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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狹小的客廳里,我看著坐在對面翻閱著虛擬空間中交接文檔的警官,聽著密密麻麻的腳步聲逐漸減少,賣力地撅著嘴,等待生命交接的手續(xù)處理完畢。
隨著她在虛擬文件上落下虛擬簽名,我的命就跟她攪在了一起,成為她不耐煩的因素。我很想告訴她,盡管我身上永遠貼著社會生活障礙的虛擬標簽,可我還是能夠讀懂她慣用的微表情,就如同能看懂外面那些人當著我的面談論我是多么可憐、幸運、古怪,好像漂浮在池塘水面的本該是我而非那個人見人愛的小姐姐。
考慮到我必須要跟一位同性別陌生人居住在同一個屋檐下,而沒有如那些正在離去的人口中所愿成為或悲慘或不幸或理所應當?shù)氖,恰恰是因為我的與眾不同,可他們卻拒絕承認這一點。
關于我的格格不入必須要從我出生時說起。我相信所有孩子在離開母親時都會因為寒冷,疼痛,恐懼,或許還有那么一點點快樂而嚎啕大哭,而我顯然是其中的佼佼者,使得大嗓門的小家伙這類稱呼始終伴隨著我走進醫(yī)院的時刻,漸漸大家似乎都知道了這一點,不過小朋友可并非以此為榮,他們會學著老師的樣子教訓我,乖孩子從不大吵大鬧。
要知道,無論是微表情課、指尖語課、思維文課、虛擬環(huán)境用語禮儀課、心想課、心樂課甚至是思維微操實習的成績都是及格的,我從沒有顯露出跟不上學習進度的勢頭,只是天生愛說話而已。當我意識到大家都在盡力不再使用古老的、單調的、不夠真誠的且低效率的語言時,我已經改不了自己隨時隨地都想把心里話說出來的習慣和欲望,而恰恰是這個沒能被規(guī)訓過來的壞習慣,救了我的命。
半天前,那個因恐懼而逃跑的殺人兇手昭告天下,誓言要找到我。因為我聽到過他的聲音,就成為了需要保護的關鍵證人,問題是兇手并為跟我說什么,他不過是在我尖叫的時候也叫了一聲,我甚至都分辨不出那究竟是男人還是女人的聲音,畢竟男人和女人都不說話,就算是我的父母也是從未對我說過一言半語?蓻]人相信我,他們認為兇手必定會出現(xiàn),因為此類襲擊已經發(fā)生過許多次,這次還死了人。
經過一番艱難探討之后,我被從家里帶來這里,并被告知要跟眼前的女人住在一起。出于安全考慮,我不能知道她的名字,這很不公平,我也確實沒打算知道,畢竟,我已經有很久沒叫過別人的名字,很擔心自己的發(fā)音會不夠協(xié)調而讓人感到不愉快,而且,這年代沒人喜歡聽到自己的名字。
當有人需要聯(lián)系你時,提示會出現(xiàn)在眼前,無論我是否帶著目鏡,經過規(guī)訓的大腦都會將那些信息展現(xiàn)在我眼前。我很好奇,也很恐懼,那些忙碌的人是怎樣應付這些的,我相信我也行,自欺欺人著長大也沒什么難度,更沒什么了不起,我相信其他人也一樣,直到某一天我忽然發(fā)現(xiàn)只有自己才會躲在房間里自言自語,而在窗外,哪怕就是在臥室門外,都沒人再愿意浪費精力和體力動動他們的嘴唇和舌頭。
還好,大家的耳膜還沒退化,我們還能聽到許許多多有趣的聲音,只是再難聽到同類說出的語言。
通過思想唱歌顯然是我天生難以掌控的技能,對此我的父母從未抱以希望,因為他們也不擅長此道,所有親戚都是如此,而且他們從小就告訴了我這一事實:基因決定你不會是個出色的歌唱家,孩子,可你絕對是獨一無二的。
有時候我也很好奇,或許是外祖母擁有預言能力,或是我的人生軌跡因為她的話而發(fā)生了不可改變的偏移,總之我現(xiàn)在是獨一無二的人,一個標準異類。
所有不該留下的鞋子都離開了。我想要去擦擦地板,鑒于她是個成年人,我猜屋子里的活計怎么都輪不到她。
