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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座城市都在傘下活著。
我注意到人群中唯一一個打著黑傘的女人。
雨已經(jīng)停了,但她心里的風暴還在醞釀著。
我跟在她后面走進教學樓,那朵黑傘布在她的頭頂,遲遲未散。
我叫了她一聲:“老師。”
她一驚,扭頭看我,我記得她,姓溫,名字記不清了,人如其姓,很溫柔一個大學生心理健康教育老師。
我從來不去上她的課,只在網(wǎng)課時見過她的樣子——老實說,不算漂亮,但有種說不清的風情,特別是笑起來的時候,整個人簡直在發(fā)光。
“溫老師,你的傘!
我指了指亮著白熾燈的天花板。
她大夢初醒般收起了傘,歉意一笑:“不好意思,我忘記了!
她眼下一片青黑,面色蒼白,憔悴的灰暗把光熄滅了。我要去四樓上專業(yè)課,她要去一樓盡頭上心理健康教育,我陪她走了一段。
上樓的時候,我想,或許我交到了一個朋友。
溫老師的嘴角有一顆痣,在這個位置留下標記的人,往往貪食。
我從沒見溫老師吃些什么,她是個自制的人,仿佛永遠在減肥,飯盒里只有一片綠意,很少看到葷腥。這或許與她信佛有關,又或許與她死去的丈夫有關。
她的丈夫是怎么死的,學校里眾說紛紜。
喝醉了酒,從樓上摔下去,死了。
酒駕撞車,死了。
酒后被人搶劫,追著掉進河里,死了。
這些傳言唯一的共同點是,溫老師的丈夫是個酒鬼。溫老師從不談論她的丈夫如何,死前如此,死后也是。大部分人只是模模糊糊知道她結婚了,卻不知道對象到底是個怎么樣的人。
和溫老師交好后,我去過她的家,在菜市場附近,狹小,但布置的很溫馨,即使這里只有她一個人,屋內(nèi)依然彌漫著一種只有家庭才能擁有的氛圍。
丈夫死后兩個月,她的生活和以前并無不同,只是關上了那間臥室的門。趁她不注意時,我去看了看,榻榻米上鋪著新買的床單,兩個枕頭規(guī)矩的擺在床頭,柜子上放著溫老師和她丈夫的結婚照,兩個人都在笑,我卻覺得照片背后的富士山讓畫面籠罩著不安的情緒。
許久沒有人來,房間里只有一股淡淡的霉味,或許有衣物受潮了。
晚上吃飯的時候,她勸我回家?窗桑揖椭肋@些老師不安好心,說什么朋友兄弟,本質(zhì)就是想讓我歸順朝廷。我厭煩的扔了筷子,溫老師蹲在桌下摸索。
看到她濃密的發(fā)頂,我的心情突然又平靜下來。
我不喜歡管束我父親,眼巴巴望子成龍的母親。可是溫老師連這些麻煩的啰嗦都不曾擁有,和我相比,她更不幸。
她被這個社會撫養(yǎng)長大,不曾把命運加諸于她的痛苦對向任何人。這么溫柔的對待生活,生活卻剝奪了她唯一的倚仗。
待她從廚房拿了一雙新筷子回到桌上時,我說:我可以回去看看。
溫老師驚喜地看著我:那真是太好了,你的爸爸媽媽會很高興……
我打斷她:我更希望你高興。
她的笑容緩下來,輕輕道:那么,把你這只迷途的羔羊引回避風港,我也很高興。
我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過了相當長一段時間,溫老師突然講起她的過去,隨后用鼓勵的目光看向我。我撇了撇嘴,不情不愿的講了一些,都是和父母吵架,離家出走,打架斗毆的事情。
溫老師沒有像其他人那樣露出厭惡的神情,而是靜靜的看著我:你很像我的弟弟。
我從善如流的叫了聲:姐姐。
溫老師臉色變了變,嘴角緩緩落下。
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屋里的氣氛頓時降落到冰點。
-
假期之后,我回學校,再三拒絕父母把我送到宿舍的要求,我獨自提著行李上樓。
事實上,溫老師并沒有弟弟,她的養(yǎng)父母家也沒有,那是一個只存在她想象中的人,一個在想象中給予她溫暖和熱情的角色。我覺得我可以勝任這個角色,但她明顯的表示了拒絕。
作為一個成年人,我清楚的感覺到了她與我的距離,以及對縮短距離的猶豫。
猶豫,證明我有機會。
此后的一段時間里一直有人說,我在追求溫老師。
只有我知道,溫老師決計不想與我發(fā)展身體關系,她只是餓了,需要泛濫的愛意喂養(yǎng)。
畢竟,嘴角有痣的人是貪食的。
我和溫老師保持著似即若離的關系,說起來更像是姐弟,實際上……實際上我也不知道。我一展露出愛意,溫老師就往后退,退一小步,是我往前邁就能追上的距離,這種退縮更像是引誘,或許我才是她的獵物。
溫老師并不是在顧忌師生這層關系,有些時候我也不知道她在顧及什么,她明明很喜歡接觸,很喜歡擁抱,很喜歡我對她說好話,卻從不承認這些已經(jīng)很明顯的事情。
和喜歡的人在一起的時間是很快的,我還沒有反應過來,就帶上學士帽,被推入禮堂。
我要畢業(yè)了。
拍完畢業(yè)照,我穿著學士服去辦公室找她,她不在,電話也關機。
辦公室的老師支支吾吾的告訴我,她丈夫的事情有進展了,一年之后,他的父母從兒子的包中找出一份保險收益單,簽署時間是死亡時間一周前,受益人是溫雪伊。
溫雪伊,就是溫老師。
他們懷疑,溫雪伊有作案嫌疑。
溫雪伊從警局出來的時候,我就在不遠處看她。
她穿了一件紫色的長裙,露出鎖骨和兩臂,我從未見過她的氣勢如此冷冽,站在那里便與來往者格格不入。
她的臉上帶著譏誚的笑意,掛斷了一個電話。
她滑動著手機屏幕,像是在看消息。
我也給她打了許多電話。我把手機拿出來,握在手上,盯著溫老師的一舉一動。
很快,電話響了。
“溫老師!蔽叶⒅!澳阍谀膬海俊
聽到我的聲音,她眉眼彎了彎:“去辦了點事,晚一會兒回學校。”
我又問:“我聽辦公室的老師說……你去派出所了,要緊嗎?”
她的笑容未變,只是語氣更溫柔了些:“不要緊,很快就結束了!
聽聞此言,我竟然有些毛骨悚然。她好像聽到了我的喘息聲,道:“不要擔心我,沒事……你今天拍畢業(yè)照?我從朋友圈看到了,拍的很不錯。”
我嗯了一聲,猶豫了一下:“老師……”
“怎么了?”
“我畢業(yè)了,我父母想讓我回老家,我們還能一起嗎?”
溫雪伊的笑容瞬間消失,她看著天空,太陽刺眼,她瞇起眼睛,一點晶瑩的東西從她臉頰滑落。她冷冷的嘴巴動了動,我沒有聽清楚:“什么?”
“我說,要下雨了!
她從包里拿出一把折疊黑傘,撐開,將自己籠罩在一片陰影之下。我之前從未見過她撐傘之后的表情,或許是這一次動作太緩,我看到了她在傘下的神情。
我的腦子空了一瞬,隨即被一股壓迫的氣息逼的喘不過氣。
掛斷電話,說不清是痛苦還是興奮,我快步離開了這里。
街道上,撐著黑傘的女人朝學校的方向走去。很快,雨下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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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座城市都在傘下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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