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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囍》
。ㄒ唬
我坐在靠墻角的一張四方飯桌上嗑著瓜子喝著熱茶,這是一個絕佳的好位置,既吹不到門口不斷灌進來的冷風,也遠離了嘈雜的人群。
廳堂里的腳步凌亂又匆忙,在水泥地面蕩起一陣薄霧似的輕灰。
房子還沒有裝修,是最原始的毛坯房的形態(tài),兩邊灰撲撲的墻面貼著幾幅賀新婚的對聯(lián),如“嫁愛女萬事如意,迎佳婿百年好合”。
正對大門的墻上則掛了一幅巨大的毛主席畫像,其下的香案擺著兩盞點燃的喜燭,有融化的蠟油不斷從燭體的“囍“字中間順流。
一個穿著駝色大衣,身形臃腫得像個馬鈴薯的中年婦人停在了香案旁,她是新娘的姑姑,嫁去了外地,我許多年未見過她了。
她除了胖乎乎的圓臉上多了幾道皺紋外,其他倒是沒什么大變化。她拿起一個大紅色的熱水壺搖了搖,又將塞子拔了往里看了眼,接著扭頭喊道:“娘,沒熱水了!
“來了,來了,天殺的,手沒斷腳沒斷,就知道使喚我,等我死了看你們還能叫誰!庇@幾句咒罵似的話,后廚搖搖晃晃走出來一個矮小的老婦人。
她破布袋一樣的臉皮耷拉下來蓋住了眼睛,只留了條縫隙看人,碩大的鼻子突兀的挺立著,鼻尖長且內(nèi)勾,總有股陰沉感,像童話故事里的老巫婆,村里的小孩都有點怕她。
她手里牢牢把著一個生銹的燒水壺,將熱水壺倒?jié)M后,脧了眼站旁邊的中年婦女,“你去新房里看看新娘,馬上要出發(fā)了!
隔壁桌剛來了幾個上了年紀的婦人,我很少回來,并不大認識她們,所以我假裝低頭找東西,避開了與她們的寒暄。
她們各抓了把瓜子開始閑聊,其中扎了麻花辮的說:“欸,怎么這么快就結婚了?之前都沒聽到消息?”
滿臉黃斑的婦人將瓜子放到桌面,用手肚子前畫了個半圓,又沖她們眨巴眨巴了眼睛。
“喲,這么快?我怎么沒聽過?”她們將頭湊近,壓低聲音。
“早幾個月我在菜市場賣菜的時候就聽雞嶺村的人說他們倆搞到一起了,都在男方家過了中秋呢。“大方臉婦人將嘴里的瓜子殼往地上一吐,神情得意。
“也是挺可惜的。“麻花辮嘖了聲。
“有什么可惜的,兩個人說來說去都是半斤對八兩,嫁過去湊一對不是剛剛好!贝蠓侥構D人帶著些藐視的神氣看她。
“那不能這么說的,新郎都三十多歲的老光棍了,我們新娘過了年也才十八——”麻花辮有些不贊同的辯道。
滿臉黃斑的婦女開口打斷了她們,她聲音壓得很低的,我聽不大清,但從她的手勢和嘴型我也能找到她說得是什么:八萬八,那家人給了八萬八。
“拿的這么多錢也不錯了,桂花這次蠻精的!贝蠓侥樕焓謴谋P子里抓了把瓜子。
黃斑婦人瞥了她們眼,笑說,“她哪次不精?以前一分錢沒花給兒子娶了老婆,這次嫁孫女又賺到這么多,沒有比她更會打算的了!