她在看我,也在看周圍的一切,這個安全屋雖然有些小,不過安保措施還不錯,這些當然是離開的那些人告訴我們的,可我想我們對此都保持懷疑的態(tài)度。等她許可之后,我打算去看看廁所里的窗子,它看上去夠小,剛好能夠讓我從那里逃出去而不用擔心立刻就被人追上,問題是我需要個梯子才能順利爬上去,或許可以將裝衣服的收納箱放進區(qū),只需要兩個就剛好夠高。
為了確保我不會泄露自己的位置,他們關了我的信流,讓我可以享受幾天安寧,為此他們還特意向我和父母道歉,說是這樣可能會影響到我的心智健康,如果需要心理輔導隨時可以聯(lián)系,他們會推薦最好的輔導員,而且價格優(yōu)惠。
要不是因為家里實在沒有閑錢,我相信母親會立刻同意接受這份注定會帶來噩夢般折磨的善意,而我則無比愉快地接受了一切,并且提出了小小的希望,也就是正放在冰箱里的冰激凌,作為青少年兒童心靈關懷的免費補償。
“你叫什么名字?”我努力睜大眼睛,讓自己顯得如出生后一兩年時那般可愛,可我沒想到說出來的卻是這句話。
她瞥了我一眼,隨后起身開始檢查我們的小家。我猜不透她剛剛是否有動過心思告訴我她的名字,她知道她和我之間的信流通暢,可她還是沒流露出任何寬慰的念頭。
如果是母親,我會在被拒絕時感受到溫暖,手里也會覺得軟乎乎的,仿佛正抱著我那可憐的毛絨玩具。自從我從某個地方聽到這個詞后,我就總是喜歡這樣說所有毛絨類的東西,才不管它們是否被歸類為玩具,我就是喜歡它們帶來的手感,尤其是把臉也埋進去的時候。
“那些機器人能攔住那個殺手嗎?”
她停下腳步,微微皺眉,詢問我是怎么知道有機器人在外面的。
“聲音啊,它們走來走去的聲音,你聽不到嗎?”我用手攏住耳朵,它們就在窗子下面。
她撩開窗簾,嘴角微微揚起,然后用信流將所看到的情景告訴我。隨后,她開始如同絕大多數(shù)成年人那樣提要求,注意事項,不可違背,聽從命令。
“嘿!”我用信流告訴她我不是想要大喊大叫,我在盡可能控制自己以聲帶所能發(fā)出的最低音量提醒她,我不是個小孩子,我懂得很多,“我希望你能像對待成年人那樣來對待我!
她肯定是讀懂我下意識地表情流露,這方面我還無法達到父母的程度,她知道我故意說話就是為了滿足被壓抑許久的欲望,而她告訴我在得到任務時她只得到是個略微麻煩的孩子這樣微不足道的提示,而沒有任何信息有提高過我是個嘮叨鬼。
“嘮叨鬼!”我試著說出這個詞,聽起來還挺有趣的。我肯定是在笑了,她的表情變化出賣了她的內心想法,她忘了就算不用信流我們也能明白對方的心意,至少大致上吧。
她做個手勢,表達出我是個麻煩的想法,隨后繼續(xù)她的工作,進行安全檢查。我很想都到窗口看看那些矮小的機器人,可我不敢,她也不準。
晚餐吃得很豐盛,因為我心情不錯,可以哼著歌做飯,這在家里時除非是父母被堵在路上才有可能。我用掉了冰箱里所有昂貴的食材,考慮到這可能是我有限生命的最后一餐,我就怎么也忍不了浪費任何一種好東西的念頭。
她很意外,手舞足蹈地,表達感謝與驚喜,跟我講了些介于無聊和有趣之間的話題,我才或許是因為很多內容自己還沒經歷過,因此難以體會出那些信流與微表情和肢體語言背后所隱藏的趣味性——成年人的會心一笑。
我猜是因為飽餐才讓她忍受我的嘮嘮叨叨,我相信自己已經有至少十年沒這樣痛快說過話了,可這種歡樂到了該睡覺的時間就突然變得尷尬起來。
“為什么只有一間臥室?”我靠在門口,看著她清晰無比的將床墊分割成兩個區(qū)域。我點點腳尖,借此強調剛才的問題,信流隨之撞去,可她卻不為所動。
等到她弄好一切——盡管在我看來不過是用條床單放在床墊上——這才轉過身來插著腰向我解釋,她需要另一個房間辦公,畢竟有很多案件還需要她繼續(xù)跟進,而其中有些信息少兒不宜,哪怕我已經不再是少兒也同樣不宜接觸。
