細若無骨的手指節(jié)間擱著白瓷沾杯,正如江湖上傳言的那般,花煬不甚酒力,僅僅只見他才喝了兩杯,便露出了微醉的癢態(tài),這豈非我偷襲的大好機會,殺了這妖人,也算是為這世上除去一大害。
我把身子緊貼在繭紙窗閣外,今天莫非這酒堡里有何喜事,絹白窗紙上剪貼了一雙雙鴛鴦喜字,像是在慶祝誰的大喜之歡。見了內(nèi)屋桌帷也是滿目紅光,雙臺紅燭映照著清風冷屏,卻也顯得不那么寒冷之意了。那倒是碰巧,今日也是我的姐姐的良緣之日。
看準時機,我連連唆出兩枚薄縷飛刀朝著花煬的后頸射去。該是命中奪魂的傳門金縷絲。
血的膩腥頓時彌散在空中。
江湖中人人畏懼的花家竟是如此實力嘛,我有些不可思議,簡直就是不堪一擊嘛。我看清伏在轅桌上的真是花煬的側身,一尾赤狐綣在他的腳邊,此時見了我推窗而入正疵目裂牙得豎起身子,沒有錯,這正是傳言中該滅于四年前的毒門花家留下的最后一個妖孽花煬。
四年前,西域花家被斬于一晚,包括老弱婦孺,總共五十二人口,隔日焚尸時卻只有五十一具,聽說那花煬和尹家大公子交手后便不見了蹤影,早就傳聞尹翊與花煬雖身處白黑兩道,立場對持,卻是有一種外人無法理解的曖昧。所以自那日后尹翊因為種種流言纏身,不得不棄位傳劍于其弟尹子斐,從此不再過問江湖之事,更是只字不提花家,個中緣由被虛弄得沸沸揚揚,五花八門,真正知道其中內(nèi)容怕這世上除了那兩個人外,也就沒有第三者了吧。
這么容易就死了嘛?不可相信。我注意到側趴在桌緣邊的臉,熒白勝雪,五官精致得讓人禁不住遐想,這般容貌生在一個男人身上也是讓人驚嘆。突然那張臉慢慢有了表情,逐漸擴散成了淡淡的笑容。我警覺得向后躍開幾步,后悔著自己今日為何如此莽撞,是因為姐姐和那人的大婚嘛,我的心猛地一顫,把這種想法迅速排斥出腦海,都什么時候了還考慮這些男女情長之類的,真是被鬼魄亂了心智。
“……所謂的名門正士,也是靠著這些暗器傷人的——”那淺薄的淡唇只是輕啟,道出一個我不愿承認卻無法否認的事實。
“住口——妖孽。今日死于我金氏也算是你的天命之日!蔽颐腿豢v身,兩指從袖口內(nèi)又劫出寸長金縷,算計著這次該傷了他的哪個致命穴道。
他似乎有氣無力得直起半身,狹長的眼眸瞥過我的臉面,這一瞥像是看透了某些隱藏的東西。他已經(jīng)把我的心事盡數(shù)看去了。
花煬從肩后拔去了方才被我所傷的兩枚金縷長針,甩了地上,絲絲墨血沾污了他的素衣,他好似感覺不到絲毫的疼痛,連眉頭也沒有皺一下?墒窃趺纯赡芫瓦@般輕松,那兩枚金縷上分明是昨晚我反復摸上的百年花蛇牙毒,該是滲傷擴身,瞬間腐爛肉身的劇毒。金家不是江湖上什么名流正派,卻也一般不用毒器暗算,只是對付這樣一個妖孽,不用些狠毒的手段怕是不行的。
可是,他竟然就這樣不顧傷口,一步一步向我走了過來。這怎么可能,毒已侵入他的肉身,即使一時要不了他的性命,他也該寸步難行,乖乖等死了。
“……哦,原來是百年花蛇之毒呀。”他一面朝我走近,一面淡淡得說著!巴嘶冶臼强恐裁吹穆铮俊
他這么一說,我立刻想到了,花家本就是靠著極毒臭名江湖的,沒有比花家的人更熟知毒學,善用毒液的了。我一時說不出話來,嚇得雙腿軟了起來,手中未射出的暗器也隨著顫抖的手掌抖動不已。
“你的毒對我沒有作用。”他說著,臉上的笑意更濃了。
是,蛇毒無用,但是畢竟還是傷了他的肉身的。果真是妖孽,沾上百年花蛇牙毒的人,不出三秒便會神智不清,三分鐘內(nèi)必定奪其氣息,只是這人像是根本毫無傷害,“妖孽——”我使出指尖的金縷,直刺向他的明目穴,縱是毒不能傷他,也叫他不能視物。
“沒有用的——”花煬伸出右手,指尖劃出一個漂亮的月弧,擋下了一左一右的兩枚針器,只覺涼風如刃,割痛了我的臉面。左面上如萬針穿透,灼熱難忍,束于腦后的烏黑發(fā)辨斷了一指來寬的綢緞散開了面上,我下意識得趕緊捂住臉面打算劫窗逃開。
“今日是尹家的大婚之喜,花煬不想殺人!
