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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蔓
01
我第一次見到沈蔓,是在太陽升起的田埂上。
露珠在麥田中閃爍,像她小辮上別著的那支水鉆發(fā)夾。
村里的超市不會賣這樣的飾品,所以我記得很清楚,略顯廉價的黑色塑料夾上,足足鑲嵌著17顆白色的鉆石。
對了,還掉了一顆。
如果你問我:為什么記得這么清楚?
我會答:因為我就坐在沈蔓身邊,她的發(fā)梢隨風揚起,掠過我的臉頰,有些癢。
不過,我應該覺得癢嗎?
沈蔓的頭發(fā)很軟,但是一點也不黃。
這些都不重要了。
我最后一次見到她,還是在那條田埂上。
那支漂亮的發(fā)夾不見了,她也剪短了頭發(fā),抱膝而坐,沉默地吹著風。
我想夸夸她的發(fā)夾,夸夸她長長的發(fā)辮,這下卻不知道該說什么。
第一次,沈蔓主動轉過頭來,對我說:
“我知道你,你是高三一班的蔣函之!
02
我叫蔣函之,是桐縣一中高三一班的學生。
至于沈蔓,她是從城里轉回老家上學的。
聽說她的戶籍在桐縣,還在我們村,實在沒法轉到大城市,才回來上學的。
沈蔓外婆說,將來考完高考,她家蔓蔓還是要回去的,總不能一輩子待在這個縣城下面的小村子。
講這些話時,沈蔓就低著頭,摸著發(fā)夾上凸起的水鉆。
我想,她應該不愛說話,這和我有點像。
不說話便不說吧,說那么多話也怪累的。
人最累的就是這一張嘴,每天24小時,要兼顧洗漱、吃飯、回答問題……
父母回來看我時,總是說:閨女原來那么愛說話,現(xiàn)在變得好安靜。
我笑笑:你們原來還嫌我吵,這會兒變文氣了,就不要我這個女兒了?
我笑,他們也笑。
尤其是爸,笑得比哭還難看。當年家里沒條件,不然該給那口亂七八糟比我還有想法的牙好好整整——好在我沒遺傳他。
他左手邊的口袋里總裝著一個火機和一盒煙,閑下來就蠢蠢欲動。
破天荒頭一回,經(jīng)過無數(shù)次失敗后,老蔣有次回來看我,“啪”一下把煙盒拍我跟前,說:閨女啊,你爸我成功戒煙了!
媽也沒否定他,有些嫌棄,但也有點高興。
她擅長將爸抽的每一盒煙等價轉換成柴米油鹽醬醋茶,一盒煙至少幾十塊,夠吃兩頓肉了。
他倆坐了十幾個小時的火車,剛回來就來看我。
但他們一年只能回來三次:清明、秋收、春節(jié)。
每次見面,總要絮絮叨叨說上好久的話。
我會問:如果奶奶也走了,我該怎么辦?
爸沉默了會兒,最后說:閨女,你放心,我們回來陪你,也陪著奶奶。
說這些話的時候,沈蔓背著書包從田埂上走過,奇怪地看了我們一眼,卻沒和我打招呼。
沒關系,明天我們還會一起上學。
03
每次和我走在一起,沈蔓都像在想心事。
她不是我們班的,有時我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我曾問過她名字的由來,但她不告訴我,也不問我的名字是怎么來的。
我不在乎這是不是一種等價交換,我愿意告訴她:我出生時,應該叫蔣涵之的,那也是個好名字?赡棠瘫容^迷信,請教了專門的人,說得避著點水,就改叫函之了。
后來我知道,她的名字來自“野有蔓草”。
蔓草,蔓延生長的草。
這是個生機勃勃的好名字。
沈蔓一定會像她的名字一樣,在這片土地上扎根生長。
04
沈蔓的發(fā)夾,是在城里的精品店買的。
我只去過縣城,不敢想那支夾子是花多少錢買的,但覺得沈蔓的媽很舍得打扮這個女兒。
除了常戴的水鉆發(fā)夾,沈蔓還有一盒子不重樣的發(fā)夾發(fā)繩。
因為長得漂亮,不“土氣”,年級里開始流傳關于這個轉校生的言論。
竟有人說,沈蔓的爸是大老板,做生意破產(chǎn),才把女兒送回鄉(xiāng)下讀書。
我每每聽到,總是一笑了之。
沈蔓沒有爸,她爸媽在她很小的時候就離婚了。
她媽在南方某個城市打工,做的是發(fā)廊生意,怪不得沈蔓頭發(fā)那么好;至于她爸,那個男人但凡有點出息,沈蔓外婆都不會說他是“殺千刀的”。
一開始,同學們只是說著玩玩。后來,玩笑話中漸漸混入了一些不和諧的聲音。
我反駁過,為了維護我唯一的朋友?珊芸,我的話語就湮沒在流言中。
比起我的義憤填膺,沈蔓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不高興。
