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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我叫阿楠,我家隔壁住了個書生。
書生年幼時,就喜歡安安靜靜地坐在門檻上,看著來往的阿伯阿婆不停地笑。
村里那些鬢發(fā)發(fā)白的阿伯們總是慈愛地看著他,說三歲看老,書生這么小就天天樂呵呵地不怕人,將來一定是個有出息的。
書生的父親是附近有名的獵戶,每次進山都能打滿滿一大筐的獵物,到鎮(zhèn)上賣了換成銀錢,再拎著幾只野兔野雞回家,讓書生一家家地給相熟的人家送去。
我家在書生家隔壁,隔三差五地就能收到書生送來的野兔。
我爹是里正,忙得腳不沾地,幾個哥哥身強體壯,早早就被爹娘打發(fā)去下田,每次書生來,大多都是我去迎的。
他可真愛笑,每次笑起來都臉頰鼓鼓、眉眼彎彎,兩個小酒窩很是醉人。
他高高舉起手里灰色毛發(fā)的野兔,越過頭頂,“阿楠妹妹,我爹讓我給你家送野兔!
我接過野兔,照著爹娘的囑咐將早已準(zhǔn)備好的回禮遞給他。
他瞪大了眼,連忙把雙手背在身后,撥浪鼓似的搖了搖頭,飛快地說了句“阿楠妹妹,我不要!本鸵涣餆焹旱嘏芰恕
不過,就算書生不要,東西我也是要送的。他跑了,那我就只能趁著隔壁阿婆看不見,放輕了步子將東西放在他家院中的石桌上。
有時我會不小心踩到地上的枯枝,僵在原地,全身汗毛都豎起來。
書生的祖母眼睛壞了,可耳朵卻很靈敏。
最開始我怕極了阿婆發(fā)現(xiàn)我,總是屏住呼吸跟個石頭一樣矗立在原地,就連風(fēng)吹起我的發(fā)絲,我都要在內(nèi)心倒吸一口涼氣。
后來,阿婆就知道是我來了,我也知道她知道是我來了。
她笑著問:“阿楠,是你嗎?”
我不說話,只是笑著看她。她問過之后,就不再說話了,靠在自己的竹椅里懶洋洋地曬太陽。
書生總喜歡坐在門檻上,我玩伴少,閑來無事便溜過去和他坐在一起。
我問:“書生,你怎么天天坐在這里啊?我坐了幾天,就連從你家門口經(jīng)過的螞蟻有幾只我都知道了,你還不膩嗎?”
書生偏頭看我,靦腆地笑笑,又露出他的酒窩來,慢吞吞地說,“我不膩。你看,今天經(jīng)過的是這只螞蟻,明天經(jīng)過的可能就是別的螞蟻。這只螞蟻兩手空空,四處打轉(zhuǎn),那只螞蟻卻可能托著小糖粒、小饃塊,阿楠,你說,為什么有的螞蟻一無所得,有的螞蟻滿載而歸?”
我轉(zhuǎn)轉(zhuǎn)眼珠,沉思起來,在書生神情越來越認(rèn)真時猛地一拍掌,霍然起身,“我知道了,因為——它們知道哪里有糖粒!”
書生被我嚇得一哆嗦,看出來我在開玩笑,竟也不惱,又抿嘴笑了起來,“阿楠,你說,我們怎么才能成為滿載而歸的螞蟻呢?”
我又坐下來,撐著下巴道,“我不知道,你的腦袋里,每天都在想這些嗎?”
書生并不回答,理理自己的衣袖,小心地從袖袋里取出一個牛皮袋,微微笑著遞給我。
我打開,香酥氣味鉆入鼻中,“哇,是桂花糕!”
我取出一塊,舉在身前對著太陽左看看右看看,書生的目光也跟著我的動作不斷移動。他的嗓音跟溫和,其至有點柔軟,“阿楠,你快吃,不然……”
我打了個旋,將桂花糕送進書生嘴里,看他憋紅了一張臉,笑道,“不然涼了就不好吃了?”
書生艱難地咽下桂花糕,嗓子很干,難受得眼睛里泛起水霧。我后悔捉弄他了,然而我沒有水給他喝。
等緩過來,他又開始笑了。
溫吞的、和氣的笑。
我卻惱了:“書生,你都不會生氣嗎?”
他頓了頓,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盛滿疑惑,“為什么要生氣?”