“——你——你——”我明白他意在毀去我的半張臉,霎時忘了其它,大聲尖叫著,不是因為疼痛,而是害怕。
花煬也愣住了,莫名說了句,“難道是位姑娘?”
我氣急,眼淚不爭氣得落了下來,對于一個女人來說沒有什么比知道自己破了相更為驚恐的事了。
“真是位姑娘。”他像是不相信般又重復了一句,朝著我披頭散發(fā)的臉面上仔細打量。
我是金氏的二小姐,單名昔字,今天是我的姐姐金荷與尹家的二公子尹子斐的大喜之日,我卻四處打探花煬的隱蹤,本想著砍下這個妖人的頭顱送去尹家當作婚禮的,只是……恐怕是難逃于這個妖人之手,再沒有機會同姐姐姐夫賀喜了,尹子斐——現(xiàn)在的你是否牽著姐姐的手,共覆巫山,只是……只是……尹子斐——
等我再次醒來竟發(fā)現(xiàn)自己軟身躺倒在香蘿紗帳內(nèi),清馨的花香伴著燭滅后的淡煙撲鼻而來,借著半支起的窗櫞依稀可辨蔚藍的天隅,閃星點點,卻是一時沒有見到圓月,辨不清該是什么時辰。呆呆得愣著觀望這般天色,突然我想起了什么,花煬,還有——我的臉。
冰涼的手掌扶上自己的左面,粗糙的綿紗,那不是夢,花煬傷了我的臉,但是這棉紗還有淺淡的混著花香的藥味是誰為我敷上的。
我一個魚躍坐起身子,胳膊肘竟然探到另一個人的身子,誰?我嚇得趕緊跳下床鋪,低首見自己的衣服齊整,心里稍稍舒坦了些,又為著自己的舉動臉紅了些。床上側躺著的人擁有一張素白的臉,眉清目秀,這不就是花煬嘛。
下一秒中,我抽出腰間飾刀,彎若弦月,非到緊急關頭我是不會用它的,因為這是那個人送給我的,我只是把它當作他,永遠伴在身邊。
一只赤身白尾狐貍蜷在床轅邊,我曾經(jīng)見過花煬把他抱在懷里,嬉笑著叫他赤兒,毒門花家當真已經(jīng)人妖不分,竟同一只莽獸親若血緣,倒是聽得傳聞說是花家滅門那晚死的孕婦,尸首發(fā)現(xiàn)時肚腹已被刨空,胎兒不見蹤影,卻是遺留了獸類的毛發(fā),誹言總是越傳越玄,我倒是不介意那些狐怪妖談,但是這個喚做花煬的男子品行不端,妖淫甚謬,竟是屢屢勾引莽夫官人之類,今日竟然與本姑娘同榻,要是傳了出去,我金氏臉面何存,更何況如今還和尹家攀上了親戚關系,如若這般,尹家也必抹上黑漆色。
花煬睡得憨熟,像是累極之人,又似純凈孩童完全入了自己夢中,不留絲毫警惕,身處江湖能這般酣睡之人當數(shù)不多,我奇怪,花煬是和傳聞中陰險狡詐,迷惑□□之人毫不相似,要是當真那般,能有這種愚童般的睡相,不可思議,四年來,竟沒有人能鏟除這樣一樣看似手無縛雞的柔弱之人。
