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第 1 章
一
這是C國最后一輛綠皮火車。
穿過一大片金燦燦的油菜花田,古老的綠皮火車載著車上73名游客,駛向C國西部最巍峨的山脈。
火車將在山腳下熄滅,所有的游客都會在此逗留幾日,然后轉(zhuǎn)乘最新開設(shè)的高鐵,原路返回。
等人們散盡后,這列火車會被暫停在荒廢的軌道上,或許融入山脈,或許被大雪覆蓋。
就此結(jié)束它的使命。
最后一列綠皮火車的最后一程,這個噱頭一被打響,便吸引了無數(shù)熱愛東奔西走的旅游愛好者和那些對陌生的一切充滿興趣的獵奇者的目光。
正式發(fā)售之前,車票的價格便被黃牛炒高了好幾輪,幾乎達到了讓普通的工薪階層望而卻步的程度。
但就在車票正式發(fā)售的前一天,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旅行社迅速出手,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壟斷了全部的車票。
但這件事普通的工薪階層并不知情。
他們依舊準點等在車票搶購的頁面,傻傻地看著搶票時間一到便罷工的手機軟件,最后認命地接受自己與車票無緣的宿命。
此刻,小旅行社的顧客們正悠閑地看著窗外,欣賞春日里的美好光景。
這個小旅行社名叫春天。創(chuàng)始人是一位滿頭白發(fā),滿臉皺紋的老婦人。她現(xiàn)在正獨占一整節(jié)車廂,端坐在窗邊,安靜地品嘗著手中的咖啡。
身穿淺紅色制服的年輕列車員經(jīng)過她身邊時,對她十分恭敬地點了點頭。
還有近五十個小時,就要抵達山腳了。
車上的人們似乎格外興奮,除了一位精致的老婦人所在的車廂,其他的車廂都吵吵嚷嚷的。
列車員穿過那節(jié)寂靜,便停下了腳步。
她站在安靜與喧鬧之間,回頭深深看了眼那個蒼老的身影。
二
列車里的喧鬧也不全是因為快樂。
列車員經(jīng)過最末節(jié)車廂時,看到角落里坐著一位包著頭巾的婦人。
她在哭,她懷里的孩子也在哭。
她的眼淚沒有聲音,她懷里的孩子卻好像要哭碎人的耳膜才肯罷休。
列車員注意到周圍已經(jīng)有不少人對這孩子的哭聲顯露出不滿,如果繼續(xù)放任下去,很有可能引起騷動。
“您好女士,或許有什么可以幫到您的嘛?”
列車員溫柔的聲音極具穿透力,車廂驟然安靜下來,所有面向窗外的目光都落在列車員和那個女人身上。
“你、你好。”
那女人像是被嚇了一跳,她怯生生地看了列車員一眼,一大滴眼淚從她臉側(cè)滑過。她慌慌張張地用那雙布滿老繭的手將眼淚擦掉,“沒、沒事的,只是孩子第一次出遠門,有些害怕!
“這樣啊!绷熊噯T理解似的笑了笑,“別擔(dān)心,馬上就要抵達終點了。有什么需要幫助的地方,可以隨時找我!
“謝謝!迸舜瓜骂^,誠懇地道了謝,抱著孩子的手卻更加用力了。
列車員轉(zhuǎn)身,繼續(xù)巡視其他車廂。
短暫的安靜過后,這節(jié)車廂再次熱鬧起來。躲在角落里婦人依舊緊緊抱著孩子,她的眼淚流得更兇了,孩子卻反常地安靜了下來。
三
綠皮火車原本是沒有設(shè)置VIP車廂的。
但春天旅行社作為這輛列車最后的金主,任性地將第五節(jié)車廂設(shè)置成了VIP專座。
坐在這節(jié)車廂里的人不多,個個面帶笑意,說話也不似其他車廂那般的大嗓門。頗有些君子清談,言笑風(fēng)生的意味。
“這個地方的規(guī)劃是我當(dāng)年親自批準的!
窗外露出一塊面積廣大的大棚種植園。第五節(jié)車廂里,緊靠窗戶坐著的中年男人含笑看著窗外的景象。他的正對面,一個年輕些的男人順著他的話回道,“確實規(guī)劃得很好!
中年男人滿意地點了點頭。年輕一些的男人卻不知想到了什么,臉色倏地一變,不再說話了。
與他們隔著一條走廊的座位上,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孩悄咪咪地打量著他們,她面前鋪著一本巴掌大小的本子,正握著筆顫抖且飛快地寫著什么。
列車員走進這節(jié)車廂的時候,手里多了個木質(zhì)的托盤。托盤上是幾小碟水果還有幾杯溫水。她單手托著托盤,杯里的水卻紋絲不動。
“還有四十多個小時我們就抵達目的地了。”她溫柔的聲音在車廂中響起,“有需要溫水或者水果的嗎?”
