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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錦
沈霖從超市正門走出來時,A市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剛飄起來。
昏沉的霧靄盈滿城市,灰蒙蒙的云遮住本就搖搖欲墜的日光。還不到路燈亮起的時間,周遭的能見度很低。高低起伏的樓廈間擠出一道道狹窄黑暗的過道,風(fēng)有時從那些過道里沖出來,尾音尖細(xì)而凄厲。
他微微聳動鼻尖,氣流中夾雜著細(xì)小的雪粒,呼吸間仿佛有涼水灌入肺部。
想著這家超市離家近,他今天出門只穿了一件針織衫。今天下午的天氣還算晴朗,可現(xiàn)在這身衣服四處透風(fēng),他感覺整個人都被裹進(jìn)冷空氣,渾身的體溫迅速流失。
得快點回去。
他將購物袋雙手捧在胸前,勉強(qiáng)抵擋不斷侵襲的冷風(fēng),朝著回家的方向快步走去。
可能是過了下班時間的緣故,街上的車并不算多。偶爾幾輛從他身邊快速駛過,嗡震的引擎聲貫穿冷到凝固的空氣,消失在街道盡頭。
“沈霖!
“沈霖!
走過最后一個拐角的時候,他聽到身后有人在叫他。干凈清透的少年嗓音,在空寂的環(huán)境里顯得突兀而不真切。
沈霖有些遲疑地轉(zhuǎn)過身。他的身子凍得有點發(fā)麻,動作稍顯僵硬。
不遠(yuǎn)處的街邊,一個身材高挑的少年立在便利店門口,在朝他招手。
灰白色的雪片拂過裸露在外的手臂,冷白的皮膚在黯淡的背景中有些扎眼。
明明已經(jīng)是十二月中旬,他卻還穿著白色短袖。
他露出一顆虎牙,笑得很好看:“沈霖,你去哪?”
沈霖呆怔地看著他,半天說不出話。
“怎么啦?”他步伐輕快地走過來,攬住沈霖的肩膀,微微打了個冷戰(zhàn)!敖裉炜烧胬!
肩上壓下熟悉的重量感。沈霖垂著眼皮,張了張凍得有些發(fā)青的嘴唇,聲音有點發(fā)悶。
“誰讓你穿這么少。”
“我沒別的衣服穿。”少年開玩笑般接上話,尾音輕快上揚(yáng)。“要不,你借我一件?”
背后的身形靠得很近,冷風(fēng)仿佛都被遮擋住了一些。沈霖低垂的睫毛顫了顫。他依舊沒抬眼看那張近在咫尺的臉,只輕輕點點頭。
“行!
*
門一打開,家里的熱氣就一擁而上,身上包裹的冷意很快被卸下,伴隨著關(guān)門聲被阻隔在外。
沈霖站在玄關(guān)愣了兩秒,才意識到客廳的空調(diào)開著。
應(yīng)該是謝旸來過了。
他把手里的東西放在玄關(guān)的小桌子上,換上拖鞋走到客廳沙發(fā)旁,搓了搓有些發(fā)麻的手,從兜里掏出手機(jī)。對話框里果然有幾條信息。
【我來你家了,你不在,是去超市了嗎?】
【其實沒什么事,我先走了。怕你回來冷,我把空調(diào)打開了!
【我做了幾道清淡暖胃的菜,在餐桌上的保溫盒里,你記得吃。】
沈霖摁滅屏幕,將手機(jī)丟到沙發(fā)上。他把針織衫褪下,抖落上面沾著的細(xì)碎雪粒,隨意地搭在沙發(fā)旁的立式衣架上,順手扯下一件白色羊絨睡袍穿上。
“好暖和啊!鄙倌暌廊涣⒃谛P(guān),也學(xué)著他抖抖身上的雪!拔沂遣皇且惨獡Q雙拖鞋?”
“直接進(jìn)來吧!鄙蛄匾贿叧P室走一邊說。
幾分鐘后,他從臥室出來,朝沙發(fā)上扔了個黑色的羊絨睡袍?钍胶退砩系囊粯。
“衣柜里沒有你能穿的衣服,你先穿謝旸的吧!