彎刀執(zhí)于手中,我定了定神,屏氣穩(wěn)臂,刀鋒直頂在他白凈美好不差于女子的喉間,感覺得到他暖暖的氣息從嫣紅小口中悠悠飄然,為何,我只是這般舉動,卻沒有再下一步行動,只要把刀鋒差進肌紋內(nèi),便一切告成,江湖上從此花家斷絕鏟除危害,而我,也可以依照原定的計劃把花煬的人首拿去當作姐姐的大婚之禮,這樣一來,金氏的地位便能如當年的尹家一夜成名,爹爹的臉面上也有光彩。
只是,我下不了手。煙藍的光彌了滿眼,花煬,孩子般睡在我的面前,他突然像是怕冷,緊緊抱了懷中的被襖,眉宇間有點點悲哀,他的墨黑發(fā)絲絲絲屢屢垂蕩開,半遮了眼眉,口中輕喚了某個人的名字……某個人的名字。
眼淚瞬間流了下來,這般模樣和記憶中的那日竟是如此相象,我放下刀子,環(huán)抱了身子靠坐在床掾邊,那日的我也像這般,只有在夢中才能見到的人,只有在自己無意識的空蕩中才能輕喚的名字。我的心在痛,其實這張臉變成如何又有什么關系呢,我想要廝守的人已經(jīng)成了別人的夫君,我的姐夫。
這一夜如此平靜卻又如此異常,該是手刃妖人的,沒想到一個妖孽,一個女子,一匹幼獸,就這樣無事渡過了一晚,均睡得憨然,多久,多久沒有這么戀睡了。
“為何沒有殺了我?”我問。
花煬起身,梳發(fā),束衣。我無心仔細端詳這些閨閣之事,更何況對方還是個男人,也談不上閨閣,可是他的舉手投足間如此優(yōu)雅,似春風拂面,花開岸枝。我注意到他戀戀不舍得觀望著手中的榆木梳子,像是把手工之物,技藝卻不嫻熟,他卻像是對待極重要的寶貝似的重新揣回衣襟內(nèi),然后抬起臉,微微一笑。
同樣的問題!盀楹文銢]有殺我?”
我沒有答案,昨晚我也試圖找尋答案的卻沉沉得睡去了。
“姑娘家怎么弄刀舞槍的,該是找個好人家嫁的!被瑹o心得說出這些,他抱起那尾幼狐,小家伙竟然還在睡,甚至賴在他的懷里不肯挪動。
他的面相竟這般溫柔,我詫異,事實上從昨晚起,我便沒有在這張臉面上找出適合妖人的點滴。
“花煬,是否毀了小姐的清譽!彼φf著,我則羞了臉,這個男人還真是……和傳聞中的截然不同,甚至有些許惡作劇的味道。
他說著便出了房門,像是留給我梳妝的時間和獨室,會是我多心了嘛,感覺上他是個如此細心的男子。
待我稍稍理了理散發(fā),整齊了衣角便也下了樓,見他已經(jīng)點了些小食,懷里的幼獸完全醒了,吃著人類的食物,真是妖怪,他絲毫沒有介意我怪異的目光,微笑著招呼我供進早點。我對這個軟面的男子越發(fā)好奇了。
“公子昨晚睡得可好?”小酒保上下搓著雙油膩膩的粗手,感情是見了他像是好人家的公子討些打賞之類的;o了些碎銀子,那酒保果然更加眉開眼笑了,又道,“昨晚尹家堡可是熱鬧,那迎親仗聲甚至傳了這處呢!