窗邊的中年男人不耐煩地對她擺了擺手,示意她趕緊離開。而他對面的年輕男人卻從列車員的托盤中挑三揀四地拿了兩碟水果和一杯溫水,大口大口地咀嚼起來。
中年男人欲言又止地看了眼年輕男人,卻終究沒說些什么,只是眼不見心不煩地合上了雙眼。
那位二十來歲的女孩對列車員的出現(xiàn)毫無反應(yīng),但下筆的速度卻更快了一些。
穿過第五節(jié)車廂得時候,列車員遇到了那位在車上走來走去的抽象派畫家。他下巴上長著一片青黑的胡茬,黑眼圈很重,懷里抱著幾幅顏色鮮艷的幾何圖畫。每當(dāng)有人將目光落在他懷里的畫中,畫家疲憊的眼睛里便會陡然迸發(fā)出光彩。
列車員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出于某種不知為何的憐憫曾違心地對他的畫作大加贊賞。這讓這位抽象派畫家十分激動,像是找到了他命中注定的知己般跟在列車員身后整整一天一夜。
直到列車員以前所未有的嚴厲語氣制止了他,他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停下了與列車員繼續(xù)交流創(chuàng)作心得的舉動。
事實上,他說的那些話,列車員并聽不懂多少。所以這一次,列車員謹慎地控制著自己的視線不要落在畫家懷中的畫上。
她做到了。她與畫家擦身而過的時候,只是微笑著點頭示意,目光死死控制在他的下巴以上。
抽象派畫家也只是對她點了點頭,擦身進了VIP車廂。
靠窗的中年男人似乎在等他,見他進來連忙對他招了招手。
列車員目送畫家走到中年男人身邊,再次看到畫家眼中迸發(fā)出那種奇妙的光彩。
四
從車頭走到車尾再走到車頭,列車員暫時結(jié)束了工作,獲得了短暫的休息時間。
她坐在一號車廂靠窗的位置,拿出自帶的水杯開始喝水。
她的同事們分散地坐在她的周圍,有的在閉目養(yǎng)神,有的正失神地望著窗外。
“再有一天多一點的時間,我們就要抵達目的地了!绷熊囬L低沉的聲音在列車員背后響起,“前面大概三百多公里的地方有一處站點,抵達那里的時候車速會變慢,到那時你可以跳車離開,F(xiàn)在,你還有時間選擇后悔!
“后悔?”列車員不屑地輕笑了一聲,“我活到現(xiàn)在,從未因為什么事情后悔過。以前不會,以后也不會!
“你還很年輕。”列車長語氣沉重。
“車上的年輕人并不止我一個!绷熊噯T想起最末節(jié)車廂里那個懷抱嬰兒的女人,臉上閃過一道復(fù)雜的神色,“但或許他們還有后悔的機會。”
一位十幾歲的年輕修理工聽到列車員的話后,緩緩睜開雙眼,他睡得迷迷糊糊,卻小聲而堅定地對自己說,“我絕不后悔。”
短暫的休息時間并不安穩(wěn)。
列車員合上水杯,正準備閉目小憩,旁邊的車廂突然傳來一陣騷動。
“快攔住她!”
“她要跳車!”
突兀的驚喊在她耳邊炸響。列車員睜開眼,和其他工作人員一起快速跑向聲音的源頭。
第三節(jié)車廂里擠滿了人。所有的人視線都落在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女孩身上。
女孩攀著窗沿,半邊身子已經(jīng)探出了窗外。眼看人越聚越多,女孩臉上卻不見絲毫驚慌,反倒露出了一種目的達成的怪異微笑來。
“LALALALALA......”她嘴里哼著一段輕柔的旋律,輕柔得像一陣難以察覺的風(fēng),與她臉上扭曲的表情割裂成兩個世界。
“馬上就要抵達終點了,不要在這個時候想不開啊。”列車長擠到人群前面,懇切地看著女孩。
歌聲停止,女孩突然高聲笑了起來,“我沒有想不開,我是想開了!
“我這輩子從來沒有像今天這么開心過!彼哪抗饩従彃哌^圍在她周圍的每一個人,“今天其實是我31歲的生日?晌乙呀(jīng)很多年沒有過生日了!
“哈哈哈,時間太快了,我根本跟不上它的腳步!
“我低著頭,咬著牙,拼了命地往前跑。我就在你們身后聲嘶力竭地呼喊,我說,等一等我,等一等我吧!
“可沒有人回頭看我!
“我摔在地上,滾了一身的泥和血。我很痛,卻沒有人在意。你們就從我身邊經(jīng)過,你們說別愣著,快走!”
“我聽話得很。我使勁挪騰著步子。我以為我終于就要跟上你們了。我以為我終于不再是一個人了。”
“可一紙病歷卻讓我再也抬不起腳!我得了癌癥,晚期,治不了的那種。”
女孩苦笑一下,“我用所有的錢換來了這一張車票。這是我這輩子做的最大膽也最正確的一件事!
“從來沒有這么多人用這么關(guān)切的目光看著我。”
“我小時候的夢想其實是當(dāng)一個演員。可長大后卻坐進了格子間,那個所謂的夢想便也隨著我的生活一起腐爛變質(zhì)!