少年捏起蓋在身上的睡袍。他的眉眼秀麗,微微皺眉的時候看起來就像一只不開心的貓。他小聲嘟囔:“我不喜歡黑色……”
沈霖沒理他,徑直走到餐廳。那個粉藍(lán)色的保溫盒被放在大理石餐桌的一側(cè),就在他平時吃飯的位置。
他拉開椅子坐下,打開飯盒,把謝旸做的菜在桌面上擺開。熱騰騰的飯香味在屋內(nèi)迅速蔓延開。
“好香啊。”少年把睡袍丟到一邊,跑過來在沈霖對面坐下。他眼巴巴地看著桌上那碗清炒蝦仁,又抬頭看看沈霖。
“不行!鄙蛄叵乱庾R脫口而出。
少年撇撇嘴:“為什么?”
沈霖捏著筷子的手頓了頓。他看了眼對面滿臉委屈的人,嘆了口氣,用筷子指了指那人的身后:“餐具在廚房立柜的第二個格子里,自己去拿!
少年定定地看著他,身子沒動。半晌,他瞇著眼睛笑起來:“算啦,其實我不餓!
沈霖白了他一眼:“你愛吃不吃!
少年啞然失笑,他撐著頭,開心地注視著沈霖:“你的性格還是和從前一樣!
“你也是!鄙蛄貨]好氣地說!霸瓉淼拿∫稽c都沒改!
少年故作意外:“這么久沒見了你還記得啊,我以為你都忘了。”
“當(dāng)然忘不了。”沈霖下意識接上,馬上又補(bǔ)了一句:“從來沒見過你這么煩的人!
少年仿佛被突然戳中了笑點,吭吭笑起來。他笑得停不下來,雙手抱著肚子,身體隨笑聲不斷前傾,直到最后完全趴在桌面上。
沈霖看到他脖頸后的那一小塊突起,連接著清晰的脊椎,在雪白衣領(lǐng)下的陰影內(nèi)延綿起伏,像一條望不到頭的灰暗海浪。
“笑屁啊!鄙蛄匾崎_視線,輕聲罵道,嘴角卻微微彎起!罢鏌┤!
“哈哈哈……”
少年依舊笑個不停。過了好一會兒才勉強(qiáng)止住笑。
他拭去眼角笑出的淚,視線落到沈霖的手上,露出驚訝的表情:“沈霖,你什么時候結(jié)的婚。俊
“是訂婚。”
沈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糾正他。反正訂婚和結(jié)婚對那人來說,意義都是一樣的。
他用指腹摩挲著無名指上的戒環(huán),低聲笑笑:“上周訂的婚,半年后結(jié)婚。”
少年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默了聲。那顆美麗的頭微微仰起,側(cè)過去看向客廳的落地窗,不知道在想什么。
五樓的窗外風(fēng)雪不停,灰燼般的雪片漫天飛舞。冷氣團(tuán)裹挾著細(xì)密的雪撲到窗玻璃上,留下沉悶的哀號。外面灰蒙蒙的,無論是天空還是對面的高樓都混作一團(tuán)深灰,無法分辨輪廓。
“以前……”少年凝望著窗外,蒼白的臉上露出近似于悲傷的神情。“你是和我在一起的。”
沈霖感覺有點難受,胃病似乎又犯了。他垂眼看著指根的銀色,努力回憶著謝旸放藥的地方,聲音也變得輕飄飄的:“那有什么用!