花煬像是想起了些別的,說道,“四年前,尹家不也迎過一次親嘛!边@一句把酒保生生頂?shù)貌辉傺哉Z,這附近的人都知道,尹家的大公子尹翊四年前,從王家娶的是具死尸。王家小姐死于大婚前三日,可是尹家守信,即使人已過世,尸骨未寒便如是娶過門,立為正妻,而且這四年來更是沒有續(xù)弦納妾之意。這些雖是被頌為美談,但是背后卻有不少言語倒像是尹翊欠了王家小姐什么,內(nèi)疚至深之類的。人的嘴有時比刀子更加傷人,更是傷了痛著卻完全不見血跡。
我全當沒有聽見這番話語,什么嫁娶,累了。該娶之人,該嫁之人,表面衣著光鮮卻又有多少心里還掛著些別的。紅燭吹滅便不見了燭淚,那淚是淌在心里的。
注意著擦得還算干凈的油亮紅木桌臺,面上擱了不少尋常點心,還曾經(jīng)聽說花煬不食人間煙火只食人之精氣,果然這些也不過是添油加醋的料子。千金圓,雜米膏,松花餅,杏酪,神仙粥,羊羹,雖是普通但也見著豐富。
我也確實餓了,這幾日日夜趕路追蹤花煬不得不風餐露飲,沒想到最后繞了個圈子最終還是回到鄴城,離開尹家堡不過幾里之遙。早知這般還不如坐鎮(zhèn)此地,犯不著辛苦如是。結果——我突然想到結果,一時筷子擱了半空中,本該是要了他的命的,現(xiàn)在卻是這般共處一室,同餐一桌。想來竟這般可笑之至。
“小姐,是否擔心花煬下毒!彼中α似饋恚粗瞧バ『偱踔纥c撕咬著,我被這番奇怪的畫面逗弄得也差點失聲笑了起來。
卻是瞬間感覺到了四處濃烈溢射的殺氣,花煬,他不可能沒有感覺到。見他一手提起幼狐的頸脖接著一個甩手把它拋了我的懷中,小家伙還撕咬著糯米園子,這一拋完全沒有留意,口中的食物落了地面上去了,它似乎想要擺脫我的胳膊肘,撲回地面上去,我只能加重了手上的力量把它圈在懷中。
我想此時我定是亂了心智的,竟然抱著妖狐和花煬戰(zhàn)于同一立場。
“小姐的臉花煬定會醫(yī)治,只是需要三天的時間。”花煬邪氣得一笑,剎那間,我見到了傳聞中那個妖怡狠毒的男子,清秀絹美的五官抹上了一層嗜血的嫣紅,眉目嘴角邊的笑意嗅得出血的味道。那便是毒門花家。
我抱著手中赤狐躲開了周遭劫人,大約十來個壯士漢子,看打扮大概也就是一般的小門小派,猶如我們金氏,若是能斬了江湖上人人不齒的花家最后的妖孽定是能夠揚名耀宗的,雖說是覆著除孽的名義,但是這些卑微的想法定還是存于其中的吧。
“拿下這個妖孽——”
這個聲音如此熟悉,深厚延長,是他的聲音,我朝著那邊望去,果真是他,還穿著朱紅官衣,嫣紅軟丈束起萬縷青絲,那嫣紅還曾留于我的掌間。
一個轉身遮了臉面,我不愿被他看見現(xiàn)在自己的臉面,被毀去了半邊的容顏,這一刻我重又恨著花煬,竟然傷了我的半邊面相。
花煬似乎也顧慮著什么,指尖拋出金絲游龍,傷者血濺徒壁,只是并沒有傷著重點,不過是些皮肉之創(chuàng)罷了。卻是,我皺了皺眉,為何這時竟然聞到若有若無的花香,雅致清淡,朦朦朧朧得圍攏了來,難道會是花家攜香,那才是花家最毒的毒藥。花煬——竟絲毫不想存留活口。我想要疾喊,花煬一把挾了我的肩頭,躍身出了酒保,蓮步生風,幾個眨眼間便見了那酒樓化了黑點消失在視野的盡頭。
“你——子斐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就殺了你——”我騰得拔了刀子抵在他的脖下,冷光射在他的眼里閃變青磔,似笑非笑的表情讓人琢磨不透。
“尹家的人,我殺不了。”他有些輕蔑得瞥過我的臉,“你喜歡他嘛?”
那么簡單的一句話,對于我卻是如此艱難,像是巨石背負不起。
“他昨日便成了我的姐夫!蔽冶荛_他狹長的眼眸,收了手上的刀子,這個男人還真是敏感,或者說善于洞察人心比較恰當,總之他像是窺破了藏于我心底的隱事。
他突然問了句我沒有想到的,“你見過尹家的當家尹翊嘛?”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尹翊不再過問江湖的事幾近兩年,終日花酒,都說成了廢人般,為何他竟在這時提到他。我如實簡單說了;皇锹犞樕系谋砬榻z毫沒有改變,等我沉寂了良久,他才像是剛回過神來,見我手里還握著匕首,道了句,“現(xiàn)在殺了我,小姐的臉可就恢復不了了!