“我現(xiàn)在很開心。從我上車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在謀劃這一件事情。我想讓你們都看著我。我做到了!
女孩的目光掃過抱著孩子包著頭巾的女人,掃過抱著畫作不修邊幅的畫家,掃過冷淡看著她的青年男子,掃過幾位民工,掃過一位神情緊張的年輕女人,掃過一位面容枯萎的年邁婦人,最后落在列車員和列車長身上。
“我平時其實不是這個樣子的!彼瓜骂^,聲音變得輕柔,像一陣難以察覺的風(fēng),“大家眼中的我都是乖順、聽話、老實的。那些是我,但也不完全是我。”
“而現(xiàn)在,我找回了被我丟棄的那一部分的我。我真的很開心,也很謝謝你們!
“只是抱歉,給你們添麻煩了!迸⑻а劭粗蠹遥瑤еσ獾难劬餃I花閃動。
她從窗戶上下來,低頭彎腰,對眾人深深地鞠了一躬,為這場鬧劇畫上休止符。
雖然大家都覺得莫名其妙,但人群中還是傳來斷斷續(xù)續(xù)的幾句安慰。
“你想開了就好!
“這算什么麻煩,總歸我們也無事可做。”
列車長看女孩情緒穩(wěn)定下來,指揮著眾人離場!凹热粵]事了,大家就都散了吧!
列車員走在最后,在邁出這節(jié)車廂的前一刻,心頭乍然而起的奇怪情緒推著她轉(zhuǎn)頭看向女孩。
目送著每一個人離開的女孩也正看著她。
目光相撞的那一刻,女孩對她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
然后在列車員震驚的目光中,攀上窗戶,縱身一躍。
五
女孩的跳車事件讓整列火車陷入了恐慌。
所有的列車工作人員都離開了座位,他們奔走在各個車廂間,安撫心慌意亂的乘客們。
“她真的跳下去了?”
“她死了嗎?”
“我們還能到達目的地嗎?會不會有警察來調(diào)查我們的列車?”
親眼目睹女孩跳車的列車員本就心緒不寧,卻又不得不拿出專業(yè)素養(yǎng)安撫受驚的乘客。
“大家不必恐慌,這件事情不會影響列車的進程!
“為了避免此事被惡意扭曲發(fā)酵,還請大家不要對外傳遞消息!
列車長親自對春天旅行社的創(chuàng)始人匯報了消息。滿臉皺紋的老婦人對此事毫不意外,依舊優(yōu)雅地看著窗外。
倒是中年男人聽聞此事后頗感遺憾,他搖了搖頭,意有所指,“年輕人還是沉不住氣啊!
他對面的年輕人沒作聲,他們旁邊一直在寫字的小姑娘,悄悄覷了他一眼,繼續(xù)飛快地寫著什么。
女孩自殺的那節(jié)車廂被空了出來,人群無聲卻默契地自動分類。最后一節(jié)車廂里,出現(xiàn)了幾個本不在那里的人。
包著頭巾抱著孩子的女人依舊在哭,她懷里的孩子倒是安靜了許多。列車員走進最后一節(jié)車廂時,看到一位年邁的婦人坐在女人身邊,手里拿著一個塑料娃娃,嘴里咿咿呀呀地逗著小孩玩。
老婦人看上去和創(chuàng)始人差不多大的年紀,她雙眼渾濁,一頭染白的發(fā)沒有打理,猶如被秋風(fēng)壓倒在地的荒草。
她原本是同那個癌癥女孩坐在同一個車廂里的。
列車員經(jīng)過她們身邊時,終于聽清了老婦人口中的話。
“他還是個孩子啊!
“你不應(yīng)該這樣做!
“你不知道我有多羨慕你!
“我要是你,絕不會踏上這輛列車。”
列車員看了老婦人一眼,卻無意看到她屁股底下壓著一張揉皺的紙以及紙張上鮮紅的“啟事”二字。
她心頭閃過一道疑惑,依舊步伐很快地越過了她們。
躁動許久的乘客終于安靜下來,列車員身心俱疲,并沒有將這一閃而過的疑惑放在心上。
女孩跳窗前的笑臉一直反復(fù)出現(xiàn)在列車員的腦子里,無端匯聚成一股無名的火氣,燒在她心口。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為情緒找一個發(fā)泄口。剛好,走到倒數(shù)第二節(jié)車廂的時候,她遇見了列車長。
她腳步飛快地迎著列車長走了過去,盡量壓低聲音,不讓周圍的乘客聽到他們的對話。
“您做出了錯誤的判斷!
列車長聽著她發(fā)顫的聲音,抬手拍了拍她發(fā)抖的肩膀。
“沒有誰能攔得住一個一心求死的人!
“就像沒有誰能攔得住這輛列車向前的腳步!
“你也是這車上之人,你不明白嗎?”