“我們?yōu)槭裁磿珠_呢?”對面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落寞。
光潔的戒身映出對面墻上的掛鐘。尖銳的秒針泛著冷白的金屬光,干脆利落地劃過表盤,一下又一下。
沈霖聽到自己緩慢的呼吸聲。他想起藥盒放在哪兒了,就在臥室的床頭柜里。上次謝旸把里面的雜物清空,整整齊齊地擺滿了常用藥。
但是他不想去拿藥了。反正治標(biāo)不治本,下次老毛病還是照犯不誤。
他清了清發(fā)干的喉嚨,若無其事地低頭撥弄著碗里的蝦仁。
“你不是死了嗎,程錦。”
對面沒有回應(yīng),客廳的空氣突然安靜了下來?照{(diào)沉默地送著暖風(fēng),室外的冷風(fēng)嗚嗚地拍打著窗玻璃。
沈霖夾起一塊蝦仁放進(jìn)嘴里。涼透的蝦仁帶著苦味,慘白的顏色看起來就像福爾馬林泡過的尸體。
他有點反胃,扔下筷子跑進(jìn)衛(wèi)生間。
*
洗完澡出來的時候,客廳已經(jīng)空無一人。沈霖看到沙發(fā)上那團(tuán)黑色。
短絨的睡袍凌亂地躺在那里,在整潔的客廳中顯得格格不入。
謝旸喜歡整理收納。和他在一起后,連帶著沈霖的家也變整潔了。
不止是整理物件,他也喜歡整理人。那些壞掉的人。他像一個精湛的機(jī)械師,耐心地將那些破碎的靈魂拼湊起來,讓他們的齒輪重新正常運(yùn)作;蛘哒f,至少看起來是正常的。
沈霖記不清自己是怎么和謝旸在一起的,很多事他都記不清了。
但他知道自己同意的原因。
因為他的身邊只剩下謝旸了。
高考后的暑假,沈霖和程錦一家慶祝二人考入理想院校,聚餐的飯店發(fā)生了燃?xì)獗ㄊ录。?dāng)時沈霖正在街對面的奶茶店取餐,得以逃過一劫。當(dāng)他從爆炸聲引起的短暫失聰中反應(yīng)過來時,整個飯店已經(jīng)被火光吞沒。
飯店內(nèi)的人全部遇難,沒有人幸存。一切都被吞噬殆盡,什么都不剩。
事件發(fā)生后,沈霖一直處于恍惚的狀態(tài)。直到一星期后,他的神智才逐漸恢復(fù)。
他覺得自己沒辦法繼續(xù)活下去。他寧愿自己也死了。
深夜,他爬上跨江大橋的圍欄,跳了下去。
高中的時候,他和程錦下了晚自習(xí)后經(jīng)常來這里。夜晚橋上沒什么人,他們把單車隨意地搭在橋邊,趴在半人高的圍欄上,吃路邊買的小餛飩或烤腸,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廣闊的江水盡頭連著月亮,閃動著月光的江面如同深黑色的天鵝絨緞,順滑柔和。
要是能永遠(yuǎn)留在那個時候就好了。
深秋的江水冷得刺骨,但沈霖來不及感受。橋太高,他徑直砸到水面上,在被江水吞沒前就暈了過去。
他在醫(yī)院的病床上醒來,先是看到身上的管子,接著看到坐在身邊的謝旸。
他起先并沒有認(rèn)出那是謝旸。他們已經(jīng)很久沒見面了。沈霖高一的時候,剛大學(xué)畢業(yè)的謝旸去德國留學(xué),兩人就沒再見過。
謝旸變了很多。從前他只是長得高,但人很瘦,氣質(zhì)也文弱。現(xiàn)在的謝旸看上去更加沉穩(wěn)精煉。
沈霖張張嘴,從肺到嗓子都像被刀刮過,撕裂般的疼,發(fā)不出聲音,最后只在呼吸面罩內(nèi)層留下幾片白霧。
謝旸握住他的手,示意他不要說話,接著向他解釋了緣由。
那天晚上,謝旸剛從機(jī)場出來。時隔多年返鄉(xiāng),他想沿著江邊散散步,沒想到剛一打開車門,就看見有人從橋上墜了下去。救上來才發(fā)現(xiàn)那人竟然是自己的發(fā)小。
在沈霖昏迷不醒的時間里,謝旸已經(jīng)知道了發(fā)生過的所有事。但他沒多說什么,只是捏緊沈霖的手,簡明扼要地對他說:“沈霖,以后我會照顧你!
沈霖至今都記得他說這話時的表情,嚴(yán)肅又認(rèn)真。記憶中的謝旸永遠(yuǎn)是溫柔的,和他說話時總帶著柔和的笑。上次看到這種表情,還是謝旸告訴他自己要去德國留學(xué)。
大學(xué)開學(xué)的時候,謝旸開車送沈霖來到A市。他給沈霖在學(xué)校附近租了套房,又在隔壁小區(qū)租了一套自己住,邊工作邊照顧沈霖的起居,一直到沈霖讀完大學(xué)找到工作。那之后謝旸時不時過來一趟,但每次都是送點東西,并不待很久。直到兩人在一起后,他才開始在這里過夜。
每次想起來,沈霖都替謝旸感到劃不來。明明前途一片光明,卻要被困在一個病秧子身邊,何必呢。
謝旸卻只是笑笑:“我愿意啊!
