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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死神同人;

cp:葛力姆喬x露琪亞x一護(hù)

首發(fā)葛露吧

三國背景,戰(zhàn)爭,悲情向

清明雨上,逝去的不只有生命和時間

還有錯過的愛情
內(nèi)容標(biāo)簽: 死神 江湖 少年漫 悲劇
 
主角 視角
朽木露琪亞
葛力姆喬

其它:黑崎一護(hù)

一句話簡介:bleach同人 葛露 古風(fēng)三國 悲情

立意:

  總點(diǎn)擊數(shù): 3000   總書評數(shù):0 當(dāng)前被收藏數(shù):6 文章積分:174,157
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類型: 衍生-言情-古色古香-東方衍生
  • 作品視角: 女主
  • 所屬系列: [動漫同人]
    之 死神
  • 文章進(jìn)度:完結(jié)
  • 全文字?jǐn)?shù):42016字
  • 版權(quán)轉(zhuǎn)化: 尚未出版(聯(lián)系出版
  • 簽約狀態(tài): 未簽約
  • 作品榮譽(yù): 尚無任何作品簡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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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雨上 cp:葛露

作者:柳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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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 章



      三月四月的桃花雨像纏纏綿綿的五言絕句,一路清麗哀婉的節(jié)奏絞得人心疼。

      【清明雨上】

      雨打在古舊發(fā)黑的欄桿上,沿著木質(zhì)的裂紋不察痕跡地浸潤下去。幾近懸空的亭子外是巫山蒼茫無垠的浩瀚云海。云海之外隱約浮現(xiàn)幾個深黑色斑駁的小點(diǎn),那即是神女峰下起伏連綿的千里山脈。

      清明時節(jié),料峭春寒。

      桃花混含著墓塚的味道,悠久得像山里千百年來傳唱的古歌。

      “看什么呢露琪亞?”腦后綰髻的女孩打著輕巧的紙傘立于茫茫的霧中。

      “看云!庇窒蚯耙徊阶,半個身子沐浴在瀟瀟霏雨中。

      “進(jìn)來些看吧,都淋濕了。”

      露琪亞沒聽見一般,閉上眼睛沉浸在鋪滿山風(fēng)古木藤草桃花的氤氳水汽里。一呼一吸都是蒼山的氣息。仰起臉,雨就帶著冰涼的觸感撫摸上雙頰,一絲絲雨宛如一雙雙疏離又溫柔的手,涼涼升起一抹惆悵。

      她雙手緊緊抓著濕漉漉的欄桿,十指的指節(jié)微微泛青。

      “唉,真拿你沒辦法。當(dāng)心不要著了風(fēng)寒……”

      綰髻的女孩走進(jìn)亭子合上傘。傘上不經(jīng)意地沾著一路上不知是哪里飄落的桃花瓣。

      “那個,你……不要緊吧……”

      “嗯!

      “不過……畢竟經(jīng)過了這么多事情,你……”女孩猶豫著,似乎在腦海中搜索恰當(dāng)?shù)皿w的言辭。

      露琪亞聞言回轉(zhuǎn)過頭來,沾濕了云霧天水的面龐,山澗一樣幽幽清澈的雙眼。

      干干脆脆的聲音,被滴滴答答的雨聲環(huán)繞。

      “沒事,不用擔(dān)心。”

      “……但是……”

      “沒事,我真的沒事。一切都過去了,大家都不用擔(dān)心!币凰δ樕系乃,笑得比云開霧散更釋然。

      “……那就好,你沒事就好。你……多保重。”女孩見之,也輕輕扯出一個笑容。

      打傘的女孩又撐起傘,消失在云霧彌漫的青石鎖道上。

      世界安靜得又只剩四月的雨聲和寂寥的心跳。

      露琪亞回過頭去專心致志地看云,看翻滾的云和飄移的霧織成壯闊的水墨畫卷。

      一切都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像一場夢呢。

      生生死死,過往云煙。人的一生渺小短暫,何苦要如此執(zhí)著。

      只是……

      露琪亞的指尖畫過斑駁粗糙的欄桿,雨水的寒氣從指尖開始蔓延。

      只是,如果有一天我死了,真想葬在這飄渺于天地間的云海之中。

      夢里不知身是客。原本就是說給庸人聽的。

      三年前。

      三年前三月三的巫山是一如既往的桃花織錦蜂蝶成群,三峽水逝浮云翩躚。

      然而天下早已亂。

      窗臺上擱著打開的樟木小箱,瓶瓶罐罐的藥水藥粉胡亂地塞著。

      迷蒙的陽光透過老木窗格子,懶散地俯視屋里著同樣亂成一團(tuán)的地板家具。

      “我的書呢?就是那本像草紙一樣的,里面插著我的銀票啊!

      只得閃到門邊的小桃無奈地看著在房內(nèi)慌亂地找東找西的室友,探索性的發(fā)問:“枕頭底下有沒有?”

      “沒有,找過了,沒有!

      “抽屜里呢?”

      “……”

      “那……大概會在別的什么地方……是嗎?”

      “……”

      看著露琪亞低氣壓狀態(tài)的后背,小桃緊張地捏著裙子。

      “只有一種可能了。”露琪亞啪一聲踢開了門邊的椅子。

      “別這樣,冷靜點(diǎn)呀……”小桃的臉急的沾染了桃花的顏色,但是話還是沒能說完。

      “混賬一護(hù)——”

      沖出去的人一路飆下石板路,一把抓起某個正在房前悠揚(yáng)地擦刀的人的衣襟,開始了同往常一樣不可開交的較量。

      “唉,還是老樣子……”

      小桃從她們的木屋門口向山下望去,這一個小莊坐落在蜀地特有的云霧里,安寧得怡然自樂淳樸天真一派和睦世外桃源。再遠(yuǎn)處是數(shù)不清的蟒山,襯著這世人的渺小。

      群山在晨曦里收斂了豪放,只顯露出女神般甜美的溫柔。

      看不見戰(zhàn)亂的硝煙。

      看不見,可不可以當(dāng)它就不存在呢?

      “真是的,我在想什么啊!

      小桃收回放遠(yuǎn)的目光,眼下不遠(yuǎn)處二人已經(jīng)開始抄刀子了。

      她嘆了一口氣開始思索兩人如果真的開打了要不要去叫人來勸架。

      很多事情不是看上去是什么樣就是什么樣。

      就像戰(zhàn)爭。

      就像這看似普普通通除了偏僻簡陋沒甚特別的小山莊。出出入入頗為頻繁,不像莊稼人。

      有些時候,山地里懶洋洋曬太陽吃青草的老羊會用渾濁的眼睛莫名其妙地凝視那些人手里或者背上冷冷的金屬色寒光。

      然后這種食草動物傻傻的大腦中就會涌動出一種莫名其妙的激動和恐懼。

      蜀國,群山,巫山。

      一切只是一個縮影,就像一個人的一生。

      露琪亞深知自己不屬于所謂的戰(zhàn)場。

      神女峰蝶冢的多數(shù)女子們都同們樣從不認(rèn)為自己可以不問緣由奪人性命。

      蝶冢,雖然小道消息風(fēng)言風(fēng)語傳的離譜,不過基本上統(tǒng)一的地方就在于它最初是作為一個力圖懸壺濟(jì)世的醫(yī)館而創(chuàng)始的。

      然而還有許多傳言不曾涉及的東西,比方說,曾經(jīng)的創(chuàng)始人緋真夫人到現(xiàn)在的蝶冢之主卯之花,都是那樣溫和恬靜醫(yī)術(shù)高明菩薩般的女子。笑起來都像神女峰上溫暖和煦的朝陽。

      但是有些事情總是一開始的時候簡單,而后愈變愈復(fù)雜。

      一個由只精習(xí)醫(yī)術(shù)的人松散結(jié)成的組織,在險惡的亂世,就如同一只脆弱的蝴蝶飛行于滿是蛛網(wǎng)的黑暗森林。美好的初衷換不來圓滿的結(jié)果,天真的夢想總被無情的現(xiàn)實(shí)打破。蝴蝶死去的翅膀被淋溶進(jìn)地下的血淚所浸透,侵蝕。

      所以與想象中所謂國家興旺匹夫有責(zé)不同,大家只是各懷各的目的各抱各的理想,跟隨蜀地的兵士們走過金戈鐵馬亂古陌荒川。

      三年前露琪亞記得,從神女峰到蜀軍大營,采藥捻針的手以為自己可以為天下大局貢出微薄綿力,可以救世間蒼生于傷痛疾疫之中。

      就是那一年的桃花,開遍錦繡。

      在狼煙里。

      》》》未完

      軍醫(yī)的帳子房子屋子,總是彌漫著鐵銹和血壓抑的味道。

      不那只是你心理作用,是錯覺。

      被人尊稱為大人,據(jù)傳作戰(zhàn)得力勇冠三軍的一護(hù)將軍,的確很猛很厲害,年紀(jì)輕輕就已任偏將軍一職。不過也經(jīng)常受傷。

      “只是‘經(jīng)!瘑?”露琪亞在油燈細(xì)小的火焰上翻來覆去地烤著一把尖尖的剔骨刀,順便很是欣賞地瞥一瞥一旁臉色愈來愈沉重的某人。

      “你到底,是要治傷還是要上刑?”正襟危坐,背挺得筆直。豆大的汗順著臉頰分明的棱角緩慢下移。

      露琪亞覺得好笑,銀質(zhì)如一尾魚的小刀懸在傷臂上方。刀傷,五寸長半寸深。紅腫發(fā)黑,邊緣嚴(yán)重感染。拖了很久吧。

      刀光一閃一閃,如頑皮的眸子。

      一護(hù)倒抽一口涼氣,認(rèn)命地閉上眼睛。

      “戰(zhàn)場上挨刀挨箭沒見你哼一聲,看到大夫了,英雄就變狗熊了?”

      “少廢話,要下手就快!痹捠怯苍挘犊ぐ阂曀廊鐨w,眼睛卻還死死地閉著。

      多少人寧可疼死也不愿意求醫(yī),寧可病死也不愿意上藥。

      人就是這樣又頑強(qiáng)又怯懦。

      “準(zhǔn)備好……”聲音刻意壓低,嘴角卻止不住的上揚(yáng)。眼下飛揚(yáng)跋扈不可一世的“將軍”正如書塾里等著先生的高高舉起的戒尺落在手心上的小書童一般戰(zhàn)戰(zhàn)兢兢誠惶誠恐,這可真是難得一見的奇觀。

      半晌沒有動靜,姣好的陽光透過窗把桌上油燈的些許微小火焰照的透明。很多很多細(xì)小的灰塵在陽光束里翻飛,舞動出復(fù)雜精巧又混沌無常的軌跡。那束白亮的光把少年將軍臉上的汗珠照射得亮晶晶的,勾勒出分明的側(cè)臉,折射出斑斕的五彩。

      唉,畢竟不忍心,耍人也是要有限度的。

      露琪亞“!钡囊宦暟牙w細(xì)的小刀放在桌上,轉(zhuǎn)身取來煮開過的涼水,用紗布沾著開始清潔創(chuàng)口。

      一護(hù)后知后覺地緩緩睜開眼睛,低頭看著露琪亞,英氣的眉毛擰到一塊。

      “切完了?這么快?怎么一點(diǎn)也不疼!

      露琪亞抬臉默然看了他一會兒,然后幽幽地開口:“又沒爛,切什么腐肉?”

      一護(hù)瞪大了眼睛,有半會兒說不出話。而后一拍桌子跳起來:“你敢耍我?”

      露琪亞低頭不語神情像極了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沉默片刻后她用山泉般清澈夾帶哀傷的語調(diào)小聲說對不起。

      然后把手畔一瓷罐藥粉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傾灑到一護(hù)的傷口之上,飛速以紗布包纏好,打上層層疊疊牢靠又復(fù)雜的結(jié)。動作行云流水瀟灑動人。瓷罐上用娟秀的朱筆寫著,極品金創(chuàng)。

      完成后她倚坐到一旁的椅子上,目送將軍以沖鋒陷陣的氣勢大吼著奪門而出,一邊用好的那只手徒勞地撕扯著繃帶。

      雖然后來將軍的手還是好了,但他揚(yáng)言不會放過某人。

      后來這個梁子就這么結(jié)下了。

      再后來,以至于讓全營的人們都見識了所謂的不共戴天水深火熱深明大義有我沒他(她)大概就是怎樣的一番光景。

      三年前,大家都那么天真單純,以為手里握著一個國家的光榮與夢想。那的確是天下最鋒利最堅(jiān)韌的劍,比龍淵泰阿魚腸這些傳說中的名劍更勝,二指寬的劍身上有一串一串流動的光斑,恍若東海深處的鮫珠。

      擁有這把劍,那就是驕傲。

      戰(zhàn)事仍在繼續(xù),戰(zhàn)局愈加嚴(yán)峻。忠孝節(jié)義,前赴后繼勇往直前。

      但是露琪亞開始被夢魘所纏繞。

      如果我是一個能因暈血而昏倒的女人就好了,露琪亞心想。

      斷掉的肢體模糊的血肉裂開的傷口死去的眼睛。濃重令人作嘔的氣味。殘劍斷戟插在肉里。面前是混亂的人影奔來走去,有人叫喊著什么,風(fēng)聲里什么也聽不清;腳邊是躺著的一具具身軀,活著,卻和已經(jīng)死了沒什么兩樣。

      她雙手緊緊貼在身側(cè),不知道該抓住什么。

      幾個時辰前開始攻城。戰(zhàn)役不過剛剛開始。傷兵,運(yùn)回來的在她們這里,沒運(yùn)回來的散堆在城下。

      別抖,露琪亞對自己說,別抖你這該死的手。

      她俯下身來,抓起一把草木灰,要往一個兵卒的傷口上撒。那人大叫著揮舞雙臂擋開她。

      “你必須止血!

      她以為在大聲的叫喊,但自己都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衣服被黑紅的血液浸透,少年兵卒的臉色像鬼。露琪亞只知道他失了很多血要死了,因?yàn)樗揪筒桓易屑?xì)驗(yàn)看他的傷口。

      你慌了,你慌了,你慌了。你不能慌,你慌了他們就得死。她覺得全身的血在嘩啦啦地倒流,胸口緊緊的發(fā)疼。

      遠(yuǎn)方戰(zhàn)鼓一聲一聲恒定有力的節(jié)奏穿透呼嘯的風(fēng)聲和雜亂的人聲交織成的阻礙而來。一聲又一聲,不慌張不急促,不凝固不終結(jié),那沉重的律動好似太古時期巨人心臟。

      肅殺的冷風(fēng)卷起威武的戰(zhàn)旗,旗幟呼呼的聲音和燃燒的火很像。軍營里其實(shí)并沒有多少人,更多人在想象中很遠(yuǎn)事實(shí)上并不遠(yuǎn)的地方,戰(zhàn)斗拼殺。

      操吾戈兮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敵若云,矢交墜兮士爭先。

      露琪亞的手掌觸摸到略帶粘性的血液,黑紅色順著她的掌紋縱橫。

      凌余陣兮躐余行,左驂殪兮右刃傷。
      霾兩輪兮縶四馬,援玉枹兮擊鳴鼓。

      “求你了,不要亂動。”傷兵的慘叫似一把巨錘,打擊得她的視野一片晃蕩。

      “你……這樣下去會死的,還想不想回家?”不行,血根本止不住。

      天時懟兮威靈怒,嚴(yán)殺盡兮棄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yuǎn)。

      “來個人幫幫我,幫我按住他。那邊的,快過來幫忙啊。”少年的手死死拽住露琪亞的胳膊,冰涼得像金屬。

      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
      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qiáng)兮不可凌。

      “幫幫我,這個人要死了……”撐不住了,真的撐不住。

      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

      “幫幫我……”

      那個年輕的小兵沒有再掙扎,漸漸安靜下來。當(dāng)然,他也沒有那個力氣了。血從傷口那個源頭一直流一直流,爬過盔甲漫過擔(dān)架,像一條無聲的小溪把他浮在當(dāng)中。

      他無力地抬起沾滿了自己血的手,抖抖索索指向露琪亞的臉頰。

      最后一句話,平靜得蒼涼。耗盡了他最后的力氣。

      他說:“我都不哭,你哭什么!

      戰(zhàn)旗悲哀地飄起來。

      》》》未完

      月光如水。不是一瀉千里星河萬丈的水,而似一片沉靜的湖,所有的波紋擾動化為無形,把天地之間的一切包攬進(jìn)去。透明的水,洗滌人世數(shù)不清的塵埃。蒼山就在透明的水里安然地睡去。

      露琪亞坐在青石板臺階之上,周圍茂密的植物伸著悉悉索索的枝葉投下斑斑駁駁的黑影,像無數(shù)只柔軟敏感的觸手將她籠抱。鼻息里是無比熟悉的氣息,仿佛來自母親的軀體。古樹青藤散發(fā)出沉淀著歷史和生命的氣味,多少歲月的孢子,混合著冷而凝固的空氣飄入她的體內(nèi)。

      黑黝黝的山體的陰影占據(jù)了視線所及范圍的兩側(cè)和底盤。山的顏色很暗,比天色還要稍暗,卻并不壓抑,沉沉穩(wěn)穩(wěn)的,如硯底最厚最厚的墨,給人堅(jiān)實(shí)的安全感。好似他們就在無盡的時光里守護(hù)你,沉穩(wěn)了千萬年靜默了千萬年陪伴了千萬年等待了千萬年。

      露琪亞至愛這樣的夜色,讓人清醒又流連。

      長久以來,每次從冗長紊亂的夢里掙扎著睜開眼睛,窗外都是像這一樣的寂靜空曠的夜。在等她。

      月被云所掩映,眼前是一片舒適的黑色,什么也看不見,卻可以看到很遠(yuǎn)。露琪亞雙手環(huán)臂,自己的手很涼,還潮潮地生著冷汗。第一次目睹一個生命從有到無的過程,那種驚心動魄就永遠(yuǎn)寫在了夢魘的深處。此類感覺,就似大冬天里一桶冷水從頭澆下,血液瞬間凝固腦海一片空白,只剩下本能的顫抖劇烈無法停止。

      她本以為這么久了,自己早已習(xí)慣“逝者如斯”,也應(yīng)該早已淡忘最初時期這種不快的經(jīng)歷,然而事實(shí)并非如此。

      唯有看到天空,看到星星,看到群山,看到這一切空曠又永恒的事物把自己包圍起來,看很久很久,直到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了,心才能重新穩(wěn)定下來。

      世界越廣大,生命越渺小。

      轉(zhuǎn),瞬,即,逝。

      是不是這樣就可以不再斤斤計較所謂的滄海一粟彈指一揮?

