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姓顧，名彤輝，是已故的太傅顧鈞的女兒。
　　在我周歲的時候，父母也拿了天下所有的東西放在我面前，我獨獨取了書和筆。那本書，是《史記》。父親欣然為我取名“彤輝”，意思是“彤管輝筆”，在當(dāng)時女子不讀詩書的時代，父親可謂思想開明，他的希望，便是唯一的女兒，能繼承他的學(xué)問，做一名女史。他說，女孩子不要進宮，宮里是一個復(fù)雜的染缸，你看現(xiàn)在這么亂的世道就知道了。
　　沒過幾年，風(fēng)云帝國年輕的皇子云浩然回來，帶著以機謀善斷著稱的華隱，帶著以能征善戰(zhàn)聞名的唐樅，一舉平定了內(nèi)亂，登上了皇位，使這個飽受蕭墻之禍的國家開始繁榮。父親說，彤兒，做這個國家的女史是一件十分榮幸的事情啊，你可以看到朝代興衰，同時也不會錯過盛世的繁榮。
　　后來，因為博學(xué)多才而名動天下的父親被請到宮中，做太子太傅。
　　開始父親是十分不愿意的。他說當(dāng)了太子太傅就等于加入了太子一黨，如果今后又有離亂，他勢必要牽扯進去了。他也不喜歡太子，他知道那是云水公主的兒子。當(dāng)年那位驕傲的公主，眼睛里容不下一點沙子，在我朝和北境的元國商定了要和親之后，和情人私奔，引發(fā)了兩國長達五年之久的戰(zhàn)亂。
　　不過他很快開始稱贊太子，他說太子殿下宅心仁厚，待人溫和有禮，不卑不亢。他說太子殿下并不是那位驕傲的公主，他懂得認真對待自己的責(zé)任和義務(wù)。他說太子殿下聰明過人，學(xué)習(xí)努力，態(tài)度嚴謹，實在是不可多得的學(xué)生。他說起這些話的時候，眼睛就微微瞇起來，頭稍稍朝后仰去，我知道，一個飽學(xué)鴻儒到了后半生最為得意的事情，就是找到傳人，在浩如煙海的種種學(xué)說中，留下自己的只言片語。