一晃五年過去了,謝旸因為醫(yī)術(shù)精湛,如今早已名聲在外。隨著患者的增多,他越來越忙。沈霖已經(jīng)不記得他上次是什么時候在這里過夜的。
不過婚后兩個人就能每天見面了,那時沈霖會搬到謝旸的房子里,這是他之前答應(yīng)謝旸的。
*
沈霖抓起那件寬大的睡袍,懶散地踱進(jìn)臥室。衣柜的門還開著,里面掛著寥寥幾件款式簡單的家居服,都是他的。
他看也不看就把睡袍扔進(jìn)去,“唰”地拉上柜門,在目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維持整潔的表象。
做完這個敷衍的“面子工程”后,他皺眉捏了捏肩膀。
明明每天什么都不做,怎么還是這么累。
他彎腰拉開床頭柜的抽屜,嘆了口氣。
藥吃完了,他已經(jīng)跟謝旸說過好幾次,結(jié)果今天對方還是沒帶藥過來。
就因為這樣,所以程錦才會……
他抬眼看向床上的人。
體型瘦長的少年隨心所欲地躺在床上。他側(cè)身抱著被子,雪白的被褶中露出黑密散亂的發(fā)頂和一雙黑亮的眼睛。
與沈霖對視,那雙帶著濕氣的眼睛瞇起,染上幾點笑意。“沈霖,你的床好軟啊!
沈霖將被子從他懷里抽出,語調(diào)沒什么起伏:“程錦,你走吧!
方才貓一樣伸長身體的少年翻了個身坐起,有些不解地看著沈霖!盀槭裁?”
沈霖嘆了口氣,直接翻身躺下。他拉過被子蓋上,閉上眼睛。他知道程錦在看著自己,但他不想管了。
沈霖不是第一次看見死而復(fù)生的程錦。程錦的“出現(xiàn)”大概是從半年前開始,每次都毫無契機(jī),也沒什么規(guī)律可言,只有這不請自來的架勢,倒是很像程錦以往的作風(fēng)。
總之這事發(fā)生得毫無道理,連謝旸都無法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第一次病發(fā)的時候,沈霖正在過馬路。一開始他以為那真是程錦,下意識去追,結(jié)果差點被車撞到。
開始吃謝旸開的藥后,沈霖的癥狀有所緩解。但最近就連藥物都開始失效,程錦出現(xiàn)的頻率越來越高,人群里的背影、咖啡店櫥窗里的側(cè)臉、透過路人唇邊的煙霧瞥見的那枚痣……死去的程錦開始像綜藝節(jié)目里穿插的廣告那樣,不厭其煩地出現(xiàn)在沈霖周圍的環(huán)境里。
沈霖甚至開始看到其他本不該存在的東西。比如莫名其妙出現(xiàn)在小說某一頁的樹葉,冰箱里突然多出來的可樂,洗手臺上他早就丟掉的手表……
他逐漸分不清幻覺和真實。
前幾天等地鐵的時候,沈霖看到人群里鉆出一個小男孩,那孩子咯咯笑著,徑直爬上月臺圍欄翻了下去。他慌忙沖過去想拉住那個男孩,卻被身后的路人拽住重重摔在地上。
下一秒,地鐵沖進(jìn)月臺。
沈霖茫然地看向驚魂未定的路人,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剛剛又是幻覺。
沈霖向公司請了假,打算在家好好休息一段時間,但就這幾天來看,癥狀不但沒有緩解,反而有加重的趨勢。
*
“沈霖……”
“沈霖!
“……沈霖!”
沈霖把被子上拉蓋住頭,可那帶著哀求的聲音徑自鉆入耳朵,讓人無法忽視。
他推開被子坐起來,看著程錦。
少年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定在原地,保持著方才的姿勢,雙手撐在沈霖腿兩側(cè),抬頭怔怔地看著他。
“……沈霖?”見沈霖半天不說話,他試探性地喊了聲,圓潤的眼角半紅不紅。
沈霖看著那幅熟悉的可憐模樣,心里默默嘆了口氣。
每次程錦發(fā)覺自己惹沈霖生氣了,就會這個樣子。他知道沈霖心軟,無論如何都能原諒他。
沈霖狠了狠心,用盡可能冷淡的語氣問:“你到底想干嗎?”
程錦卻是一臉茫然:“沈霖,你在說什么啊?”
沈霖一面覺得自己簡直無可救藥了,竟然和幻覺對話還能有來有回,一面又不自覺地繼續(xù)說著:“為什么總是自顧自地出現(xiàn)?我現(xiàn)在被你搞得亂七八糟!
