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天，忽然就下了雨。

　　半開的窗扉被風(fēng)雨撞開，落在宣紙上暈出了一團(tuán)水跡，在指尖一零星的雨水竟是絲絲的涼。

　　端木朝華撂下筆，側(cè)身瞧了窗外，幕天席地的雨簾下的突兀，臨檐的一株辛夷花樹打的零零落落，愈發(fā)顯的嬌弱，這樣的天氣里竟是有些發(fā)涼的。

　　奉茶的小宮娥忙過來合上窗扉，端木朝華在一疊奏折中起身，淡聲問：“什么時(shí)辰了？”

　　“回圣上，剛過未時(shí)�！毙m娥奉上新茶。

　　“恩�！比嗔巳喟l(fā)脹的眉心，端木朝華擺手，倦倦道：“皇后呢？”

　　小宮娥恭敬立在一側(cè)，“回圣上，娘娘這會(huì)兒子怕是在午眠�！�

　　窗外忽然起了雷，轟隆隆的掠過天際，讓人心神不定。端木朝華終是耐不住起身，往殿外走。

　　小宮娥忙跟上，剛要吩咐門侍擺駕，端木朝華擺手道：“不必聲張，朕一人走走�！�

　　小宮娥恭敬應(yīng)聲，瞧著著一身軟白單袍的端木朝華轉(zhuǎn)過回廊，直往棲鳳殿去了，遠(yuǎn)了才禁不住嘟囔：“不是剛?cè)デ七^嗎？”

　　天色昏昏郁郁的壓的重，悶雷滾滾，端木朝華有些發(fā)惱，走在回廊下禁不住就加快了腳步，這悶雷總是這樣不停歇，也不曉得她睡不睡的安穩(wěn)。

　　棲鳳殿離菁華殿不遠(yuǎn)，轉(zhuǎn)過三道回廊便到了，他方到殿前，就瞧見侍候的宮娥都立在殿外，不由蹙眉上前。

　　宮娥驚慌的跪了一地，他心里不安定的厲害，也顧不得其它，撩袍直接入了大殿。

　　殿內(nèi)靜的厲害，悶雷雨聲卷進(jìn)來皆是空蕩蕩的回響。煙羅軟紗幔飄飄蕩蕩，他隱約瞧見內(nèi)里有人在桌前俯著，像是睡著了。

　　忙緊了幾步，挑開紗幔蹙了眉，并不是小鳳，卻是端木什錦俯在桌案上寫字，聽見聲響抬頭，剛好撞上他的眸子。

　　端木什錦最近個(gè)頭竄的高，都快越過端木朝華的肩背，整個(gè)身子顯的尤為單薄，眉目卻長(zhǎng)的極為漂亮，銀白的發(fā)高束的一絲不茍，吊出一雙微揚(yáng)的眉眼，眸子是湛湛的藍(lán)，尤為襯的膚如凝脂，只是過分清冷了些。

　　瞧見端木朝華，他似乎有些畏懼，忙起身，弱骨臨風(fēng)的身子跪下，恭恭敬敬叩了頭，老氣橫秋的道了一聲：“兒臣叩見父皇。”

　　端木朝華應(yīng)了一聲，四下瞧殿中除卻他再?zèng)]有人影，緩步到桌前瞧著端木什錦方才寫的字，沒抬眼，也沒出聲。

　　素白的宣紙上，寫著半厥詞——鳳兮鳳兮歸故鄉(xiāng)，遨游四海求其皇。時(shí)未遇兮無所將，何悟今兮升斯堂！有艷淑女在閨房，室邇?nèi)隋诙疚夷c。何緣交頸為鴛鴦，胡頡頏兮共翱翔！皇兮皇兮從我棲，得托孳尾永為妃……

　　鳳求凰……端木朝華細(xì)細(xì)瞧著，未抬眼，也沒讓他起身。

　　端木什錦便那么跪著，看著他瞧著那詞一言不發(fā)，許久許久才慢聲念了出來：“鳳兮鳳兮歸故鄉(xiāng)，遨游四海求其皇。時(shí)未遇兮無所將，何悟今兮升斯堂！有艷淑女在閨房，室邇?nèi)隋诙疚夷c。何緣交頸為鴛鴦，胡頡頏兮共翱翔！皇兮皇兮從我棲，得托孳尾永為妃……”突然勾了唇角笑，半垂的眉目看不出什么情緒，只讓人覺得忐忑。

　　片刻后，他才伸手疊起那張紙箋，瞧著端木什錦淡聲問：“你母后呢？”

　　許是鮫人異于常人，端木什錦跟了他們?nèi)�，卻已然長(zhǎng)成了小少年，眉目如畫弱不迎風(fēng)，模樣是俊秀，饒是端木朝華也不得不承認(rèn)，他生的比自己好看了一些。

　　端木什錦抬眼道：“回父皇，娘親她……出宮去了�！�

　　端木朝華眉心一跳，“出宮？”

　　“說的悶的厲害，出去走走……”

　　不等他講完，端木朝華的臉色已然沉的嚇人，“一人出去的？”