　　但是那是一國太子，不可能像父親一樣整天讀書。太子殿下要學(xué)習(xí)經(jīng)略縱橫，帝王之道，甚至于詩詞歌賦，管弦音律。父親很快覺得失望，因為他的學(xué)生不可能傳承他的學(xué)說，他的優(yōu)秀，只能用于管理這個國家，不可能有時間去傳承他的學(xué)說。
　　后來父親就把希望放在了我身上。他每天從宮里回來，就來教我。那時生活很是溫馨，父親坐在柳樹下那把太師椅上，拿起一卷書，手臂盡量伸直，身子朝后微仰，他的聲音溫和而沉穩(wěn)，他的表情慈祥而專注。夕陽從他背后照過來，十分溫暖舒適。很久以后回憶起來，那是我一生中最為溫馨的時光。
　　父親還是經(jīng)常說起太子殿下，他說太子殿下今天開始學(xué)《經(jīng)略》了，那是華殿下寫的，華殿下不像你父親一樣對學(xué)問研究那么深入，他只是挑實用的來看，而且他的手段花樣太多，一點都不知道什么叫仁道。他微微漲紅了臉，十分認真的樣子，很遺憾太子殿下學(xué)的不是他的東西。
　　父親有時候也說，彤兒，你長大了就嫁給太子殿下吧，就是做不了正妃，太子殿下這么善良，也會看在我的面子上對你好的。
　　我總是紅了臉說，爹你說什么呢，彤兒要陪著爹爹。
　　但是我漸漸地注意太子殿下的消息，從爹爹語氣的細微的變化中捉摸太子殿下的喜怒哀樂，并為此感到快樂，我已經(jīng)分不清我到底是關(guān)注太子殿下多一點，還是爹爹的學(xué)說多一點。
　　后來我終于見到了太子殿下。那是一個皇宮的宴會。北境的元國太子顏蠡和長公主顏伯兮來訪問，陛下舉行國宴。我朝皇室經(jīng)歷了蕭墻之禍，人口十分凋零，這一代皇帝陛下有了同性的情人，竟然決定不納妃，沒有留下一個孩子，云水公主只生了太子殿下，一時竟找不到女孩子來陪伴公主。據(jù)說是二皇子安殿下向陛下請求，讓朝臣家里有教養(yǎng)的女孩子暫時進宮。
　　我也曾從父親嘴里聽到過安殿下的事情。父親從來不能接受安殿下也是皇子這個事實。他說太子殿下怎么說也是公主的兒子，如果陛下無子封為太子還勉勉強強說得通，但是安殿下可是華殿下的兒子，陛下新封的異姓王，沒有一點云家的血統(tǒng)，憑什么也是皇子。父親還說安殿下整日胡鬧，十分頑劣，和他父親一樣手段太多，都是用來捉弄他。
　　不過那時我極為感激安殿下，因為我終于能見到仰慕了很久的人。
　　那天太子殿下穿著整齊的禮服，衣飾華美，氣質(zhì)高貴，威儀天生。
　　那天顏蠡的所有追問都是年紀尚幼的安殿下?lián)跸碌�，長公主顏伯兮見失了面子，就跟我們這些女孩子說風(fēng)云帝國的女子除了洗衣做飯就知道繡花織布，哪里有元國女兒縱橫草原，馳騁萬里的風(fēng)華氣度。
　　太子殿下卻接道，“這是我們風(fēng)云帝國的女兒，風(fēng)云帝國的美不僅僅是戰(zhàn)士在沙場上的英勇善戰(zhàn)，血氣方剛，也不僅僅是謀士在朝堂上的從容淡定，談笑退敵，還是這些女子表現(xiàn)出來的溫雅賢淑，柔情似水。”
　　我知道風(fēng)云帝國的女子一般沒有什么學(xué)問，從小學(xué)的也只是洗衣做飯，但是我們不能在別人面前損了自己的威風(fēng)。我不忿出來和長公主對答詩詞歌賦，各派學(xué)說，說得她啞口無言，又有一個女孩子出來和她比試騎術(shù)箭法，讓她一敗涂地，大大長了我朝臉面。
　　很久以后在東宮重逢時我才知道，那個女孩子叫端木微雨，她比我更不幸，因為她愛的，是另一個人。
　　那時，我滿心注意的，就是太子殿下看到我獲勝時的笑容，如同冬日的暖陽，如同春天的和風(fēng)，讓人流連不能忘。

　　于是我在家更加努力地學(xué)習(xí)各種學(xué)問，更加留意太子殿下的消息。父親的語氣漸漸失望，他說太子殿下因為要開始學(xué)習(xí)處理朝政，最近不能經(jīng)常聽他講課了，他說太子殿下因為要學(xué)習(xí)更高深的武功，分身乏術(shù)，本來的每天上課已經(jīng)改為兩天一次了，他說太子殿下又要學(xué)習(xí)行兵布陣，布局謀篇，他抱怨他為什么要學(xué)習(xí)那么多東西，一國之君又不是要領(lǐng)兵打仗的將軍。
　　父親一生醉心于學(xué)問，說起詩詞歌賦文章來頭頭是道，他是一個很單純的人，把事情想得也很單純，他知道政事不是單純的，不是公平的，但是當(dāng)他真正遇到的時候，還是有些文人的迂腐。
　　那時我卻漸漸沉淪漸漸興奮，我年輕的心中，漸漸勾勒出一個文武雙全的英俊兒郎。我期待他武功高強，我期待他縱橫沙場，每一個春閨少女的夢想，便是騎著白馬的英雄，實現(xiàn)了一個男兒宏偉的心愿，衣錦還鄉(xiāng)，去迎娶那燈火闌珊處的新娘。
　　我甚至期待他不要跟父親學(xué)到很多東西，因為那樣，我就是父親的唯一傳人，我就可能在更大程度上幫到他。