列車長這幾句話說得不重,卻帶著一股難名的無奈與滄桑,像一根細小卻尖銳的刺,不會讓人多么地疼,卻足以讓列車員陡然回神。她就像一只破了一個小洞的氣球,被緩慢地放著氣,直到干癟。
列車長看著她,眼睛里似有不忍。他輕輕攬著她的肩膀,以一種格外親密的姿勢,在她耳邊說,“列車馬上就要減速了,在經(jīng)過那個車站之前,你都還有反悔的機會。”
六
“我要下車!我要下車!”
車廂內(nèi)安靜的氛圍再一次被打破。
那個雙眼渾濁的老婦人突然出現(xiàn)在倒數(shù)第二節(jié)車廂。
但在看到靠在一起的列車長和列車員時,老婦人叫嚷的話卻驟然停頓下來。
她滿眼的瘋狂漸漸褪去,視線在列車長和列車員之間徘徊。列車員被她看得不自在,愣了片刻,才主動走上前去,“您好,請問有什么能夠幫助您的嘛?”
老婦人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列車員的目光愈發(fā)復(fù)雜。
“您好?”列車員再次出聲。
“你跟他是什么關(guān)系?”老婦人蒼老的聲音響起,像農(nóng)村古老而陳舊的風(fēng)箱。
“什么?”列車員似乎沒有聽清,下意識地重復(fù)發(fā)問。
老婦人的目光從她慌亂的臉上落到她身后看著她們的列車長身上。
她的表情再次瘋狂起來,蒼老的眼睛里滿是怨毒和憤怒。
“我問你,你跟他是什么關(guān)系。俊彼蝗惶岣吡艘袅,破舊的聲音也變得尖銳刺耳。
車廂里的其他乘客被她嚇到,神色不耐煩地看向站在過道的三個人。
列車員也不知道這個老婦人在發(fā)什么瘋,她雖然有些心虛,但是敢保證自己同列車長的事情絕不會有人知道。起碼在這輛車上,絕不會有人知道。
她望著老婦人渾濁不堪的眼珠,勉強壓下就要洶涌而出的怒意。
作為一名專業(yè)的列車員,她應(yīng)該對乘客抱有無限的耐心。她吸了口氣,正要說話,耳畔突兀響起的破空聲阻止了她。
“破鞋!”
響亮的巴掌聲和憤怒的咒罵一同在車廂里響起,其他的車廂里的人聽到聲音,也探頭探腦地湊過來看熱鬧。
列車員不可置信地抬手按在已經(jīng)腫起的半張臉上,她身形微晃,被身后的列車長扶住了腰。
“這位女士,請您不要亂說!绷熊囬L將列車員護在身后,怒氣十足地開口。
老婦人眼中的怒火更盛了,她盯著列車長看了許久,突然弓起身子大笑了起來,聲音怪異可怖,像是恐怖片里穿著老人皮的凄厲女鬼。
她笑了許久,笑得車廂里的人和前來看熱鬧的人頭皮發(fā)麻,笑得眼睛里涌出了濁淚。
她笑夠了,頹然地依靠在旁邊的椅背上。
“有色心沒色膽的賤男人!崩蠇D人搖了搖頭,突然嘆息一聲,“你們的破事我不管。我要下車!
“我要下車!”
“未到站點,不能停車!绷熊囬L冷冷看著老婦人。剛剛經(jīng)她一鬧,所有人都開始對著他和列車員指指點點,毫不遮掩的議論聲充斥著整節(jié)車廂還有不斷外延的趨勢。
“請您為剛剛說的話道歉!绷熊囬L勤勤懇懇工作幾十年,曾獲得過勞動模范的表彰,多年前還因為在幫助警方抓捕罪犯的過程中受傷,獲得市級見義勇為先進個人的榮譽。
他的工作之路順利且清白,從沒像現(xiàn)在一樣同時面對這么多人赤裸裸地指責(zé)。
“道歉?”老婦人低聲喃喃,嘴角又勾起了笑意。她渾濁的眸子里映著同樣不堪的過往,年輕尚輕的她曾為這一切歇斯底里。但現(xiàn)在,時間流失了她所有的力氣。她只能將往事埋藏,當(dāng)做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除了她自己,沒有人知道。
若她再年輕幾歲,或者這件事發(fā)生在一個小時之前,她都絕對不會道歉。這種不知禮義廉恥的狗男女就該一起去死,只是罵幾句太便宜他們了。
可就在剛剛,她收到了一條短信。一個陌生的號碼發(fā)來的短信,告訴她她走失多年的孩子可能有下落了。
她的孩子是因為前夫的失職才走失的。
她找了大半輩子,行將就木以為這輩子都不會有結(jié)果就要一心赴死的時候,卻又收到了孩子的音訊。
狂喜瞬間將她淹沒,黯淡無光的余生登時亮起光芒。她蒼老的身體再次迸發(fā)出前所未有的能量,她顫抖、尖叫、狂喜地從最后一節(jié)車廂跌跌撞撞地跑出來,卻撞見了與很多年前相似的一幕。
于是狂喜褪去,變成怨毒。
可怨毒也不過轉(zhuǎn)瞬即逝。
她不想跟這些令人作嘔的過去糾纏。她要去找她的孩子,在她所剩無多的日子里。
“跟你道歉的話,可以讓我下車嘛?”哭喊過后,老婦人的聲音愈發(fā)沙啞。
“本次列車沒有臨時停靠點,我們將直接抵達終點!绷熊囬L冷冷回她,“但你仍需給我一個道歉!