“你這樣很容易被人欺負(fù)的,”我煩躁地?fù)蠐项^,“算了,以后我護著你就是了。”
書生認(rèn)真思索了一會兒,不明所以
地“哦”了一聲。
“大家都叫你書生,我也跟著叫你書生,可我都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他撿起一根樹枝,在門口的黃土上一筆一劃地寫,“阿楠,我叫季禾!
我點點頭,滿臉輕松自信地看著他寫他的名字。
其實我根本就看不懂他在寫什么。
書生的父親進山打獵,得來的錢都攢起來供書生念書了,日子過得平平淡淡。
如果書生不念書,季阿伯一定能給家里建起青磚瓦房,成為十里八鄉(xiāng)的闊氣人家。
假如書生的生活一直這么平平淡淡,也是很幸福的。
可惜,夏草瘋長,季阿伯一日進山打獵時,追著獵物踩空后滾下山崖,沒救回來。
進山尋人的村民將季阿伯的尸體送回書生家的時候,書生呆呆地站在門口,看著血肉模糊的季阿伯淚流滿面。
他沒有哭出聲,只是靜靜地流淚。
他流著淚,到井邊打了一桶水搖搖晃晃地拎到季阿伯身邊,拿出沒用過的新帕子一點點地為季阿伯擦拭身體。
院內(nèi)氛圍壓抑,不時有人低哭出聲。眼盲的季阿婆感受到了不安的氣息,顏顫巍巍地問,“這是怎么了?”
“這是怎么了!
沒有人回答,她卻像是明白了什么,聽著水聲摸索著走向正在擰水的書生。
有人低聲議論:“書生可真無情,爹死了哭都不哭一聲,養(yǎng)條狗還會叫喚呢!
書生垂眸認(rèn)認(rèn)真真地擦拭,手上的動作很溫柔。
我聽到了,季阿婆離得近,耳朵又靈敏,一定也聽到了。
我只希望書生沒有聽到。
季阿婆加快了步子,險些摔倒,撲跪在書生身邊,摸到書生臉上溫?zé)嵊直鶝龅臏I,一向慈和的人罕見地發(fā)了火,“誰再敢說我孫子一句不是,誰就出去,我們家不歡迎你。”
那人尷尬地跺跺腳,摸摸鼻子灰頭土臉地溜了出去。
書生家里只剩下他和季阿婆了,一些聽到風(fēng)聲的遠(yuǎn)房親戚打定了主意要分了書生的家產(chǎn)。
季阿伯為書生攢了很多錢。
他們都是曾經(jīng)對著書生笑得慈愛的長輩,今天卻要化作強盜。
然而,當(dāng)他們氣勢洶洶地到了書生家門口的時候,我爹威風(fēng)凜凜地?fù)趿怂麄兊穆贰?br>
我爹做里正很公正,可水至清則無魚,他再公正,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也不能不給人留一分薄面。
書生的親戚們摩拳擦掌,估摸著在我爹的嚴(yán)密監(jiān)視下,雖然分不走全部的財產(chǎn),可多少也能分到點。
然而,他們沒想到的是,我爹這次居然毫不留情,以鐵血手腕保下了書生家的財產(chǎn),一個銅板都沒被分走。
我在一旁為我爹鼓掌,書生的親戚們滿臉兇狠地瞪著不會看人臉色的我。
書生捏著衣袖靜靜地站在門邊,看著一場鬧劇落幕,在夕陽西下時又坐在了門檻上,不知道在看什么。
我默默走過去,坐在旁邊。
很久沒有說過話的書生突然動了。
他從袖子里拿出一枚包著帕子的熱雞蛋,垂著眼睛輕柔地在我眼周揉按,問,“疼嗎?”
我推開他的手,接過雞蛋,磕在門檻上,剝出一個白白胖胖又彈彈的蛋,自顧自吃了一半,又分給他一半,“什么疼不疼的?我又沒磕著碰著,疼什么?快吃吧,再不吃季阿婆要擔(dān)心你了!
書生捧著半顆蛋,一雙清澈的眼睛平和地看著我,溫溫和和的,不帶任何攻擊力。
他的目光轉(zhuǎn)向我的膝蓋,很認(rèn)真地說,“阿楠,謝謝你。”
我惱羞成怒:“我讓你吃,你吞吞吐吐、扯三扯四的,不就是不想吃嗎?不想吃我吃!”