　　后來父親回來的時候漸漸是憤怒了。他說二皇子居然能當(dāng)攝政王，他才十五歲就總攬朝政，滿朝文武居然向一個黃口小兒參拜，顏面何在？他說這樣把太子殿下置于何處，他說陛下就這樣不管事，帶著情人去游山玩水，也不管他的江山。
　　他沒有想過，安殿下從來都不是頑劣孩童，而是那個十二歲便應(yīng)對元國使者的犀利少年。
　　當(dāng)日安殿下也不過八九歲，他戲弄父親，或許只是一個孩子在看到態(tài)度端正的老夫子時一時的頑劣本性，但是那對于父親一樣單純而且從來沒有被這么戲弄過的人，卻是永遠的記憶。況且華殿下幾乎是縱容了他的行為，這更讓一生方正的父親覺得大受打擊。
　　我跟父親說安殿下那時只是一個十歲孩童，不需要計較太多，父親卻說他從來沒見過那么頑劣的孩子，他不能接受就把江山交到這樣一個孩子手上。父親一生博學(xué)，受人尊敬，連三歲孩童見了都老老實實叫一聲“顧先生”，但是安殿下是宮里最受寵愛的人，他要什么就有什么，陛下，蕭大人，華殿下，唐將軍，全部寵溺著這個孩子，對于他戲弄父親的行為，從來都是不痛不癢說幾句就算了，甚至活潑好動的蕭大人還會很感興趣，間接稱贊幾句。父親從來不能接受他被戲弄的經(jīng)過變成他人眼中的趣事，就更加厭惡安殿下，他也就更加喜歡溫文有禮的太子殿下。
　　所以他也不能接受，天下的士子喜歡華殿下和安殿下父子。他說那二人太過輕浮，對待學(xué)問非常不嚴謹，經(jīng)常拿了先賢來取笑，他甚至說那二人太過美貌，純粹是有名無實的偶像派，這樣的人來引導(dǎo)士林，那天下的文人還有什么前途。
　　我知道父親是一個認真到了迂腐程度的人，這樣下去，他必定會憤世嫉俗。我想建議他辭官回家，他說他終究放不下太子殿下，其實我心里，也深深依戀著那個人，也就沒有堅持。這是我此生最后悔的事情。
　　父親后來就更加憤怒，他說安殿下對待皇兄非常不好，把各門功課排得滿滿的，學(xué)慢了一點就罵，帶了侍衛(wèi)去考較太子殿下的武功，那侍衛(wèi)十分無禮。終于有一次，在那個侍衛(wèi)雷霆失手刺傷了太子殿下的時候，父親終于忍不住了，上書說“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我朝經(jīng)歷了十年之久的蕭墻之亂，陛下即位之初就在太廟立訓(xùn)，后世子孫，如有兄弟相殘的情況出現(xiàn)，一定要嚴懲，甚至可能是死罪。
　　即使安殿下是最受寵的皇子，即使他手握重權(quán)，便是他有著御前免跪的特權(quán)，便是他有著在任何地方都橫行無阻的金牌，在太廟祖宗面前，還是不得不低頭。
　　說實話，后來發(fā)生的事情我并不能責(zé)備安殿下。兄弟相殘是任何當(dāng)權(quán)者都忌諱的罪名，尤其是在我朝，這幾乎是死罪。所以在事情沒有鬧大之前，安殿下一封詔書，將父親貶去守皇陵。
　　他其實并沒有認真懲罰父親。因為臨行前，太子殿下來見父親，對他說只要去皇陵一趟做做樣子就好，以后就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住下來好好著書立說吧，還送了一大筆銀子。
　　那是我第二次見到太子殿下，他已經(jīng)長成了英俊少年。他的眉毛斜飛入鬢，眼睛里流光溢彩，隱隱有了王者的氣度風(fēng)華。
　　父親朝他行禮說，太子殿下，老臣無能，不能將您解救出來。
　　太子殿下失笑，他說，師傅，我感激您的好意，但是安兒是我弟弟，他做什么，其實也是為了我好。
　　然而，太子殿下這么說話，只能被先入為主的父親認為是太過善良。
　　父親把我托付給殿下，他說殿下，我知道彤兒喜歡你，請你收下她，老臣以后便沒有什么牽掛了。
　　我十分緊張，害怕殿下拒絕，但是心里又放不下老父，從母親過世以后，就是我們二人相依為命了。
　　殿下看了我一眼，很快說，師傅已經(jīng)年高，還是讓彤兒先陪你去皇陵吧，等你們回來，我會照顧你們的。
　　但是父親跪下，說，殿下，請看在一個父親愛著女兒的份上，收下彤兒，老臣待罪之身，不求名分，只是讓她呆在你身邊就好。