老婦人搖搖頭,“我是不會跟畜生道歉的!
“你!”列車長險些沒有維持住臉上的表情。他身后的列車員伸手拉住了他,“算了,她老糊涂了!
“散了!都散了吧!”列車長再次揮散了圍在一起吃瓜看戲的人,他冷冷看了眼依靠在椅背的蒼老的女人,拽著列車員的胳膊離開了。
人群散去,老婦人從褲子的口袋里掏出一張皺皺巴巴的同樣蒼老的紙。泛黃的紙張上四個鮮紅的大字格外刺眼——尋人啟事。
七
空蕩蕩的車廂里,老婦人坐在女孩剛剛跳窗的位置。
她用力將那張皺皺巴巴的尋人啟事用力展平,可一松手它又恢復(fù)了原狀。
紙張的右下方,印著一個小孩子的照片。他穿著一身亮黃色的衣服,正對著鏡頭笑。紙張皺得厲害,他的臉已經(jīng)有些模糊了。
一根枯瘦蒼老的手指在他頭發(fā)上輕輕拂過,老婦人的聲音在空寂的車廂回響。
“我的兒啊我的兒!
“我沒用啊我沒用!
老婦人哭泣的聲音明明不大,卻清晰地落入列車上每一個乘客的耳中。幽幽噎噎,宛若怨鬼。
“她會從那里跳下去嗎?”
“她是不是瘋了?”
“她說的是真的嗎?列車長和那服務(wù)員真是那種關(guān)系?”
最末節(jié)車廂的角落里,幾個農(nóng)民工打扮的人湊在一起竊竊私語。
“呸!老牛吃嫩草!”一個稍微年輕些的男人啐了口唾沫,“話說回來,那服務(wù)員身材真不錯啊。真是便宜那老東西了!
“還有不到一天的時間就要到站了,這時候還有心思想這些腌臜事呢!庇腥嘶厮痪。
那年輕人不依不饒地為自己申辯,“我還沒碰過女人呢,想想怎么了!
抱著孩子的女人憤怒地瞪了他們一眼,像是嫌吵,起身離開了最末的車廂。
上車以來,女人一直縮在自己的座位上,連廁所都沒有上過,F(xiàn)在,她穿行在車廂之中,看著形形色色的人,倒也沒有自己想象的那般緊張。
她在那節(jié)空蕩無人的車廂找到了老婦人。老婦人嘴里仍在念叨著什么,卻不再哭了。
女人抱著孩子在她身旁坐下,“大姐,我沒上過學(xué)也不懂什么大道理,卻也聽過開弓沒有回頭箭的道理!
“既上了車,車外的事就與我們無關(guān)了。只希望咱們下輩子能投個好胎,不必受這些混賬事的折磨!
女人明明是來安慰老婦人的,自己還沒說完卻先落下淚來。
“孩子!崩蠇D人呆滯地看了眼流著眼淚的女人,注意力卻被她懷里的孩子吸引。她飛快地將孩子從女人懷里搶奪過來,不顧驟然被驚醒的嬰兒發(fā)出尖銳的哭喊。
“孩子。”老婦人蒼老的面頰貼在嬰兒細嫩的皮肉上,她渾濁的眼睛里不斷涌出熱淚,“我的孩子!