空氣安靜了。半晌,程錦垂下眼,聲音輕得有些聽不清:“我也不知道……”
“我知道我已經(jīng)死了,”他說。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對不起,沈霖!
沈霖感到喉嚨仿佛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他看著面前的人,突然覺得很悲傷。
五年前的程錦被困在那場大火中,而現(xiàn)在的程錦被困在他身邊。沈霖曾經(jīng)覺得自己永遠(yuǎn)都沒辦法進(jìn)行下去的人生,就這樣過去了五年。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可以釋懷,但事實是,無論他還是程錦,都依然被困在五年前。
沈霖低下頭,沉默地看著自己按在被子上的手,干凈完整。他覺得自己是最沒資格質(zhì)問的那個。
“我覺得……”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到程錦落寞的聲音!翱赡苁沁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們兩個去做!
沈霖抬起頭,有些疑惑地看著程錦,不明白他的意思。
程錦聳了聳肩,朝他笑笑,表情逐漸恢復(fù)了以往的沒心沒肺:“就像《回魂》里演得那樣,對吧?”
那是一部七年前的外國冷門恐怖電影,那時程錦不知在哪淘到了光碟,神秘兮兮地拉著沈霖到他家一起看。
窗簾緊閉的昏暗臥室,冷氣開得很低。兩個人裹著床單,對著電腦屏幕上的英文字幕干瞪眼。
本著不讓光碟錢打水漂的信念,最后程錦硬是用語音翻譯軟件看完了全片。機(jī)翻的生硬腔調(diào)總是不合時宜地打破恐怖氛圍,連帶著讓原片中哀怨凜厲的鬼也宛如智障。
看到最后,程錦忍無可忍地把手機(jī)摔到床上:“怎么又是溫情感化的結(jié)局。⌒枰獛兔Ω陕锊灰婚_始就說,用得著嚇人嗎!”
……
想到這里,沈霖不禁笑出了聲:“所以,那個鬼可能也和你一樣,確實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程錦翻了個白眼:“我才不是鬼,可沒有七竅流血披頭散發(fā)地嚇唬人。”
沈霖:“形象好氣質(zhì)佳的鬼,也是鬼!
程錦瞪了沈霖一眼:“行啊。那我做鬼,你跟我回陰曹地府,不然我就啃你,行不行?”
沈霖默默捂住脖子:“豪杰,饒了我吧!
氣氛不再壓抑。兩人都在心里不約而同地松了口氣,心照不宣地笑起來。
……
“行啦。”程錦拭去眼角笑出的淚,“咱們得想想辦法!
沈霖努力思考了一會兒,問:“你有什么最想做的事嗎?”
程錦盯著他沉默了幾秒,隨即搖頭:“不知道!
沈霖嘆了口氣:“看來我們只能回去一趟了!
“去哪,回家嗎?”程錦的眼睛亮了亮。
“嗯。”沈霖苦澀地笑笑!鞍凑湛植离娪暗恼∏樽呦,是這樣的!
他扭頭看了眼窗外。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聲音和月光仿佛被雪吸收,外面一片寂靜。
“明天早上吧!彼呎f邊回頭。
“現(xiàn)在太晚——”
隨著說話聲的戛然而止,整個房間再次陷入沉寂。他的面前空空如也,被子還保持著褶皺凌亂的狀態(tài)。
空蕩蕩的家里,只有客廳的掛鐘不厭其煩地發(fā)出咔噠咔噠的聲音。
*
第二天清晨,沈霖獨自打車前往B市。他不知道程錦下次什么時候出現(xiàn),但還是決定先回去。
時隔五年的時間,以至于沈霖對司機(jī)師傅說出地址時,覺得有點陌生。
兩個小時后,沈霖站在家門口。他捏著鑰匙猶豫了很久,最后還是開了門。