　　如果我知道父親要去做什么事情，我一定會去阻止他。那時我只是帶著驚喜和羞怯的神情，進了宮。
　　我以為父親會去一趟皇陵，然后擇地結(jié)廬著書，但是我忽略了他的執(zhí)著。
　　父親其實是一個相當(dāng)單純的人，他只是想著讓太子殿下擺脫那些辛苦的生活，想讓太子攝政，所以他說安殿下的壞話，他繼續(xù)聲討安殿下的行為。眾口鑠金，積毀銷骨，但是如果只是這些，我想父親并不至于獲罪。但是先皇的另一個兒子，恭王爺找到了父親。
　　安殿下是一個很有手段的人，他對流言的控制一向很好，父親再說也打擊不到他。富有心機的恭王爺，花言巧語哄騙父親，寫了討伐安殿下的檄文。
　　恭王以為陛下和華殿下遠行，留下的兩個年輕皇子很好對付，想利用兄弟相殘的罪名，殺了安殿下，軟禁太子殿下，一舉控制皇宮。
　　這場叛亂很快被鎮(zhèn)壓，但是影響很不好，據(jù)說連一向不問朝政的唐公子也被驚動了。
　　父親已經(jīng)是風(fēng)燭殘年，在得知了恭王的陰謀之后羞愧自殺，沒有等到別人來判決他的罪狀。
　　恭王此舉，仍然是蕭墻之亂，根據(jù)律令，恭王本人死罪，妻子兒女貶為庶人，其他人也是嚴加處置，父親的文章很好，那篇檄文也寫得很有文采，影響太過深遠，死罪，既然已經(jīng)畏罪自殺，不再追究。

　　太子殿下如約很好地照顧我，我住在東宮的偏殿里，可以隨時到書房里看書，還有兩個宮女專門服侍，我的衣服首飾都是很好的，但是，他并不碰我。
　　殿下當(dāng)時已經(jīng)有了兩個侍妾，我想殿下并不喜歡她們，因為他很少去她們房里。
　　殿下的生活是很辛苦的。
　　有一天很晚了，我還看到書房里的燈亮著，推門進去，看到殿下正在拿著書皺眉頭。
　　我脫口而出，“殿下為什么還不去休息？”
　　“現(xiàn)在還早吧？”殿下轉(zhuǎn)過頭來，似乎恍恍忽忽的樣子。
　　我心疼極了，“安殿下果然對殿下不好，這么晚了不睡覺，還是不是做弟弟的啊。”
　　太子的眉頭皺起，指著桌上新寫好的東西，讓我送到落星宮。