我作勢要去搶,書生笑了。日漸消瘦的他笑起來沒有以前好看,可我還是高興。
他抿嘴吃東西,臉頰鼓鼓的。
我輕聲說:“聽說你很久都沒有吃東西了.不能這樣,你不舒服了,季阿婆會難受的。你不要聽那些愛扯閑話的人說三道四,他們都不了解你。”
村里人都說,書生除了第一天知道季阿伯死了的時候落淚,以后再也沒有為季阿伯落過淚。他們說,季阿伯是白疼書生了。
可我知道,書生不會當(dāng)著眾人的面落淚,他只會躲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偷偷哭。我還知道,他甚至都不會哭出聲,因為他怕季阿婆聽到。
就像我知道,書生每天都坐在門檻上是在等季阿伯回家一樣。
但我不知道一個很悲傷的人要怎樣才能壓抑著自己無聲流淚,他該多艱難地克制著自己啊。
書生日漸消瘦,眼睛卻被襯得愈發(fā)大了。
我看到他這些日子里無神的眼睛慢慢轉(zhuǎn)動,看向了我,又靈澈起來,漾起了季阿伯出事前他總愛掛著的和善的笑意。
他不在意別人的看法。
書上說,人生在世,要“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父親走了,他要撐起這個家,要照顧好祖母。他對父親的心意,天地知,鬼神知,父親知,為他擦拭眼淚的祖母知,和他一起他坐在門檻上的阿楠知。
這就夠了。
別人的看法會變,他的情意不會變。
書生看向撐著腦袋坐在門檻上的我,低聲說,“阿楠,我真的很感謝你,謝謝你為我向你父親….…”
聽到他說話,我的膝蓋隱隱作痛,氣惱地從荷包里拿出一顆蜜棗堵住他的嘴,“我爹就我這么一個女兒,他舍得罰我嗎?”
跪了半個時辰我就看到我爹在門口鬼鬼祟祟地張望我了,我娘順勢就拉了我起來,我爹還急著伸手來扶呢。
不過跪在我家祖宗的牌位前跪得久了確實挺不舒服的,又黑又冷,我沒忍住落了兩滴淚。
只有兩滴而已。
季阿伯出事的時候,書生才十二歲,不過比我大上兩歲。
書生家的錢財,供書生讀書再維持家用,其實是不太夠用的。
我爹說,照著季阿伯還在時的用法,只夠書生和季阿婆生活兩年的。
可書生卻用著這些錢生活了五年,我爹都大吃一驚。
他身上的衣服越來越破,縫縫補補、五顏六色的,襯得他都不如小時候穿著新衣四處送野兔野雞時好看了。
可他的笑仍然掛在臉上,和善、真誠,通身氣質(zhì)越發(fā)平和。
苦難沒有擊垮他,反而讓他更加沉淀。他吸引人目光的地方不再是美衣華服,而是一種我說不上來的東西。我覺得無論他身著錦衣還是衣著破敗,無論他的眼睛明亮與否,皮膚白皙亦或枯黃暗沉,甚至當(dāng)他不再笑時都不能將這種特質(zhì)從他身上剝離。
書生過了童生試,又中了秀才,要去遠(yuǎn)方念書了。
他很擔(dān)心季阿婆。
聽說書生要放棄了。
我擋在書生家門口,自信滿滿地說,“書生,盡管念書去吧,阿婆我和我娘會幫你照顧的!
我爹娘心善,鄰里鄰居的,也同情書生,不想讓他被埋沒。
書生笑了:“阿楠,別鬧!
我生氣了:“我沒有鬧。我說了要護著你,就不會讓你受委屈的。”
書生微笑著看我,眸光很柔和,“阿楠,我不是處處都需要你保護的,我也沒有受委屈。”
我皺眉:“胡說,別人欺負(fù)了你,你連自己被人欺負(fù)了都反應(yīng)不過來呢!
書生扯扯我的衣袖,眉眼間透著得意,“阿楠,我不去遠(yuǎn)方念書,我就在家里念,怎么會有人欺負(fù)我呢?”
“不行,沒有先生教,你怎么學(xué)得過人家呢?”
書生很無奈:“不用擔(dān)心,我可以做到的!
我還在生悶氣,書生溫和的嗓音飄來,我抬頭看他。
“阿楠,你看這是什么?”