我冷哼一聲,并不是我有多在乎自己的臉面,真想要殺他,恐怕還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功夫,憑著我的能耐大概沒有太大的可能,他的威脅根本不必要。
花煬抱起赤狐,悠悠得走了。
“喂——你不是還要治我的臉嘛!蔽艺f著跟了上去。
“那是自然。”他沒有回頭,聲音中有了些戲謔,我只能跟在他的身后,忍耐三天就好了,既然我殺不了他,又何必陪上我的容貌。雖然談不上沉魚落雁,卻也是千里挑一的閨秀,但是金家只生了兩朵姐妹花,未有男丁,這是一心習武的父親畢生最大的遺憾。好在姐姐嫁給了江湖上美名甚傳的尹家,也算是給父親添了臉面,姐姐溫柔嫻舒,能夠嫁與這樣年輕有為的良君,自是后半生有了歸宿,只是……只是……沒有人知道,我和尹家的二公子曾經(jīng)有過一面之緣,一夜之孽,只是沒有人知道,就連他,踏進金家大門時,我們又再一次見面,他來提親,要娶的是金荷,金氏的大小姐,我的姐姐。那日我在他的眼里看見的分明是尷尬,原來,他是想要忘記的,他沒有想到那日的篝火邊隨意搭訕的女子,竟是他未來的妻子的妹妹。
我看見那有意避開的目光,便執(zhí)了劍,離開鄴城,尋找江湖傳聞已久的花氏妖孽,聽聞他殺人無數(shù),嗜血成性,我是抱著去死的決心的,如果可以我想死在姐姐的大婚之日,血的紅色與朱袍的紅色,尹子斐——屆時你還能記起只是那夜纏綿,那個次日清晨割發(fā)的女子。
為何我想起了這么多,明明告訴自己那些早就淡得若水,毫無醉人酒氣,卻仍是如癡嗔之人念念碎碎。
“為什么不殺了我?”我又問,“只因為我是女子——”
“花煬說過了,尹家的大喜不該見血!彼碧稍诳葜裣,雖是枯的擔仍舊剛勁挺直,要不是那不再通透碧綠,根處也已泛黃,我還真辨不出這一處不過是片死竹林。日光的影子撕碎似的撒在花煬的身上,像是燃著簇簇冥界幽火。他面色白得完全不像一個活在這世上的人。蠶眉淺皺,薄唇卻是艷得奪目,被貝齒緊咬得幾欲滴血。
我發(fā)現(xiàn)了其中的不妥,他像是傷了?墒莿偛诺拇蚨穮s并為見著刀劍磕碰,昨晚的傷也不該此時發(fā)作。
淡淡得,我看見他右肩處白衣上滲出淺色的粉紅,隨即變深,更深。那是血,等我終于完全確認了后,那塊污跡化得赤黑和拳頭般大小了。
“這是……這是幾時的傷……”我忘了,他是□□之妖,人人得以誅之,我卻在詢問他的傷勢。
他只是慘淡得一笑,像是忽略了般毫不在意,怎么能夠這般,這是他自己的身子,怎么就能這般漠視。那尾小狐貍倒是圍繞在他身邊吱吱得喚個不停。
我取了隨身攜帶的金創(chuàng)藥,容納在褐黃點點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得甲蓋大的扇貝中的一團焦黃,這是爹給我的,我見過姐姐也有一個可是她的那個打開卻是一團嫣紅,女子用來抹唇的嫣紅。
花煬接在手里,沒有立刻打開,只是輕道:“金氏的獨門秘方,就不怕花煬學了去?”
要真學了去,那到還能救人。我冷道。畢竟他還是花家的人,西域花家擅用毒,其實毒和藥不過相差無幾,少量的毒有時便是救命的藥,而劇量的藥往往和毒無異。這是很久以前王家的小姐對我說過的,她苦于每日端著碗黃湯水,那是她的藥,亦是她的毒。
可惜她死了,死在大婚前三日,若不是她命短歸西,該是尹家大公子尹翊的結發(fā)妻子。都說王家小姐生得美好只嘆自古紅顏多薄命,她還未嫁便香消玉損了,被病魔折磨了十七年的命在那一刻斷了。
只是只有極少的人知道,王家的小姐并非死于頑疾,而是死于她的藥,十倍的藥量成了她的毒,她親手制了那碗藥,然后端著,如往常般喝了。我不明白,難道她不愿成為尹翊的妻嘛?她明明是戀著他的。
僅有的一次她對我垂著淚說:“他的心里已經(jīng)有人了!