      深深再吸一口氣。露琪亞托著腮閉上眼睛。聽,晚風(fēng)如此緩緩。

      夜色持續(xù)靜謐,好似不曾被打擾。在她身后不遠(yuǎn)處,那人蒼松一樣立在古樹婆娑的陰影里,如群山一般靜默地凝視。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輕輕搭在劍柄上。劍柄上系著一枚小小的偏將軍將印,在夜色里閃著迷離的幽光,宛如星光恒定久遠(yuǎn)。

      “哎,小桃。我們來這兒多久了?”

      “我要想一想,半年?快一年了吧!

      “這么久了?時光果然是最野的馬!闭f著比了個拉韁的姿勢。逗樂了小桃。

      半晌小桃低著頭不經(jīng)意的問:“啊,想家嗎?”

      “家?”

      “想回神女峰嗎?”

      露琪亞從干藥材堆里抬起頭來怔怔地看著小桃。

      “我,我開玩笑的!睌[擺手,綰髻的女孩說著偏轉(zhuǎn)了視線。

      晌午的日光潑灑著熱意,蒸得滿地的藥材散發(fā)出苦苦澀澀的清香。藥材的香味和新鮮植物的香味是不同的。藥材的味道更濃烈肆意,深厚綿長,回回轉(zhuǎn)轉(zhuǎn)起起伏伏;那是一種熱情的辛芳的氣味,帶著一絲絲神秘和玄奧。氣味揮散之處,濃郁嗆鼻?嗟萌寺錅I,辣得人想哭。

      新鮮植物是天然的,像自由自在的詩經(jīng);藥材是精制的;像千錘百煉的樂府。

      它們是歷史,它們是詩篇。

      可是,至于有這么美嗎?不過是植物的尸體而已,堆砌再多也無法抵御人生命的消失和身體的腐爛。

      露琪亞被自己突如其來的怪異想法駭了一下,一慌神的功夫,手中帶刺的枯枝就斜斜插進(jìn)拇指肚里。

      “哎呀,露琪亞。怎么這么不小心!

      紅色的血珠一顆一顆地冒出來,小桃連忙扯出自己的絲絹給露琪亞止血。濺落在雪白的絲絹上的血珠好似落在雪地上的艷艷桃花。

      “哈哈,還真好看。”

      “好看個鬼,你還有心思說好看!本U髻的女孩無不嗔怪。

      “你是心疼我還是心疼你的絲絹?”

      小桃瞪了瞪露琪亞,一吐舌頭:“當(dāng)然是絲絹。你的手以后自然長得好,這絲絹可是廢了。”

      包好了手,兩人繼續(xù)埋頭干活。不遠(yuǎn)處一隊(duì)隊(duì)士兵在白色的日頭里吆喝,推拉著運(yùn)送糧草的車。

      分營剛剛領(lǐng)到一批新補(bǔ)給,其中有大量的藥材。于是分營的軍醫(yī)們趁著天氣好把藥材拾掇拾掇收起來統(tǒng)一入庫。

      “露琪亞還因?yàn)檫@個負(fù)了傷!蓖砩匣亓朔,小桃又忍不住取笑起來。

      “是啊,多重的傷啊,一連三天我都下不了床。所以好心的小桃姑娘,我的活兒就全部拜托你了。”

      “你多嬌弱。窟@就想偷懶?”小桃指著露琪亞笑得直不起腰。

      “我不管,這事兒是你宣揚(yáng)的!

      小桃正想回?fù)簦瑏y菊從床位上轉(zhuǎn)過身來,先是慢慢掃視了一下兩人而后悠悠打了一個哈欠!昂昧,你們還要鬧多久。我可要睡了!必堃粯鱼紤刑疖浀穆曇簟

      于是互相瞅了瞅加瞪了瞪便沒有再開戰(zhàn),二人輕腳輕手地爬到床上,墜入勞累一天之后的安然夢里。

      露琪亞閉上眼睛之前再看了一眼小桃。女孩弓著身子躺著,水蔥一樣的手指交叉握在胸前,嘴角是一朵淺淺的笑。

      于是她也笑了。

      每個人的夢里,會有著怎樣不一樣的旎旖呢?

      露琪亞是在極其混亂的情況下睜開眼睛的。那時她還分不清自己是睡著還是醒著,抑或介于半夢半醒之間。嘈雜的人聲腳步聲叫喊聲嗡嗡直往頭皮里鉆,一片片灰黑的影子在眼前顛來晃去。露琪亞迷迷糊糊地覺得耳朵里面有什么東西一直在扎扎地響。

      那時她心里只有一個想法:吵老娘的清夢不管是誰或者是什么東西都拖出去砍了。

      少頃她意識到在耳邊一直扎扎響的是小桃高分貝的聲音,帶著驚慌和無措,還有一絲哭腔。

      “露琪亞醒醒,出事了,出大事了!

      “露琪亞,別睡了,真出大事了——”

      本能地覺醒,露琪亞一躍而起抓著小桃沉聲吼道:“是不是敵軍來襲營?”

      “醒醒……啊?你說什么?”

      “我說,是不是、敵軍、來襲營。”

      “不是……”

      “哦,那就沒事……”露琪亞放開小桃,眼神又開始渙散。

      “別睡!你聽我說,是走水,走水。補(bǔ)給,補(bǔ)給燒起來了——”

      露琪亞和小桃沖出門的時候,只看見一個個影子一邊急速奔走,一邊相告“走水了走水了”。有很多人拎著水桶奔跑著。水一潑一潑蕩出來,嘩啦嘩啦砸在地上。

      待到地上的水跡越來越多的時候,已經(jīng)能聞到濃烈的嗆鼻的煙味。露琪亞瞇起眼睛,借著微弱的光,看見糧車群里里外外騰冒著大堆大堆的白煙,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火光從沖天的煙塵中透出來。彌漫的煙如一大片一大片臟兮兮的云,把本該純凈的夜色涂抹得丑陋;鹦锹祜w舞,裹挾著沒燒盡的黑色灰屑回回旋旋。煙塵火星里,嗶嗶啵啵的燃燒聲一分一秒啃噬著如熱鍋上螞蟻的人們的心。

      阿房宮賦說,煙斜霧橫焚椒蘭也。

      眼前也是煙斜霧橫,但焚的不是椒蘭,而是價值雖不及椒蘭這些香料千分之一卻在軍營之中萬分重要的補(bǔ)給。

      如果眼下燒的不是他們下個月下下個月或者是下下下個月總之能堅(jiān)持多就是多久的口糧藥品,露琪亞倒覺得如此場景真的是壯觀。黑色,白色,金紅,繡成一匹雜亂無章光怪陸離的帛畫?墒,她慘笑一下,接過后面的人遞來的水桶。萬一真的被燒完了,就真完了。

      在主將指揮下,一輛又一輛或完整或還剩下部分或還冒著黑煙的車子被陸陸續(xù)續(xù)搶救了出來。到最后僅剩幾架留在火場中,一個個燒成遍體通紅,流動著熾熱炎浪的火球。救不出來的就任之燃燒罷,眾人圍著看著,熊熊火光照亮每個人疲憊的臉。

      火光,人聲,煙塵。露琪亞筋疲力盡,一甩空的水桶就勢躺在地上。一躺下就劇烈地大口大口喘氣,氣息吹起了額上的汗水。

      “別睡地上,當(dāng)心被人踩!甭剁鱽喴黄^,瞥見一雙腳。

      嘆了口氣她吃力地坐起來:“我今天不想吵架。”

      “我也是!币蛔o(hù)低頭看著自己被燒掉的左袖口。

      “救回來多少?”

      “大部分,其實(shí)大將軍帶人還在清點(diǎn),但基本上保證必須的糧草還是夠。”

      “那就好,至少不會餓死……不過我快困死了,先回去睡吶!闭f著露琪亞雙手撐地想要站起來,但試了幾次都沒成功。

      “喂!

      “啊,謝了!

      一護(hù)伸出手,露琪亞雙手握住,借力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不過……”

      “什么?”

      “沒什么,等明天清點(diǎn)出來再說吧……不過,你剛才謝的手可是你當(dāng)初‘陷害’的那只啊!币蛔o(hù)注意到手臂上的傷疤不由又皺起了眉。

      “陷害?”露琪亞抬起頭來看了一護(hù)一眼。后者馬上把眼睛垂下去。

      “我沒發(fā)現(xiàn)你還挺記仇!陛笭栆恍Γ谑腔鸸鉁S為了這笑容的背景。揮揮手她轉(zhuǎn)身告別。

      身后的火光忽明忽暗,過了很久一護(hù)轉(zhuǎn)過身面向火光坐下。

      “嘿,彼此彼此。”

      自語,隱沒在風(fēng)聲里。

      》》》未完

      很凄清的雨,打在身上有種微微的落魄。

      在這個季節(jié)這氣候這天氣似乎永遠(yuǎn)比難料的世事叵測的人心更多變。

      坐在潮濕的山石上,濕漉漉的衣衫很不舒服地貼在身上吸收著溫度傳達(dá)著寒意。真是背運(yùn)啊,露琪亞不禁回想五六天前他們進(jìn)山前后的情景。

      那場大火結(jié)束后的第二天,火災(zāi)的原因和損失狀況都已有了答案?赡苁悄硞勤務(wù)兵晚上巡查時風(fēng)把火把上的火星吹落到某輛車上,糧草藥材本身干燥,當(dāng)天晚上風(fēng)又大,最終星星之火演變成燎原之勢。至于損失,大約共損失五六輛車,糧草損失還不是很嚴(yán)重,但是必須的藥品很是損失了一部分。

      “什么?要我們自己想辦法?”亂菊嚯一聲站起來。

      “事實(shí)上,大將軍的意思是——麻煩諸位了。”

      “一時間要我們到哪里去弄這么多的藥材?”

      “大將軍說,此地正是止血、療傷等藥材的重要產(chǎn)地,進(jìn)山采摘或者尋訪藥農(nóng)應(yīng)該能夠籌備到一些!

      “笑話,后勤的人捅的簍子憑什么要我們遭罪?”很少發(fā)火的亂菊此刻正像一只弓腰團(tuán)身隨時準(zhǔn)備撲上去的貓科動物,風(fēng)暴壓境一般訓(xùn)斥著面前其實(shí)只是很單純地負(fù)責(zé)傳達(dá)命令的吉良。

      “這,恕屬下直言,當(dāng)天晚上負(fù)責(zé)巡查的全部軍士們已嚴(yán)格按軍法處置了!

      “你們!就幾車稻草米面,居然就因此要了一隊(duì)人的性命!”亂菊食指直直指著吉良的鼻尖,只差沒一個耳光子扇過去。

      “亂菊別這樣。”露琪亞拍拍她的肩,后者穩(wěn)了穩(wěn)氣定了定神,坐了下來。

      冷著臉斜著眼睛剜了一眼吉良,亂菊把頭偏靠向露琪亞無不嘲諷地說:“要是我們沒辦法‘自己解決’,是不是也會將我們‘嚴(yán)格按軍法處置’呀?”

      吉良原本低著的頭抬了起來:“其實(shí),大將軍很重視藥材的事,也清楚這個任務(wù)對諸位來說十分困難!

      “所以……?”小桃不甘心地追問。

      “所以,大將軍特地派遣一護(hù)將軍負(fù)責(zé)此事,帶領(lǐng)若干將士協(xié)助諸位完成任務(wù)!

      可惜運(yùn)氣很背,進(jìn)山第二天下起了霏霏的小雨。不是詩情畫意的那種,而是死纏爛打的那種。一個時辰一個時辰不知疲倦永無停歇,好似整座大山都暈眩在湖里了。這種雨除了給本來就很難行的山路更添阻礙之外,還蘊(yùn)含著許多他們沒有意識到的隱藏危險。

      在行到第五天中午的時候,當(dāng)徒步穿越一條布滿很多大石頭的淺淺的山中小川時,輕飄飄軟綿綿的雨不在沉默了。

      當(dāng)時的情景露琪亞記得不太清楚,只知道當(dāng)時一行人分組過河,他們是第一組。當(dāng)這組搖搖晃晃跳上一個個大石頭的時候,只聽到從拐著彎的河水上游隱隱約約傳來遙遠(yuǎn)的雷聲。很遠(yuǎn),又仿佛在耳蝸里鳴響。等到拐彎的地方出現(xiàn)一堵比河岸還寬的渾濁的“墻”的時候,所有人都停止了一次呼吸。有人用蒼白的聲音叫出了那個詞——“山洪”。

      身后岸上小桃的尖叫聲劃破長空,在山谷中跌跌撞撞地回響。

      接下來露琪亞忘記了自己是跳的是跑的是爬的是飛的,周圍的情景聲音都被屏蔽在自身之外,唯有似乎永遠(yuǎn)到達(dá)不了的彼岸,那青草掩映的石灘,是唯一真實(shí)的存在。

      盡力伸出雙手終于抓到了長而堅(jiān)韌鋒利的岸址茅草,身子一瞬間浸在兇猛咆哮的水里。水下有什么堅(jiān)硬的東西狠狠撞了一下她的右肋,一時間她以為自己死定了。

      茅草比想象中的更堅(jiān)韌,她終是爬了上來。渾身戰(zhàn)抖坐在泥濘的地上拼命喘氣,喘息得太急卻不小心把自己嗆到,一陣驚天動地的咳嗽又牽動了右肋。露琪亞狠狠用手捂著右肋,火燒一樣的疼痛和寒冷終于追上了她的速度,覺醒一般蔓延開來。

      聽覺與理智很快也追上了。驚恐如一只從水里伸出的巨手攫住她的心臟。

      回過頭,她看到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先前明鏡一般緩緩蜿蜒的小川此時已經(jīng)變成一道白浪擊石的平流瀑布。水位猛漲,激流把原本那些半浸在水里的大塊石頭全部吞沒。他們這一隊(duì)過河的人,除了隊(duì)伍最末端的兩個人急速退了回去,以及隊(duì)伍靠前部分的她爬上了對岸,中間的人全被卷入了洶涌的濁浪之中。

      一切幾乎是在一瞬間發(fā)生的。

      露琪亞望向?qū)Π兜娜藗,很久都沒有人說話。深山像他們來時那么空。

      只有滔滔的水發(fā)出隆隆的巨響,似狂妄的笑聲。

      由于從那一段過河已不可能,一護(hù)將軍決定迂回至上游水量小河較窄的地方再作過河的打算。她問一護(hù)將軍我怎么辦。一護(hù)隔著河看了她一會,望著上游的方向說我們過來接你。她搖搖頭說我沒有補(bǔ)給撐不了一兩天。一護(hù)說你能不能動,要是能動就沿著河岸走,我們在上游匯合。

      于是她休息了一小會,折了根樹枝當(dāng)拐杖就出發(fā)了。順著采藥人和山上的住民踩出的一條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小道她一步一滑地跋涉。愈往上游走植被愈茂密,走著走著露琪亞已經(jīng)看不見林木后面的小川,只能藉由聲音確定它的存在。再走很久以后,連隱約的水聲也聽不見了。露琪亞屏住呼吸,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腳踩上落葉的聲響,以及高大樹冠上某種不知名鳥兒的歌聲。

      在路過自己做的路標(biāo)第三次后,露琪亞終于意識到自己似乎可能大概也許雖然極不愿意承認(rèn)不過十之八成九是,迷路了。

      一時半會緩不過氣來,她于是決定先坐下休息。

      這就是到目前為止今天上午全部事情的經(jīng)過了。所以說真是背運(yùn);叵氲竭@里,露琪亞不由哀嘆了口氣。

      好安靜啊,就好像世上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了。

      樹與樹之間淡青色的霧氣彌漫,半透明模糊著點(diǎn)點(diǎn)微光。細(xì)看還在變化和流動。那一定是樹木的記憶匯成的河流。細(xì)雨還在下,輕輕打在百片千片萬片億片樹葉上,發(fā)出沙沙細(xì)碎的聲響。那般整齊又密集,令露琪亞想起故鄉(xiāng)蠶架上蠶吃桑葉的聲音。樹葉上聚起一層細(xì)小的水珠,它們一個一個融合成一汪小水洼,當(dāng)雨水積蓄到一定程度,大到嬌嫩的葉柄無法承受時,那水便戀戀不舍地從葉片上凝下。從高大的樹冠上落下時,水滴往往會碰上一片又一片交錯伸展的葉子,每落到一片葉子上,便拋散開一串飛濺的水銀。

      有一串飛散的水銀鉆石,最后輕盈地滑落到露琪亞的手背上。也許是幻覺,不過露琪亞覺得它是有聲音的。如果清晨第一縷陽光拂下時,草葉上晶瑩剔圓潤的露珠滾動起來也是有聲音的話。

      右肋還是像塊烙鐵擱在那兒似的火燒火燎地疼,渾身濕透又冷得仿佛在身上有一千根牛毛針在扎。一停下來坐著,就好似跟身下的石塊融合了,根本不想挪動半步。露琪亞雙手支撐著樹枝望向天空,下雨的云層和茂密的樹冠遮蔽了微弱的日光。辨不清時辰,更不用說方向。她的確是很冷,是很疼,是很累,意識卻還算清醒。

      不管怎么說跟著路走總能找到人家,走一步算一步了。

      路在樹根與草叢的遮掩下時斷時續(xù),往往要花很大的力氣才辨認(rèn)得出。露琪亞一邊尋找人跡罕至的路,一邊機(jī)械地邁動雙腿。路不像兩旁有青草的地面,它因下雨而變得泥濘黏滑。一腳踏下去,要盡力防止失去平衡而跌倒;一腳提起來,要拼命甩開粘在鞋底腳邊重重的泥水。體力的消耗越來越大,隨之身體越來越沉。

      走了多久?為什么還沒有看到人煙?