他變戲法一樣從他那縫縫補補但透著皂角清香的袖中取出一個牛皮袋。
我接過來,還是溫?zé)岬摹?br>
是桂花糕。
我突然就不想再勸說書生了。
我拿出一塊桂花糕,掰碎了小口小口地吃,眼中開始泛酸。
眼角余光瞥見書生手攥了又松,抬起又放下,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樣。
他拿出一塊干凈的沒有縫補過的棉布,揭開棉布取出里面包裹著的很新很柔軟的帕子,捏著帕子底部小心翼翼地用朝上的帕角拭去我的淚,對我解釋,“這帕子……我沒用過。”
我咽下口中的桂花糕,破涕為笑,“你真傻,隨身帶著一塊自己不用的帕子!
書生微微笑著,并不言語,耳尖悄悄紅了。
馬上就是冬天了。
北方的冬天總是干冷干冷的,從前季阿伯在時,書生家總是暖烘烘的。季阿伯不在了,書生又要念書,又要照顧季阿婆,分不出太多的心神去山上撿柴。
我愛進山逛,總是給書生帶一些柴禾。書生卻不用,只是將那些柴禾都送回我家。
漸漸地,我也就不再給書生送柴,也不再進山。
我?guī)讉哥哥都成家立業(yè)了,仍然和我爹娘住在一起。他們踏實能干,嫂嫂們也對我很好,我們家日子過得還不錯,建起了小閣樓。
我就住在小閣樓上,透過窗子一抬頭就能看到書生。
他起得很早,天微微亮就會坐在院中看書。雖然冷,可總比屋里亮堂,有時候晚上月色明亮地足以讓人看清書上的字時,他也會就著月色再看一會兒。若是夜色漆黑濃稠,他便點上一小堆火,借著火光看書。
季阿婆的火炕永遠(yuǎn)都是暖的,書生的永遠(yuǎn)都是冷的。
我去了書生院中,冷得忍不住搓手跺腳。
書生原本安定地坐在石桌旁看書,看到我來了,歡歡喜喜地放下書,站起來要去為我生火。
“阿楠,你等等……”
他話沒說完,我拉住了他,塞給他一個湯婆子。
書生的手腫腫的,不像夏日那般修長。像是一塊冰,還有許多皸裂。
白皙的臉也凍得紅彤形,臉上生了瘡。
書生貪戀湯婆子的溫暖,可他沒有猶豫,又要將湯婆子還給我。
臉上的瘡讓他笑起來不太舒服:“阿楠,我不冷。你快拿上,別凍著了。”
我粗生粗氣地說:“書生,你不要,我就再也不來你家了!”
書生無奈地抱上湯婆子,我從他亂顫的眼睫看出,他賊心不死。
有時候,我真覺得我是個惡霸,書生是個被惡霸欺負(fù)的弱女子。
我怎么會是惡霸呢?我頂多……我頂多……
我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皺緊眉頭,想不出為自己找補的話來。
我想了想還有什么可說的:“書生,來年春天,我就要及笄了!
書生愣了愣,載滿笑的眉眼一滯,安靜下來不再說話。
我瞪他:“及笄是好事,你難過什么?”
書生垂眸捏著衣角,再抬頭還是笑著,“阿楠,恭喜你!
我眼圈紅了,隨手抹了兩下眼,轉(zhuǎn)身跑出去,“我不理你了,我以后再也不找你了!”
雪說下就下,我跑到房間里,賭氣放下窗子,發(fā)誓再也不看書生。
雪下了好久,還在撲簌簌地下。哥哥嫂嫂們帶著侄兒堆雪人,在樓下喚我,“阿楠,出來玩啊!”
我推開窗子,雪模糊了我的視線,我只能憑著感覺判斷出來誰是誰。
“我不玩!
我高聲回著哥哥嫂嫂,不經(jīng)意間瞥到書生院里也有一個雪人。
好啊,我都生氣了,他還有心思玩。
我氣鼓鼓地準(zhǔn)備放下窗子,卻發(fā)現(xiàn)這雪人好生奇怪,是坐在石桌旁的,比尋常人堆得要高,也要更瘦,不好看。
是書生!
我吃了一驚,慌慌忙忙跑了下去,穿過訝異的哥哥嫂嫂,進了書生院子,兩手扒拉著書生身上的雪,雪卻抖不完,我身上也沾了好多。
書生的聲音依舊很溫和,只是被雪凍得有些涼,“阿楠,你別動!
他站起來晃了晃,抖落一身雪,冷得一哆嗦,看得我撲哧笑了出來。
書生看著我笑,也想笑,把我拉到屋檐下,飛快地生了一堆火,將火盆推給我。
“你想燒死我啊?”