我說,只要他的心中還能夠再容納你……也就罷了。
沒有想到是這般結局。只知道,尹翊為了他未過門的妻去求了毒門花家,這件事在江湖上傳得沸沸揚揚,眾說紛紜。有人罵,這是名門正士的恥辱,竟然去求邪門歪術;有人贊,為了愛妻,甘愿承受此辱,可見用情之深。
尹翊卻是不愛她的,不然,她也不用拿她的藥做成一碗毒,用這種方式在他的心里撕開一道口子,找到一個容身的寸間。
“沒有用的,”花煬只是淡了一句,“被尹熒劍所傷是無藥可醫(yī)的……”
被尹熒劍所傷?那么傷他的人只可能尹翊——尹家的大公子,因為那把尹熒劍即使現(xiàn)在握在其弟尹子斐之手,卻和把普通的鈍劍一般,根本傷不了人。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難道他竟然忍受了那傷這些年……日日受創(chuàng)面之苦,妖刀尹熒,即使只是輕傷也必反復無常,折磨至死,這也是江湖上稱之為妖劍的緣由,更是非尹家的人無法揮之,即使現(xiàn)在傳于尹子斐亦不能像是其兄尹翊那般靈巧運籌。
花煬像是沉醉在撕裂的傷痛中,他的眼神好像……好像……就是在渴望著那般痛楚,只有靠了陣陣鈍痛才能夠感覺到那個人給的傷,花煬——究竟是誰讓你傾注這般留戀迷離的眼神?王家的小姐口中暗嘆,他的未婚夫心中有了別人,那人又是誰?
僅僅只是一瞬間,我讓自己的思緒暫時自由,飄離種種不可能探索著緣由,可是,那些根本是不可能的;H上眼眸,像是要沉沉得睡去,我有些擔心他會這般沉入生命的池底以至忘了呼吸,永遠得沉寂。
只是這該是多慮了。
白尾赤狐繞在他的周遭吱吱直喚,像是要把他從死亡的氣息中喚起。
他猛然吸了口氣,熒白的臉上暈了淡淡的粉色,狹長的眸子濟開一道銀色的弧光,嘴角勾起不祥的微笑。我看清他這般變化的神色,心里頓時明白了些什么。
果然方才那些猛漢劍客追了一路,他們面對著這個看似奄奄一息的弱者露出勢在必得的狂態(tài),在那個不祥的媚笑中我已經(jīng)嗅到了死亡,那是他們的死亡。
“花煬——你作惡多端,終于也有了今天!
“妖孽——受死。”
“……”漫罵聲混著鏗鏘佩劍的碰撞聲。
花煬只是細聽著,依舊媚笑。
毒門花家索了多少人命我依稀也是聽到過的,甚至連手無寸鐵的婦孺老叟都曾死于花家毒下;吘惯是花家的人。
“不要命了嘛——”花煬只是說著并未任何招式,面前已倒下三四個壯士。耳鼻中淌出殷紅艷麗的顏色,血的顏色,蜿蜒崎嶇得順著沙礫滲入地下。方才的那陣花香果真是花家邪門奇香,香氣隨創(chuàng)面滲入,毒發(fā)時間隨人而異,死態(tài)也各自不同,卻是沒有一個人可以擺脫活過三日。
后面的一些人看著倒下的伙伴有些慌了神,不知躺地的花煬竟是用了何種方法手指動也沒動卻是要了四條人命。
人,對于不可思議的詭異總是害怕的?粗麄儾讲酵碎_,我沒有譏笑,想起自己也是根本殺不了面前這個媚態(tài)的男子,而且……為何要殺了他?因為他是花煬,他是邪門花氏,那么他曾經(jīng)殺過人嘛,為何奪了別人的命,不知道,只知道江湖傳言,花煬為□□妖孽,人人誅之,僅僅是因為江湖傳言,第一次,我感到可笑,懷疑,F(xiàn)在,在我面前的男人只是自衛(wèi)而已,只是想要活下去,那為何又戀著那道傷口,宛如那道傷,那般痛楚才是他的命,生氣才能夠延狿。