“欸,那家人是做什么?怎么拖到兒子這么大年紀才給娶老婆?“麻花辮詫異地問。
“雞嶺村做豆?jié){賣的,也是個苦人家!包S斑婦人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更快地說,”還是這幾年到處辦酒席流行訂豆?jié){,才讓他家攢到點錢有膽請人做媒,不然——”
大方臉急促地咳嗽了兩聲,黃斑婦人便迅速止住了話頭,原來是桂花奶奶過來了。
嘭嘭嘭的禮炮聲隱隱約約傳來,我跟著她們一齊走到門口。
放眼望去是一片冬季的田地,秋季收割完稻谷留下的茬還整整齊齊地排列著,基本已經(jīng)腐爛了,在沒有生命力的田地里淌著烏黑的汁液。
幾只餓得慌的鳥在其中蹦來跳去,時不時低頭啄幾下。
迂曲的馬路上緩緩出現(xiàn)了一輛裝飾著紅色氣球和彩帶的汽車,接著是第二輛,第三輛,共是六輛車。
從屋里出來個穿著黑色短襖的中年男人,他是新娘的爸爸,他個子不高,身板單薄,簡直就是菊花奶的翻版。
他在門前點燃鞭炮和煙花,一個小孩拍著手說,“接新娘子咯,接新娘子咯”
劈里啪啦的聲音驚得鳥也顧不上餓了,撲棱著沉重的翅膀四散而去。
。ǘ
這是我從小到大見過的最奇怪的接親,沒有伴娘堵門,沒有小孩要糖,沒有男人開黃腔。
一切就像設定好的機器程序,伴郎們邊走邊笑著給客人們發(fā)煙發(fā)糖,客人們也笑著回以諸如“添丁添子”、“長長久久”的祝福語。
禮炮聲響,新郎新娘迎著飄落的紅綠紙屑從二樓下來了,幾個小孩想跑上去討要喜糖,又止住了腳步,轉頭跑到媽媽或奶奶的腿邊緊緊攥著她們的衣角,只露出半張臉看著。
新郎的西裝胸口處簪了朵紅花,他臉色青白,還有幾塊瘢痕覆在他沒有頭發(fā)的顱頂,他的腦袋特別大,身子卻異常的瘦弱,組合在一起怪異的就像支倒扣的燭臺又或者是科幻電影常出現(xiàn)的外星人。
他走路的姿勢也很怪異,歪著頭、抬著手,被人牽著,腳尖向內(nèi)走八字,兩個膝蓋還時不時打架,剛學會走路的小孩都走得比他好。
被姑姑攙著走在新郎身旁的新娘嘴里被塞了塊紅布,雙手被紅布條反綁在背后,她掩在頭紗后的雙眼流著淚,她藏在婚服里的腹部微微隆起,她是我見過的最美的新娘。
他們被帶著來到香案前,新郎新娘要敬茶了,坐在長椅上的是奶奶和爸爸。
新娘不停搖著頭像是有話要說,但她只能發(fā)出嗚嗚的聲音;新娘的身子不停地扭動像是想要掙脫錮在身上的大手,但她只能是徒勞。
新郎新娘都端不了茶杯,便被壓著向奶奶和爸爸鞠了個躬,桂花奶奶干枯皴裂的手撫了撫新郎新娘的頭,“百年好合,走吧!
新郎被牽著走了,新娘也被攙著走了,水泥地上只余了幾個深色的圓點,一點灰塵也沒揚起。
六輛車在劈里啪啦的鞭炮聲中駛向另一個家。
隔壁桌的說話聲再次傳來,大方臉說,“肯定又發(fā)瘋了,綁起來都老實不了!
“娘會發(fā)瘋,女兒也是會發(fā)瘋的!秉S斑婦人嘆了口氣,又說,“不知道肚子里那個以后會不會發(fā)瘋。”
麻花辮輕輕拍了拍孫子的背,“說來說去還是可憐的!
“也是舍得,如果是我孫女,怎么也不嫁給這樣的人!贝蠓侥樐昧藟K芝麻糖對著窩在麻花辮懷里的小孩笑著說,“小寶,不怕,過來,給你吃糖。”
我感到一股難以言喻的憂傷。
。ㄈ
新娘是我們村的傻子,她媽媽也是個傻子,在她剛出生沒多久去世了。
我聽到的死因有很多種版本,有說是沒去醫(yī)院生孩子傷到身體死的,有說是沒有坐月子就去田里干活累死的,也有的說是發(fā)瘋自殺的。
總之新娘的記憶里沒有媽媽。
爸爸在外面打工,她是跟著奶奶長大的。
她從沒覺得自己是個傻子,她也會背著書包去學校上課。
我在交作業(yè)本去辦公室的時候,偶爾能撞到她站在門口結結巴巴地背“鵝,鵝,鵝,曲,曲項向天歌!