我把火盆推到中間,催促他去換衣服。
書生衣服換了好久,我往火盆里加了一次柴才出來。
他還是笑著,清澈的眼睛里映著躍動的火舌,也映著我紅潤的臉龐。
書生在笑,可我還是沒有錯過他深深藏在眉眼里的悲傷難過。
“你怎么了?”我問。
書生抿嘴搖搖頭,沉默地為火盆加柴,好一會兒,他才抬頭,一錯不錯地盯著我瞧,嗓音很柔很柔,帶著猶豫,“阿楠,你以后……不要來找我了!
我真的生氣了。
他可真是個榆木疙瘩。
我負(fù)氣出走,書生一直看著我,直到我消失不見。
他低頭苦笑,笑著笑著落下淚來,淚珠落進火盆里滋滋地響了幾聲就消失不見。
書生摩挲著自己的衣袖。他站在衣柜前,翻出自己所有的衣服,卻找不到一件沒有縫補過的、看得過眼的衣服。
阿楠要及笄、要嫁人,她那么好,值得一個能給她帶來幸福的人。
而他,只是一個連在她面前穿得光鮮亮麗都做不到的窮書生。
書生太貧寒了。
秀才在鄉(xiāng)間本是很受歡迎的,可秀才還要念書,把女兒許給他,鄉(xiāng)鄰們不是怕書生向老丈人借錢趕考,就是怕女兒跟著書生為書生當(dāng)牛做馬地賺錢念書。
也有人兩個都不怕,找了媒人想給書生說親的,可書生都拒絕了。
漸漸地,媒人不再進出書生的院子。
來我家的媒人倒是很多,可我爹說,要再留我?guī)啄辍?br>
書生這兩年早出晚歸的,我已經(jīng)下定決心不再理他,自然也不關(guān)注他在做什么。
他中了舉,風(fēng)光無兩,媒人一個個樂呵呵地進了他的院子,卻都被他客客氣氣地送了出來。
他要進京趕考了。
我提著一個小包袱,猶豫再三,還是敲響了書生家的門。
他看到我很驚喜,像精力太多無處安放的山猴一樣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手腳都不太協(xié)調(diào)。
我把包袱放在桌上,冷聲道,“相識十多年,你要進京趕考,我也沒什么能送你的,就給你送些盤纏好了!
那是我偷偷換了我娘為我攢的嫁妝得來的銀子和我做繡活賺來的錢,我想,應(yīng)該是夠書生用到京城的。
有點少,我不知道這些錢把書生送到京城后,他還能不能再回來。
書生垂手愣在原地,目光四處游蕩,咬咬唇,最后輕聲說,“阿楠,閉上眼睛!
我閉上眼,感受到他動作輕柔地拔下我束發(fā)的木簪,在為我梳頭。
我想睜開眼,書生溫和的嗓音里帶了些祈求,“阿楠,只一會兒就好!
他的指尖在我發(fā)間穿梭,輕、柔、癢,還帶著一絲我說不上來的感覺。
很舒服。
我多希望他給我梳頭的時間能長些、再長些。
可很快,我睜開眼時,還是看到了書生含笑的眼。
“東西送到了,我也該走了!
書生點點頭。
我走到門口,回頭看了一眼。
書生悵然若失地呆愣在原地,看到我,又扯出溫和的笑。
我回了房,午間書生就走了。
晚上,娘進屋看我,忽然指著我說,“阿楠,你這頭上……哪里來的?”
我慌忙去找銅鏡看,只看到我頭上那根木簪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支溫潤光澤的玉簪。
我把它取下來,上面是一枝栩栩如生的小桂花,簪尾用清雋的字體刻著兩個小字:阿楠。
我伏在梳妝臺上啜泣起來,母親嘆氣,默默退了出去。
書生可真傻,這簪子分明夠他進京一個來回的。
他給了我,要是考不上,他可怎么回來啊。
別指望我?guī)退疹櫦景⑵拧?br>
時光匆匆,很久都沒有書生的消息了。
這天,我扶著季阿婆去躺椅里曬太陽,門外突然有噠噠的馬蹄聲,圍著村子轉(zhuǎn)了三圈,吸引了全村人的目光,引著人到了書生家門口,放鞭唱和喜氣洋洋。
他們說,書生中進士了。
是今年進士里最年輕俊俏的一個,陛下欽點的探花郎。
可我沒有看到書生的影子,我還是擔(dān)心。
報信的人又說,書生被朝中大人榜下捉婿,不會再回來了,安定下來就會接季阿婆上京城。
我愣了愣,季阿婆溫暖粗糙的手覆在我手上,安撫地摸了模,“阿楠,你要相信他!