　　端木什錦垂眼，“恩�！�

　　再?zèng)]耐性，端木朝華大步跨過他，一壁往殿外走，一壁朗聲下令：“即刻封鎖城門，許近不許出�！庇值溃骸笆苁埽　�

　　廊外有人急跑而來，不待站定一人就立在眼前，抬眼端木朝華陰沉著臉道：“隨朕出宮。”

　　受受瞧他的臉色也不敢再聲張。

　　他剛要走，卻又頓步，轉(zhuǎn)過身來看依舊跪在殿中的端木什錦，淡聲問：“八寶，你年紀(jì)也不小了，即日起便搬到紫宸宮去吧，同小鳳在一起總是不便的。”

　　端木什錦抬頭，瞧端木朝華在一壁風(fēng)雨中壓下一片陰影，手中攥著的是他方才寫的那半厥詞，張口卻又難言，最后只是道了一聲：“是。”

　　殿外的雨愈發(fā)下的大了。

　　端木朝華瞧著一道閃電劃過，再壓不住心頭的翻涌，抬手將攥成一團(tuán)的紙箋拋在雨中，開口道：“她總是生了翅膀，不肯在我身邊安定下來……”

　　雨聲太大，吞沒了他的話語，受受在他身后聽不真切，蹙眉問：“圣上講什么？”

　　“沒什么……”他也些疲倦的揉了揉眉心，苦笑道：“這是今年的第幾次了？”

　　受受想了想，“皇后離宮，今年好像是第四次了吧？”

　　“怎么總是栓不住她？”端木朝華只著了一件軟袍，鉆入了備好的馬車之中。

　　一路的疾馳出宮。

　　京都之中新近開了一家餛飩小店，店面不大，餛飩卻是吃了名的千里飄香，皮包肉多，作料給的足足的，且是種類繁多，什么餡的都有，剛一開張反響隆重。

　　不過市井小吃，上不了臺(tái)面，所以來吃的多是小老百姓，老板樂的自在，喜歡跟客人開玩笑，常引的一堂哄笑。

　　所以當(dāng)門外冒雨趕進(jìn)來的錦袍公子小哥一落腳，滿堂的人都靜了。

　　倒不是因?yàn)殚L(zhǎng)的好看，相反公子小哥有些黑，眉目俊朗不似一般紈绔子弟的模樣，倒有些像少年俠客，可公子小哥那身衣服真真是……耀眼非常。

　　藏青緞子，金絲銀線繡的精致到極點(diǎn)，一線線的針腳都瞧不出來，饒是再?zèng)]有眼光也看的出來，這公子小哥，有錢！

　　老板踹了一腳發(fā)愣的小伙計(jì)，暗罵道：“還不去招呼！”

　　小伙計(jì)哎喲一聲，幾步竄了過去，殷勤的招呼他進(jìn)去，“爺……您……您里面坐！”

　　小哥有些發(fā)窘，尷尬的笑了笑，一身的綾羅綢緞做在了紅漆都凋光的板凳上，分外的突兀。他有些發(fā)惱，早知道還不如穿女裝出來了，宮里找不到一件低調(diào)點(diǎn)的男裝，太招搖了。

　　旁邊坐著半光著膀子的漢子有些不好意思的往一旁挪了挪，盡量不靠近他。

　　老板親自過來，問：“爺想吃什么餡兒的？”

　　他四下看了看，認(rèn)真的想了想，問：“老板，可以各種餡兒都來一碗嗎？”

　　老板吃了一驚，看他瘦弱的小身板，好心的問：“您一個(gè)人……嗎？”

　　“恩。”他點(diǎn)頭，又忙道：“我飯量很好。”

　　老板訕笑著應(yīng)是，轉(zhuǎn)過身回到了灶臺(tái)，還是忍不住往外看，應(yīng)該是個(gè)姑娘，近看了發(fā)現(xiàn)笑起來不招人討厭。擦手拿起灶臺(tái)旁的一張通告，細(xì)細(xì)比對(duì)上面的畫像，趕忙揮手招來小伙計(jì)，低低的道了一句什么。

　　就見小伙計(jì)臉色煞白的看了公子小哥一眼，撒丫子跑了出去。

　　小店外的雨一點(diǎn)止的跡象都沒有，轟隆隆的夾雜著悶雷。

　　他縮了縮脖子，看旁邊一桌熱鬧成一團(tuán)覺著有趣，拖著凳子湊過去，“各位不介意搭個(gè)桌吧？一個(gè)人吃飯怪無聊的。”

　　這一桌皆是市井里的漢子，不講究這些，瞧他笑的懇切，挪了一個(gè)位置給他，拍肩道：“小公子不嫌棄就坐�！�

　　他道了聲多謝，笑的眉眼一線。

　　桌面上討論的大多是些無聊的，但解悶，老板手腳麻利，不多會(huì)兒就一碗碗的端了上來。

　　熱氣清湯，一星星金黃的油花上面飄著綠的嫩牙的作料，下面沉沉浮浮的托著幾個(gè)白皮里透紅的餛飩，輕輕一戳就泛出了油水。

　　光瞧著就讓人嘴饞。

　　他亟不可待的嘗了一只，牙齒咬過面皮里的湯水溢了滿口，燙的慌，卻香的鼻尖冒汗。

　　再顧不上其他人，埋頭用心的吃餛飩。

　　其間零零碎碎的聽了幾耳朵，好像是說當(dāng)今圣上前幾日發(fā)了個(gè)什么什么通告，上面有個(gè)女人的畫像，說是什么什么重要人物，要是誰見著了就去官府稟報(bào)，有賞銀拿，還說什么能招呼她周到賞銀翻番什么的……