“我十點才能睡著!蔽乙膊迤鹧,但主動站在了面積較少的那一邊。
她揉合了一組信息,關于時間,關于睡眠,關于如何快速反應。那是個古老的鐘面,我不知道她為何用此來表達自己對時間的觀點,但上面的指針指向一點一刻是分毫不差的。至于睡眠和快速反應,這兩個意識是高度關聯(lián)的,她在執(zhí)行任務所以她會保持警惕,她會面向房門,有危險時能立刻作出反應,沖向疑犯或翻身保護我。
“那個鐘是你家的嗎?”我承認自己對于她隨意的解釋信流做出了過度地關注和探究,可我真是非常想要了解那個鐘面來自于哪里,或許我也可以將其刻印在記憶里,讓同學們大吃一驚。
躺在床墊上屬于她的領地,她動動手指問我為什么要知道這個。
我抿唇、抬眉、揚起下巴,再用力要緊嘴唇、皺眉、收起下巴,以配合我的信流讓她明白,在信息高速呼喚的時代,沒什么能讓別人的心流突然中斷更有趣了。而她剛剛所用的那種個性化的表達方式,剛好能用來延緩信息交互的效率。
“似乎僅限于學生時代,”我放棄繼續(xù)用信流,我想讓她聽我說話,“我和同學們都認為成年人,會逐漸淡漠,這種較為有個性的,私有元素的,應用,可你似乎和大多數(shù)我們想象的成年人不大一樣!
她笑了,接受我的恭維,但拒絕跟我對話。
“我們每個人都能說話,為什么非要放棄呢?”
她撇撇嘴,甚至都懶得用信流回答我。
“我知道人類丟掉了語言能力反而發(fā)展的更好,但為什么沒人愿意傳承這種最為本能的藝術表現(xiàn)形式呢?我是說,唱歌,口技,朗誦,辯論……”
她打斷我,答案顯而易見,我用了二十幾秒來表達我的想法,而她只用了不到一秒鐘的時間,而且更加準確,低耗,并舉例我們按照我所希望的方式交流下去,那么在我們談論到我這個年紀的女孩喜歡的那些帥小伙時,用她的方式也就是當今社會的主流方式,我們多半已經在討論孩子的孩子正在戀愛。
“別那樣看著我!蔽覍τ谒[眼看來的樣子感到不安,沒有任何信流,而她的表情有帶有太多似是而非的可能,“你究竟想表達什么?”
她別過頭去,用指語告訴我,聽我說話就如同剛剛我看她時的感受差不多,模糊且費解,必須要浪費高速交互的神經元網絡去猜測。盡管指語本身并沒改變太多,可配合有效的技術就能大幅度提高交流的效率和準確性。現(xiàn)在,她需要保持安靜。
看到她坐起身來保持著聆聽姿態(tài)時,我才發(fā)覺自己忽略了窗外的聲響。似乎是有什么東西倒下了,我不確定剛剛外面是否也同樣安靜,說話讓我很難同時保持聽覺的敏銳,再加上我有滿肚子牢騷打算傾倒給半月之后就沒機會再見的,讓人難以喜歡卻又免不了心生羨慕的女警官。
她做出一連串簡練的動作,同時壓制著信流。我很少遇到信流自我壓制的情況,出于天生的本能我就習慣了這樣做,因此我很容就能感受到她有意識地調整信流。
在我出生之前,在我的母親出生之前,在人們還常用語言溝通的時候,她此刻的行為被稱為說謊,可在現(xiàn)代社會,在真誠袒露的信流網絡中想要隱藏本意的同時繼續(xù)表達絕非易事。這讓我對她的感覺滑向了癡迷的角落,真希望自己也能成為一個謊話連篇的人,那實在是太難,我總是想到什么就會說什么,總是想著如果耳朵能在嘴巴說出口之前就能聽到自己的話該有多好。
她的身體放松下來,而后躺回到之前到位置,沒有絲毫越界。她用信流問我當時的情況,而且要我親口說出來,因為如果整夜必須要聽我說個不停,她寧愿選擇對可能會出現(xiàn)的兇犯多些了解。
