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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永生不朽的愛
你三天前開始看那本小說,它太讓人著迷了,你上課時也老想著它,主要是想著小說里的女主,愛米莉婭。她有點兒像你,外表羞怯,帶點兒天真的嬌憨,面對真愛時卻勇敢而堅韌。她十八歲,和你同齡,生活在一個古老的年代,一個女性不需要上學(xué),但必須穿束腰的年代。
當(dāng)一種社會習(xí)俗成為默認(rèn)的審美規(guī)則后,身處其中的每個人都會不自覺地遵守它。愛米莉婭——這個貴族小姐也一樣。她吃得比小雞還要少,因此患上了貧血癥,與此同時,她白皙的皮膚愈發(fā)潔白,柔弱的腰肢愈發(fā)纖細(xì),淺藍(lán)色的瞳仁愈發(fā)淺淡,好似一片沉靜的湖泊,引人入迷。
年輕的公爵愛上了她,在一次化妝舞會上,舞會上人人都戴著面具,可以想見,他愛上她不是因為她的美貌,而是因為她的性情。天,那個年代總有這種浪漫的愛情!公爵,一位風(fēng)度翩翩的貴族紳士,愛上了美麗的貴族小姐,他們的愛情不可阻擋。然而,故事中總有然而。公爵支持的黨派失勢了,黨派原先預(yù)定的王位繼承人暴病身亡,繼承王位的是另一個。
公爵被褫奪爵位,沒收田產(chǎn),家眷和奴仆均被流放。
每一次,當(dāng)愛情開始遇到考驗,故事便變得充滿魔力,它開始施展最讓人著迷的魔法。正是這魔法讓你對它念念不忘。
公爵和愛米莉婭在花園中幽會,他們都知曉這一次是訣別。他們坐在花園涼亭下,夏末的微風(fēng)吹動遠(yuǎn)處的玫瑰花叢,發(fā)出細(xì)微的沙沙輕響,愛米莉婭的長裙摩挲著公爵的膝蓋,發(fā)出同樣的沙沙聲。
沒有了貴族頭銜的公爵依然驕傲地維持著昔日的風(fēng)度,緘默地筆直地坐著,愛米莉婭卻無法抑制那股絕望的激情,她撲到他臂彎間,先是失聲痛哭,隨后在聽到一點兒咳嗽聲響后,轉(zhuǎn)為壓抑的低聲嗚咽。公爵輕撫著她亞麻色的長卷發(fā)。他安撫她就像安撫一只小貓,他的表情在黯淡的月夜之下難以分辨。
“我會寫信給你!彼麄兎謩e時,愛米莉婭哽咽著說。
三天后,公爵死在流放的路上。
晚上回家后,你坐在書桌前做功課,臺燈的暖黃光暈投在紙面上,仿佛落在公爵臉上的黯淡月影。公爵真的死了嗎?再一次,你想起了那本小說,想起了悲傷的女主角,想起了命途多舛的男主角。你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拿出它,繼續(xù)閱讀。
公爵死后,奇怪的傳聞像蒼蠅般揮之不散,它們繞著王城,繞著愛米莉婭,嗡嗡嗡地飛舞著。有一次,廚娘神秘兮兮地塞給愛米莉婭一張揉成一團(tuán)的餐紙,上面是番茄醬一般的血跡,歪歪扭扭地寫著一個短語:“他還活著!”