一個學期過去了,她還是卡在這一句,第二個學期我就沒見她站在門口背書了。
小學畢業(yè)后,我和父母一起搬到了鎮(zhèn)上生活。
我考上大學的那個夏天,父母帶著我回到家鄉(xiāng)祭祖。
我拖著被雜草刺癢的身體從小路回來時,正看到她坐在大門口和她奶奶串著珠花,她手指靈活,一拿一串,不出十秒便能完成一串漂亮的珠花。
這玩意兒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在我們這一塊地方特別風靡,幾乎家家戶戶的婦人家都去鎮(zhèn)上拉了貨回來做。
我那時每天晚上吃完飯在村里散步,一溜走過去,全是在門口串珠花的。
不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慢慢沒什么人做了,因為這活雖然算不上是什么精細活,但也特別費精神費眼費手。
要配好珠花和珠子,不能搞錯順序,不能搞錯花樣,要不然就白串了。
最主要的是,工價還低,一串才5分錢(現(xiàn)在漲到了一毛錢)干起來實在是太不值當了。
桂花奶奶生活過得可太精了,金烏下山,村里人家陸陸續(xù)續(xù)都點上了燈,唯有她家是暗漆漆的,好像村子在她這缺了口。
她們借著隔壁人家從門里泄出的燈光串著一串又一串珠花。
這時她已經(jīng)17歲了。
聽說她初一剛讀了兩個月就輟學了,因為她在學校發(fā)瘋了,她撕了同學的書還撓花了別人的臉。
學生家長聯(lián)合投訴到了校長那,說會發(fā)瘋的傻子不能和他們的孩子在同一個班,會危及到孩子的人身安全。
自此,她再沒去過學校。
后來,她在家也發(fā)了一次瘋,大喊大叫,把大門摔得砰砰響,連村口正在耕田的水牛都被嚇得厥翻了犁。
她爸爸回來了一趟,把她送進了市里的精神病院。
晚飯后,我坐在許久不曾會面的床上檢查著身體,山上的草木茂密又大多葉片鋒利,即使我穿了外套身上也被劃了不少傷口,又癢又痛,我將衣服放下,強忍著不去抓撓。
廳堂傳來說話聲,應該是有客人上門了。
“扣扣,扣扣!
我的房門被敲響,應該是父親叫我出去見見客人,畢竟我現(xiàn)在可是村里新考上的大學生。
但我其實很不情愿,我懶懶地趿拉著拖鞋去開門,卻看到個熟悉的人,我傍晚才見過她。
“你回來了,我來找你玩!彼芘d奮地對我說。
“呃,晚上好,你吃了嗎?”我有些怔愣,她居然來我家找我了,可我們一點兒也不熟,即使以前我還在村里的時候,我也沒和她說過幾句話,我將她迎進了房間,和她一起坐在窗下。
“你這次回來是不是就不走了?”她的眼睛很亮,直直地看著我。
“啊,要走的,明天就走了!
“好吧!
“你怎么想到來找我玩?”
“因為你從來沒叫我傻子,還給我糖吃!
哦,我想起了。
小學時代的某一天,我大概是在哪個朋友家玩耍后,抄近路從田埂回家。
那是春光明媚的一天,油菜花開滿了田間地頭,它們甚至比我人還要高。
我心情愉悅地在綠色的世界里穿梭,前面?zhèn)鱽韼茁曟倚驼f話聲,但等我走過去時,卻只看幾個男孩子飛速奔走的背影。
左邊的油菜花被壓倒了一小片,里面躺了個女孩子,她衣衫凌亂,正笑容甜蜜地看著我。
我把她從油菜花田里拽了起來,拍干凈了她身上的花瓣和泥土,又從口袋里拿出一顆大白兔奶糖給她,牽著她的手回到了村子。
我告訴了桂花奶奶我看到的事。
她用渾濁的眼睛盯著我,很嚴肅地對我說,“好孫女,你今天什么也沒看見,也不要去和別人亂說!
(四)
婚禮之后,我回到了城中,再也沒聽說過她的消息,她是個遠近聞名的瘋子,嫁了人后,也如許許多多個正常的婦女一樣消失在了人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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