我信,他還會再回來的。
可我等了三個月,他還是沒有回來。
季阿婆已經(jīng)不再需要我的照顧了。書生是進士,多的是人想照顧季阿婆好在書生面前刷臉。
我也該定親了。
爹娘給我相看了一戶人家,是附近一個很上進的青年,自小跟著師父學(xué)醫(yī),名叫宋脈。
我見過他,生得沒有書生好看,見到我會臉紅,會偷偷給我塞吃的玩的。
就像爹娘說的那樣,宋脈喜歡我。
我不反感宋脈,只是沒有那么喜歡。可我看著爹娘日漸蒼老的臉龐,還是想,我該嫁人了。
宋脈會對我很好。
我笑了笑,宋脈臉又紅了,他問,“我可以牽你的手嗎?”
我點點頭,宋脈小心地牽起我的手,臉上笑意不止。
我們都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就在媒人帶著宋脈來提親這天,門外又響起噠噠的馬蹄聲,一個衣著華貴的青年匆匆忙忙跑進我家待客的堂屋。
他穿著一身精細(xì)白衣,皮膚白皙,墨發(fā)高來,腰間墜著一塊玉,雖是匆忙而來,眉眼間卻依舊沁著笑,溫溫柔柔地看著我。
是書生。
書生看著堂內(nèi)的媒人和宋脈,又看看我,愣了愣,居然在眾人面前落下淚來。
我也落淚。
宋脈本想為我拭淚,可手抬起又放下,最后擦了擦眼角,領(lǐng)著媒人對我爹娘說,“晚輩先走了。”
他看看我,說,“阿楠,你要幸福!
宋脈和媒人走了。
爹娘坐在堂上,看看書生又看看我,相視一笑。
書生跪下來,抹抹淚朗聲道,“岳父岳母,小婿想求娶阿楠!
我紅了臉,爹娘笑著說,“岳父岳母都叫上了,我們還能不同意嗎?”
大婚當(dāng)晚,書生揭下我的紅蓋頭,看著我在燭火下的臉龐,眼里笑意更盛,眸光越發(fā)溫柔。
我問他:“你怎么有錢給我買簪子的?”
他說:“我學(xué)會了打獵。”
季阿伯死后,季阿婆就不再允許書生學(xué)打獵了,他只能瞞著季阿婆偷偷學(xué)。
我撈起他的手。這雙手上有凍瘡留下的痕跡,也有寫字磨下的薄繭,還有獵箭留下的道道細(xì)疤。
這雙手執(zhí)筆,射箭,騎馬,也曾溫柔地為我綰發(fā),為我插上玉簪。
他嗓音溫溫和和:“阿楠,不疼的,都過去了。”
我又問:“不是說你被榜下捉婿了嗎?你回來……那位大人會在你仕途上為難你嗎?”
書生微笑,盯著我瞧,“我自請外放,那位大人再過幾年就要致仕了,會忘了我的。而且,只要能跟你和阿婆在一起,我不在意能做多大的官!
我酸溜溜的:“那位小姐,應(yīng)該很美吧?”
書生回想起來,滿臉回憶,“唔……是啊,可美了,還知書達禮、溫柔似水呢!
我掐了下他的腰,他又疼又癢,端正姿態(tài),認(rèn)真地看著我,“阿楠,我喜歡的不是外貌,也不是溫柔小意能讓我愉快的性格。我和那位小姐一直都恪守禮教,面都沒見過幾次。我喜歡的是你,無論你對我來說,是貧窮還是富有,美麗還是丑陋,粗魯還是溫柔!
就像他對阿楠一樣。
他瞥向我,目光柔和,“當(dāng)然,你不溫柔,也不粗魯。”
他修長的手指拈起一撮黑發(fā),又拈起我的,很仔細(xì)地一點點編在一起,眼角眉梢滿是笑意,“阿楠,既結(jié)發(fā),共白頭。”
我也笑了,握住他的手,“既結(jié)發(fā),共白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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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孟子》
阿楠好像張飛,哈哈哈,可愛的飛飛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