“哦,好啊。那晚我本來是要去圖書館的,可是……”我躺在她旁邊,開始講述當晚的情況。她聽得很認真,不時會抬起手示意我重新再說一遍細節(jié),放慢或加快速度,讓我停下來回憶當時的環(huán)境,讓我看向自己的左邊或右邊甚至是身后,讓我以全新的角度來重新回到現(xiàn)場,“我當時嚇壞了,那個人握著刀威脅前面的女人,周圍沒有人,我只好叫了起來,我猜我當時肯定是閉上了眼睛,之后我聽到了叫聲,兩個人的叫聲,然后我看到她跌進池塘,看到那把沾了血的刀正對著我,就這么近,真的,我嚇壞了,我大聲喊叫,隨后就跳進了池塘,但也有可能是在兇手逃跑后才跳進去的。抱歉,我實在是記不清了。那個兇手,嫌疑人,不會真來殺我的,對吧?只是,只是虛張聲勢,讓我感到害怕,讓我不敢……”
她拍拍我的手,安慰我那沒什么,恐懼是很正常的反應。她相信同事們的判斷,那個人不是在開玩笑,而是段算真得要找到我。所以,才會有這個保護計劃,她才會來到這里,躺在我身邊。
我抓住她的手,讓她能感受到我的心流。此時此刻,那時那刻的情緒連接了起來,我能聽到她的呼吸隨之沉重起來,能感受到身體在水中快速失去力量,能感受到恐懼和冰冷,直到我被人從水中拉起,我的手才從滑膩的傷口移開,我感覺周圍都是快速變換的彩光,讓我目眩神迷……失去了意識。我猜我已經睡著了,窗外的超聲波馬達聲讓我感到心安,勇敢的警官就在我身邊守護著,沒什么好擔心的,沒什么好害怕的。我提醒自己,明天或許可以少說些話,讓她能過得放松些。
午夜時分,我睜開眼睛,呼吸斷斷續(xù)續(xù),恐慌感再次襲來。我伸手摸索,沒有感覺到她,充當邊界的床單另一側空無一物。
側耳傾聽,寂靜得讓我心底發(fā)毛。
調整呼吸,繼續(xù)傾聽,撐起身體到坐直凝思,緊張感非但沒能消除反而是愈發(fā)感到窒息。
隔壁門下縫隙透出的微光讓我放松了下來,原來她在工作。
赤腳走到門口,正準備拉開門,就聽到有腳步聲從樓梯處傳來。
是去吃夜宵嗎?我想著她的身材,笑著轉身準備繼續(xù)安睡,就見門縫中光影變動,似是有人在里面。我的心立刻飛快跳動起來,我不敢動,我不知道她究竟在哪一邊,而另一邊又是誰。
她的同事嗎?似乎她并沒提到過。
動物嗎?不可能。
難道是……?我猛吸口氣,立刻就用手輕輕遮住口鼻,生怕剛剛用力的吸氣聲被那個殺人兇手聽到。
門被猛地拉開,她站在里面,光影變化的目鏡背后是緊皺的眉。?,她側目、?,她挑眉、?……見我沒有反應,信流隨之滾滾而來,讓我一時間難以招架。
我想推她進去,也想趕走那些圍著我繞來繞去的問號,她一動不動,那些問號卻捉不著也抓不住。我想對她說剛才有聽到腳步聲,可心流完全被她拋來的諸如該去睡覺,睡飽才能美美噠,小孩子不要探究專業(yè)人員的工作之類的意向信息所聚成的信流所壓制,再加上我習慣了在被信流沖擊時胡思亂想的壞毛病,竟然反被她推回到臥室里。
感覺自己要快哭出來時,我死命拉住她的衣角,不讓她把我一個人關在屋里。
她無奈安慰著我,摟著我,手掌撫過我的背,溫暖將我包圍,舒寧聲效伴隨著我們,和藹的面龐訴說著令人放心的言語。她將我放開,然后以絲毫沒有耐心的堆笑對我傳達最后的提醒。
就在我忍不住要說出剛剛想說卻一直沒機會說出來的話時,她忽然做出了個動作,讓我感到非常驚詫。
她翹起食指讓我保持安靜,右手呼出控制臺開始檢查安保機器人的狀態(tài)。沒有響應。她將結果以無比明確的信流傳達過來,而這種用意通常只在想說悄悄話時才會感覺到。她再次嘗試,這回有了結果。
象征著那兩個機器人形象符號出現(xiàn)在我眼前,接下來是分別通往兩公里之外的曲折線條。它們是什么時候離開的?怎么可能會去到那么遠的位置?膳碌南敕ń佣B三浮現(xiàn),讓我愈發(fā)不敢松手放開她。
遭受攻擊,緊急呼救。她熟練地將信流發(fā)出,同時還有意無意地向我泄露出那些安保機器人根本就好騙到讓人崩潰,完全就是無用的廢物之類的雜念。
我指向樓梯方向。
她表示明白?伤是沒有絲毫反應,繼續(xù)在虛擬空間中調動機器人。她告訴我機器人正在返回,但它們不能傷人,因此不要太過指望。如果有人拿著兇器追我,千萬別躲在機器人背后,有多快就要跑多快。