      “哈,見鬼。連喘氣都沒力氣了。”按著右肋的傷,露琪亞似害了喘病一樣小口又頻繁地呼吸,冷不丁卻被寒冷潮濕的空氣刺到了喉嚨。呼吸跟不上來,咳嗽又不敢咳嗽,生怕又牽拉到傷處,露琪亞青著臉捂著肋骨半蹲在地上好一會才平息下來。

      山,從外面看和從里面走,果然是不一樣的。

      然而山是沒變的。他這樣存在了千百年一如千百年前,并且還將這樣千百年地存在下去。

      只有人,一代又一代他們從山中走來,一代又一代他們向山中歸去。

      “呃呀——”不慎踩上一塊被雨水泡得松動的山石,露琪亞兩眼一蒙失去平衡重重跌倒。

      也許自己昏過去了一小會,也有可能是一盞茶,一炷香,一頓飯。不過這些都是次要的了。雖然仍然緊閉著眼睛面朝下趴在地上,不過露琪亞總算明白自己暫時還沒有“歸于山林”。

      鼻子里是濕潤的青草的味道。還有血的味道。

      她撐著身子爬起來,心想一天之內(nèi)兩次掛彩,等活著回去了定要去廟里燒高香。

      眼前是一片較為開闊的平地,身后是個斜坡,很明顯不久前就是從這個斜坡上滑落下來的。斜坡本只有一人多高,可是很陡,況且兩次掛彩,一時很難爬上去。露琪亞試探著把手放上斜坡,隱約間又聞到了血的味道。

      不是她的血的味道。而且作為軍醫(yī),她知道那種味道在打掃戰(zhàn)場的時候經(jīng)常飄溢出來,深深的坑,坑里是不能看的深淵。冷的感覺如同一條蛇,從腳脖子一直竄到脊背。

      她知道現(xiàn)在最明智的做法是閉上眼睛,躍上斜坡然后盡快離開。于是她嘗試著閉上眼睛。

      露琪亞。她默念自己的名字。

      然而,心居然冷靜下來。她突然想去看一看。

      沒走多遠(yuǎn),她看便見了。心中有重物沉下去沉下去,沉不到底。小型的戰(zhàn)場,刀和劍都很冷酷,曾經(jīng)溫?zé)岬难罕凰鼈兯鶅鼋Y(jié)。這一切就像一個廢墟,被細(xì)雨和霧氣覆蓋了。很多烏鴉盤旋著落成一堆一堆,露琪亞走近它們就被驚飛,露出被黑色的翅膀遮蔽的那些東西。

      露琪亞這次真覺得,自己如果是能因惡心而暈倒的女人就好了。

      然后她看見一個人。同樣仰躺在地上,同樣身上落著烏鴉。露琪亞雖已是不確定這個人的生死,不過她覺得這個人的眼睛是活著的。

      那雙眼睛她曾經(jīng)見過。那是在巴山深處,她有生以來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目睹巴人視為神物當(dāng)作圖騰的白虎的眼睛。當(dāng)年她只身深入巴山探尋奇藥,不巧,或者說很巧撞見了白虎。那白虎全身大部分隱藏在樹林里,只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杏黃色的眼睛泛著綠色的熒光,眼神帶著睥睨一切的霸氣。世人、群山、天下,在他眼里仿佛只是紛繁擾亂的氣流,不屑一顧的纖塵。那種眼睛露琪亞事后想了很久也想不出大抵與之相似的事物。鷹的眼睛桀驁,狼的眼睛孤傲,熊的眼睛莽鈍,狐的眼睛狡黠;唯有白虎的眼睛,純凈不容世俗又博大能納萬物。露琪亞當(dāng)時沒有絲毫的恐懼,因?yàn)樗矶急灰环N叫做震撼的情緒填滿。

      那雙眼睛現(xiàn)在在她面前看著天。本是在仰視卻像在俯視。

      于是她走過去揮舞雙臂趕走他身上的烏鴉。那人因雨水拍打變得麻木的臉上終于有了一絲抽動。喉頭動了動,咽喉里凝固的血塊讓他暫時還發(fā)不了聲音。

      他咧開嘴形成一個類似笑容的表情。

      露琪亞俯身看著他說:“想不到在這里遇見一個比我還慘的家伙!

      那人的喉頭劇烈地動了動,發(fā)出一串放肆的大笑,喉中的血塊傾灑出來。

      然后望都沒望她,他用沙啞的嗓子說:“要不你把我弄活,要不你殺了我!

      》》》待續(xù)

      那個時候露琪亞尚不知道葛力姆喬叫葛力姆喬,一如葛力姆喬不知道露琪亞叫露琪亞。名字而已,為什么要被人們賦予那么高深莫測的含義。天地之大人海茫茫,我不知道你是誰,但我知道誰是你。

      其實(shí)真正知道對方名字的時候,已是兩年后的重逢。兩年沒有多久,兩年真的太久。斗轉(zhuǎn)星移物是人非?章湟粋再也不會提起的名字,寫在心中的荒漠上為了被忘記而銘記。

      很多時候人們否認(rèn)一件事情的結(jié)局就連帶否認(rèn)了這件事情的最初。只是可惜了那段都以為忘了的、燦若流星般絕美的相遇。

      “你醒了?”聽到輕微的動靜,蜷縮在老舊的竹椅子里的露琪亞從淺淺的睡眠中抬起頭來看著木板床上躺著的葛力姆喬,聲音疲倦又欣喜。

      “嘁,這是什么地方?”

      “采藥人的一個臨時小站,我拖著具‘尸體’爬了好久才終于在昨天天黑前找到。不錯吧,又豁風(fēng)又漏雨的!甭剁鱽喺f著走過來。語調(diào)輕描淡寫,甚至有點(diǎn)微微的得意。

      “喂,你不要亂動。你身上的傷我可是好不容易才處理好。這小站的主人可很有心啊,門板后擺著干凈的食物、水和燈油,還有柴火和醫(yī)箱!闭驹诖策,露琪亞低頭望著葛力姆喬輕松地笑,“看來你這家伙的命比我想象的要大!

      然而葛力姆喬依然沒有正眼瞧她一下。雙眼像兩把劍一樣刺向上空,又像兩條裂谷一樣深深下陷,很純粹專注地燃燒著怒火和恨意。

      然后他瞇起眼睛舔舔嘴唇開口了:“在哪里?”

      “嗯?什么在哪里?”

      他挺身坐起來一把揪住露琪亞,扯得露琪亞一個趔趄幾乎摔倒。

      “少廢話,老子的手呢?”

      正揪著露琪亞衣襟的是右手,很粗大有力,如橡樹的虬干。不對 ,這只手如果拿著刀劍的話,反倒是那些精鐵純鋼的玩意更像脆弱的小樹枝一般。很好的手,很適合執(zhí)一把猙獰的三尺雙刃重劍,開膛破肚殺人如麻。

      然而,與右手不同,左臂齊根處卻纏著層層疊疊的繃帶,末端有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黑紅色沁出來。

      “鋸了。左臂本來受了重創(chuàng),雨水一泡化了膿,又叫烏鴉那么一啄,根本……”

      “我殺了你!”葛力姆喬手腕一轉(zhuǎn)扼住露琪亞的咽喉。齒間可以磨碎一粒鐵砂。

      “你……”驚訝地瞪大眼睛。

      “去死!备鹆δ穯贪咽窒蛏咸,咯吱咯吱的聲音從露琪亞脖子里傳出來。

      火氣噌地一下直冒頭頂,露琪亞也惱了。哪里有這樣的人被人救了倒反過來要?dú)⑷说模恳Ьo牙憋足勁就是一拳。

      一拳兩拳三拳,打在他手腕上簡直像打在鋼板上,除了自己拳頭鉆心的疼根本不起絲毫作用。漸漸露琪亞覺到強(qiáng)烈的窒息感從四面八方向她壓軋過來,隆隆的雷聲在耳膜炸響,眼底騰起一片黑霧。不好,這家伙來真的。再這樣下去非死不可了。

      露琪亞在心里暗暗把那素未謀面的葛力姆喬的母親問候了很多遍。

      早知道他是這么個東西就把他丟在那里喂烏鴉了。不,不對,應(yīng)該還往他傷口上灑幾把鹽再封起來。不,不對,還是換成牛毛針鐵蒺藜燕子金鏢吧,鹽太便宜他了。不行,還不夠解氣,應(yīng)該先[嗶——]再[嗶——]再然后[嗶——嗶——]?傊,老娘要是死了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

      就在露琪亞隱隱約約看到列祖列宗黑白無常閻羅地藏輪回鏡臺在冥河對岸向她歡快地招手的時候,葛力姆喬終于松手將她丟在地上。

      “看在你把老子拖到這里還替老子包扎的份上,暫且留你半條命!

      “咳咳咳咳……就憑,咳咳,就憑你……咳咳、咳,殺我,也不,也不看看,咳咳,是誰,是誰只剩下半條命了。呼——”咳得淚花子都上來了。

      “喲,你說呢。掐你就跟掐只蚊子似的!备鹆δ穯剔D(zhuǎn)過頭去看夜雨飄搖的窗楹。

      “呼——呼——”露琪亞好不容易緩過氣來。如果怨氣真能具象化成箭的話葛力姆喬早已萬箭穿心,如果殺氣能具象化成雪的話葛力姆喬早已冰凍三尺,如果怒氣能具象化成火的話葛力姆喬早已外焦里炭。

      “哼哼,你好像很能耐啊!甭剁鱽喅林槒牡厣吓榔饋怼

      “殺你這種貨色算不上能耐。”

      露琪亞繼續(xù)連續(xù)以及持續(xù)沉著臉慢慢靠近葛力姆喬,終于貼著他面前站定。

      “干嘛?”葛力姆喬昂著頭向下翻著眼睛瞅她。

      左手一拂額前劉海露琪亞抬起臉來苦笑:“好吧好吧,我得承認(rèn)你的確很能耐!庇沂猪槃荽钌细鹆δ穯痰淖蠹纭!安贿^……”

      “……”她的手指很涼,像冬天里不小心碰到的瓷器。葛力姆喬皺皺眉下意識抬起右腕想扇掉這只手。

      嘴角上翹,露琪亞眼里一閃而過的寒光。

      手指飛快斜向下滑行,準(zhǔn)確地落在胸口的紗布上,輕按,然后狠狠向下一壓。

      有人慘叫有人冷笑。

      “不過你最好搞清楚你現(xiàn)在的處境。在你身上的傷還沒愈合前最好乖乖老實(shí)點(diǎn)不要太囂張。還擺橫,嘁,知道厲害了?要知道我可是很善于虐待病人的!甭剁鱽啌P(yáng)了揚(yáng)眉毛。

      吐掉嘴里涌上來的血,葛力姆喬仰身慢慢躺回床上!肮」庇檬直呈檬米旖,他又將手背上的血舔干凈,“哈——哈——哈——”

      “很好笑么?”原來刺激傷者的痛處還能損傷到腦子啊,真是填補(bǔ)了從古至今醫(yī)書的空白。

      葛力姆喬一直笑到第二口血涌上來才止住,咳嗽了半天他終于安靜下來,狠狠地說:“還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

      “看來腦子沒壞,很會審時度勢嘛。不對,你罵誰是狗?”

      葛力姆喬背過身去,笑得更狂。

      這天夜里,連綿數(shù)日的雨終于停了。

      露琪亞早上推開吱呀吱呀的木門,迎面撲來的就是清爽怡人的晨風(fēng)。放眼望去群山不再由細(xì)雨環(huán)繞,取而代之是縈回在山腰間綢帶一般的白霧。云還沒有散,但是東邊天際已經(jīng)有一塊天井上投下薄紗般的光幔,好似神話中所述的天梯!班编薄眱陕,把露琪亞的目光從遙遠(yuǎn)的天際拉了回來——兩只毛絨絨的麻雀,縮著翅膀蹲在木屋門前的一株樹上,正轉(zhuǎn)著腦袋輕輕拍打翅膀。她一時覺得好玩,便輕手輕腳躡手躡腳賊手賊腳靠上去,不料剛剛走到樹下,兩只麻雀小爪一蹬便竄向朝云曉光。樹枝微微一震,凝在葉子上的水滴落雨般灑了她一頭一身。

      抬起袖子露琪亞索性就著這點(diǎn)水洗了把臉。想想這兩天的際遇,除了右肋青了紫了一大塊外加倆膝蓋磕破了皮外加額頭上腫了個包,外加外加脖子上還有被掐的爪子印,居然基本上還什么零件都不缺地活著。這簡直是奇跡。

      深深地呼吸著雨水退去后重新混合上草木清香和泥土腥味的空氣,她真真感覺到了活著的驚喜。

      收拾了一身難得的大好心情,露琪亞轉(zhuǎn)身推開小木屋的門。

      “在哪里?”然后這份好心情就硬是被一個粗沉喑啞的聲音打破了。

      “我就在這里,看不見啊!彼龥]好氣地倚著門將雙臂環(huán)在胸前。

      “靠,老子不是說你!

      “蒼天啊,我發(fā)誓除了左手你身上絕對再沒少什么零件!

      葛力姆喬將頭從枕頭上擰過來報以極其鄙視的表情。

      “我說早飯,在哪里?”

      露琪亞的臉有一絲絲不自然的僵硬,“你的意思是,你一睜開眼睛就必須看到熱騰騰的饅頭啰?”

      “就是這個意思,快去弄啊!焙敛谎陲椘洳荒蜔。

      露琪亞頓時氣結(jié)。人不能無恥到這種境界。

      她抓了三四把米倒在砂鍋里,又抱著砂鍋在木屋后面接了半鍋水。水是用砍好的青竹筒從后山上引過來的,因?yàn)橄铝撕芫玫挠,其中飄著幾片雨水沖落的衰敗葉子。露琪亞將葉子一片一片小心地捻出來,一邊掙扎著克制往里面灑一把沙的邪惡沖動。

      阿彌陀佛,糧食是無罪的。阿彌陀佛,糟蹋糧食是該死的。

      更何況,最重要的是我也還得吃啊。

      露琪亞回想自己好像已經(jīng)有整整兩天沒怎么吃什么了。前天是因?yàn)闆]找到,昨天……因?yàn)榈谝淮斡H手獨(dú)立操刀,鋸掉了一只表皮撕爛成一條一條,肌肉膿腫得黑紅黑紅,還斑斑駁駁裸露著下面白森森骨頭的已經(jīng)不能稱其為“手臂”的東西,作為一個神經(jīng)回路正常的人類當(dāng)然會對此產(chǎn)生強(qiáng)烈的心理陰影。

      思考到這里,露琪亞突然想起葛力姆喬似乎餓得還要久一些,被她發(fā)現(xiàn)前不知道在那個露天墳地躺了幾天;況且受傷的人,脾氣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如果把其這種囂張的態(tài)度歸結(jié)為餓到痛到神經(jīng)失常從而導(dǎo)致的暴躁抓狂歇斯底里,露琪亞倒是可以考慮不對其實(shí)施恐怖性打擊報復(fù)。

      呵,老實(shí)說,傷成這樣還能活下來,她真不知道應(yīng)該由衷欽佩自己的醫(yī)術(shù)已經(jīng)達(dá)到如此境界,還是應(yīng)該嘖嘖贊嘆此人的生命力和求生意識居然這般頑強(qiáng)。

      把火架好,露琪亞輕輕把砂鍋燉上去,白色的米粒沉淀在清冽的水里,好一似玉水明沙。細(xì)心蓋好蓋子她抱起雙膝坐在火邊,看橘黃色的火苗嘶嘶舔著漆黑的鍋底。

      眼里倒影著溫馨的搖光。

      》》》待續(xù)

      “吃飯、吃飯!甭剁鱽唽⑸板侇D在粗木桌子上,找了個兩個破瓷碗各舀了兩勺粥,放了一碗在葛力姆喬床頭,然后轉(zhuǎn)身窩在藤椅上徑自吃起來。

      熱熱黏黏的粗米粥從脖子里往下慢慢淌的時候,饑餓感終于蘇醒,很妙不可言的感覺。于是她拋開身邊的一切沉浸在對食物的感恩和渴求之中。一碗吃完露琪亞覺得似乎比沒吃之前還要餓,舔了舔嘴唇她站起來想再添一碗,卻發(fā)現(xiàn)葛力姆喬和床頭那碗粥都沒有什么明顯的變動,眼睛不由自主瞇了起來。

      “吃飯吧?”纖細(xì)的手腕優(yōu)雅地抬著那碗粥,碗沿子直抵著葛力姆喬的臉。

      眼睛緊閉一動不動。但是露琪亞敏銳地發(fā)現(xiàn)這人原本皺著的眉毛下面陰影又加深了難以察覺的一點(diǎn)點(diǎn)。

      “起來,裝尸體呀?”加重了火藥味。

      很好,脖子上又爆了一條青筋。

      “起來,不然這粥我扣你臉上了!”聲音故意提高三分外加狠狠踢了一腳床腿。

      “吵死了……大清早就聽到你在吠,煩不煩啊!备鹆δ穯桃皇謮|著腦后眼睛里面像要刺出劍來。

      無視掉他話里的刺,露琪亞抓緊時機(jī)直奔主題:“不是你說要吃飯么?趁熱吃吧,不然馬上冷了!