穿過一條長長的隧道,天色便暗了下來。
列車員巡視車廂的工作被年輕的修理工取代。
他動作僵硬地推著擺滿速食的小吃車,穿行在車廂之中。有人從車上取走晚餐,不需要額外付錢。
經(jīng)過老婦人和抱著孩子的女人時,修理工明顯有些不自在。
她們沒有取用晚餐的意思,他便隨便從小吃車上拿出了幾樣吃的,扔到她們面前的木桌上,然后腳步匆匆地離開了。
入了夜,女人當(dāng)著老婦人的面給孩子喂了奶,將孩子哄睡。剛上車時,孩子不適應(yīng)一直哭鬧,后來又接連發(fā)生了許多事,女人一直沒有時間好好休息。
眼下孩子睡了,她的眼皮也逐漸沉重起來。
她將孩子攬在懷里,蜷縮在列車座位上。她太瘦了,即便這么躺著也沒有將列車的座位占滿。
月光影影綽綽地落在他們身上,像為他們批了一層圣潔又寧靜的紗。
一旁的老婦人安靜地數(shù)著他們的呼吸。良久后,她突然起身,向第一節(jié)車廂走去,她手里還拿著那張蒼老的尋人啟事。
八
月光平等地灑落在每一節(jié)車廂。
呼嚕聲四起,老婦人佝僂著身軀緩慢且安靜地穿行在黑暗之中,如同一只勾魂索命的怨鬼。
第一節(jié)車廂里,兩具糾纏在一起的□□壓抑地喘息著,情欲將朦朧的月色染透。他們抱得忘我,不曾聽到那微弱的,有如風(fēng)般的腳步聲。
但裝睡的年輕修理工卻將這一切收入耳中。
“我愛你,我可以為你去死。”列車員破碎的聲音在靜夜中響起,宛若夏夜里窸窣的蟲鳴。
“我也一樣!绷熊囬L溫柔地回應(yīng)她。
“死亡會證明我們的愛情。”
列車員仰起頭,喉嚨里又喜又驚的尖叫幾乎壓抑不住。
突然,一片驟然出現(xiàn)的黑影覆蓋下來。
列車員睜大微瞇的眼睛,喉中甜澀的蜜意變成致命的驚吼。
血流了一地。
睡夢中的人們睜開眼,列車再次陷入慌亂。
人群涌來之前,年輕的修理工看向手握大號扳手倒在血泊里的老婦人,突然勾起了唇。
此起彼伏的尖叫聲刺破安靜的夜。
年輕的修理工抱著頭蹲在角落里放聲痛哭,同車廂的其他工作人員也都面露不忍。
只有癌癥女孩跳車的那節(jié)車廂,抱著孩子的女人和嬰兒仍睡得安心,他們身上還披著老婦人皺皺巴巴的黑色外套。
月亮被烏云遮掩,夜色有如深淵。
綿延至夜色深處的鐵軌上,列車仍在向前。
九
沒有人去清理那一地鮮紅的血液,更沒有人愿意搬動那三具躺在一起的尸體。
工作人員從第一節(jié)車廂撤離,直接搬到第三節(jié)車廂。第二節(jié)車廂也被濃重的血腥味淹沒。
天色將明,周圍嘈雜不斷的聲響終于喚醒了抱著孩子的女人。
她還未睜開眼,便嗅到了空氣中淡淡的血腥味。
嬰兒睡得正熟,一位抱著本子的年輕女孩小心翼翼地觀察著他。
察覺到女孩對自己和孩子沒有惡意,只是單純地好奇,女人便將熟睡地嬰兒放到了女孩懷里。
“幫我照顧他一下!彼硢≈曇袅粝逻@句話,循著血腥的源頭走去。
“喂!”抱著孩子的女孩小聲喊她,“那邊死了人,怪血腥的!
懷里的小嬰兒不安地掙動起來,女孩顧不上充耳不聞的女人,緊張地看著懷里的孩子。
不少人注意到女人走向第一節(jié)車廂的動作,他們神色各異地盯著女人,直到她的身影被重重疊疊的座椅遮擋。
經(jīng)過一夜,鮮紅的血液變成暗紅,夸張地鋪滿了周圍的地板、窗戶和座椅。
女人神情淡漠地看著眼前的一切。許久,她將僵硬的、裹滿了血的老婦人的尸體扶了起來。老婦人手中沾血的扳手落在地上,發(fā)出很輕很輕的聲響,像極了她匆忙潦草卻悄無聲息的一生。
女人將老婦人的尸體費力地搬上空置的座椅,又將她的手和臉擦干凈。
她從老婦人的口袋里摸到了那張被血染透的尋人啟事,小男孩模糊的臉被染成血色,看上去帶著些詭異。女人將尋人啟事用濕布擦了擦,血卻越擦越多像是從小男孩身體里源源不斷涌出來的一樣。
女人擦了會兒便放棄了。她將紙張抻平,壓在老婦人手下。
“你不應(yīng)該這樣做!
“你不知道我有多羨慕你!
“我要是你,絕不會踏上這輛列車!
女人微弱的聲音被驟然升起的陽光擊碎,落了一地,無人在意。
十
中午的時候,列車的速度突然慢了下來。
車上的乘客剛吃過午飯,在陽光的照耀下昏昏欲睡。一天內(nèi)四個人的接連死亡,讓他們的神經(jīng)過度緊張,緊張過后便只覺得疲累。
女人在處理完老婦人的尸體后筋疲力竭地回來,躺在座椅上小憩。她對面女孩還抱著孩子,正逗著他玩。嬰兒被她臉上的眼鏡吸引,一直伸手去抓,倒也算得上乖巧。
女孩干脆摘下眼鏡,在嬰兒面前晃來晃去吸引他的吸引力。原本玩得正好,某個瞬間,嬰兒的注意力突然被窗外一閃而過的路牌吸引,女孩便也跟著望過去,這才發(fā)現(xiàn)火車的速度變慢了。
“怎么回事?車速變慢了?”她小聲嘀咕了一句,卻并未放在心上。
在她身后,年輕修理工的表情卻格外難看。
列車從C國的東南沿海向西北的巍峨山脈行進,如今已經(jīng)穿過黃沙漫天的戈壁,踏上了去往最高峰的最后一程。
這是C國唯一一座建在半山腰的火車站。站內(nèi)橫列兩道鐵軌,在此?康牧熊嚂?cè)胱羁拷囌镜蔫F軌,緩慢減速直至停下。只是在此經(jīng)過的列車雖然也會在外圍的鐵軌上減速,但并不會停下。
自列車長和列車員死掉之后,年輕的修理工一直滿懷期待地等待著火車減速的這一刻。
現(xiàn)在,火車終于減速了。但本該興奮的人,臉上卻出現(xiàn)怒意。
因為他發(fā)現(xiàn),鐵軌之外是萬丈深淵,而對內(nèi)的一側(cè)則被厚重的擋板與另一道鐵軌隔開。
無論是向外跳還是向里跳,都只有死路一條。
列車長曾那么深情、那么苦口婆心地告訴列車員她還有反悔的機會,其實是在騙她。
“大人果然都是撒謊精!