樓梯那邊的腳步聲消失了,我不確定是因為聽到了這邊的動靜,還是怎樣,也不確定那人是逃走了還是正潛伏在樓梯口。我能感覺到自己的手臂正在顫抖,帶動著她的衣服也隨之來回摩擦。我不由自主地想到這樣可能會產生靜電,甚至還想到了去靜電效果卓絕的洗衣液的品牌和香味。我想控制住自己的頭腦,卻發(fā)現(xiàn)完全是徒勞,它有著自己的意志和邏輯,在這個危機時刻,在我面臨死亡威脅的時刻,它卻全然不在乎地開始背誦起年代表,我甚至反應不過來那些數(shù)字究竟出自于那本書。
一切調動妥當,她才握住我的手腕,拯救疲勞度快速積累的衣服面料,與我建立心流共享信流沖擊而成的虛擬場景。
一幕幕閃爍不定的畫面或光場在我周圍浮現(xiàn),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了熟悉的場景,門口、客廳、走廊、臥室以及洗手間——我發(fā)出抗議,可根本無法讓她分神來解釋——我努力跟上她的節(jié)奏,搜尋著里里外外,可沒有見到任何可疑的蹤跡。
機器人已經接近。
風從背后吹來,很舒服,可她卻突然將我甩到身后,直沖進臥室。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就聽到痛苦的悶哼聲,緊接著就被她撞倒在地。
機器人全速滾來。
整個搏斗的過程讓我頭暈目眩,她的背遮住了視線,信流則混亂無比,我似乎在同時通過兩個角度在看著飛快交錯而過的拳頭,以及因為腿被壓住難以脫逃面露呆滯目光的自己。
跑,跑,跑……強烈的信流接連而來,我用盡力氣才將腳抽出,隨即轉身爬向樓梯口。假如此時還有另一個兇手正在那邊守株待兔,我也只能哀嘆自己即將一命嗚呼。
不知道為什么此刻我很想朗聲誦讀一首詩,我感覺自己的手腳完全是在跟著詩韻節(jié)奏而動,它們時快時慢顧慮重重又一往無前,我滾下樓梯摔了個昏天黑地,所關注的卻不是額頭傳來的痛感而是即將抵達的機器人。
沖出門去,她緊隨而來,信流讓我暈頭轉向。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的,竟然能影響我的信流,又或是因為緊追而來的那個人。我跳過機器人,雙手熟練地在它們的頭頂上支撐,突然有了個不錯的想法,她隨即制止我擅自行事,卻在滑鏟結束的時刻觸摸到機器人的頭并給出了明確的強制指令。
機器人按照命令跳向門口,剛好和沖出來的兇徒裝在一起,可就算是這樣也沒能讓其放棄。我從沒見人能翻滾的那么快,身體那么柔軟。
“是練過柔術嗎?”我下意識說出心中想法,將她攙扶起來迎著另一個已經出現(xiàn)的機器人跑去。
警示大于實用的電弧自機器人短小的手臂上閃現(xiàn),我們共用機器人的視野觀察著追來的兇徒。那身衣服看似低調卻能在高速運動時發(fā)出夸張的弧光——我很喜歡這種風格——她立刻教會了我柔性動力增強外骨骼是鐘怎樣可怕的東西,難怪她會在交手才開始后就瘋狂信流我快跑。
機器人的電弧果然沒能發(fā)揮出應有的效果,不過它提供的盾牌幫她擋開了被甩來的可憐機器人。我能肯定它非常的重,聲音聽起來讓我懷疑自己是否聽錯了。
她將盾牌換到另一只手上,繼續(xù)催促我跑下去。呼救的信流始終在高頻發(fā)送著,可所有響應信號都在可望不可及的地方。她試著阻攔,卻比不過被改裝強化后的外骨骼,更何況我懷疑剛剛那下碰撞已經導致她的右臂骨折。
我發(fā)誓我這輩子從沒跑這么快過,我真想有雙能創(chuàng)紀錄的跑鞋。她從背后抱住了兇徒,可很快就被甩開了,可奇怪的是她竟然站在那里看著自己的手。
殺人兇手竟然是女人?