　　陛下不納妃子，宮里那么多宮室，一時顯得十分清冷，就送給華殿下和安殿下住，這對父子選了落星宮。
　　落星宮這個時候仍然燈火通明，紫宸殿里，高懸著不夜珠。我看到一個少年，白衣如水，烏發(fā)如墨，正在跟一個侍衛(wèi)對打。
　　這就是殿下想要我知道的么？他是想說安殿下也是如此辛苦么？
　　安殿下看到我，就停了下來，跟他對打的雷霆這時出手顯然要比對太子殿下時溫柔許多，忙收住了手。
　　“你是顧彤輝。”這其實是肯定句了。
　　“是，奴婢彤輝見過安殿下�！蔽颐π卸Y。
　　安殿下看了我很久，才問，“你喜歡我大哥？”
　　我嚇了一跳，從來沒有想過有人會如此直接地問出這個問題。我只是委婉回答，“父親臨走前將奴婢托付給太子殿下。”
　　安殿下卻沉聲問，“我問你是不是喜歡我大哥�！蹦锹曇糇匀挥幸还赏䞍x。
　　我害怕他，因為就是這個少年，他機謀善斷，他武功高強，他文采出眾，實在讓我不知道怎么辦才好，終于我決定在這么強的人面前，還是老實一點比較好，“是的，奴婢喜歡他�！�
　　“你喜歡到什么程度？”安殿下的聲音有所緩和。
　　“我可以為他做一切事情�！蔽矣X得有些悲哀，沒想到我第一次坦承對太子殿下的感情，是在另一個人面前。
　　先前的侍衛(wèi)雷霆居然湊過來說，“每個人都這么說，好沒有創(chuàng)意�！�
　　我非常生氣，加重了語氣說，“太子殿下儀態(tài)高貴，性情溫雅，喜歡他的人多了，有什么了不起�！�
　　“誰說的？他哪里有安殿下漂亮？”雷霆跟我辯論。
　　一向十分穩(wěn)重的安殿下此刻居然出手敲了敲他的腦袋，雷霆向我得意一笑，似乎十分開心的樣子，便住了口。
　　“大哥他喜歡你么？”
　　我搖搖頭，心中有些悲哀。
　　“這樣你還是喜歡他么？”
　　我覺得希望離我而去，十分艱難地說，“感情的事情，哪里分的這么公平？”
　　那天，我對安殿下說了好多話，我說起我的父親，說起我怎樣開始留意到太子殿下的消息，說起我怎樣仰慕他，說起我怎樣從父親語氣的細微之處捉摸他的喜怒哀樂，并以此為樂，說起我怎樣努力學(xué)習(xí)父親的學(xué)問，以求日后能在什么地方幫助他。不期然已經(jīng)淚流滿面。
　　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安殿下的目光越過了我的肩膀而轉(zhuǎn)身過去的時候，看到了太子殿下驚愕的面孔，他終于為之動容。

　　本來殿下是想立我為太子妃，但是安殿下說，大哥，你真的喜歡她么。
　　殿下半天無言，我的心慢慢冷下來，我從來都知道，他并不喜歡我，我所做的，只是一個少女對夢中情人的所有正常的舉動。在我思念他的時候，在我捉摸他的心思的時候，他只不過是在讀書習(xí)武。
　　后來我就呆在書房侍侯，我對于父親的學(xué)問，實在已經(jīng)了解了不少，此刻看來，還是很有用的。
　　太子殿下待我很好，經(jīng)常是安殿下送來什么珠寶玉器，他轉(zhuǎn)手就送了我。到了后來端木微雨過來，自然有安殿下送她很多東西，太子殿下還是送我的。
　　他在床第間也很溫柔，即使已經(jīng)忙碌了一天還是很有耐性地對待我。
　　但是我知道他并不喜歡我。因為他的態(tài)度溫和有禮，他的表情淡漠疏離，我跟他說話，他有點心不在焉的樣子，他整天珠寶玉器的送，從來不知道我喜歡什么。
　　終于，我有了他的孩子。

　　我第一個告訴的人，是安殿下。
　　我害怕這個少年，他極為美貌多才，卻對我一直冷冷淡淡，我父親害他也不淺，我也不能說什么。
　　我知道他在等待端木微雨的孩子，看他對待端木微雨小心翼翼的態(tài)度就知道。
　　我也知道太子殿下并不關(guān)心我有沒有孩子，對于他來說，端木微雨生了孩子才是重要的，隱隱約約，我知道，那是因為端木微雨的血統(tǒng)問題。
　　“有了孩子？”安殿下似乎很高興的樣子，命太醫(yī)過來檢查我的身體，又忙命人找兩個有經(jīng)驗的婦人來陪我，又傳朝臣家里有了孩子的命婦進宮，來傳授我一些經(jīng)驗，很周到的樣子。
　　“大哥知道么？”他忙了半天，終于想起來這一句。
　　我搖搖頭。我知道，孩子是安殿下要的，我曾經(jīng)聽到過他責(zé)備太子殿下沒有孩子，我十分懷疑，安殿下太過美貌，實在是男女莫辨，可能是生不出來孩子的。只是，即使我想把這個孩子送給他，他也不會要的，他想要的，是端木微雨的孩子。
　　他讓我去把這個消息親口告訴殿下的時候，我搖頭。我說，安殿下，彤輝也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這個孩子，以后只能是彤輝自己的。
　　安殿下看了我一眼，有些動容，揮手命其他人退下，他說，大哥喜歡什么樣子的人，我很早就知道。
　　我覺得渾身冰冷，向他看過去，這個人，比我想象的還要厲害。
　　他說，彤輝，當(dāng)初不許立你為太子妃，并不是為了留給微雨，我只是想，這個位子應(yīng)該保留給大哥真正愛的人。
　　我覺得世界突然倒塌，太子殿下喜歡的人？這兩年多來，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對任何一個女子有一點柔情，他的表情，只有在見了安殿下以后才會柔和很多。如果有了這種情敵……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干澀無比，“那個人是誰？”
　　安殿下有些黯然，又帶著堅定的神色，那是我從來沒有見到過的，他說，大哥喜歡什么樣子的人，我都會去找給他。
　　那一刻我終于明白，我和父親都錯怪了安殿下，真正為太子殿下打算的人，真正考慮到了他的喜怒哀樂的人，其實是安殿下。