　　怪事，小三有發(fā)這種通告嗎？他怎么不知道？

　　他吃的認(rèn)真，沒留意老板一直侯在他一旁，剛吃的滿頭冒汗抬起頭，就對(duì)上他一雙亮光的眼睛。

　　嚇了一跳，“老板……有事？”

　　“沒有沒有。”老板恭敬的哈腰，“您吃您的，不要管我�！�

　　有些個(gè)郁悶，這么殷切的看著他，他不自在啊，莫不是怕他不給錢跑了？笑話，這次他出來可帶足了銀子，哪會(huì)像上次一樣當(dāng)?shù)囊路紱]有了。

　　他剛要開口讓老板不要看著他，店外一聲馬鳴聲。

　　他轉(zhuǎn)過頭就瞧見大雨撲天中有一輛馬車停在小店前，不待落踢便有人挑開簾幔，望過來。

　　陰郁郁的天際，聲勢(shì)浩大的雨簾，飛檐低戶，青墻灰瓦，那一絲絲的顏色都襯在他背后，忽然就迷蒙起來。只他素白的手指和眉間蹙著的那點(diǎn)深色，黛如遠(yuǎn)山疊，尖尖的下顎托在軟白的衣領(lǐng)里，那唇色軟紅，一點(diǎn)點(diǎn)的溫潤(rùn)就生生的艷了起來，端的是風(fēng)華絕代。

　　小店里的角落，一人忽然停下了筷子，手心攥著的酒盞一漾漾的顫了起來，他極低著眉眼，看不清面貌，只露出緊抿的唇色一線，發(fā)白。

　　他果然又找到她了。

　　錦袍小哥嘆了口氣，就聽那人在馬車?yán)飭玖艘宦暎骸靶▲P�！�

　　“在在�！卞\袍小哥很自覺的站了起來，沖他揮了揮手，“我在這兒呢。”

　　果然，他的眉頭在一瞬間松了開，望過來就笑了，只笑的聞人鳳心頭一蕩，她還是喜歡看美人。

　　受受跳下馬車，撐了一把蟹青色的油傘，隨他進(jìn)了店里。

　　“您怎么又不打招呼的跑出來了？公子都急死了。”受受禁不住埋怨。

　　聞人鳳笑瞇瞇的不理他，只是扯了他坐在身側(cè)，然后將一碗餛飩推到他面前，道：“你嘗嘗，很好吃！”

　　端木朝華瞧她半天，也只是嘆了口氣，拿過帕子替她細(xì)細(xì)擦手，“我以為你又逃了……”

　　他的聲音細(xì)不可聞，角落里卻啪的一聲，有酒盞碎裂的聲響，突兀的嚇人。

　　禁不住望過去，只瞧見一抹白色的背影挺的直，頭卻垂的低，忽然就起身，放下銀子轉(zhuǎn)身就走。

　　錯(cuò)身而過之間，有什么東西打那人的手心里落在了端木朝華的白衣上，低頭去瞧，一暈灼灼的血跡滲在了白衫上，不大，卻相襯兩心驚。

　　端木朝華的手指一頓，霍然轉(zhuǎn)頭，就瞧見那人提劍奔入了大雨中，他突然起身追了出去。

　　受受和聞人鳳都是一驚。

　　他卻追在大雨中止步，“公子請(qǐng)留步。”

　　那人頓了腳步，脊背相向。

　　白衫，佩劍，玉身而立，很多很多年前他也見過這么一個(gè)人，只是初見在桃花下，現(xiàn)今在大雨中。

　　端木朝華沒有再向前走，只是淡淡在那人身后道：“公子可見過江湖第一公子廖月白？”

　　那人在雨霧中輕笑道：“江湖中早已沒有江湖第一公子，沒有廖月白�！变佁焐w地的大雨中，他拔步而走，不回頭，不遲疑。

　　江湖中早就沒有廖月白了。

　　聞人鳳和他坐在馬車中，都沒有講話。

　　他沒有問她為何獨(dú)自出宮，她也沒有問他怎么找到她的。

　　車內(nèi)有些發(fā)悶，聞人鳳想開窗透透氣，卻被一只手按住。

　　“又想生病嗎？”端木朝華拉下她的手，“入秋了，仔細(xì)點(diǎn)好�！�

　　聞人鳳轉(zhuǎn)過頭來看他，他發(fā)絲未干，盈盈的墜著小水珠，映著看不清的光影，好看的一塌糊涂。

　　端木朝華突然伸手抱住了她，在她耳側(cè)嘆聲道：“小鳳……我們生個(gè)孩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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