家里的陳設(shè)和五年前他走的時候一樣,所有東西都在原來的位置。進(jìn)門第二步的木地板被踩時依然發(fā)出細(xì)微的吱呀聲。
空氣中滿是灰塵的味道。雪后的陽光從陽臺安靜地灑進(jìn)來,家里的光線柔和明亮,微小的塵埃隨著氣流輕緩浮動。
沈霖沉默地在客廳站了一會兒,走進(jìn)自己的臥室。
窗臺上的鈴蘭花早已枯死,干裂的土面上散布著幾團(tuán)焦蜷的深褐色葉片。窗前的書桌黯淡地暴露在陽光下,桌上放著幾張回執(zhí),字跡已經(jīng)有些模糊。
沈霖快速走過去,抓起那些回執(zhí),拉開抽屜塞進(jìn)去。
準(zhǔn)備關(guān)上抽屜的時候,他看見了那沓信紙。
泛黃的紙上字跡雋秀,每個字的尾筆都收細(xì)上揚(yáng)。深黑的墨水邊緣微微暈開,讓紙上的內(nèi)容更加醒目,尤其是最后的落款。
他盯著那沓信看了很久,然后緩慢地將它們抽出來。
夾在信中間的一張照片掉到桌面上。
十六歲的程錦靠在沈霖的書桌邊。桌上攤開著一本寫了一半的習(xí)題冊,旁邊是一罐凝著水珠的可樂。他側(cè)過身子看向鏡頭,笑著比了個耶。初夏的陽光籠罩著他半邊身體,他的臉和手臂白得有些過曝。
沈霖看著那張照片,窒息感漸漸漫過他的頭頂。耳邊的呼吸聲越來越大,直到最后變成蟬鳴般的耳鳴。
眩暈中,他用手撐住桌子,恍惚間看到窗外幾無空隙的濃綠,海浪般向他傾軋而來。
“沈霖!
暈倒的前一刻,他聽到有人在叫他,接著,他被一只手扶住。
“你沒事吧?”
眼前的世界重新清晰起來,他看到程錦擔(dān)心的臉。
“沒事。”沈霖調(diào)整幾下呼吸,揉揉太陽穴!翱赡苁羌依锘覊m太多了,有點喘不上氣!
程錦沒接話。他看到了桌面上的照片。
沉默了一會兒,他喃喃自語:“要是能永遠(yuǎn)……就好了……”
沈霖沒聽清后面的話,轉(zhuǎn)頭看向程錦。他發(fā)現(xiàn)程錦的臉愈發(fā)蒼白了,白得幾乎有些透明,像開始融化的雪。
注意到沈霖的視線,程錦很快從剛才的狀態(tài)中抽離,恢復(fù)了無所顧忌的樣子。他將手臂搭在沈霖的肩膀上,笑著說:“沈霖,我們出去走走吧!
沈霖有些意外:“我們不是要找那個原因嗎?”
程錦擁著他往外走:“找什么呀,你就先陪陪我吧!
*
沈霖捏著兩張電影票,看向身旁:“你確定嗎?我一個人可吃不完那些。”
程錦可憐巴巴地看著他:“你知道的,我已經(jīng)五年沒吃過……”
“行了行了。”沈霖連忙打住。
他從座椅上站起來,走到柜臺前:“你好,要兩杯冰可樂,大份焦糖爆米花。”
拿著可樂和爆米花回去,沈霖發(fā)現(xiàn)程錦正靠在檢票口旁看著他。
“還沒到檢票時間。”他走過去!澳阍趺凑酒饋砹恕!
程錦指了指他們原本的位置。
那里現(xiàn)在坐著一對情侶。
沈霖一拍腦袋:“我忘了其他人看不到你,抱歉抱歉!
程錦無奈地笑笑。
他們站著等了一會兒,離開場還有十五分鐘的時候,檢票員過來了。沈霖把兩張票遞過去。
檢票員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您的朋友還沒來的話,就再等會兒吧,不然他待會該進(jìn)不去了!
沈霖不好意思道:“沒事,您直接檢票就行。”
檢票員不再多說什么,利落地撕掉副券,將票根還給沈霖。
兩人進(jìn)場找好座位,沈霖把程錦的可樂放到他手邊的杯槽,又把爆米花放在座位中間。最后把外套扔到程錦腿上。
程錦抗議:“這樣很熱!
沈霖:“你要是還想被人坐到腿的話,就把衣服還給我!
程錦撇撇嘴,啞了火。
*
“x導(dǎo)演拍的新片真無聊。”電影結(jié)束散場后,程錦打著哈欠跟在沈霖旁邊。“五年前他還挺會拍恐怖電影的。”
沈霖:“是啊,都把鬼給看困了!
“我不是鬼!”
沈霖看了眼手表,已經(jīng)下午六點半了。他看向程錦:“你今天還有想去的地方嗎?”