他搖晃著步子攀上其中一個少年俊士,那少年看上去不過落冠,他瞪大了眼睛,看著慢慢覆在自己眉宇的細指,纖若無骨,那哪里像是雙手,根本就是上好的白玉雕琢的粉枝珍珊。周遭的人逃開了幾步遠。只有這個少年眼里雖然有著明顯的恐懼,卻像是被定在了地上掙脫不開。
“好漂亮的劍眉——就像是他的……”花煬細語道。我不明白那個他指的是誰,擔那抹濃眉讓我想到心中的他——子斐,尹家都生有一雙好看濃密的一字劍眉。
他的眉,他的額,花煬的指尖滑過少年清爽的線條,年輕,沒有絲毫的浮贅緊繃的線條。那般異樣興奮的眼光,他的眼眸中出現(xiàn)的無疑是另一個人,是誰。
“妖人——還要媚惑人心!币魂嚭鹇,是子斐。我轉過半張臉,是他。四目相對,清澄如初,他的眼睛卻在下一秒渾濁開不復當初。
“是你嘛——金昔!彼麊枴
我卻倔強得不復回答,我不愿喊他姐夫,即便一開始只是叛逆無聊,尋找著宣泄,但是我遇到的是他,忘記了只是兩人間未約定成俗的嬉戲,他炙熱過然后冷卻了,我卻被□□燒得體無完膚,心神俱毀。
“怎會和如此妖人一起?”子斐抽出腰間尹熒劍,劍鋒泛著青光,直對著花煬,“難道受困于他?”他的眼睛停留在我埋在白紗里的半邊臉。
我立刻用衣袖遮了那半張臉,只是明知他已經(jīng)看見了卻還想要掩藏,這便是女子的心態(tài)吧,從小我便和姐姐不同,負著金氏一族的期望,父親的教誨,但心底里依舊還是顆女子的心嘛。
子斐一個揮袖刀影落身,灰黑交雜,瞬間變化;笸碎_,避了連連幾招,卻絲毫未損,他眼中分明是有些不舍那把妖刀。
“妖刀尹熒,該是他的隨身攜物……”他喃喃道,完全是對自己說話般。
“尹翊早就是個廢人了——丟盡了尹家的臉面。”子斐聽了那個他字,揮刀不斷,他要殺了他,為江湖除害,為家族清白。
“想要結果我,恐怕你還沒有那個功夫!
“……妖孽,莫忘了你曾被尹熒劍傷過……”
“……”花煬突然失聲笑了,毫不在意尹子斐的攻勢,不還招只是一個勁兒得躲避,“我只是被他所傷而已……若不是我心甘情愿,你認為尹翊會傷得了我?”
“住口——妖孽——”子斐步步奪勢,手中的劍晃若明鏡,印出一張憤恨難遏扭曲的臉,還有一張卻是顏媚如佼月的容貌,散發(fā)著窒息的媚惑,他隨手輕松得拉來剛才那個呆立的少年擋了面前橫批一刀。沒有喊叫,只有血水飛濺的漬漬聲。凝在臉上的微笑沒有絲毫改變,我看見那少年紅白的臉沒有扭曲痛苦的表情便倒了下去,最后印在他的眼里不知是什么,是這蔚藍一片的天色?還是那張妖嬈狠毒的面相。
子斐的臉也沒有絲毫改變,如此一來,花煬便又造了孽,又奪去了一個年輕的生命,那個方才逝去的年輕人如此年輕,像是還不知道受傷的種種,便悄無聲息得死了——
死了,多好。這樣就干凈了;f。
“能夠傷了我的,這世上只有他,若是能殺了我的,那也定是他。尹熒劍是他的東西,不該握在你的手里!