      葛力姆喬愣了一下,試探性瞟了一眼她手里的碗,而后把頭扭到一邊。

      “哼,什么爛玩意。”

      任露琪亞脾氣再順涵養(yǎng)再好耐力再高,此時也已經(jīng)拋卻理智瀕臨發(fā)狂了。什么人啊,憑什么我救你回來要被你掐,憑什么我給你做飯要被你罵?你算個什么東西,你媽媽有幾個?我露琪亞這輩子最恨的就是有人在我面前瞎嘚瑟,嘚瑟個什么,你有什么好嘚瑟的。

      在露琪亞幾乎把手里的瓷碗捏出裂縫的時候,葛力姆喬的右手伸到了她面前。

      “你……”

      “……拿過來吧。”明明在說話卻不看人,有這么說話的嗎。

      “看什么看,叫你拿過來啊!备鹆δ穯探K于轉(zhuǎn)過臉來,逆光的眼睛深邃一如碧海。

      夜色溫柔地覆蓋上來,滿山飛舞的陽光收斂了華翼,如歸巢的鳥兒一般蜷伏向樹林的深處。露琪亞倚著門框面朝屋前的廣闊席地坐下。今天為了換藥的事情又大吵了一架,折騰到晚上好不容易那人閉嘴去睡,才終于整個世界清凈了。下巴擱在膝蓋上,露琪亞深深呼吸夜晚的新鮮空氣,寒氣讓她打了個激靈。好累啊,從來沒有覺得這么累過,感覺連以前天不亮起床,月亮落下去了才歸寢的生活都沒有這么累,就像有什么東西在一步一步蠶食身上的力氣一樣。

      過了好久露琪亞才意識到,那是源于人在未知面前頓生的無力感。

      不是沒有一個人進(jìn)過一座以前從沒進(jìn)過的大山;也不是沒碰到過暴雨、山洪、毒蛇野獸這些虎視眈眈偷空來襲的未知危險。她不知道這是怎么了,她只覺得前面的路就像這眼前一樣,茫茫無邊的黑。黑魆魆一片寂寥空曠的沙丘,最走投無路的不是死角而是曠野。踽踽獨(dú)行,應(yīng)該走向哪里。

      哪里才是結(jié)局。

      閉上眼睛,她恍惚間看見卯之花的身影。

      柔順的陽光,溫馴的清風(fēng),熨帖的空氣。

      “露琪亞,你又發(fā)呆了!

      “花姐,你說當(dāng)初緋真姐姐創(chuàng)立這個醫(yī)館到底是為什么?”

      “為了懸壺濟(jì)世,救死扶傷呀!泵ǖ皖^淺笑。

      “說正經(jīng)的,別拿官方語言糊弄我。”

      “那么……”卯之花一手捋著絲緞般的長發(fā),一手端起碧綠如玉的茶杯輕抿一口,“這個,亂世里,戰(zhàn)爭瘟疫多,開個醫(yī)館好賺點(diǎn)錢票!

      “花姐,我說,您能不能不要頂著一張菩薩臉說一些令人發(fā)指的話!

      “露琪亞!

      “啊?對不起,我只是開個玩笑,嘿嘿,玩笑!

      卯之花用淡柔的表情看著露琪亞,一直看了很久,看到露琪亞后脊背都發(fā)毛了。然后她走到窗邊,扶著滄桑的窗框,看神女峰下如神女綢裙飄帶一般的流云。

      “露琪亞,你還太年輕!

      “花姐……我是年輕不懂事,你不會因?yàn)檫@個生氣吧!甭剁鱽嗢匦∠眿D起來。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太年輕。你是個大夫,可是你還不懂你為什么要當(dāng)個大夫!

      “我,我是為了,我只是覺得有些人不該死,很心疼,想要盡我所能救他們而已。我覺得,如果有這個能力,總要做些什么!

      “是么?你為什么認(rèn)為有些人不該應(yīng)死,你為什么認(rèn)為你可以向死宣戰(zhàn)?”

      “為什么?那么多在戰(zhàn)亂、瘟疫里無辜受害的人,包括我那素未謀面的父母,他們難道該死嗎?”

      “露琪亞。”

      “這個世道這么個模樣,王侯將相年年發(fā)征混戰(zhàn)豪奪,為爭個天下你死我活。他們一個二個在府院宅第宮廷豪宅里面頤養(yǎng)天年,而外頭的我們這些百姓小民就應(yīng)該被亂刀砍殺,被馬蹄踐踏,被瘟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

      “露琪亞!

      “這個世道如此不公,我沒有能力改變它,做一些我能做的事總可以吧!

      “露琪亞,”卯之花輕輕加重語氣,清晰而緩慢,“我明白,我能明白。”

      “呼……花姐,對不起。我有點(diǎn),有點(diǎn)太過分了。不過我的確是這樣想的!

      “我明白,這樣想并沒有錯。不過……你有沒有想過其他的東西呢?在我看來,病痛乃至死亡,是這個世道上最公平的東西了。無論天子帝王諸侯官員還是乞丐歌女流氓浪人,最后無一例外都逃不過。我們做這行,是求人之生。未知死焉知生。我們得崇敬,我們得承認(rèn),我們得接受,我們得面對,死!

      “這……”

      “你如此渴望能救身邊的每個人,其實(shí)是你如此的畏懼失去畏懼死亡。不是嗎!

      “不……”

      “不要妄圖決定一個人該生或是該死,不要妄圖認(rèn)為你手上的病人一定活下去。我們沒有那個資格,沒有那個能力。這是為你好,太善良太執(zhí)著,反會被傷!

      “我……”

      “我們并不是為了救別人的命而作大夫,我們?yōu)榫鹊,是自己的心!?br>
      “啊?”

      “露琪亞,你說,生命是什么?”

      “生命……”

      “你說,我們要守護(hù)什么?”

      “我……”

      “露琪亞,你的心,在哪里?”

      “……”

      卯之花一直一直眺望著窗外的云,身影凝成窗邊的另一種云。露琪亞有種錯覺,站在這里說話的并不是卯之花本身,她的本身應(yīng)該游蕩在窗外的煙波云海之中。

      “我……我真的不知道!甭剁鱽喅林氐匕杨^垂下。

      “啊,我,我跟你說著玩的喲!泵腿晦D(zhuǎn)過身來,一臉永不褪色的如水笑容。

      “……”

      “呀,露琪亞不要一臉快要哭了的樣子嘛。”

      “……”

      “其實(shí),這些問題我也答不上來。呵,我記得有句話,說世人每提出一個問題則暴露一次他們的無知,而答不上來則暴露他們的愚蠢!

      “花姐……你……”

      “雖然我總在暴露無知和愚蠢,可是我一直在想,想哪一天或許能夠找出答案。等我想出來了,我會告訴你的喲。其實(shí),我們都在尋找答案。是吧露琪亞!

      卯之花握著露琪亞的手溫和地笑,那笑容如她面前的茶一樣靜雅又深厚,一圈一圈蕩漾成勻染著幽幽水香的漣漪。

      那是她最后一次見到卯之花的笑。不久后卯之花一次出診時失去蹤跡,他們找到她的時候她滿身血污倒在泥里,早已經(jīng)沒有了氣息。據(jù)說死因是一腳踏空墜落山崖,就像一片單薄的葉子墜落樹梢。透過小桃的指縫露琪亞只看見一條黑色的血帶,那血帶在灰黃色的地上拖得很長很長,帶著一點(diǎn)彎曲的弧度,好似一個沒有人能讀懂的凄艷微笑。

      再也,不見,茶香軟語溫柔。還有那下落不明的答案。

      就是那年露琪亞走出神女峰走進(jìn)蜀營。

      從此以后露琪亞一靜下來就出神地望著云海,就像卯之花曾經(jīng)看過的那樣。她固執(zhí)的認(rèn)為,那片云海里會有她永遠(yuǎn)也想不通的謎底。還有,她再也看不見的,微笑。

      我無法決定他人該生該死,我無法做到能救我身邊的人。我怕死。

      有個人,面容模糊,聲音遙遠(yuǎn)。他的手抓著露琪亞的影子。

      他說,他一遍一遍地說。杜鵑啼血,聲聲斷斷。

      我都不哭,你哭什么。

      哭什么。怕什么。

      醒不過來。這是夢,這是魘,這是記憶之淵里伸出來的刺刀。醒不過來。沉沉下墜。時光倒流。放手。

      我叫你放手。

      誰,叫誰,放手。

      “喂,女人,醒醒!”

      》》》待續(xù)

      太遙遠(yuǎn)的聲音,卻穿透夢境,像從深深的渾濁江底向上看到飄渺搖蕩的白日光,在一片黏重濕冷的黑色幻影中投下一條若有似無卻確實(shí)存在的繩索。誰?是誰在那?要抓住么?

      “唔?你要……干嘛?”露琪亞睜開千斤重的眼皮,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和著搖搖晃晃的紅光刺痛了眼睛。

      “你說呢,嗯?”

      “我……我剛剛坐在門邊睡著了?”露琪亞揉著眼睛咕咕噥噥?zhàn)哉Z,“本來只打算吹會風(fēng),誰知道一閉上眼睛就睜不開了。呼,怪不得睡得這么辛苦……”

      “喂,數(shù)到三還不自己站起來就把你丟出去喂野狗!备鹆δ穯滔駬u麻袋一樣搖著手里的人。

      露琪亞這才發(fā)覺自己被葛力姆喬抓著衣領(lǐng)拎小雞一樣拎在手里,腳不點(diǎn)地?fù)u搖擺擺可憐兮兮。

      一掌拍向葛力姆喬的面門:“那也應(yīng)該是你先把我放下。”

      “哼!备鹆δ穯淘谡骑L(fēng)刮到鼻尖直前驟然松手。露琪亞一著地才發(fā)覺自己從腳跟到膝蓋都是軟的。

      一抹額頭冷汗涔涔。

      “喂,幫忙把我扶到那邊的竹椅上去!北е^比了個手勢。

      葛力姆喬沉著臉沒吭聲,又是鐵爪一伸抓起露琪亞后領(lǐng),無視其高聲抗議提著她作超低空掠地飛行,將其丟爛衣服一樣丟到剛剛自己睡的木床上。接著,繼續(xù)無視撞得有點(diǎn)眼冒金星的露琪亞的質(zhì)責(zé),他轉(zhuǎn)身過去右手駕起一把竹椅,路過大門時抬腳一踹,小凳直飛出去抵緊關(guān)不上的門。然后“啪”一聲將竹椅撂在床頭邊,穩(wěn)穩(wěn)坐上去外加抬起兩條長腿交叉擱在床頭。

      最后,用唯一的一只手墊在腦后他以及其愜意瀟灑的姿勢仰靠上椅背,“閉嘴,給老子睡!

      露琪亞呆滯地看著那雙緊鄰枕頭的高幫厚底鐵釘馬靴,在腦袋里周轉(zhuǎn)了好幾圈這種時候究竟應(yīng)該用什么表情。略一思索腦袋又開始有點(diǎn)眩暈感了,于是她瞪了一眼那雙腳回過頭拉過木床上的被單蓋在臉上,重重的霉氣伴著血銹味涌進(jìn)口腔。

      床頭豆大的燈苗頻繁地閃動,看久了眼睛會很酸脹,但是掙扎的微光卻像航標(biāo)一樣給人踏實(shí)的存在感,那一瞬間露琪亞有種被觸動的酸楚。

      “那個,干嗎把床讓給我睡,你更需要躺著吧!

      “哼,老子想躺著躺著,想坐著坐著,你管不著!

      “不管怎么說,我先謝謝你了!

      露琪亞閉上眼睛,然后又睜開,很不經(jīng)意地問:“我睡著時說了什么嗎?”

      “嘁,不知道!备鹆δ穯虖谋亲永锖吡撕呗。

      “那肯定還是說了什么的!彼崎_被單半坐,神情如沉淀的砂粒那樣降下來。

      “什么都沒說。趕快去睡哪兒那么多廢話,知不知道你很吵,你不要睡我還要咧!

      “告訴我,我說了什么?”

      “說是沒有就是沒有,你還要問幾遍!

      “你最好說實(shí)話!甭剁鱽喴频酱策叾俗,一字一頓,冰冷堅(jiān)硬。

      “哼哼哼,”葛力姆喬突然怪怪地笑起來,如陰森沉悶的煞風(fēng),颯颯吹透皮膚肌肉骨骼。笑到一屋子的光和暗都冷了他悠悠站起來踱到露琪亞身邊,居高臨下的身影擋住了她的視線,語氣里飽含壓抑而泗涌的鋒利危險。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無論我說幾次你什么都沒說你都不會相信,而我要是說你說了什么又是你最不想要的結(jié)果。你們女人就是這種蠢斃了的東西!

      靠近露琪亞葛力姆喬狠狠捏住她的頭頂,“這是我最后一次說了!疀]有’。不要指望我每次都有這樣的好耐性。懂了嗎?”看到露琪亞吃痛地瞇起眼睛點(diǎn)點(diǎn)下巴,他扳住她的頭按到枕頭里:“很好。睡!

      然后回身吹熄了燈。

      露琪亞悶悶地仰翻過來看著一片夜色帳幕中枯木重疊縱橫的梁椽屋瓦,有很陳舊的灰塵和蛛絲的味道。沉墜向不再恐慌的黑暗里她喃喃自嘲,“蠢斃了……嗎?追尋不想要的答案?”

      晨光沒有暈染的溫度卻帶著銳利的亮度,照到臉上是一種很刺刺的熱鬧挑釁,像一個不知好歹的小屁孩兒拍打著眼臉睫毛要闖進(jìn)來。露琪亞在心中默念數(shù)到十就睜開眼睛,然而已經(jīng)數(shù)到第三個十了她還是在是否數(shù)第四個十的問題上輾轉(zhuǎn)逡巡。

      “喂,女人,你把我那身衣服丟哪里了?”雖然從剛才起就一直無視房間里丁玲哐啷的聲響,不過著如炸雷一樣的聲音還是震得耳膜作響不容忽視。

      露琪亞從第不知道幾個十中漸生出的松軟麻木倦怠中一躍而起,正對上葛力姆喬寸寸肝火的咬牙切齒青面獠牙。

      “你身上纏的繃帶里有你原先衣服的一部分,準(zhǔn)確地說……啊——欠……尚且完好的一部分!

      “叫你說這些有的沒的了嗎?我以前身上的東西呢?!”

      “嗯?”坐在床當(dāng)頭她滿意地伸著懶腰,“你是說那把劍?擱在外面的窗臺上。”血腥氣太重了,她沒說。

      露琪亞搖了搖脖子轉(zhuǎn)過臉來葛力姆喬,才發(fā)現(xiàn)他的臉色已經(jīng)沉到不能再沉看上去再沉都要坍縮了,就像只黑豹子隨時準(zhǔn)備騰空躍起血口一張用兩支寒森森的劍齒咬斷她的喉嚨。仿佛似的。讓她覺得似乎有必要認(rèn)真應(yīng)對一下這件事情,搞不好真的會被滅了也說不定。

      挑起一支眉毛她用很冷峻挑剔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著葛力姆喬:“你說,你在找什么?”

      “……酒壺。”他咽了口嗓子轉(zhuǎn)過身很艱難地?zé)o視掉露琪亞瞬間變得茫然到有些戲謔的神情。

      “就是這個?接著!甭剁鱽喴贿叞@一邊從醫(yī)箱后邊摸出一個枯黃色的葫蘆來,丟過去的一瞬間瞥到葛力姆喬眼睛里閃過的暢快淋漓的快樂,像喧豗的飛湍流瀑那樣一瀉千里。

      陰鷙的雙瞳,原來也會發(fā)光?

      “咔咔,老子終于找著你了!庇沂謭(zhí)著葫蘆,牙齒咬掉木塞,咕嚕咕嚕的喝酒聲順著喉結(jié)的一起一伏傳出來。低頭移開嘴邊的壺,他用執(zhí)壺那只手的手背擦擦嘴角,然后很意氣豪放大方仗義地將酒壺遞到露琪亞鼻子底下。

      “喝。”

      濃烈擴(kuò)散的酒味浩浩蕩蕩勢如破竹千軍萬馬撲面而來,立馬可以熏得人暈上九重。露琪亞側(cè)臉向后退了一小步,連連擺手說:“我從來不喝酒,尤其是不喝冷酒。”

      葛力姆喬剛才還熠熠神采神采飛揚(yáng)飛揚(yáng)跋扈的臉一下子就垮了,把酒壺又銜在嘴里他投來一個鄙視至極的輕蔑眼神。

      “孬——”還拖著陰陽怪氣的長長尾音。

      露琪亞很想爭辯她從不喝酒,是因?yàn)楹攘死渚,手就會抖,而作為一個醫(yī)生大夫她的手一定要韌如蒲葦穩(wěn)如磐石,不然就是拿人命開玩笑。不過她忍住了去和葛力姆喬理論的沖動。他不懂。懶得白費(fèi)口舌。露琪亞撇撇嘴翻翻白眼轉(zhuǎn)身去洗臉。

      洗漱完時葛力姆喬剛好喝完了酒。他一甩酒壺沖露琪亞揚(yáng)揚(yáng)臉:“還有什么要收拾的?沒有的話我們就走!