又有一次,外出歸來的家庭教師談?wù)撝墙嫉漠惵,其中有兩則便是關(guān)于公爵的。
“城外的墓地里,發(fā)生了三十多起毀墓案,尸體全都不翼而飛,守墓人說他看到了公爵……”
“這是一起意外事故,一名少女被狼或或什么畜生給咬死了,有人說,在附近的林子里看到過公爵,他肩上就背負(fù)著那少女……”
可憐的愛米莉婭!勇敢的愛米莉婭!她站出來,大聲地斥責(zé)那家庭教師,那原本負(fù)責(zé)教導(dǎo)她遵守道德的人,為什么會把這好事者編造的謠言當(dāng)成傳奇,津津樂道地在餐桌上大談特談?尤其是,還當(dāng)著她的面?難道他不知道,她一直在等待著公爵的歸來?難道他不知道,這些日子以來,你的心是多么的焦灼,多么的悲傷,簡直像給整個兒搗毀了……
好像有一只手在揪著你的心臟,要將它揉成稀爛。
風(fēng)從半開著的窗戶吹進(jìn)來,款款撩撥著墨綠色的帷幕。帷幕下立著一張楓木書桌,書桌右側(cè)擺著樹枝形的黃銅鍍金燭臺,蠟燭的微光在黑暗里閃動不定。愛米莉婭坐在桌前拿拆信刀裁信紙。她穿著白色的細(xì)棉胚睡裙,沒有穿鞋襪,潔白的小腳踩在華貴的織錦地毯上——據(jù)說來自波斯古國,地毯上神秘的花紋紛繁交錯,宛如循環(huán)往復(fù)的迷宮。
信上說了什么?
愛米莉婭再次抬起臉時,你看到她蒼白消瘦的臉頰映在鏡中。
每一面鏡子都會映出人的臉。在鏡子里你看到一只潔白的小手捏著一張薄薄的信紙,信紙邊緣有黑色的花邊勾勒出的繁復(fù)花紋,哥特式花體字彼此勾連咬合,每個字母都是如此熟悉,如此清晰,你似乎懂得那意思,你明白那信的內(nèi)容——
“三天后,我會帶著我們的軍隊前來!
簡單的一行字,末尾落款是——“你最親愛的丈夫!
底下附著時間。信是三天前寄來的。
少女垂著眼,長久地沉默著,像在默默祈禱的圣女。潔白纖細(xì)的手指按在紙面上,干燥的紙頁摸起來有一種特別的觸感,那就像在摸某個人干枯的指甲。圓木在壁爐里嗶嗶啵啵地燃燒,你能聞到木頭燃燒時散發(fā)的香氣,那悠遠(yuǎn)的氣味縈繞在這昏暗的房間里,讓房間變得像是某個偏遠(yuǎn)教堂的禱告室。
風(fēng)吹動燭火,終于有一束火光不堪承受,熄滅了,接著又是一束。房間陷入古老的,深沉的黑暗里。在這昏昧中你模糊感覺自己在期待著什么。究竟在期待什么,你不明白。你對著鏡子哈了口氣,模糊曖昧的霧氣升起在鏡中,接著,緩緩的,緩緩的向你靠近。
“愛米莉婭!币宦暤统恋,喑啞的,嘆息般的呼喚。聲音太過性感,太過甜蜜,太過深情。你微微的戰(zhàn)栗起來,腳趾抓在波斯地毯上,感受到那溫暖的,毛茸茸的刺癢。信紙從手中滑落下去,鋒利的邊緣劃過你小腿的皮膚,你輕輕顫抖著,像一片樹葉,被風(fēng)吹得簌簌抖動。
你看著鏡子里向你走來的男人,他穿著神父或魔鬼般的墨黑長袍,兜帽垂下來遮住了他的眉眼,他的下巴蒼白冷硬,唇色殷紅如血,手指——
他抬起手,你看到那手的指甲干枯,宛如破舊委頓的落葉,彎曲如劊子手行刑的尖刀,他把手伸向你的肩膀,并再一次低聲輕喚你——
“我最親愛的!
他張口時,兩顆尖尖的,閃閃發(fā)亮的牙齒從內(nèi)探出。愛米莉婭看到了,你看到了。
愛米莉婭的臉上滿是淚水,淚水流過你的臉,流過愛米莉婭的嘴唇,一滴一滴落到你的手背上。這時你才看到了,看到了那本令人發(fā)狂的書,你或許曾經(jīng)貼身藏在袖子里,此時終于滑落出來。
黑色封皮上幾行染血的小字紅得像火,輕易灼傷了你的眼睛。
——那永生不朽的愛將已死之人喚醒,那永生不朽的愛需用生者的生命來交換,那永生不朽的愛是如此昂貴。
你看著鏡子里的那雙手,有些悵惘,有些哀傷。
會有那么一個時刻,當(dāng)公爵用這雙手撫摸少女時,一把更為尖利更為冷硬的彎刀會割傷她,令她,也令你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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