列車緩緩駛出車站,修理工臉上的怒意也隨之熄滅。他轉(zhuǎn)頭看了眼火車上的時間,從隨身的工具箱里翻出一份染了黑油的合同——《乘客同意書》。
所有的乘客都在上車前簽署了這樣的一份協(xié)議。
外界的人不知就里,以為能登上最后一輛列車的人非富即貴。他們不知道的是,這些人之所以能上車,靠的并不是錢,而是對死的渴望。
這種渴望越濃烈的人越有機會上車,經(jīng)過重重篩選,只選出了這72位。
哦,還有一位。第73位正是對篩選擁有唯一話語權(quán)的春天旅行社的創(chuàng)始人——盛春天女士。
她依舊獨占著一整節(jié)車廂,神情安然地看著窗外。
“啪!”
一份合同被拍到了她面前的桌子上。
老婦人這才收回視線,看著站在自己面前的人。
“小伙子,有什么事嗎?”老婦人笑意盈盈地發(fā)問,臉上細微的褶皺優(yōu)雅地聚起又伸開。
“這合同上寫的到底作不作數(shù)?”年輕的修理工一臉不耐地坐在老婦人對面,語氣格外惡劣。
所謂的《乘客同意書》從某種角度來說,更像是一道生死契約,只不過登上這輛列車的人,只有死,沒有生。
而令年輕修理工所不滿的,不過是有人違背了契約的內(nèi)容——他們想要逃生。
“你們簽了名,我蓋了章。當(dāng)然作數(shù)!崩蠇D人答他。
她眼神頗為欣賞地看著面前氣鼓鼓的孩子,“你是個很有契約精神的人。我很欣賞你!
修理工不屑地看了她一眼,顯然并不把老婦人的話放在心里。
他抓起桌子上的合同就要走,卻被老婦人出聲攔住,“你若是擔(dān)心車上會有人不遵守合同約定,我還有一個辦法。”
修理工不解的回頭看著老婦人,帶著年輕人特有的單純和魯莽。
他從這節(jié)車廂離開的時候,剛好遇到抱著畫作四處亂轉(zhuǎn)的畫家。他的視線落在畫家胸前的畫上,大片大片的血紅刺得他眼睛生疼,可明明剛上車的時候畫家常用的色彩里并沒有紅色。
“孩子!
畫家從老婦人身旁經(jīng)過時,被老婦人叫住。她精神矍鑠,精致打理過的鬢邊白發(fā)讓她愈顯從容優(yōu)雅。
當(dāng)老婦人的目光落在畫家懷里抱著的畫上時,畫家興奮的眼睛里難得透露出一些緊張的情緒。
“我早就注意到你了!崩蠇D人微笑著開口,“你的畫很有趣,能給我看看嘛?”
“當(dāng)然!”