      一瞬間露琪亞心里有什么東西泛上來,然后在喉嚨里轉(zhuǎn)了個圈又倏然沉了下去。

      走去走去。去你的戰(zhàn)場去我的戰(zhàn)場。

      不是同一個方向。

      》》》未完

      他們一路上幾乎什么話也沒說,兩雙腳踏在斷掉的枝枝葉葉上發(fā)出很磨砂的聲響。亮度晴好的光斜斜打在伸延招展的一片片綠色平臺上,反著明黃色的光斑。腳邊不知名的植物翻滾交織著人體脈絡(luò)般經(jīng)緯交通的匍匐莖,無意識而又旺盛地生長。高大的樹木,樹皮外層已被曬干,呈現(xiàn)灰白的顏色;而裂隙里卻還是濕的,是熟褐色;兩道顏色涂抹得樹木似一塊塊龜甲,上面刻著對風(fēng)霜雨雪雷霆閃電的未卜先知。在枝繁葉茂的林間偶爾露出的太陽很明白確鑿地昭示著時間和方位。露琪亞知道自己該去哪里。葛力姆喬知道自己該去哪里。

      本來不順路,奈何又同行。

      最后走到了很深很深的地方,在一片嶙峋的怪石和油綠的蘭草之中,一泓安靜流淌的晶瑩溪水顯露出來。露琪亞要找的那條河最初的上游。

      其實(shí),最初、上游、源頭,這是很諷刺的詞。人們看待一件事情的時候總要抽絲剝繭牽強(qiáng)附會地給它尋一個套一個安一個編一個扯一個所謂的根本原因宿命起源。哪兒來那么多根本原因,滄桑歷史就是一條狂奔的河流,所有的根源起因?qū)Щ鹚骶褪菂R入其中的水滴。那些煊赫青史彪炳千古的豐功偉績,不過是歷史這條河流碰到阻力時激蕩出的一串浪花,顯露一瞬然后馬上湮沒不見蹤影。唯有歷史不顧一切裹挾一切滾滾向前。

      我們在歷史的洪流中,茫然無措身不由己。

      露琪亞找了塊較為平實(shí)的石塊坐了上去,順手薅了幾段干燥又韌性足的草,草莖草葉在指尖上下紛飛跳躍,不出一會她手里已經(jīng)握著一個雖然技術(shù)拙稚手法略生但依舊瑕不掩瑜活靈活現(xiàn)總之看得出來是個什么玩意的草籠。她看著那個簡陋的小草籠很久;像是在看一朵花,一只鳥,又像在看一支箭,一把刀。

      然后她把那個草籠丟到腳邊,抬起眼睛來望向葛力姆喬,眼睛沉默得像兩口井。后者瞥了她一眼,不置可否神情冷淡,豎起眉毛斜身倚靠向一旁的樹干。仿佛本身就是那樹的一部分。

      于是露琪亞低下頭來繼續(xù)編制一個又一個草籠,專心到沉迷,寧靜到焦躁。手掌被草葉割傷,指尖被磨損出血,她不肯停下,她不能停下。越來越多的草籠滾落在腳畔,堆成一簇簇團(tuán)團(tuán)絨球。終于,腳邊堆滿草籠的時候她款款然站起來,又彎下腰蹲在石邊逐個拾起,抱在懷里走到溪水邊。右手輕輕掂起一個,她淡淡地開口,不知是說給誰聽。

      “這個草籠,是我以前最喜歡編的。這種籠子很輕很軟,雖然放在靜水里過不了多久就會沉,不過在流動的水里它卻可以不停地滾動,不會被石頭、岸草掛住,可以一直漂流到很遠(yuǎn)的下游!闭f完她手腕一翻把草籠拋進(jìn)溪水。小小的圓籠在水面激起一朵微微的水花,然后隨著水流彎彎拐拐曲曲折折,很快漂行很遠(yuǎn)再也不看見。

      她將草籠逐一拋入溪水,然后看著它們像水面滑行的精靈,無聲無息,漸行漸遠(yuǎn)。

      最后一個草籠消失在一塊巨石后,她一直保持著目送的姿勢。良久,像下定什么決心一般她轉(zhuǎn)過身來,走到葛力姆喬面前直直逼視他深淵一樣的雙眼,神情是從來未曾有過的嚴(yán)肅和滯重。

      “我的伙伴們會看見它們的。我就要回家了。你呢,要怎么辦?”

      “喂,女人……你可知……”

      “不用說了,我知道你是誰。你要是現(xiàn)在說了你就得死!

      “哈哈哈哈——很好,我很欣賞你這種可笑的狂妄!

      葛力姆喬單足跨在山石上,不可一世地斜視樹冠刺向的高高天蓋:“我本該殺了你。”

      “我本該把你丟在雨里讓你爛掉!甭剁鱽喴惨葡乱暰,深深盯著放在身前的雙手,“看到你衣服上……那個字的時候,我也想過是把刀伸向你的傷臂還是直接送進(jìn)你的喉嚨?墒,明知這樣,我還是做不到眼睜睜看著自己面前的人去死!

      “夠了。女人,你……真是夠蠢的!

      “我也覺得我的確是有夠蠢。而且我也不想看到我好不容易救回來的的人被殺,所以趁我們的人尋來之前你最好趕快走。”露琪亞一口氣說完該說的不該說的話,低下頭頭盯著自己的腳尖,看不見的眼睛里仿佛覆蓋著很深很重的云翳。

      沉默很久葛力姆喬擰過臉看著自己胸前低垂的頭:“哼,那就再見。不對,是、永、別。”

      “好,這樣最好……永別。”露琪亞說著轉(zhuǎn)身,不料剛邁一步,手臂卻被另一只手緊緊抓住。

      很刻意地抓緊又很刻意地裝作不在意,手掌粗糙而溫?zé),指腹有很厚很厚的繭,很從容的刀光劍影九死一生。

      “雖然不愿意承認(rèn),不過我的確欠了你一個人情。這個人情我會還,方式隨便你挑!焙艿秃艿偷穆暰,如陶塤吹起亙古的歌調(diào),甩了桀驁丟了不屑去了嘲弄,只剩下永遠(yuǎn)褪不下來的傲氣,還有一瞬間恍惚莫名的認(rèn)真。

      “那么……走了——”像抓起一般突兀的放下,身后什么巨大的存在感瞬間消失。

      “不送!彼粗砬办o靜流逝的河流,身后沙沙的腳步如溪水一樣遠(yuǎn)去。

      遠(yuǎn)去、遠(yuǎn)去。永遠(yuǎn)失去。

      誰都沒有回頭。

      誰都回不了頭。

      露琪亞坐在石塊上,從晌午一直坐到幾近黃昏。

      陽光從樹葉縫隙間打過來的射線由垂直而銳利慢慢變得傾斜而柔和。時間的流逝像溪水一樣幾近靜止,以至于小桃他們從樹木蒼郁的溪水對岸淌過來時,她剛剛從一場淺眠中蘇醒。

      意料之中的相見有時也可以驚訝到嚯然跳起當(dāng)場愣住。

      然后小桃就哭了,仿佛在深山里被困了好幾天的人是她一般。她一哭起來就似那場雨似的連綿不絕。沒有辦法,露琪亞只好把小桃攬?jiān)趹牙镙p拍了拍她一聳一聳的背,又動胳膊又彈腿信誓旦旦地向她證明自己完完整活蹦亂跳精力旺盛生龍活虎,完完全全沒有被可怕的現(xiàn)實(shí)生活所壓倒。面對殘酷的自然災(zāi)害,英勇的露琪亞沒有低頭,沒有氣餒。不拋棄,不放棄。在光輝偉大的大蜀精神號召與感召之下頑強(qiáng)而堅(jiān)忍地存活了下來。

      小桃這邊廂還沒搞定呢,又有一員猛將半路殺出。亂菊猛然跳過來狠狠拍了一把露琪亞的肩頭,氣勢洶洶地教訓(xùn)到你這鬧心的家伙怎么又死回來了。然后硬是把露琪亞的頭摁到她懷里,自顧自地哭起來,哭得比小桃還要熱情奔放。

      露琪亞看著眼前兩個好似十年等得征夫歸來的哭得跟黃河決堤一樣泛濫不可收拾的苦命女人,完全一個頭變兩個大。這個這個,這個時候究竟要用什么思維體制情感模式表情系統(tǒng)來應(yīng)對這幅局面啊。這個時候是要溫柔嫵媚邪戾輕佻地說“哭泣的女人可不美喲”,還是要一本正經(jīng)柔情似水地說“你的眼淚讓我心碎”?

      這怎么看好像也不是她的臺詞。安慰女孩子這種事情還是讓男同志們來做更有成效。

      焦頭爛額之際她隱約發(fā)覺有個人從一開始就沒有說話。

      然后她抬頭瞥見了一直站在一旁的一護(hù)。

      側(cè)身,右手握著劍柄,立在那里事不關(guān)己得好似某個正在放哨的路人甲。發(fā)覺露琪亞的目光他轉(zhuǎn)過臉來,很故作輕松的鎮(zhèn)定和瀟灑,掩不住眼角的疲憊和嘴角的欣喜。眼睛里面是灼灼的光芒。

      露琪亞一臉無奈對他朝著小桃和亂菊努努嘴,一護(hù)哈哈笑著報以同情的苦臉。

      “喂喂,差不多夠了吧。我說你們要鬧好歹也回去鬧。”

      回去的路上小桃一直在喋喋不休他們找她的辛苦遭遇,直快趕上上窮碧落下黃泉的程度了。聽著聽著她淺笑著弄弄亂小桃的頭發(fā)。停步站定,斂了沉定的神色,她吸了一口氣然后深深鞠了個躬。

      “謝謝大家,真的真的謝謝了!睅卓|散開的發(fā)絲順著臉頰滑下來。

      謝謝,有同伴一直陪在身邊。

      前面正走著的一護(hù)聞聲轉(zhuǎn)過頭來,微微蹙眉瞥了他們一眼。而后轉(zhuǎn)過身繼續(xù)走淡然來了句:“客氣什么,你沒事就好!

      再次踩著石頭渡過溪水的時候,他們?nèi)允欠纸M一隊(duì)一隊(duì)地過去,不過這次一護(hù)走在前面。體力消耗很多的露琪亞緊跟在后面,搖搖晃晃像走梅花樁。

      “喂,要不要搭把手?”一護(hù)蹲在前一個石頭上向她伸手。

      露琪亞扶著膝蓋正喘著,聞言直起腰來擺擺手,故意挑釁地挑挑眉:“我可沒那么嬌弱。”

      一護(hù)不以為然。果然轉(zhuǎn)身的同時聽到身后一聲驚叫,回頭很無奈地看見露琪亞一腳懸空像蜻蜓一樣拼命扇動雙臂保持平衡。

      不由分說他上前逮住上下?lián)]舞個不停的手腕,搖搖頭數(shù)落她“死鴨子嘴硬”,然后扯著她小心地一步一步跨過一座座溪水上的孤島。

      終于平安渡過了小川。露琪亞長舒了口氣,用手指戳戳一護(hù)的背心:“謝了,謝了。我能行的!

      一邊向一護(hù)仍抓著的手腕揚(yáng)了揚(yáng)下巴,一邊信心十足地隨意笑了笑。很像利落干凈的江風(fēng)。

      出乎意料一護(hù)正過臉直視她的眼睛,眼神簡單純粹到讓人一瞬間看不懂。那種特真實(shí)的純粹讓人聯(lián)想到水和天,湛藍(lán)湛藍(lán)的,像廣闊江面上的晴空那么湛藍(lán)。煙花三月,孤帆遠(yuǎn)影;浩浩,長江,天際流。(看,穿越了……)

      山風(fēng)吹得亂他的額發(fā)吹不散他的眼眸。一瞬間鐫刻了一萬年的久遠(yuǎn)。

      然后,他扭頭繼續(xù)向前走。

      “可不會放手了!

      十分篤定無不清晰地,他說。

      》》》未完

      很久之后,直到露琪亞最后看見一護(hù)的尸首的時候,腦海里閃現(xiàn)的還是這個眼神。眼神后面的意義才逐漸清晰,然而又已經(jīng)沒有了意義。唯有那時那刻的目光在眼前反反復(fù)復(fù),就像人去樓空的庭院,來來回回的涼風(fēng)穿堂而過,霎時卷起一地沉湎在記憶里的塵埃。

      露琪亞記得那時的情景,噩夢一般平靜。

      很多很多人,從某種戰(zhàn)略角度來說其實(shí)是很少很少人,趴在癱在坐在地上橫豎七八支離破碎,灰頭土臉丟盔棄甲遍體鱗傷。戰(zhàn)旗由一個斷腿的小兵擎著。那旗幟被污血和黑煙染得看不出本來的顏色,尾部拖著燒殘筋筋絆絆,一如破碎的黑色蝴蝶的鳳尾。

      尖尖的旗桿直沖沖指向裹尸布一樣蕭瑟的灰色天穹。

      他們帶回一具尸體。

      那具失去了呼吸和體溫的身軀,他們說他是一護(hù)將軍。曾經(jīng)威武的戰(zhàn)甲上涂滿黑色的血,凝結(jié)了干涸了,結(jié)成斑斑駁駁七零八落的色塊。就像被一箭穿心的鴻雁,從九千里高空流星般垂直跌墜,翅膀斷在泥土里。

      唯有心還在天上。

      露琪亞低頭看著一護(hù),眼睛使勁眨了眨卻找不到焦點(diǎn)。她看著什么,不知道看見了什么。天與地不見了,取而代之是一片渾濁。巨大的灰色的幕布席天卷地垂壓下來,城墻一樣厚重狼煙一樣辛烈。顧不上呼吸,她于是放任自己在荒莽的壓抑中窒息。

      一護(hù)的眼睛,天空的純凈。

      為什么。

      她一瞬間想要問什么,張了張嘴喉嚨卻像被刺穿的劇痛。

      不該問為什么。我知道為什么。

      她一瞬間又想要?dú)⑷,很瘋狂沖動卻又理智清晰的念頭。

      不管怎樣,有個人必須死。有個人必須為此付出應(yīng)有的代價。

      那個人是我。

      那次從山中勝利歸來后,為了慶祝他們大難不死完璧歸趙,營里的朋友們樂極生非地吵著鬧著要接風(fēng)洗塵吃飯喝酒。鬧騰得那叫一個淋漓盡致。最后大將軍叫人來傳令說丫的誰再瘋都拖出去咵嚓了從上半夜鬧到雞報曉你們還知道什么叫做軍紀(jì)軍規(guī)軍法么有幾個頭夠你們殺的。最后,最后,就那樣了唄,各回各家各找各媽。哦不對,親愛的媽媽在遙遠(yuǎn)的鄉(xiāng)下,這里只有你隔鋪兄弟的臭腳丫。

      日子,就那么照舊過。該打仗的打仗,該療傷的療傷。日出而作日落不息。

      高昂軍旗飄揚(yáng)在磅礴的晚霞里。鮮艷奪目,濃墨重彩。粗獷的剪影凝固成跌宕的史詩。

      “露琪亞,你一個人怎么在山里怎么活過這么多天的啊?”

      小桃總是有意無意三番五次地提到這個問題。露琪亞一開始是很認(rèn)真地回答“在偉大光輝的大蜀精神感召下我不拋棄不放棄。有條件要活下去,沒有條件創(chuàng)造條件也要活下去。我還不能死去因?yàn)槲疫有我的理想與追求,要為了早日實(shí)現(xiàn)主公大人仁義天下的崇高理想而奮斗終生”。后來問得多了,她的答案簡化成“餓了吃野果,困了坐著歇下,有力氣了就走路啰”。最后實(shí)在是被問的麻木了,她就干脆一撩額發(fā)一擺造型丟一句有頭沒尾的“因?yàn)槲覉?jiān)強(qiáng)”。

      聽到這些小桃一般就會很茫然,每逢這個時候亂菊就會插過來打圓場說:“這孩子還欠我的錢呢,諒她也不敢就這么不明不白困死在深山里!敝愒圃。然后趁機(jī)分給她們一堆活計再一甩頭發(fā)消失。

      這樣,小桃也就不再多問,轉(zhuǎn)而一臉愁怨地專心研究下次怎么逮個空子把活丟給亂菊。后來嘛,小桃問的也越來越少,大概是問厭了,也該問厭了。后來后來的,大家就都慢慢把這事淡忘了。

      只是有一天,小桃突然沒頭沒腦的一番話,讓露琪亞稍稍有點(diǎn)無言以對。

      那時正是歸寢時分,她很沒坐象地掛在床邊抓著一把木梳打里著頭發(fā)。小桃仰面成大字型躺在床上,口里感嘆著一天真長啊一覺真短啊之類。她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應(yīng)著,一邊心不在焉地把玩頭發(fā)。

      “哎,哎,剛剛說的話你聽見沒有?”

      “聽見了,就是某個可憐的勤務(wù)兵傳令的時候一進(jìn)帳子燈就滅了然后被一頓狂扁踢了出來末了連是被誰打的都說不清!

      “哈哈,可憐的吉良。欸,我說的不是這個,是這個后面的一句。”

      “那是什么?”

      “你看你看,果然沒聽!

      “恩,你再說一遍也沒什么關(guān)系吧!

      “那我說了——”小桃翻了個身去夠被子,“我說,一護(hù)將軍好像很重視你哦!

      “……是么?上級終于拋開成見正視我的業(yè)務(wù)貢獻(xiàn)了?打算向大將軍推薦我升職?”

      “少來,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露琪亞撥弄梳子輕輕笑道:“軍旅生活的確無聊,適當(dāng)八卦有益健康。不過也不要亂扯嘛!

      “我是說真的。上次你在山里和我們走散后,我們向上游才走一會一護(hù)將軍就說什么都要折回去看看,一看到你不原地了臉色都變了,一連幾天都是那個臉,連我們進(jìn)山任務(wù)完成的怎樣都不過問。還有啊,在溪水里揀到那個草籠子的時候,我一說好像露琪亞以前編的那種,他二話不說扭頭就往上游走,好像慢一刻天就塌下來似的!,你到底有沒有在聽?”

      “……在聽!

      嘆了口氣,小桃緩緩開口:“說實(shí)在的,雖然平時總看見你們吵架,但是一護(hù)將軍對你真的很好呢!

      “……”

      “呀,還沒睡!眮y菊突然一挑簾子闖進(jìn)來,瞄了小桃和露琪亞一眼!傲氖裁戳牡眠@么歡?”

      “哈欠——沒什么。不說了,我睡了啊!