我能明確感知到這個清晰無比的信息,可我懷疑這是否能讓最終的結局有所變化。女人不該為難女人,我想讓女殺人兇手知道,可我感受不到——女殺人兇手封閉了自己的信流——我想告訴她,可我完全張不開口,似乎每一秒被用在嘴巴上就會大幅度拖慢腳丫子。
女殺人兇手增在接近,在她看來我們已經是齊頭并進的樣子了啊。
終于,在我的舌頭擺脫頭腦的壓制開始隨意發(fā)揮時,我摔倒了,因此它只能配合咧開的嘴巴發(fā)出“!”的悲慘聲。
女殺人兇手沒想到我會突然停下,她沒能收住腳步,手指貼著我的身體滑過,接著就被追上來的女武士——我必須將她們分別代入某個具體的形象才能確保自己不被信流能崩潰——撞飛開去,隨后一同翻滾著沖進惱人的信流廣告叢林,為我讓出了逃生之路。
救援馬上就到。
我想要快些爬起來,可身體完全無法跟上頭腦的速度。女武士挨了重重一擊,那肯定很疼,我甚至懷疑她會暈過去。接下來,我意識到,現(xiàn)在該擔心的是我自己。
警笛聲遠遠傳來,女刺客——這是我賦予她的新身份——的動作僵住了半秒鐘,隨即向我沖來。她其實是走過來的,可我感覺她已經近在咫尺,甚至感覺那把在我眼前殺死過人的水果刀已經刺進了自己的身體。
“啊……!”聽說喊叫能延緩疼痛,就算是無法挽回必死的結局,我也希望自己的人生能夠圓滿,如同我來到這個世界時那樣以洪亮的聲響進行宣告。
女刺客退開了。
來自女武士的信流讓我重拾信心。
睜開眼睛,我看到女刺客的臉,她被嚇到了,就如同那時一樣,可現(xiàn)在近距離看去,卻有覺得她的表情復雜而矛盾,信流模糊的擠在一起讓我難以立刻讀懂。我知道自己正在說著什么,可腦子里完全沒有留下任何一點印象,只是聽到自己的聲音似乎是在變弱。
警報聲轟然大作,女刺客左右張望,最后還是決定繼續(xù)她沒有完成的刺殺。她才邁出一步,就跪倒在我面前,全身顫抖著傾倒在地。
女武士舉著警官證接近我,見我看去就微微歪頭,讓我放心。她指向路燈,告訴我那是城市守衛(wèi)機器人,而兇嫌已經被止動。如果是剛性材料或許在這個距離還難以穿透以達到有效劑量,可對于柔性材料卻完全沒有問題。她不知道藥劑是什么,因為這類機器人已經被淘汰,至少在十幾年前就停產了,沒想到竟然還能發(fā)揮效用。
“也就是說,那個東西聽到了我的叫聲才啟動的,是嗎?”我指向調低音量但仍舊在閃光的城市守衛(wèi)機器人,略微把指尖偏移,避免自己被識別為危險目標也躺倒在地。
她的回應有些慢,一半是出于不愿承認她的職位和我的命是因為叫聲得以保住的,另一半則是因為想要忍住笑話我的微表情動作。
再一次,我坐進了警車。
再一次,我被護送進警局。
不過這次感受到的完全不同。
審訊很快,雖然我沒被許可參與,但也沒被禁止通過信流了解情況。她——女刺客——也是個可憐人,因為她和我一樣從小就擁有難以抑制的口語表達欲。
旁聽的人都沉默了,所有人都沒想到會聽到這樣的內容。