“妖孽——像你這種妖孽,人人誅之。”子斐這般說著,撇開那俱沒有生氣的替死鬼,劍點花煬,不殺了他不甘心。
花煬不再躲避,我卻感到了殺氣,他想要殺了子斐。他的眼里透了嗜血的紅色渴望。他還招的同時便會成了子斐的末路。
我無法看到那樣的情景,愛著的男人死在眼前,不再溫暖……如果那樣……還不如由我,縱使那份溫暖不是屬于我的……
“子斐……”自那晚后,我第一次離開他那么近,近得彼此把呼吸吐露在對方的臉上,就好像那一晚,滅了燭花后,燭香彌漫了整個蘿帳,你的呼吸膩在我的面上,你還記得嘛,不記得了吧,那晚的你,喝醉了……只是我記得,記得每一個細節(jié),我也喝了酒的,卻是沒有醉的,我是甘愿的,只是我沒有想到你會是今荷的丈夫,你會是我的姐夫——
感覺到背后灼熱的液體,自己的傷口流出同體溫相同的液體,原來我的體溫那么高,好像就要達到沸點般,那么就燒盡吧,燒盡這一切,不可能的一切,不能夠再次想起的一切。
冰冷的水滴撒在我的面上,我詫異著那是子斐眼里噙不住的眼淚,撲簌簌得滴落在我的面上,怎么哭了,子斐,你怎么哭了,淚水——卻是冷的——我在你的心里終究還是冷的一片,終究還只是一夜結束的感情。也好,那也就沒有期望了,也就沒了不舍,死亦死得舒坦。
“今昔……今昔——”他那樣喚著我的名字,昨夜,你和我姐姐的大喜良緣之日,是否也是這般喚著她的名字。
我原以為我會不帶遺憾得死去,畢竟這一劍我是替他受的,逐漸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就這樣倒在他的懷里,該是沒有遺憾了。
自小我便同溫柔軟淑的姐姐不一樣,她整日坐于閨閣中彈琴刺繡,我卻衷于父親的舞刀弄槍,父親正是因為這般才教了我一身的武藝,細想下那也是我自己選的,沒什么可怨的,要怨,就怨,十八年來,胸口跳動的心仍舊是女兒的心。
去年這般節(jié)氣,露氣甚濃的夜晚,就連星星都不怎么見到的晚上,我卻遇見了子斐,第一次讓我那么鮮明的感覺到自己是個女兒身的男人。
終究只是一晚,他也只是把我當成了一個隨便的女子吧,即便這樣,我亦滿足了,女人的身份我扮演不久的,我是金氏唯一的希望?墒恰麉s成了我的姐夫,我喊不出口,子斐——我只能把你喚做子斐。
醒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身在金府中,爹爹剛離開我的廂房,聽服侍的下人說,我整整睡了三天,滴水不進,連城里最有名的黃大夫也說沒得治了,竟保住了性命,真是大幸。
我聽得有些茫然,突然想起了我的臉,冰冷的手掌撫上自己的臉龐,光滑如從前,又喚了下人拿了花鏡來。鏡子中的臉依舊完整,只是瘦了些,面色黃白。難道這一切只是夢嘛?我的臉,花煬,還有子斐。
“二小姐——”丫鬟在一旁不安道,“小姐的臉好了呢!
“怎么——?”
伺候的丫鬟像是說了神奇怪異之事,眼眸里仍舊滿是疑惑。三天前,我被尹子斐抱回金府時,不僅滿身是血,就連面相也是毀了半邊的。那么他看見了,我的心猛地一怔,不管多么想要隱藏,還是被發(fā)現(xiàn)的。
“大姑爺這幾日一直待在府里呢,小姐既然醒了,那翠兒便立刻去喚他來!毖诀哒f著把我的散亂的發(fā)絲微微整理了些。
“不用了——我還想睡一會兒!蔽覍λf著。那只是借口而已,我卻再也不想見他。
我的臉好了,是花煬治好的吧,腦海中復回想起那張熒白的臉面,依稀卻再看不清他的容貌,明明該是記得深刻的,但,怎么也再不能細細想起。
那夜他輾轉軟榻間喊了一個人的名字,聲音雖輕,但我還是聽清楚,那是兩個字:尹翊——
我慢慢蜷縮回被窩,軟縟雅香,清淚未滾落臉頰先濡了被面綢緞,心中的兩個字還是到了嘴角:子斐——
那日我下不了手殺了花煬,許也是我看見的不是他,而是自己的疊影,所以我錯過了絕好的機會。他還活著吧,子斐是贏不了他的。
也許某一天,我還會再見了他,不知那時他的心中是否仍舊還有那個人,不知我的心中是否仍被子斐占據(jù)。
——我無法知道。
《莫休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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