但我知道,她不開心。
回家的路上,我們走的是一條土路。
下雨了,她撐開那把透明的傘,默默勻給我一半。
我說,我不需要傘的。
沈蔓沒說話,執(zhí)拗地舉著。
于是我笑了。
我真心地夸贊她:沈蔓,你很好看。如果多笑笑,會更好看。
05
秋涼了,野鴨在蘆葦蕩里產(chǎn)了卵,孵出來一窩小野鴨,跟在屁股后面鳧水,看著討喜得很。
湖里曾經(jīng)死過一個貪玩的孩子,村里的大人們都不讓靠近這里,說水下有水鬼,會抓住人的腳,拖下去。
來這里玩,如果被奶奶看見,肯定少不了一頓罵。
但不知怎的,她很久沒罵過我了。
這個季節(jié)的水很冷,連村里最貪玩的孩子,都不再偷偷下水了。
我是跟著沈蔓過來的。
明明還不到冷得讓人縮脖子的季節(jié),她卻圍著一條長長的紅圍巾,站在岸邊發(fā)呆。
秋風吹倒了一片蘆葦花,向岸邊傾斜著。銀白色的穗子,好像一片翻涌著的、銀色的浪,又像是光滑細碎的魚鱗。
還是個孩子時,我會朝湖里丟石子。
平靜的水面,總是自一個中心蕩漾開一圈圈波紋,不久后歸于沉寂。
不管向里面扔什么,最終它都會安靜下來。
現(xiàn)在,我對這里的水,有一種抵觸情緒。
盡管感覺不到冷,我還是勸她:沈蔓,外面太冷了,我們回家吧。
06
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沈蔓的發(fā)夾上少了幾顆水鉆,還剩13顆。
不知道是不是天氣更加冷的緣故,她將紅圍巾圍得高高的,蓋住了耳朵和嘴巴。
外面還在下雪,她卻不等我。
我有些難過,畢竟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可這段時間,她好像在防著我,甚至防著她的外婆。
在沈蔓心中,我會是她最好的朋友嗎?
我沒有帶傘,只好一個人走回家。
教學樓下的雪,被學生們踩成了一灘灘灰黑色的泥。
路燈下,還有更多的雪花簌簌而下,沒入其中。
我踮著腳,慢慢地走入校門外的黑暗。
我走了很久,卻在那條田埂上,看見了蜷成一團的沈蔓。
我有些生氣,質問她為什么不等我,可得到的只有虛弱的呼吸聲。
她的異樣讓我覺得害怕。
那天,我去敲沈家的門。
門被凍得很硬,敲起來一定很疼。
敲了很久,終于有人來應門。
沈蔓的外婆只是看了我一眼,就知道出事了。
她踉蹌著跑出去,邊跑邊喊:蔓蔓!蔓蔓!
找到沈蔓后,我站在一老一少身后,下意識去摸那只拍門的手。
它一點也不疼,也沒有因為寒冷而僵硬。
沈蔓聲音小小的,說:外婆,我可不可以回媽媽那里讀書?
07
沈蔓的媽從千里外的城市趕了回來。
我和奶奶一起去了縣醫(yī)院,她年紀大了,腿腳不好,于是我們乘了公車去。
我對這座醫(yī)院很熟悉,盡管奶奶耳背聽不清我說什么,我們還是找到了沈蔓的病房。
查房的醫(yī)生說,沈蔓沒什么大礙,就是身上有點擦傷和淤傷,可能是暈倒時造成的。另外,她的精神看著不大好,但休養(yǎng)一段時間,應該可以復學。
奶奶說:她媽,帶孩子回去吧。我們年紀大了,萬一有個什么閃失,怎么和你們交代?
說這話時,奶奶的腔調有些顫抖。
沈阿姨低著頭,用一把小刀削蘋果,片出一條長長的皮,不敢看奶奶的眼睛,說:姨,蔓蔓得留在這里。我再婚了,不方便帶著她。
突然有一瞬,我發(fā)覺自己是個自私的人:
我希望她們留下沈蔓,留下我的朋友。
桐縣一中是縣里最好的中學,擁有高品質的教師隊伍、優(yōu)美的校園環(huán)境和優(yōu)秀的學生。
一中在大人們眼中,一切都是第一。它教出的學生,一定是這片地區(qū)最有出息的學生。
我知道,沈蔓會作出和我一樣的選擇。
當我看向沈蔓時,她將目光抽離窗外的一群飛鳥,輕輕地點了點頭,算是答復。
冬天的天,是鉛灰色的;鳥群,是黑色的;雪白的脖頸上,有一道淡紅色的劃痕。
我不知道那是否是血,但它帶給我的一絲恐懼,正在攫取著沈蔓答應留下的快樂。
那時,我將恐懼,理解為對自私的羞愧。
08
出院后,沈蔓仍然是桐縣一中的學生。
我注意到,她的名字不再出現(xiàn)在走廊轉角處的光榮榜上。
對于名字也不在榜上的我而言,這并不代表她不是個優(yōu)秀的學生。
天氣漸漸變暖,學生們都脫下了厚重的棉襖,摘下了圍脖手套。
而沈蔓,她還是戴著那條紅圍巾。
每當她穿過走廊,總會有人用異樣的目光打量她,仿佛在說:看!轉校生就是和我們不一樣,要特立獨行!