對于一個從小遭到排擠,忍受霸凌,缺乏關愛和理解,長期無法表達強烈欲望的孩子而言,她的心靈難以避免地開始自我扭曲。我覺得自己很幸運,盡管她所經歷過的大多我也有親身感受,但我還有個能夠獨處的小房間,能夠在里面盡情發(fā)泄和練習,沒讓我的語言能力形成困擾而抑郁,更沒有在反抗中遭受更為強烈的反彈?晌乙埠軗模蛟S我沒能變成她現(xiàn)在的樣子所欠缺的只是時間而已,我還沒怎么接觸過有毒的社會,壓抑的欲望還沒異化成為某種驅動自我封閉的潛意識,又或是它還沒強烈到讓我必須采取非同尋常的手段才能宣泄的程度。
認罪的過程順利到讓人懷疑,而這種懷疑也促使我同意了她最后的請求——聽我說說話,更進一步決定要面對面看著她的眼睛來滿足她的心愿。我知道自己會害怕,甚至都不用走進門就能感到心臟在瘋狂跳動,我想轉身離開,可也想弄明白她為何會殺人,又為何沒有殺我?
按照她的要求,我朗誦了一首詩,是為目盲詩人最后的詩作,以祭奠死去的詩歌。她流著淚聽完,隨后強顏歡笑,向我道歉,向我致謝。
數(shù)年之后,我的女武士突然出現(xiàn)在我開的輕語茶舍,而且還帶來了份驚喜。
“好久不見!
“哇!哦。不得了啊,不的了!蔽覔u著頭耍弄她,“大警官現(xiàn)在都可以連著說出四個字啦。”
“她,還是,走……”她抬起手將意思補充完整。
“是嗎!辈潦米烂娴氖帜∑毯蟛奴@得解凍,我卻完全想不起接下來該做什么。
“她不想,你,”她用信流補充著,將當年事件的最終調查結果告訴我,也是多方驗證后最為接近真實情況的結果。
當年的殺人事件可能是次意外。她想要做的,只是希望能夠避免曾經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幸遭遇,不會再困擾其他孩子,也希望成年人能明白孩子發(fā)出尖叫時意味著什么,能夠在孩子們發(fā)出求救信號時迅速作出反應。她選擇通過極端的方式去引誘、鼓勵、威脅甚至恐嚇那些被認為怪異的孩子能夠勇敢使用語言來表達自我。她沒想殺人,她希望能讓他們或她們變得可愛起來,獲得更多接觸社會的機會,以免落得她那樣孤苦生活的境地,長期忍受孤獨和抑郁。
“是我的叫聲,嚇到她了,才會導致……”
“傻瓜,都過去了!彼恼Z言忽然流利起來,“她不希望你知道這些,但我想如果后半生打算跟你合伙共事,還是應該坦誠些。我相信你能接受這樣的結果,也希望你能理解,她去找你或許不是打算將錯就錯的一路錯下去,而是想要讓你理解她。我猜,她想接近你,主要是出于想要聽你說話的強烈意愿,她可能自己也弄不明白對你的……”
“不用說了,我明白,我能理解!蔽覍⒄R的圍裙取出放在她面前,“這么說,你辭職啦?”
“算是吧。”她的手指撫摸著圍裙上的刺繡,“我想建立一家特殊的服務公司,專門保護喜愛和堅持使用口語表達的孩子們,幫他們和他們的家庭學會適應,直到他們度過最危險的青春期。”
“哦!我猜,會不會剛巧這家公司的地點就是在這里呢?”
笑聲從旁邊傳來,我倆緊繃著臉,可還是忍不住隨著那些孩子一起歡笑起來。我們一起書寫卡片,一同將它們貼在有守護神——險些被拆掉循環(huán)再利用的城市守護機器人們再次榮譽上崗——值守的路燈上,提醒每一個人在遭遇緊急情況時要敢于放聲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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