      小桃翻身躺穩(wěn),被子摩挲著發(fā)出沙沙的聲響。

      “不想讓我聽就算了。我也睡了,啊呀,好累!绷硪贿叺膩y菊伸了個懶腰和衣癱倒。

      順便給她們吹熄了燈燭,外面薄紗似的微光飄零進(jìn)來。柔化了一切棱角。

      露琪亞瞥了一眼小桃,微微有一點(diǎn)走神。應(yīng)該說什么呢,可以說什么呢,只能無奈地笑笑。戰(zhàn)亂四起的年代,群雄逐鹿三分天下,時局變換風(fēng)起云涌;烽火硝煙的舞臺沒有空余去導(dǎo)演小巧精致纏綿悱惻的兒女情長。能共有的只有現(xiàn)在而已,誰都有誰的過去和未來。他有他的功業(yè),我有我的理想,并不是一條道上的人。同行歸同行,共事歸共事,歲月流轉(zhuǎn)終究走不到一起。

      這不是命運(yùn),這是我自己選擇的道路。

      可是……難道不期望一份安寧簡單的幸福么?

      她聽見自己這樣問到。聲音細(xì)如蠶絲,像嘆息像請求。又像是,對什么幽幽的決絕的割舍。(某人……?)

      她搖搖頭把這些都拋到腦后,然而手里的頭發(fā)卻糾結(jié)在一起再也梳不清楚。

      其實(shí)露琪亞還是比較傾向于是小桃在八卦,畢竟軍營里面,愈是禁止的事情愈是讓人感興趣。而且,自從從山里回來,一護(hù)和她照樣還是同往常一樣,隔三差五給鼻子上臉吹胡子瞪眼,博弈一樣你來我往爭論不倦屢吵不厭。而爭論的起點(diǎn)中心導(dǎo)火索往往又極其無聊。于是乎這個也能爭起來——“比比誰的家鄉(xiāng)美”。

      事情以午飯時間露琪亞無意中一句抱怨伙食思念家鄉(xiāng)為開始,以隔桌一護(hù)不經(jīng)意地提起自己家鄉(xiāng)襄陽的種種美好為導(dǎo)火線,以逐漸爭吵升級演變成小孩子似的攀比斗氣為發(fā)展,最后以一護(hù)踢了凳子露琪亞掀了桌子為結(jié)束。

      人們總是這樣,很多事情當(dāng)初那么認(rèn)真其事現(xiàn)在回想起來卻荒謬離譜到令人羞愧得無地自容。然而一方面尷尬地傻笑另一方面也會欣慰地又把這些難忘的糗事再在心上深深描畫一遍。

      曾經(jīng)的,褪色的,舊了的。時光的遺跡記憶的碎片。破碎了的往事捧在手里,成了一輩子受用不已的珍寶。

      露琪亞只記得最后一護(hù)一邊揉著額角的青包極為憤慨地轉(zhuǎn)身離去丟下一句:“你又沒去過,自然認(rèn)為我們襄陽沒你們那里好。你等著,等所有的仗都打完了,我一定帶你去看。一定!

      話音在場落里上下翻飛,像長了翅膀的鳥兒,劃著很長很長的回音尾跡?粗蛔o(hù)的背影她猜不到他的表情,當(dāng)時只是覺得他的語氣很是莊重得奇怪。于是她偃旗息鼓地把腳從踏著的凳子上拿下來。

      很多年后露琪亞明白了那不是一句氣話而是一句誓言。

      只是永遠(yuǎn)沒有機(jī)會兌現(xiàn)。

      》》》未完

      時間過得很快,沒有一個確定的參照物就感覺不到它的流動,然而一旦它顯露出流年偷換的蛛絲馬跡之時很多很多歲月就這樣擦身而過。

      露琪亞只是在看著自己額前擋住視線的劉海時才恍然意識到自己被時光推著走了多遠(yuǎn)。

      一晃三年。神女峰遙遠(yuǎn)得就像飄渺的浮云。

      那些浮云裊裊婷婷婀娜多姿,恍如隔世般依稀。

      但是,現(xiàn)在的時間地點(diǎn)人物事件心情氣氛根本不需要浮云,浮云卻總是跑來蒙她的眼睛。露琪亞抬手扯碎眼前的云彩,然后拍拍臉仰頭灌進(jìn)一滿口茶。

      很苦很苦的茶,濃稠的好似墨綠的膽汁,從喉嚨一直嗆到胃里。一口吞下去,讓人不得不抱緊雙臂抿緊嘴巴收緊全身專心致志地打一會抖,然后才會獲得從疲倦中奪來的片刻清醒。

      她很急切地轉(zhuǎn)身,滿地的擔(dān)架人群又讓她感到頭昏眼花四肢無力。一連兩天上下眼皮挨都沒挨一下外加如此高的勞動量,鐵打的也快要撐不住了。露琪亞現(xiàn)在想的只有干脆一咬牙堅(jiān)持到昏倒的那一刻算了,這樣就可以有充足的理由毫無顧忌地撒手睡去。

      “喂,你要是不行了就去休息!

      恍惚之中她聽到一句此時無比渴望又似乎可望而不可及的天音,以至于她一雙通紅的兔子眼霎時幾乎都要涌上激動的熱淚。

      但是理智是不允許她如此這般的,咬了咬牙她手臂一甩:“少礙事,邊兒呆著去!

      “看你一副神志不清的樣子,我是怕你拿著用來消毒的烙鐵直接往人家傷口上杵!币蛔o(hù)蹙了眉毛,很尖銳地諷刺道。

      露琪亞一手丟開身邊的活計,一邊很無奈而憤怒地繼續(xù)猛灌茶水,連茶葉也一同嚼在嘴里生生咽下。

      然后她轉(zhuǎn)過身提起他的領(lǐng)子。劈頭蓋臉的質(zhì)問,像茶碗被猛摔在地上發(fā)出的那聲清脆的裂響。

      “少在這里冷嘲熱諷。我問你,這仗是怎么打成這個樣子的?”

      是的,在場的每個人都很想問一句,仗是怎么打成這個樣子的。

      一個月以前他們接到命令緊急前往天水城附近支援陷入苦戰(zhàn)的友軍,于是日夜兼程趕赴前線。不想剛剛抵達(dá)天水,接到線報說友軍已敗亡,不得已又掉頭向西撤兵。然而行軍途中遇魏軍阻截,與之展開激烈的遭遇戰(zhàn)。事情至此本已夠麻煩了,然而接下來遇到的事仍讓每個人始料未及。

      “什么?戀次修兵他們?nèi)珳纾吭趺锤愕?”露琪亞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短短兩天,我們就幾乎損失了四分之一的人馬?”

      “是一半,劍八手上也沒什么能打仗的兵了。”

      露琪亞除了無意識地張開嘴瞪大眼睛實(shí)在不知道應(yīng)該作何反應(yīng)。停了半晌她驟然放開一護(hù)的領(lǐng)子,黯顏搖了搖頭:“這到底,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出乎意料一護(hù)剛剛平靜到冷酷的臉突然間抖了一下,就像剛剛點(diǎn)著的燈被一陣狂風(fēng)吹得晃動起來一般。

      臉色暗了好久,他重新抬起頭,眉頭皺起像是刻上去的疤痕。

      “其他的不好說。不過魏軍那邊,的確有個家伙……”他頓了頓,“是個大麻煩!

      “很厲害的主將?”露琪亞不由自主也跟著皺起了眉,“什么樣的人?”

      “叫……葛什么的,葛力姆喬,好像是這個名字!

      露琪亞擰眉略微思索一番:“沒聽說過,名號不怎么響嘛。魏軍什么時候有這號人了?”

      “關(guān)于這個人我們知道的不多,只知道曹操還蠻看得起他的,給他一個兵團(tuán)來拼咱們。哦,還有情報說他曾經(jīng)受過傷,是個獨(dú)臂!

      一護(hù)的語氣很輕,像羽毛一樣落在露琪亞肩上,不知為何露琪亞卻覺得這羽毛有著驚人的質(zhì)量,居然壓得她兩腿發(fā)僵。

      很多年后露琪亞也記不清當(dāng)時的感覺,也許當(dāng)時的確是太困太困,已經(jīng)沒有什么多余的力氣分出來仔細(xì)思考。但是她仍然記得那時自己感到,在層層麻木包裹的繭里,有什么寒冷而黑暗的東西沿從背后套上脖子。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問:“情報有沒有說這人什么時候斷的手臂?”那聲音寧靜沉穩(wěn)得像是被抽走了靈魂。

      “沒有準(zhǔn)確的,聽說大概兩三年前!

      脖子上的東西倏忽收攏,力道慢慢地加緊、加緊,不急不躁一絲一縷勒穿露琪亞的咽喉。

      她無意識地低下頭,看見不遠(yuǎn)處地上躺著一個受傷的蜀兵,蔥綠色的領(lǐng)巾被血浸染。兩年前的某個雨天也有個人這樣躺在自己面前,只不過他的領(lǐng)巾是像凝固的鮮血燃燒的晚霞一樣的紫色。她克制強(qiáng)烈的惡心用小刀割去和創(chuàng)口糊結(jié)到一起的衣服碎片,垂眼間瞄到他衣襟上的字——魏。小篆,龍蛇一樣蜿蜒纏繞。驕傲的朱紅燙傷了她的眼睛,刺痛了她的胸口。

      頭頂似乎上一直一直下著永不停歇的雨。那雨是帶刃的,一道一道凌遲一般切割記憶,露琪亞仿佛看見雨剝離了自己的身軀,露出白森森胸骨里跳動的心臟。她舉起自己的手,手上不應(yīng)該刻著悲傷的血痕。一手握著自己的心臟,一手托著他人的性命,眼前懸著銀色金屬質(zhì)感的小刀。一個岌岌可危的天平,平衡而冰冷,殘酷的雨也是溫暖。

      現(xiàn)在,她一時間覺得這世道是那么猙獰得可怕,滑稽得可笑,悲哀得可憐。

      哪里是永別,那個時候把刀子插進(jìn)他的心窩才是永別。最美好的永別。

      我犯下了不可原諒的錯誤。

      ——葛力姆喬。

      “露琪亞,露琪亞,你怎么了?”

      一護(hù)的聲音不大,露琪亞聽來卻像耳光一樣扇在自己臉上,她強(qiáng)行勒令自己清醒過來保持常態(tài)。眼睛像要裂出眼眶一樣的痛。

      “沒什么,可能是真到極限了!甭剁鱽喴皇盅谀樢皇州p輕格開一護(hù)伸過來的手,“沒事,我歇一小會好了!

      隨便攏了攏飛散的頭發(fā),露琪亞輕輕清了清嗓子換了換氣。重新調(diào)整好心跳呼吸表情語氣,她抬起頭來問一護(hù)到:“那,接下來,我們要怎么辦?”

      “還能怎么辦。把剩下的能戰(zhàn)斗的人馬全部集結(jié)起來。我親自去會一會他!

      露琪亞這才發(fā)覺一護(hù)披掛著最正式的一套鎧甲,銀光金鱗,握著劍柄的手沉穩(wěn)著蟄伏的力量。左臂上纏著鮮艷的蔥綠色的條帶,死士的標(biāo)志。他的臉一半迎著橘色的光,一半隱著鉛灰的影;一只眼睛閃耀著豪氣和信念,一只眼睛沉默著陰郁和憂慮。露琪亞在他兩個眼球中都看到自己的倒影。

      他就用那雙光影參半的眼睛看著露琪亞,仿佛要把倒影刻在眼底似的。執(zhí)著又那么無奈。

      然后他突然笑了,眉毛還皺著,嘴角卻牽拉開一抹笑意。

      極其爽朗地他說:“等我回來!

      轉(zhuǎn)身,揚(yáng)起的披風(fēng)腳掃到了露琪亞的腰,她的視線一時被墨綠色覆蓋。等墨綠隨著披風(fēng)一起落了下去,她看見一護(hù)站在前面三步之遙的地方,回過頭來。

      “放心!弊齑揭粡堃缓,他說得那么緩慢,淡淡的若有似無的溫柔,像逝去的時間。

      放心,他說放心。直到他說放心,露琪亞才知道自己眼睛里脹痛不已的東西是擔(dān)心。

      露琪亞抿了抿嘴,最終還是說不出一個字。說什么好呢?

      這是戰(zhàn)爭,這是男人們的事情,擔(dān)不擔(dān)心都不能改變什么,與其擔(dān)無謂的心倒不如閃一邊去明智?墒恰腥藗冊趹(zhàn)場上肆意拼殺揮灑鮮血身首相離馬革裹尸,盡興了,盡職了,快活了,無悔了;留下來承擔(dān)后果吞食悲戚的卻永遠(yuǎn)是女人們。這世道是如此昭然的不公。

      她只能再一次看著他的背影,任由風(fēng)把自己的頭發(fā)吹成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落雪。

      他的背影消失得義無反顧,像西天天角上最后一顆星子,黯淡了整個黎明。

      》》》未完

      如果我是一個能因?yàn)楸瘋奁呐耍蔷驼娴恼娴氖翘昧恕?br>
      悲鳴的風(fēng)一圈又一圈忽高忽低地盤旋,如食腐的禿鷲一樣陰魂不散。風(fēng)撩起了一護(hù)身上的衣角,擾動他的發(fā)絲的睫毛,給人他可能還會醒來的錯覺。露琪亞蹲下身子歪著頭俯視著一護(hù),像很久以前在昏黃的油燈底下一個字一個字地啃進(jìn)那些古舊生僻晦澀難懂的醫(yī)書一樣,把一個細(xì)節(jié)一個細(xì)節(jié)地狠狠刻入腦海。

      左肩甲骨裂開,左腳踝韌帶被切斷,左手背上開了個洞,最后一劍碎了了胸骨,骨頭帶著參差可怖的刃角扎進(jìn)了心臟。

      所以,拔劍的那一瞬間,胸腔里的血液會像禮花一樣飛濺出一片紅霞,落在塵土飛揚(yáng)的沙場上開出大片大片艷麗潑辣的曼珠華沙。

      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一護(hù)?

      她伸出兩指,指背輕輕劃過一護(hù)的額頭。黑色的血早已經(jīng)冷卻了凝固了,不該在手指上留下這般好似烙鐵灼燒的熾痛。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雖然你再也聽不到這樣的道歉。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雖然我自己都不會原諒這樣的懺悔。

      露琪亞救了葛力姆喬,葛力姆喬殺了一護(hù)。

      命運(yùn)這種東西不管你信不信它,它都可以輕而易舉毀滅你。然而所謂的“命運(yùn)”其實(shí)都是我們自己的選擇,荒唐的離譜的瘋狂的錯誤的。一個一個選擇勾勒出前行的路標(biāo),這路標(biāo)指向的陷阱潛藏在即將到來的拐角陰陰地怪笑。一個見鬼的迷宮,走錯一步就是萬劫不復(fù)。

      所以,歸根結(jié)底該死的人是我。

      可是,如果死可以贖罪的話,我真應(yīng)該早死兩年。在一切開始之前。

      露琪亞張開手掌覆蓋住一護(hù)的面龐,冰涼抵上冰涼。最深最深的絕望是結(jié)了冰的希望。

      過了好久,露琪亞抬起頭,帶著血腥味和鐵銹味的風(fēng)割過兩腮。她看見不遠(yuǎn)處小桃坐在地上,臉上是闌干的淚,然而已經(jīng)沒有哭了,抽噎著背去臉頰上哭過的痕跡,那雙曾經(jīng)靈秀的眼睛失神地望著灰蒙蒙的天空。

      身后傳來唰的一聲響,回頭看見亂菊拎著一把長刀,一個小兵抱著一打血跡斑斑的刀讓她挑,她把那刀身掃視一番,掩不住一臉的厭惡。看見露琪亞轉(zhuǎn)過來,亂菊諷刺地笑笑。

      “真惡心,不是嗎?”她指指刀身側(cè)面一條褐紅色的血槽,那里面填著枯萎的碎肉,還有無法安息的靈魂!罢嫦氩坏接幸惶煳乙矔H手拿著這東西,以前光想想我都要吐!

      “不過……”她把刀橫在身前,瞇起眼睛,刀光和目光反復(fù)交替映射,“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拿屠刀,也是最后一次了。不管怎么說值得珍惜!眲C冽而決絕,拖著疲憊和悲涼。

      她看見不遠(yuǎn)處高崗上,大將軍獨(dú)自遙望著戰(zhàn)旗,那上面染著他所有軍士的血。他胳臂上那條象征死士的蔥綠條帶飄又起落下,像戰(zhàn)旗一樣孤獨(dú)。

      露琪亞收回視線,身旁席地而坐的亂菊一邊用平時最疼愛的繡花絲絹毫不吝惜地擦拭長刀,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哼起了小曲。婉轉(zhuǎn)悠長的調(diào)子,有一種說不出的黃昏調(diào)調(diào)。

      “這是什么歌?”露琪亞也坐下,專注地凝視她刀身所反映的自己那模糊扭曲的影子。

      “家鄉(xiāng)的民歌,講的什么征夫思婦的老套故事。他們說它是情歌,但是我覺得這原本是首戰(zhàn)歌!眮y菊無謂地擺擺垂到肩上的長發(fā)!盎蛟S,誰知道呢,說不定是首挽歌。”

      “誰的挽歌?敵人的?還是我們的?”

      亂菊轉(zhuǎn)過頭來看了她一眼,然后撇開了視線。把揉成一團(tuán)面目全非的絲絹廢紙一樣擲在腳邊,“啊呀,誰知道呢。”

      露琪亞低頭看著那條絲絹,在一道一道污濁不堪的血污蹂躪下好似一張被毀容的臉。她不經(jīng)意瞥到,惡心丑陋的黑褐色縱橫交錯的空隙,另一種顏色顯露出來。

      藕荷色,泛著絲絲縷縷的銀光,斷斷續(xù)續(xù)依稀辨認(rèn)得出幾個字,“執(zhí)”、“之”、“老”。

      ——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手的那一端,或許也有這樣一塊相同的絲絹。也許熏了檀香存入錦盒,也許揣在心口征戰(zhàn)天涯。不管如何那一塊絲絹絕對料不到另一塊是這樣的下場。

      被丟棄的祈愿。無法兌現(xiàn)的諾言。

      露琪亞嚯地一聲站起來,轉(zhuǎn)身走向另一個方向。

      “喂,你要去哪里?”

      風(fēng)里,露琪亞淡淡地笑著:“哎呀,誰知道呢?”