春天快要結束時,她再也沒有任何理由在課堂上戴著一條扎眼的厚圍巾。
校規(guī)規(guī)定,女學生的頭發(fā)不可以過肩,更不可以披散。
沈蔓第一次被當眾訓斥,就是留了長頭發(fā),也沒有扎起來。
午休時,我去找她。
一位男老師正帶著口音斥責道:沈蔓,因為你一個人,導致我們班被扣了分。你說,這對其他50名同學公平嗎?
她沒有替自己辯解,只是動了幾下嘴唇,將話咽了下去。
男老師的聲音很大,大到整條走廊的班級都能聽見她的名字。
最后,他留她一個人在那里反思。
我來到她身邊,試圖牽起她的手。
她沒有抓住我的手,卻也沒有催促我回班去。
那雙柔和的大眼睛里,閃過一線懇求。
我轉過身,看見靠走廊的窗戶里,映出幾張戲謔的笑臉。
這樣的笑容,我曾經(jīng)見過。
負責點名的學生,手里拿著一張表,勾勾畫畫間,來到沈蔓班級門口。
我湊近看時,表上赫然寫著:
[高三一班午休實到50人遲到0人]
“遲到”那一欄里,并沒有寫上我的名字。
紀律委員進班清點完人頭,瞥了眼我倆,只在遲到欄劃去了沈蔓的名字,接著在前面的方格內,將“0”涂成了“1”。
戲謔的笑臉們,躲在窗簾后的陰影里。
我擋在沈蔓面前,不讓她看見那些笑。
我想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我還是問出了那個問題:沈蔓,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嗎?
朋友總是不計回報地對另一方施以援手,不是嗎?
這一次,她就像沒看見我一樣,徑直推開教室的門,走了進去。
午休時,我久久不能入睡。
更離奇的是,回到班級后,為什么我數(shù)來數(shù)去,都是51個人?
09
幾個月來,我沒有和沈蔓一起上下學。
直到今天,她就坐在我身邊。
地里只剩下一節(jié)節(jié)的麥茬,光禿禿的。但來年夏收時,這里依然會有一片金燦燦的海浪。
我看見父母回來了,擁抱著奶奶。
回來的人中,還有沈阿姨。
不過,她看起來老了許多。
“我知道你,你是高三一班的蔣函之。”
我笑了笑。
真好,還有人記得我。
沈蔓終于能看見我了,我也終于可以觸碰她、擁抱她。
但是,我寧愿我永遠無法這么做。
“我也死了,對嗎?”沈蔓頂著一頭短發(fā),看向和我父母相擁的沈阿姨。
短發(fā)下雪白的脖頸上,還有幾道未痊愈的傷痕。
“不,你自由了!蔽艺也坏胶线m的字眼,去安慰一個新鮮的靈魂。
三年前,當我從混沌中睜開眼,就躺在這片麥田中。
我花了很長時間拼湊起兩個世界的真相。
一開始,我只知道:我叫蔣函之,是桐縣一中高三一班的學生。
那時的我,還會像生前一樣,按時上學、放學。
沈蔓的發(fā)夾不見了,它可能靜靜地躺在湖底,也可能被那些戲謔的笑臉,扔進了垃圾桶。
她下意識摸向發(fā)梢,仿佛那條秀美的辮子還在。事實上,那里什么都沒有了。
她露出茫然的神色,憋出一句:“我的頭發(fā)好難看。”
“會變長的!
“蔣函之,我想去看看我媽。”
那個溺水的孩子的靈魂,正趕著一群鴨子朝蘆葦蕩走。
斜陽掛在天邊,散發(fā)著溫暖的顏色。
我說:“好,我陪你!
一切都不會被遺忘,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不會有第二個蔣函之,也不會有第二個沈蔓。
10
電視內播放著一條新聞:“據(jù)悉,桐縣一中存在嚴重的校園霸凌問題,此前已有多名學生輕生……”
老式的電視柜上,擺著一張照片。
照片最上方,寫著一行字:
[攝于2020年,桐縣一中廣場]
倒數(shù)第二排、左起第五個女生,叫蔣函之。
她最好的朋友,叫沈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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