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缽

　　雕梁畫棟，錦織玉器，樹綠花紅，晴空鳥鳴，一切都很美好的樣子。思緒隨著跳動的火苗跳躍著，似乎有另一個身體浮在半空中看著自己，看著屋里屋外進(jìn)出的人。忽明忽暗的火焰將房間里渲染成迷離的顏色，明明是仲夏的時節(jié)，卻依然放著火缽，心里突然覺得好笑了，自己看著那幽藍(lán)的花火卻感覺不到熱量，因為心不在身體里。
　　薄輕的紗緯在火焰的熱風(fēng)下飄動，帶著自己的思緒飛翔在過往的時光里。似乎回想起元光六年自己的丈夫第一次上戰(zhàn)場第一次取勝第一次心動的時候，在明媚的陽光下，在高高的城樓下，在重重的錦旗下，自己看見他飛揚的眉，第一次戀上的時候。
　　驀然間被他輕微的咳嗽聲給吸引了過去，幾天前他陷入昏迷了，一切來得那么突然，卻又理所當(dāng)然。這么多年他的身體一直在腐朽下去，因為連綿的戰(zhàn)場生涯，因為長期的操勞政事。
　　現(xiàn)在的自己跪坐在這里陪在他的身邊，一直在等待他那明亮的眼睛再次睜開，或者等待他永遠(yuǎn)不會睜眼，一切都是在等待一個結(jié)局。
　　一遍遍的看著他的臉龐，細(xì)細(xì)的描繪他的輪廓，薄薄的雙唇，高高的顴骨，長長的濃眉，看著他緊蹙的眉頭。一直都是這樣緊鎖著，都有川字的樣子了，連現(xiàn)在也是，似乎被噩夢所困擾的樣子。雙眉下是一雙如湖般深邃的眼睛，看著的時候就會被吸引萬劫不復(fù)。
　　今早黎明的時候，他終于睜開了眼睛，第一句話是：“平陽，對不起�！�
　　想笑卻流淚，“不，不用說對不起�！蔽兆∧遣∪鯚o力的手掌。
　　“對不起，恐怕這次是不行了。”
　　“別說話了，我叫御醫(yī)進(jìn)來�！辈莶莸哪ㄈツ樕系臏I痕。
　　他緩緩的搖搖頭，“不用了，平陽。我想和你說說話�！�
　　“嗯�！毙⌒牡淖诖惭厣希瑤退吭谲泬|上。
　　他安靜的看了自己一會兒，緩緩的開口：“平陽，這么多年辛苦了……我沒有盡過丈夫的責(zé)任……你很傷心吧�！�
　　搖搖頭，“不，能在你身邊已經(jīng)很開心了�！�
　　直直的看著自己的眼睛依舊如湖般吸引，可是卻像蒙著霧的湖水昭示著他的病危，“平陽你是個好女人，是我負(fù)了你�！�
　　眼淚又流了，為什么說的好像臨別的言語一樣，為什么細(xì)數(shù)著過往的不是，為什么說虧負(fù)的問題……
　　“知道么，當(dāng)年你請旨賜婚的時候，我怨恨過你�！陛p微縹緲的言語恍若隔著紗一般引領(lǐng)著自己望向以往的時光，“可是啊，平陽你是那么好的人，我怎么能怨恨你�！�
　　淚眼婆娑的自己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可是那應(yīng)該是苦惱微笑的表情吧，冰涼的手指拂去眼中的水漬，“平陽你愛我對嗎？”
　　用力的點點頭，“嗯�！眳s不明白他問這句話的意思。
　　“所以平陽你是我這生最虧欠的人，我回應(yīng)不了你�！�
　　平淡敘述的語氣卻最殘忍的撕開我不愿正視的問題，那個橫在我們十八年婚姻生活里的鴻溝。
　　“平陽，你是那么善良的人，那么的為我著想，那么的美麗，我衛(wèi)青何德何能讓你傾心于我……”微笑著的丈夫看著自己的眼詢問著命運的紅線何時產(chǎn)生。
　　笑著回答：“因為你的眉，因為你的眼，因為你的手，因為你的味道……因為你所有的一切向我宣示你是衛(wèi)青，因為你的一切讓我無法不愛你。”
　　明顯因為我的話而笑咳的人，雙頰泛著紅暈，“還有因為你那誠實的表情，你看你現(xiàn)在就因為高興臉紅了。所以我知道你沒有回應(yīng)我的感情，可是我依舊愛你，你不虧欠我。”伸手整理他的鬢角，將散到前面的華發(fā)收到后面。
　　“平陽，下輩子我們到?jīng)]有人找得到的地方去好么？”微笑的看著自己的丈夫許下下輩子的誓言。
　　“好啊，到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
　　“我們還去周游列國好么，去看看西域是什么樣子，然后去嘗嘗正宗的葡萄�！�
　　笑出了聲，“好啊，你想去哪兒，我們就去哪兒，然后我們吃完天下的名吃。”
　　“嗯�！蔽⑿Φ恼煞�，答應(yīng)自己后安詳?shù)恼煞虻谋砬槭撬魝�我的最后一個印象。
　　回光返照，御醫(yī)這樣告訴自己，然后自己還是跪坐在這里等待著他再次的醒來，或者等待結(jié)束。從黎明的清醒到再次昏迷，從高照的驕陽到低垂的夜幕，炭火因支持不住倒下的噼叭聲是房間里最大的聲響，一切的時光似乎在這一刻停止，至少我是這么希望的。
　　走到他的面前，俯身看著他的睡顏，突然知道他再也不會醒來了，將嘴唇貼在他的眼上，將身體里的碎片跌碎在他的面龐上，將自己的味道圍繞在他的周圍……
　　“你最后愛上我了嗎？”不禁問他，明知道他無法回答，“我想你愛上我了對嗎？因為你與我許了下世呀，所以下輩子我要向你討回這輩子你沒盡的義務(wù)哦。我要讓你愛我，我要讓你一切以我為重，因為呀，這是丈夫最大的責(zé)任，這是妻子最大的權(quán)利呀。你愛上我了對嗎……”
　　悲慟得仿佛耗盡生存下去力量的痛哭響徹在空氣里，回應(yīng)它的是火缽中燃盡的灰塵隱約有著的星火。窗外的月也因為死別而隱進(jìn)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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