      》》》未完

      “站!”

      露琪亞低頭冷視了一眼插在自己前腳尖一尺開外地上的箭,那支箭的箭鏃深深沒在泥土里,標(biāo)識著致命的精準(zhǔn)和危險的警示。她收回剛剛邁出半步的腳,站在原地不再有所動作。

      面前,森嚴(yán)的魏軍大營門樓上,一排銀亮銀亮的箭齊刷刷指著她的眼睛。一條低氣壓帶似乎在她和門樓那排弓箭之間緩緩形成,連風(fēng)都有所顧忌地暫停了流動。那光景她聯(lián)想到曾經(jīng)看過的一句話——“弓如滿月,箭似流星”。

      只是因?yàn)樗幌氤姓J(rèn)自己有一瞬間的慌張,抑或是一絲毫的恐懼。

      既然來到這里,我權(quán)當(dāng)自己已經(jīng)死了。

      是吧,葛力姆喬。

      “魏”字的大旗挑在門樓高高的旗桿上,傲視得像張牙舞爪的狂龍。

      “軍營重地,嚴(yán)禁擅闖,違者殺無赦。”弓箭隊(duì)旁邊一個軍士平端著劍朝樓下喊話,伴隨著一排弓弦崩到最緊的嗑嚓聲。

      “我——”

      “站住!舉起雙手!

      露琪亞順從地抬起雙手示意:“我沒帶武器——”開了口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最堅(jiān)定的聲音跟對面比起來是那么虛。

      “我沒帶武器,我是個醫(yī)生!彼帽M全力將話語喊過去,聲波震得她胸腔發(fā)麻。

      “來干什么?”

      “我有要事求見葛力姆喬將軍,還望大人幫我通報!

      對面門樓沉默片刻,那執(zhí)劍的軍士揮劍示意,一排弓箭低了下去,不過箭還在弦上,弦還緊著。

      “報上名來!

      “露琪亞!

      那名軍士授意身旁的弓箭手幾句,然后轉(zhuǎn)身走進(jìn)了塔樓。

      露琪亞直到看見那人的身影消失在塔樓里,才記起來葛力姆喬根本就無從知曉自己的名字。

      我真是傻瓜,她一時間不禁想笑。

      等待已經(jīng)知道結(jié)果的答復(fù)前她一直站在原地思考。目測自己與塔樓之間的距離,大概十丈。自己跑起來的速度,大概,不好說。箭的速度,很快是吧。

      那么,如果強(qiáng)行沖崗,在自己倒地之前能夠跑近多遠(yuǎn)?抑或那時自己身上會插有多少支箭?

      露琪亞一遍一遍的算,算完的出來的結(jié)果是:如果我壓根不會算術(shù)就好了,那樣事情會簡單很多。

      起碼會一絲恐懼都沒有地就很快結(jié)束。

      沒等露琪亞邏輯縝密而瘋狂透頂?shù)暮紒y想持續(xù)多久,先前通報的軍士回來了。他對弓箭隊(duì)吩咐幾句后,轉(zhuǎn)身過來劍也不拔直接揚(yáng)了揚(yáng)眼睛。一時間一排箭又整整齊齊指著自己,像一排磨牙吮血的利齒。

      沒有再多言語,不過露琪亞明白那排箭鏃很分明地在說一句話:

      ——不想死的就滾,滾的越遠(yuǎn)越好。

      可是,她在心里默念,我偏偏就是那個想死的。

      閉上眼睛,她橫下心,抬起右腳跨出一步,腳下平整穩(wěn)固的地面頓時塌了。好似走在懸空的高架之上,那一步踏得驚悚陡然。

      “放!”

      “請讓我見葛力姆喬!彼犚娮约旱脑捯衾镉信九镜南乙,嗖嗖的箭聲劃破她的句子。

      “我一定要見到葛力姆喬!彼廊痪o閉著眼睛,左腳又跨上一步。箭風(fēng)尖嘯著刮過臉龐身側(cè),連射的箭鏃刺進(jìn)地里那聲音令她骨髓結(jié)冰。

      “下一組——”

      “絕對——”

      然后她開始閉著眼睛加速跑,同時聽見塔樓上一排弓箭手撤走,另一排搭弓上箭的整齊聲響。

      趁這個空檔能跑多遠(yuǎn)是多遠(yuǎn)。

      然后她什么也聽不到了,耳邊呼呼的風(fēng)屏蔽了一切的雜音。她突然想起,如果以這樣的速度跑,去另一個世界時會不會剎不住車;會不會因?yàn)樘於苯記_過森羅殿一頭撞進(jìn)輪回井。

      這是消極的自殺,露琪亞。然而我沒有別的選擇。

      這叫,賭命。對吧。

      “!

      箭雨停了。

      露琪亞撲跌在地上,感覺不到自己的心跳。她覺得如果不能瞑目至少也應(yīng)該閉眼了。

      如果我死了,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葛力姆喬。

      依稀之間她想到這句以前曾經(jīng)說過的非常應(yīng)景的話,不知道是該笑還是該哭。

      過了很久很久,凝固的風(fēng)才開始緩緩地運(yùn)行。

      在一片箭羽成的森林里。

      “女人,你裝尸體裝的蠻爽么?”

      頭頂上空,有人用刺耳的聲音告訴她自己還活著。

      她這回真不知道是該笑還是該哭。

      雙肘支著自己站起來,她發(fā)現(xiàn)自己身體不是像想象中的刺猬或者篩子的樣子,除了一腳踩滑摔在地上導(dǎo)致的手掌肘部和膝蓋幾處擦傷,以及兩肺和心臟由于超負(fù)荷運(yùn)轉(zhuǎn)所帶來的強(qiáng)烈不適,她幾乎完好無損。

      “原來你就是那個露什么亞啊! 葛力姆喬叉著手站在門樓上居高臨下地俯視。

      露琪亞顧不得膝上的泥土手上的血,瞪大眼睛望著樓上的他:“你怎么知道我是露琪亞?我從來沒說過我叫露琪亞!”

      葛力姆喬無所謂地擺擺脖子:“我是不知道什么叫露琪亞的醫(yī)生,可是我知道一個犯蠢到不要命的女人!

      當(dāng)時門樓執(zhí)勤軍士向葛力姆喬通報的時候,他只是很不耐地皺著眉頭想了一會,然后一擺手叫他傳令向那個不怕死的家伙射箭,正面齊發(fā),但不要傷了她,如果那家伙冒著箭沖過了五丈遠(yuǎn),再過來告訴他一聲。

      從來沒有一個己方同級、上級以外的人敢直接叫他的名字,所以他很不爽地想見識一下這個所謂的“露琪亞”是個什么樣的人。

      結(jié)果他踱上了二層小門樓,然后看到這個居然一直沖到樓下才倒下,正像具尸體一樣一動不動地?fù)渲值募一铩?br>
      “真搞不懂這世上怎么會有你這種傻瓜!备鹆δ穯听b牙咧嘴地笑,身后上方飛起大片大片紫色的旗。風(fēng)把他人一樣不羈的頭發(fā)揚(yáng)起來,野草一樣舞動;白晶晶的牙齒如草葉上的露珠般亮著。

      露琪亞抬著頭,仰到脖子都酸了。那一刻她真的覺得眼睛有一點(diǎn)點(diǎn)潮,突然又很苦很苦地笑了。

      她皺著眉頭卻笑得舒心,笑眼明朗得幾乎要溢出淚來。

      笑是真的笑,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

      即使她知道自己究竟是為什么而來的這個事實(shí)。

      》》》未完

      跟著葛力姆喬穿過戒備森嚴(yán)的魏軍大營時,露琪亞有一種感覺,感覺她正隨著身前這個身影一步一步走進(jìn)神女峰山腰飄蕩的云海之中。

      白茫茫一片怎么也看不清的前方。

      嘿嘿,一腳踩空,就會掉下去吧。

      尸骨無存,還得連帶拉著眼前的這個人陪葬。

      葛力姆喬啊,你知道我是為什么而來的么?如果你知道我是我什么而來的,你還會對我笑么?

      你說,我是該恨你,還是該恨我自己?

      帳子里的光線不是很好,有一種淡淡的灰褐色的氛圍,陌生的氣息隨處漂浮。這種氣息和以往在蜀軍軍帳里聞到的是不同的,是一種空曠遼闊的北方氣息,像鷹一樣強(qiáng)悍又寂寞。帳子中央是一張很大的木桌,桌子上狼藉地鋪放著一張作戰(zhàn)地圖,紫色的箭頭紅色的叉,象形的文字會意的畫。露琪亞從來沒見過作戰(zhàn)地圖,但是她明白這幅圖說的是什么意思,那意思令她的心臟和瞳孔同時收縮起來。稀薄的光線穿過氈布的空隙,在灰暗的氛圍里切開一角,散射出冷的藍(lán)的淺光。

      “發(fā)什么呆,坐!备鹆δ穯贪岬首佑肋h(yuǎn)是用腳踹的。

      露琪亞走過去,小心地拉過凳子坐上去,雙手交疊支在桌子上。

      葛力姆喬一把攬過桌子上的潤瓷酒瓶,翻了兩個小杯子碼在旁邊,搖搖酒瓶問露琪亞:“喝不喝?”

      “不用了。”

      葛力姆喬沒再說活,無視那兩個小巧的瓷杯,翹起腳直接擱在一旁凳子上,而后叼著壺嘴直接喝起來。

      從開始到最后,露琪亞一直都不知道一件事。那就是葛力姆喬喜歡喝酒,但并不是日日嗜酒,甚至平日里見到手下的將士們喝酒都會大發(fā)雷霆。因?yàn)閼?zhàn)場上需要的不是恣肆的瘋狂而是凝練的冷酷,所以他只有在極為高興的時候才一次喝個痛快。

      極為高興的時候。上上次是在深山里終于撿回一條命,上次是在曹丞相舉辦的慶功宴,這次則是,這次。

      這次是葛力姆喬一生中少有的時候。這次也是葛力姆喬最后一次喝酒。

      然而這些露琪亞都并不知道。無論是過去的,還是將來的,那些都是背后的。

      所以,所謂現(xiàn)實(shí)的殘酷,不是因?yàn)槿藗冎獣粤怂麄儽静辉撝獣缘默F(xiàn)實(shí),而是人們什么也不知道,在自己的世界里活得好好的,然而事實(shí)的真相就那么明白無誤地擺在一旁,冷眼見證著嘲笑著露骨地諷刺著世人的自欺欺人。

      正因?yàn)槲覀兪裁炊伎床灰,那才可怕?br>
      正因?yàn)槲覀兪裁炊疾恢溃遣趴杀?br>
      露琪亞沉默地看著葛力姆喬的喉結(jié)一上一下,她就這樣安靜地看了很久。喉嚨里像也有一條冰冷的溪流,一直扯著聲帶,慢慢,慢慢地往下拉。有一時間她以為自己可能再說不出腦海里演練了數(shù)遍的句子,然而開口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其實(shí)也能平穩(wěn)得有如待閱的千軍萬馬。

      “你……知道我是誰么?”

      “不就那個什么露琪亞?”他斜過眼睛來瞥她,眼睛里面寫滿了好笑這兩個字。

      “是?墒悄阒,我所屬的是哪一方么?”

      移開眼睛,葛力姆喬不屑地甩了句:“管你哪方。”

      “我是慘敗在你手下的那支蜀軍的隨軍軍醫(yī)官!

      “那又怎樣?”葛力姆喬又舉起酒壺往嘴里送。

      “你知道我來找你干什么嗎?”

      “……”葛力姆喬仰著頭專心地喝酒,跟沒聽到一般。

      “我來,是為了要你的命!

      然后葛力姆喬就理所當(dāng)然地笑噴了。酒嗆進(jìn)鼻子嗓子,咳得驚天動地地動山搖,一邊咳一邊趁喘氣的間歇決不放棄地大笑。笑聲里聽不出來有多少“笑”的成分,倒像是山谷谷口中狂風(fēng)過境時隆隆作響的巨石,砸下來就是滅頂之災(zāi)。

      笑聲漸低漸息下來,只附帶著間歇性的一兩聲含著譏諷和戲謔的咳嗽。葛力姆喬興致索然地?fù)P手把酒壺橫擲向在桌面,看著瓶子里剩下的酒順著倒置的壺嘴一滴一滴在那張作戰(zhàn)地圖上,暈開一片墨色的年輪。

      然而露琪亞卻一動不動看著他,眼睛里是近乎冰點(diǎn)無望和近乎期待的真誠。(那是看海燕版九刃時的眼睛啊~~)

      那眼神令他一瞬間想要?dú)⒘怂,抑或是……給她一耳光來扇醒這女人驚天地泣鬼神的瘋病。

      人發(fā)起瘋來不可怕,可怕的是認(rèn)認(rèn)真真全心全意地發(fā)瘋。

      因?yàn)椋@樣的人,讓人覺得整個世界的存在都是一個巨大而荒謬的錯誤。

      “我見過向我討錢的、討飯的、討好的、討?zhàn)埖摹耶?dāng)面向我討命的女人,你還是第一個!彼湫Χ夹Σ黄饋,說得好似反諷聲音卻至陰極寒。

      “或者,叫你的手下退兵!

      這回葛力姆喬可真的笑了,彎咧的嘴角鋒利得猶如箭鏃:“比起這個,我們還是來探討一下取我的命的事吧!

      帳子里,光線的角度微微偏移,導(dǎo)致光和影發(fā)生十分默契的交接轉(zhuǎn)換。光線斜斜打在二人之間的地圖上,像指針像利劍像屏障,白亮到有些發(fā)渾的光把周遭的一切襯得灰撲撲的隱沒了色彩。

      露琪亞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輕輕扣著桌面,不緊不慢似乎有著某種規(guī)律的節(jié)奏,似乎是在和著意念中的某只曲子打著拍子。葛力姆喬雙腳踩蹬著桌沿,右手搭在身側(cè)仰著身子后腦勺靠在背后的柜子上,半瞇著眼睛打量灰色的頂棚。

      時間安靜得好似靜止了一般。

      很多事情一揭開,也就不那么難了。就像柔韌的綢緞,只要在邊緣上開一個小小的口子,再往下就能幾乎毫無阻力地撕裂成兩半。裂帛的聲音回蕩在空氣里,玄玄寂寂幻滅成慘怛的音符。

      多少年后,誰來告訴我們,話語和劍哪個穿過心臟時更疼?

      “……你,想好要考探討哪一個問題了么?”露琪亞停止了扣桌面,正襟危坐似雕塑一般。開口的一瞬間光線和時間同時抖動了一下。

      “你那進(jìn)水的腦袋里面有沒有想過說這些的后果?”葛力姆喬也把雙腳從桌子沿上拿下來,直起的脊背擋住了那束凄然的光線,地圖上投下他森森的影子。

      “我來了,就沒打算活著回去。況且……就算我沒來,我連同我們那幫子殘兵大概也活不過明天正午吧!

      說這話的時候露琪亞手指輕輕點(diǎn)著面前的地圖,那一瞬間葛力姆喬的臉色好似背后被人冷不丁捅了一刀。

      “哼,哼哼,好笑。”聲音很低,低到谷底的低,壓低了聲音中的一切情緒。“既然這樣你應(yīng)該知道我們不會撤軍!

      “那么,就只能要你去死。”

      葛力姆喬沒有再刻意地去憋殘忍陰冷的笑,他一拍桌子猛然站起來,身下的凳子應(yīng)聲而翻倒。

      “我倒要看你憑什么?”

      “憑,這條命是你欠我的。”

      “……”葛力姆喬橫過臉斜瞪著她,眼睛里燃著透明的藍(lán)火,一寸一寸燒心蝕骨。

      良久他磨牙一般一個字一個字地咬出一句話來:“跟老子玩要挾?”

      》》》未完

      人的心究竟有多深?

      露琪亞覺得自己想一輩子也想不清楚。

      她從不認(rèn)為自己是個所謂善良的人,不然也不會以如此手段逼迫葛力姆喬。但是,當(dāng)年的雨天,這個人尸氣縈繞地躺在自己腳邊的時候,以及每每看到有人在自己面前流血犧牲的時候,心底里泛幾乎絞痛的悲傷,那是無論如何也沒有辦法否認(rèn)。

      救了一個人,這個人醒過來殺死了自己的同伴;誰是救人的人,誰是殺人的人?

      早知道這個人會對自己和身邊的人下殺手,在他受傷之際親手將之抹殺;誰是殺人的人,誰是救人的人?

      救不了所有人,只能救所看到的人。然而卻無法評價誰該救誰該死,無法斷定這樣做是正確是錯誤。承受不起的是對命運(yùn)選擇的權(quán)利。卯之花說的真的一點(diǎn)沒錯。

      然而,我還是這樣做了。

      只在意結(jié)果,以至于過程手段方法途徑以及后續(xù)影響可以全部忽視,只要能夠達(dá)到最初的目的,就算天塌地陷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辭。說白了一切都是為了自己的心。

      自己心里,是渴望救人的。但是,誰來救自己的心呢?

      這樣的自己,又能夠救誰?

      人的心是井,人的心是淵。那么那么多絕望而悲傷的雨飛進(jìn)去,然而人心永遠(yuǎn)張著干涸的嘴靜默地空洞著。

      “不是要挾,是……”露琪亞輕輕垂下眼睛,盯著稍稍有點(diǎn)過長的額發(fā)聲音專注得近似自言自語,“ 有某個人還欠我一個人情!