　　安殿下說，微雨的孩子將來是另一種身份，你介意你的孩子以后是國君么？
　　我愕然，從來沒有想到過會是這種結(jié)果。他對我并不好，我也從來沒有指望過這個孩子能得到重視，但是他現(xiàn)在這么說，隱隱約約，我明白了，太子殿下的情人，將是男子。
　　我搖頭，這個孩子的血統(tǒng)，就已經(jīng)決定了他的命運，是國君也好，普通平民也好，我都會教他找到自己的快樂。

　　不久，太子殿下出去游歷，雖然沒有人告訴，我知道，他要找到他真正的愛人。
　　因為端木微雨也有孕，安殿下每天都會過來，陪她說話陪她用餐，他十分小心，帶了很多經(jīng)心挑選的禮物，吩咐下人認真搭配食物。有時我也會過去，聽到太子殿下的消息。
　　他在邊境被一個可愛的小男孩打劫……
　　他在酈山餓肚子……
　　他在回來的路上遇到劫匪……
　　他將遇到采花賊……
　　……
　　我知道，他找到了自己的幸福。
　　我再次見到他的時候，孩子已經(jīng)生了下來，他平日淡淡擰起的眉頭舒緩開來，看著飛揚殿下的眼光無限溫柔，我知道那是他愛的人。
　　我也終于知道，他想要的愛人，不是博學(xué)多才不是謀略出眾，而是可愛的孩子，就像他十歲那年見到的，可愛單純的安殿下。

　　懷中的孩子，隱隱約約有著和他父親一樣的濃眉深眼。我給他取名“清歡”，人間有味是清歡，來紀念我和父親生活過的日子，但愿他能掌握，他自己的幸福。

　　太子殿下面對我似乎有些愧疚，但是我已經(jīng)想開了，既然從來沒有擁有過，又何苦攔住別人的幸福。我搬到熏風(fēng)殿住下，開始研究史書，認真照顧清歡。
　　有時他會來看我，一個人，帶著清歡，我對他說，相見不如不見，既然不能相守，不如相忘。

　　如今已是三十多年過去，當(dāng)年驚才絕艷的端木清華和端木清安父子早已過世，陛下帶著情人遠遁，太子登上了皇位，又在十年前傳位給清歡，自己帶了飛揚出去游山玩水，準備悠閑地過完余生。
　　雖然他們都曾暗示過我可以改嫁，我始終還是堅持了單身。如今被奉為皇太后，我仍然住在熏風(fēng)殿看史書。我要求我朝女子開始讀詩書，要她們更好地展示自己的才華，期待她們更好地把握自己的幸福。
　　我傳承了父親的學(xué)問，我完成了父親的寄托，我修著了這個朝代的史書，我看過了這個朝代的動亂，見證了那群風(fēng)流人物為了這個朝代的努力，等到了它最終的繁榮盛世。
　　我的學(xué)問，已經(jīng)遠遠超過父親當(dāng)年，當(dāng)今的士子，提起太后娘娘來都贊不絕口，尊稱“顧大家”。但是沒有人知道，我為什么學(xué)了這么多東西，我為什么這么用心研究學(xué)問，我的愛情，我的幸福，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那少女時代的夕陽下，夢想中的兒郎。

　　后記：某日做題，無機化學(xué)，發(fā)現(xiàn)以前不會的題目還是不會，以前會的題目也忘了怎么做，十分哀怨，寫成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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