畫家忙不迭地坐在老婦人身邊,將懷里的畫像一股腦地倒在老婦人面前的桌子上。他太興奮了,并未留意到老婦人在他坐過來時微微向旁邊挪動了幾公分。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年輕的修理工再次承擔(dān)了分發(fā)晚餐的工作。他推著小吃車走過一節(jié)節(jié)的車廂時,屢屢碰到過道上的行禮、乘客的腿或者無辜的座椅。
幾個年齡各異的農(nóng)民工坐在一起觀察著他,每當(dāng)他撞上什么東西時,便發(fā)出一陣壓抑的笑聲。
年輕的修理工只是恨恨瞪了他們一眼,并沒有將這些嘲笑放在心上。
他眉頭緊鎖,心里一直想著老婦人對他說的話。
這車上的每一個人,他們來自哪,經(jīng)歷了什么,為什么想死,她全都知道。
她微笑著將他被多次遺棄的身世說出來時,是那么地平靜,平靜又殘忍。
她說,人面對死亡時總有些葉公好龍,既然活著如此痛苦,她愿意幫助他們得到解脫。
而這個所謂的他們,也包括修理工自己。
她說列車長本是她最信任的伙伴,但沒想到會發(fā)生那樣的事,她覺得很遺憾。她說她需要另外一個人幫她穩(wěn)住車上的乘客,在列車抵達終點或在那兒之前,讓所有人都得到解脫。
修理工推著小吃車經(jīng)過抱著孩子的女人時,手上的力度沒有控制好,撞到了女人撇在外邊的腿。她懷里剛剛睡著的嬰兒受驚大哭了起來。
在本子上寫寫畫畫的女孩早就玩夠了嬰兒,嫌吵似的跑到了第二節(jié)車廂。第二節(jié)車廂沒有人,她自己趴在桌子上繼續(xù)寫個不停。
女人埋怨地看了修理工一眼,撩起衣服粗魯?shù)貙ⅰ酢跞M嬰兒的嘴里,這才止住了無休無止地哭嚎。
日頭歸西,車上亮起了燈。
明日黎明之前,列車便會抵達山巔之下——他們的終點。
老婦人喝完最后一杯咖啡,便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畫家兩眼放光地看著她,手上的畫筆飛快舞動。修理工推著小車吃經(jīng)過他們的時候并沒有停留。
今夜的車廂格外安靜。
晚八點,小推車上的速食被換成了飲料。
修理工推著車從車尾走到車頭,不顧乘客的意愿,在每個人桌子上都放了一杯水。
在這兒之后,他回到第一節(jié)車廂,拿起最后一杯水喝了下去。
晚十點,修理工忍著困意開始巡視車廂。
經(jīng)過第五節(jié)車廂時,突然聽見一聲巨大的怒吼。
他連忙跑過去,發(fā)現(xiàn)一個衣著得體的年輕人身下壓著一個中年男人,拳頭狠狠地揚起又落下。
察覺到修理工的出現(xiàn),年輕人停下了手里的動作,平靜地轉(zhuǎn)頭看著他。
這么大的聲響,但整節(jié)車廂里的人卻像是完全聽不見一樣,在各自的位置上睡得死沉。
修理工看出年輕人平靜之后的瘋狂,連忙抬起雙手,表示自己不會插手這件事。
年輕人勾了勾唇,猛地癱軟在地。他心跳得劇烈,眼皮卻像掛了千斤墜,怎么都睜不開。
在徹底閉上眼之前,他看到修理工笑著向自己走過來,幫他輕輕合上了還在掙扎的眼皮。
“睡吧。”他聽到修理工對自己說。
十一
車上的燈已經(jīng)關(guān)了,但畫家還沒有睡。
他借著月光,狂亂地畫著眼前沉睡著的老婦人。這是他第一次受邀為別人作畫,他畫得專注,就連修理工出現(xiàn)在他身邊也毫無所覺。
修理工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個瘋子,更像在看一個傻子。
他不耐煩地將桌子上的水遞到畫家面前,語氣冷硬,“畫了這么久,喝點水休息下吧!
畫家并不想喝水,但他很討厭這個擋在他面前,妨礙他作畫的一次性水杯。他并不指望一個水杯能理解他正在創(chuàng)作的堪稱偉大的作品。
他拿過水杯,一口氣喝了個干凈,將杯子隨手扔在地上。
一點殘留的水漬在杯口匯集成一滴,安靜地映著慘白的月光。
修理工離開那節(jié)車廂的時候,回頭看了眼依舊沉迷在創(chuàng)作中的畫家。
他剛剛在畫板上看到了畫家的杰作。畫板上出現(xiàn)的根本不是老婦人睡著的模樣,只有大片大片凌亂的血紅色。
簡直就是在浪費顏料。
他從第一節(jié)車廂走到最后一節(jié)車廂,又從最后一節(jié)車廂往回走。
他再次看到了那個抱著孩子的女人。女人看上去已經(jīng)睡沉了,但她懷里的孩子卻安靜地睜著眼,在啃手指頭。
嬰兒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他,讓他有些不忍。
修理工加快步速走了過去,又很快折返回來。
桌子上的水還有一半,他將嬰兒的小手探進水里,再放到他的唇邊。
小嬰兒還以為這個大哥哥是在跟他玩什么新奇的游戲,嘬手指的動作更歡快了。
修理工陪他玩了一會兒,筋疲力竭地回到第二節(jié)車廂。
第二節(jié)車廂亮著一盞小燈,女孩正趴在桌子上奮力地寫著什么。
“你該睡了!毙蘩砉ぴ谒龑γ孀,眼皮開始變沉。
“馬上就睡!迸㈩櫜坏锰ь^,手上的動作更快了幾分,“時間來不及了。我總是這樣!
“你說,這次會有人看我寫的故事嗎?”
這是女孩上車以來第一次主動問別人問題。她一直縮在角落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除了短暫地被小嬰兒吸引過注意力外,不曾主動與他人說話。
可她等了很久都沒有等到回答。等她抬眼去看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對面的小男孩已經(jīng)入睡了。
列車駛?cè)肷铄涞囊,車上最后一盞微弱的燈也熄滅了。
黎明的曙光尾隨著列車灑向西方的大地。
當(dāng)覆著皚皚白雪的山尖被照亮成金色時,列車終于停下了。
晨風(fēng)穿過死寂的車廂,吹動著桌上的本子,扉頁上四個鮮紅的大字格外扎眼——死亡列車。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