      “難道你接下來想說那個某人是我?”葛力姆喬瞇起眼睛,隔著寬大的桌子也能感受到那輻射般的凌厲氣勢,那場景似乎是在這張桌子前召開戰(zhàn)略大會時,沉默的主將一躍而起拋下最終決策的畫面。

      “難道你接下來想要裝傻說忘記了?”露琪亞也踢開了凳子站起來,眼睛犀利得像那個對最終命令不服敢斗膽站起來反抗主將的軍師。

      這是一場戰(zhàn)爭。離開如云的戰(zhàn)旗,離開森嚴(yán)的隊(duì)列,離開刀光劍影血雨腥風(fēng);兩個人,站在一張桌子的兩端對陣,面前是一幅寬大凝重的地圖。寫意一般抽象。

      目光短兵相接處,星云流轉(zhuǎn),浩渺太虛。

      “是,忘記了!备鹆δ穯痰男Γ獾兑粯忧懈羁諝。

      “真無聊,為一句話而送死的女人!彼e起右手指著她,空蕩蕩的右手,卻好似握有一把淬煉到極致的精準(zhǔn)的劍,劍尖的寒光輕巧而壓迫地鎖定露琪亞的眉心。

      露琪亞聽到這番話的第一反應(yīng)不是被澆冷水的失望而是火山爆發(fā)般的憤怒,那出離的憤怒讓她禁不住想要沖上前去揪住葛力姆喬的領(lǐng)子再沖他的牙床狠狠來上一拳,讓那些咬的咯咯響的牙齒都裂成大小不一的尖銳碎片和著血肉沖進(jìn)他的喉嚨。然后一拳是胸骨,然后一拳是脊椎,然后一拳是顱骨。讓那些碎片滾進(jìn)扎進(jìn)刺進(jìn)腹里,腸里,胸腔里,內(nèi)臟里,讓一路狂奔的血潮卷著致命的浪花從里到外將一切徹底攪碎撕爛。

      你的血,和一護(hù)的血,和小桃、亂菊的血;和大將軍,和成千上萬戰(zhàn)死沙場的將士的血,和我的血,是不是一樣的殤紅?

      “殺氣?”葛力姆喬挑起一條眉毛,恫嚇眼神帶著一絲詫異,“嘿嘿,殺氣也好,總比你進(jìn)門時一身死氣要好得多。哈哈——”

      葛力姆喬揚(yáng)手握住身側(cè)兵器架上的一把刀,“噌”一聲抽出三尺青龍,隔著桌子向露琪亞橫甩過去。

      刀擲在桌上的那聲“哐嘡”,清亮亮回響在灰暗的帳子里。好似秋風(fēng)里寒蟬震顫的翅膀。

      “給你刀,你若有本事來殺我啊!

      露琪亞伸手覆上仍振動嗡鳴不已的刀身,動作優(yōu)雅地像抬手按弦。一曲終了,金石之音戛然而止。

      她干脆地握住刀把,以凌云的氣勢舉起刀,端平在自己胸口和葛力姆喬目光之間。

      有人說過,仇恨是這個世界上最鋒利的劍。

      其實(shí)他錯了,仇恨這種東西是蔓延的野火瘋長的荊棘,燒傷刺傷一切接觸到的活物,把生命連同尸體一起吞噬。那是一種愚鈍,漫無目的,強(qiáng)大而沒有確定形狀的黑色暗涌。

      最鋒利的劍,就是那么一個簡簡單單指向鮮明的請求,那份執(zhí)著鋒利得能切開所有。

      露琪亞沉穩(wěn)而生疏地拿著刀,刀尖劃著一個一個小小的微微抖動的圈,仿佛隨時可能刺過來又隨時可能脫手。緊緊盯住前方的眸子里是濃得化不開的漫天大雪,凍結(jié)了一切人類該有的表情。

      葛力姆喬的眼睛里分明寫著“不上道的新手”幾個逼人的紅字。

      嘲弄的笑容和兇狠的目光最后混雜成無限的凄涼和落寞。

      桌子上的殘酒終于蜿蜒到桌沿,一滴一滴猶豫而決絕地委落于地。

      帳子曠野一般荒蕪墓塚一般空蕩。

      光線明明滅滅,散作飛舞的磷火。

      “夠了,你究竟要說什么。”那聲音比起壓抑的不耐更似不忍地打破,火光一樣抹去空曠里黑暗的輪廓。

      “葛力姆喬,有沒有人告訴過你:欠別人的東西,終歸是要還的!

      “那么這玩意呢?你可還欠著。”他伸出右手拇指朝左肩劃拉一下,劃拉的一瞬間露琪亞的刀尖也重重地抖了一下。

      “哼,是嗎。好的,我記得!弊詈竽堑渡碚麄搖擺起來,軟塌塌撲棱棱秋風(fēng)里的枯葉一般無力。

      然后露琪亞收回了平舉的刀,刀身立在胸前起誓一般肅穆莊嚴(yán)。

      “希望,我們都不要忘掉自己的誓言。”

      刀移上左肩,寒氣絲絲如月光一樣貼著身體滑行。

      刀鋒毫無預(yù)兆地從衣服沒入皮膚,再往下是有種黏重阻力的肌肉筋締,是復(fù)雜的神經(jīng)血管,是柔韌的軟骨。疼痛如決堤的潮水一樣從一個口子開始噴薄,張著尖牙利齒一個細(xì)胞一寸神經(jīng)的撕咬啃噬,狂歡一樣熾熱忘我地燃燒。左肩神經(jīng)專注的哀嚎讓她起了一層密密麻麻的冷汗,她緊了緊稍稍打滑的刀柄,閉上眼睛咬上牙根用盡全力猛然將之拔出。帶出的血呈扇形噴濺到地圖上,開成一串嬌艷欲滴的鳳凰花。

      “你干什么!”葛力姆喬搶步?jīng)_到她身前,揮手扯過她手里的刀,一把甩的老遠(yuǎn)。

      那聲暴喝令空氣都震得麻痹,天地一片戰(zhàn)栗。

      受搶刀的反作用力露琪亞重重撞在桌子沿上,她搖搖晃晃撐著桌子究竟是沒有癱倒,從近在咫尺葛力姆喬放大的瞳孔里她看到自己蒼白扭曲的面容。

      “現(xiàn)在我還了,該你還我了!彼牭阶约郝曨澏蹲冋{(diào)的聲音里有勝利的得意,有虛脫的釋然,有無奈的脅迫。又或者什么都沒有,只剩下無意識地游離。

      葛力姆喬噎得什么也說不出來。

      “算、你、狠!绷季,他從牙縫里擠出來三個字,個個秤砣一樣重達(dá)千鈞。

      深深狠狠吸了一口氣,他仰著臉瞥視趴在桌子上涸轍之鮒一般戰(zhàn)抖喘息的露琪亞,幽幽開了口:“其實(shí)我們誰也不欠誰的。”

      伸出唯一的手他猶猶豫豫最終蓋在露琪亞左臂下抽搐不已的手上。橫豎七八的傷痕,還有支離破碎的溫暖。

      然后葛力姆喬他低低地笑了,喉嚨里滿是咯吱咯吱漏風(fēng)的聲響。

      轉(zhuǎn)過身,葛力姆喬恢復(fù)不可一世的狂傲:“走,我叫你馬上走!

      露琪亞倚著桌子踉蹌地支起身子,盯著他的背影,紊亂的呼吸。很久很久,令人無法忍受的沉默過后,她抬手按住左肩傷口,轉(zhuǎn)身一瘸一拐向門口挪去。

      “站住。你以為你走得出去么?”厲聲的斷喝止住了露琪亞的腳步。

      “拿去,有了這個沒人敢攔你。我也算還清了!睋P(yáng)手,一塊牌子掉落在露琪亞腳邊,清冽的金屬音泛著凌凌的光澤。

      露琪亞彎腰拾起它,看也不看,漫無目的地跨出帳篷。

      又是背對背的漸行漸遠(yuǎn)。依然沒有人回頭。

      不是他們回不了頭,而是——

      故事終于走到了頭。

      露琪亞站在魏軍大營外,傍晚的天色混沌不清,天邊鉛灰色的云幃低垂,雨淅淅瀝瀝傾倒下來。

      從這里遠(yuǎn)遠(yuǎn)望去,魏軍大營靜止得宛如上古遺跡。

      雨從臉上劃著蜿蜒的曲線一滴滴流過,落在兩腳之間,暈開輪廓分明的刺眼血滴。露琪亞用力眨著眼睛,流進(jìn)眼里的雨水卻總擠不出來,她抬起右手來擦臉,才發(fā)現(xiàn)手里還抓著那塊牌子。

      將牌子送到眼前,露琪亞借著昏暗的天色難以分辨其上的圖形。

      晶瑩的雨水淌過金屬牌子,有一種清潔而微涼的感受。她久久把它舉在面前,像是看一本書,卻一個字也塞不進(jìn)腦海。

      突然,她明白似的睜大眼睛,任由雨順著額頭上糾纏的發(fā)絲流進(jìn)眼里。

      這種金牌,一個營只會有一塊。難怪軍營里的所有人見她拿著這東西都不敢上前問。

      這東西,居然給了她?

      是因?yàn),再也用不著了吧?br>
      “嘿嘿、嘿。”露琪亞垂下右手,抬起頭面對黑色的雨天自顧自凄然地笑起來。

      “嘿嘿、哈哈哈哈——哈,哈。葛力姆喬,你也是個笨蛋。”

      笑聲和低語散落在雨里,連同它們主人的身影一起無處可尋。

      只有那塊牌子,被丟棄在原處,一任雨水劃過精致細(xì)膩的雕紋表面。細(xì)小的血絲,沿著雨水的紋路安靜地流出擴(kuò)散,最終,不見了曾經(jīng)的色彩。

      》》》未完

      再見小桃的時候,露琪亞覺得像是過了一個輪回那么遙遠(yuǎn)。女孩子一臉驚慌失措地問她去了哪里,怎么淋著雨,為什么渾身是血。顫抖的手輕輕觸碰著她的臉頰。

      “小桃……沒事了,沒事了,一切都結(jié)束了!彼靡话丫o緊攬住小桃,緊閉眼睛,臉深深埋進(jìn)女孩的脖子,一遍一遍重復(fù)著呢喃。

      “沒事了,沒事了,沒事了。我們不用戰(zhàn)死了,我們回家,我們回家。求求你了,我們回家!彼龁问直е,手指緊緊抓進(jìn)女孩的胳膊,仿佛用盡一生的力氣。

      “……露琪亞,別說了,我們先去洗臉好嗎?”小桃撫摸著露琪亞沾濕的頭發(fā),柔聲安慰類似祈求。

      露琪亞抱著小桃,狠命地呼吸著小桃頭發(fā)里馥郁清香的味道,她搖著她,聲音像是要斷的弦:“答應(yīng)我,答應(yīng)我,我們回家,我們回神女峰!

      “好的,我們回家,回神女峰。”

      露琪亞抖個不停的身子放松下來,漸漸平息到安睡的嬰兒一樣的狀態(tài)。

      良久良久,她放開小桃,緩緩抬起頭來凝望著女孩。然后,然后,輕輕展開舒緩的笑顏。

      “就這樣說定了!

      掀開覆蓋的白布,露琪亞伸手拂上一護(hù)永遠(yuǎn)睜不開的眼睛。

      “我記得,你以前說過,要帶我回你的家鄉(xiāng)!彼种篙p輕地滑動,劃過精干棱正的眼角眉梢。

      “可是,我不知道去襄陽的路,沒有辦法和你一起去。”她俯下身子貼近一護(hù)的臉,那么那么溫柔。

      “不過作為補(bǔ)償,我?guī)慊匚业募亦l(xiāng)吧!彼谒吘従彽卣f,氣息吹起他凝著血斑的細(xì)小鬢發(fā)。

      “我的家鄉(xiāng)神女峰,有無比浩瀚廣闊的云!彼械窖劬镉袞|西滾了出來,淌過臉頰苦苦澀澀辛酸溫暖。把額頭抵在一護(hù)的頸窩里,甜美的倦意終究就像幕布一樣拉了上來。

      “葛大將軍,恕屬下直言,在如此緊要關(guān)頭,撤軍之事……”魏軍主將大營,副官牙密屈著高大孔武的身軀跪在主將面前,低垂的額頭上是細(xì)細(xì)的汗水。

      “屁話那么多干什么,叫你撤你就撤。”

      “屬下恕難從命!

      啪,只一聲,牙密已飛出去一丈多遠(yuǎn),腦門上冒著鮮紅鮮紅的血花。

      “將軍!屬下……”牙密翻身掙扎著試圖站起來。

      “閉嘴!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資格自稱‘屬下’了。”葛力姆喬冷笑著舔舔劍鞒上沾的牙密的血。

      “將軍……”

      “滾!

      “那么,”回過頭來對著一屋子剩下的副將們,葛力姆喬一臉“事情圓滿解決”的大爽表情,“都明白該怎么做了吧!

      “是……葛力姆喬大人!

      “慢著,葛力姆喬,你瘋了嗎?”一個陰沉如地獄之風(fēng)的聲音芒刺一般插進(jìn)來。

      “烏爾奇奧拉,有你什么事?邊上呆著去!备鹆δ穯绦币曋T口逆光的嶙峋身影,瞳仁倏然收縮。

      “我只是來提醒某些人不要忘了自己是誰。你最好規(guī)規(guī)矩矩聽從藍(lán)染丞相的調(diào)遣!

      “哦?藍(lán)染?”葛力姆喬挑起一條眉毛,眼睛里無數(shù)根小針直扎烏爾奇奧拉,“這里的兵不是他藍(lán)染的,是老子的。老子的兵,老子說了算!

      “藍(lán)染大人賜你的調(diào)兵金牌呢?”

      葛力姆喬聞言站起,單手扶著腰上的劍,慢慢悠悠一步步踱到門口,臉上掛著無上的高傲。

      “告訴你看門犬烏爾奇奧拉,老子用不著那個金晃晃的狗牌。”

      “你要反?”烏爾奇奧拉本來很沉的臉色更為陰森,夜色一樣的眸子里彌漫開猩紅的顏色。

      “哈哈哈,是又如何?你最好不要攔我,不然我連你一起砍。”

      “我想你應(yīng)該知道違反命令撤兵的下場!

      “用不著你說。”

      “那么,你自己看著辦吧!睘鯛柶鎶W拉闔上雙眼,宣判一樣為對話畫上句點(diǎn)。

      越過烏爾奇奧拉的肩頭葛力姆喬向遠(yuǎn)處望。軍帳,戰(zhàn)旗,門樓,再往遠(yuǎn)處是慘白的日光和云遮霧繞的天色。

      什么也看不見。

      “怎么了,露琪亞?”

      “沒什么,我去看看后面馬車,路太顛了,我怕一護(hù)的棺槨顛壞!

      “你……那,我們歇一歇也好,再往前就要出天水的地界了!

      “是啊,”露琪亞回頭沖小桃輕輕地笑,“我們很快就可以回家了。”

      “你的手,這個這個,不要緊吧!迸⒆油嶂^小心地指指。

      露琪亞順著小桃的指向把視線移到自己的左肩,微微怔了一下。

      “沒事,我相信小桃你的醫(yī)術(shù)!

      “那就好?墒恰

      “我說過了,小桃你什么都不用問!

      小桃咬著下嘴唇不說話,沉默許久她放棄地?fù)u了搖頭:“我不問就是了。”

      昨晚下了一夜的雨,凌晨時分雨停了,今早一出來看到的就是濕漉漉的地面和半空中懶散漂行的白霧。

      城外、官道、竹林。黛青色的遠(yuǎn)山在濃霧里冒出春筍一樣冒頭。

      身后馬車車輪軋軋作響,混合了馬蹄的聲音,聽起來輕松清爽,就好似她們是去一次遠(yuǎn)游踏青。只有露琪亞她們自己知道,那是,回家。

      越過馬車高高的篷蓋露琪亞向遠(yuǎn)處張望。城墻,古道,高樓,再遠(yuǎn)處是濕潤清涼的晨風(fēng)和橫縱交織的霧氣。

      什么也看不見。

      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看不見。

      卻可以看到很遠(yuǎn)。

      》》》未完

      今年清明,正好下起了悉悉索索的雨。

      神女峰又蓋上了狐裘一樣白,鳳羽一樣輕,蝶衣一樣薄的霧氣。

      送走了放不下心跑出來看她的小桃后,露琪亞依舊倚著懸空的亭子看那百看不厭的云海。

      整個衣袖濕透了,她才從欄桿邊退進(jìn)來。提起放在亭子臺階上的酒葫蘆,舉到嘴邊啜飲幾大口,而后縱身邁進(jìn)漫山遍野的霏霏細(xì)雨中。

      “一護(hù),今天清明,我來看看你。”

      “小雨天,沒辦法燒紙錢,給你插一枝花斟半壺酒將就將就吧。”

      把路上隨手折的一枝花放在墳前,露琪亞自顧自的抱著酒壺開始喝。一邊喝,一邊對著覆蓋著青草和野花的小小土丘喋喋不休的說著什么。雨水沾濕地面、草葉、衣擺,染不濕那縷綿長柔斂的聲線。

      “一護(hù),你知道么。其實(shí)我是為了確定和證明自己的心,才加入你的軍隊(duì)的!

      “我的心吶,它太軟弱,怕死。怕自己死,怕別人死。一直一直過得很辛苦吶!

      “可是,我真的一點(diǎn)一點(diǎn)都不后悔!

      “一護(hù),一護(hù),你知道么。我為了自己的心,弒了自己的愛!

      “可是我發(fā)現(xiàn),最后我連心都失去了。”

      “我再也拿不起銀針,再也切不準(zhǔn)脈搏。我的手總是會抖!

      “一護(hù),你說,為了救眼前的生命而犧牲另外的生命,這樣做到底是對是錯!

      露琪亞把幾乎喝光的酒壺安放在一護(hù)那沒有墓碑的墳頭,一旁斜斜倚放著一支開得正艷的桃花。

      然后她站起來,轉(zhuǎn)身消失于煙波浩渺的云海。

      雨繼續(xù)不停歇地下,順著墓前的酒葫蘆柔和溫潤的弧線凝成一條條晶瑩的珠串。桃花開得那么明麗,好一似不存在于這個塵世的笑靨。

      為了救眼前的生命而犧牲另外的生命,這樣做到底是對是錯。

      值不值得?是對是錯?

      除了雨聲不會有回答。

      除了雨聲不會有回答。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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