程錦猶豫片刻,語氣有點不確定:“我想回家看看!
*
程錦的家離電影院有一定距離,等沈霖打車到樓下時,天已經(jīng)黑了。
程錦家的房子換了鎖。沈霖詢問鄰居得知屋子已經(jīng)被程錦的大伯繼承,據(jù)說從五年前就一直上鎖棄置在這里。他嘗試了各種辦法,最后也沒能聯(lián)系上程錦的大伯。
“今天應(yīng)該是進(jìn)不去了!鄙蛄乇傅乜聪虺体\!耙晃覀兠魈煸俾(lián)系看看!
程錦沒有接話。他正仰頭望著廚房的窗戶,不知道在想什么。月光下,他的臉蒼白得像紙。不知是不是沈霖的錯覺,他感覺程錦體型也變得更加瘦削了,整個人看上去輕飄飄的。
良久,程錦收回目光,聲音落寞:“我們走吧!
沈霖:“去哪?”
“去公園坐坐吧,我有點累了!背体\開始往回走,有氣無力地回答。
*
天氣冷,這個時間湖濱公園基本沒什么人,白天的熱鬧不再,只有水銀般的月光映照著湖面,四下一片寂靜。
兩人無言地在湖邊的長椅上坐了很久。直到沈霖打了個噴嚏。
他轉(zhuǎn)臉看向程錦,想問是不是該回去了,卻發(fā)現(xiàn)程錦在哭。
“沈霖,你會不會有一天也把我忘了?”程錦的聲音很薄,有些抖。
沈霖感覺有海水從胃里涌上來,喉嚨里蔓延開苦澀的咸味。
“不會的。”他說。
“那你發(fā)誓!
“我發(fā)誓!
程錦看向沈霖,眼眶紅了。他抱住沈霖。
那是一個很輕很輕的擁抱。沈霖幾乎感受不到身上的重量。
良久,他聽到程錦在耳邊輕輕說:“那我就不怕了。”
“你怎么了?”沈霖抬起手,卻發(fā)現(xiàn)觸摸不到程錦的身體。他慌了,顫著聲音說:“程錦,讓我看看你!
“沈霖……”
“別……我……”
耳邊的聲音漸漸難以分辨,最后徹底消散在風(fēng)中,歸于沉寂。
……
來自湖面的風(fēng)吹過沈霖的臉頰,柔紗般的月光鋪滿大地。面前空蕩蕩的長椅上,只有一罐開了封的可樂,還是滿的。
沈霖?fù)u晃著站起來。
他轉(zhuǎn)過頭,看到碩大的月亮浸泡在清幽的湖水中,靜靜地注視著他。
幾乎是轉(zhuǎn)瞬之間,冰涼的月色忽而變得明亮熾烈,日光般照亮整個湖面,四下如同白天一般明亮,一切都清晰無比。
他聽到遠(yuǎn)方傳來窸窣的融雪聲,伴隨著光線的極速增強(qiáng),那聲音愈來愈大,直到最后,轉(zhuǎn)為尖銳密集的蟬鳴。
*
沈霖睜開眼睛,看到灰白的天花板。
“……沈霖?”
他聽到身邊響起熟悉又陌生的聲音,欣喜中帶著讓人無法忽視的疲倦。
他艱難地轉(zhuǎn)過頭,看到胡子拉碴的謝旸。
“這是怎么回事?”他茫然地問。
謝旸的眼睛瞬間紅了。“你昏迷了半年多!
“去年冬天,我們訂婚一周后你就失蹤了。等我找到你的時候,發(fā)現(xiàn)你暈倒在以前的家里!
沈霖沉默地垂下眼,看到謝旸無名指上的戒指。
“我去找醫(yī)生過來!敝x旸快速擦了幾下眼角,起身走出病房。
房間重新安靜下來,沒多久,門外隱約傳來沉悶的低啜聲,在安靜的背景下顯得有些刺耳。
沈霖轉(zhuǎn)頭看向病房的落地窗。
窗外的世界曝曬在陽光下,地面反射的白光刺得人眼睛生疼。窗邊繁茂的榕樹上,蟬正不知疲倦地啼叫,那聲音短促高亢,仿佛永遠(yuǎn)不會停止。
醫(yī)院對面的馬路上人流如織,不同年齡和職業(yè)的人行色匆匆。每個人都照常繼續(xù)著自己的生活。這是夏日里再平凡不過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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