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二十四年，江南。

　　郎君研磨執(zhí)筆，寫下出出折子戲，起承轉(zhuǎn)合，念作拍打，嬉笑怒罵，歡喜落幕。

　　妾笑言戲子無情，郎君沉默不語，只是筆下?lián)]墨如雨，幕幕高潮，場場歡喜。

　　“郎君何必做個癡人，這風(fēng)月場啊最忌諱的便是真情實(shí)意，郎君若是動了心，妾卻是萬萬不敢信的，郎君你又何苦遭這個罪�！�

　　五尺臺上，金馬玉堂，弦歌奏起。佳人施朱敷白、云肩旖旎，眉眼間波光流轉(zhuǎn)，聲若懶燕嬌鶯，唱一出繁榮旖夢，芙蓉面上是佯嗔薄喜。

　　臺下不聞高聲四起，不見人潮涌動，唯獨(dú)一位年輕俊俏的公子手持玉盞，悠揚(yáng)的曲調(diào)隨著清冽的酒水滴落，泛起圈圈的漣漪。

　　少年望向臺上的那抹鎏金芙蓉，素日里淡漠清疏的面容在燦若明堂的燭光下多了幾分暖意。

　　他只飲著酒，直到一曲終了，那字字唱詞還在耳邊回響，珠玉落盤。

　　這般寫詞唱曲的日子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過了三年歲月，人人道江南水鄉(xiāng)又多了個癡情郎。

　　不愛高門明堂下的金枝貴女，偏偏流連于這風(fēng)花雪月之地，將一副赤子心腸交付給這位煙花柳地里的戲子佳人。

　　一月一折戲，三年三十六折戲，郎君寫下，佳人唱起，再無其他。

　　樓里的姑娘們都羨慕阿昭的好運(yùn)氣，生了副嬌面孔，十六歲第一次登臺接客，便被這位如玉如琢的秦小郎君看中。

　　一擲千金，往后不僅不用笑臉迎客，更有郎君為她執(zhí)筆寫戲。

　　他墨發(fā)披染，白袍當(dāng)風(fēng)，玉立當(dāng)庭。

　　那雙遮掩在面具之下的淡漠清冷的鳳眸望向挑起簾子的少女，眼中便再無其他，薄唇微抿，未置一言，卻勝過千言萬語。

　　只可惜，多年再見，郎君還是那個如玉郎君，而阿昭，卻只是望山樓的阿昭。

　　兒時青梅繞床，郎騎竹馬，童言稚語，言笑宴宴。

　　后來家道中落，殘遭劫匪之難，流落花柳之地，幸得望山樓的媽媽看中，細(xì)心照料十年。

　　“妾如今啊，只是望山樓的阿昭，郎君若是來尋宋氏阿昭，卻是沒有這人的�！鄙倥疁匮攒浾Z，執(zhí)上一酒，抬眸對上少年眼中少見的迷茫之意。

　　“為何？我尋了十年，阿昭。”少年清冷的嗓音難得有幾分晦澀。

　　“因為啊，這三分春色尚且描來易，可這一段傷心卻是畫出難的【1】�！鄙倥尤灰恍�，繼續(xù)說道，

　　“郎君您心中惦念的是從前會與您嬉鬧的宋昭，您想要找到的是那個純真爛漫、不知人生何謂的宋昭。

　　而彼時你我尚且年幼，不過青梅竹馬，玩伴之誼。

　　郎君說尋妾十年之久，可在妾看來，郎君如今種種，不過年少執(zhí)念，便是有幾分情意，經(jīng)年之后尚余幾分？

　　何況情這一字，就好似彩云易散琉璃脆【2】，朝不知夕。

　　而這少年人的情意啊，最是炙熱灼人，偏也最經(jīng)不住打磨。

　　妾到底不忍，傷了郎君的心，也賠了自己的情的�！�

　　對面的郎君久久不語，長嘆一聲，也只輕聲說了一句，

　　“阿昭，你又騙我。”這話說的不甚明晰，像是說給自己聽。

　　世人皆說戲子無情，豈知無情之人皆非無心。

　　一喜一悲一抖袖，

　　一跪一拜一叩首，

　　一顰一笑一回眸，

　　一生一世一瞬休。

　　郎君說不服佳人，留佳人在望山樓。

　　佳人勸不動郎君，有了三十六出戲。

　　三十六出戲，字字不提情，卻字字皆是情。

　　直到邊疆狼煙四起，八百里告急，一紙詔書傳來。

　　“阿昭。”少年臨行前再次踏入這望山樓，同珠簾后的少女對視一眼，卻再說不出什么離別的話來。

　　他本就不善言辭，幼時宋昭便常常笑罵他是個悶葫蘆，還是個好騙的悶葫蘆。

　　如今也沒什么長進(jìn)，左右是說不過她的，倒不如不說，省的得了少女的反駁刺得自個兒更加難受。

　　良久，少女起身，撥開珠簾，撞進(jìn)少年亮得好似發(fā)光的眼睛。

　　少年想著此去邊疆或有數(shù)年不得相見，心下酸澀，最后在遞出手中之物時輕聲說道，

　　“阿昭，你既不愿離開望山樓，那便不走，往后的日子換我來尋你便是。”

　　“妾慕君子�！�

　　“我亦為君子，只是如今身負(fù)戰(zhàn)事，待我歸來，仍是君子�！�

　　面對少年的承諾，少女只是一笑而過，不再反駁。

　　只見少女福了福身子，然后站定，“望君此去武運(yùn)昌隆�！�

　　“妾在此安好，郎君勿憂�！�

　　阿昭看著他的背影隨著棗紅色的駿馬漸行漸遠(yuǎn)。

　　期間甚至不舍得眨一下眼睛，任酸澀的眼眶有了濕意。

　　阿昭手里死死捏著的是他剛剛遞給她的--望山樓的契子。

　　景和二十七年，邊疆勝事傳來，舉國歡慶。

　　景和二十九年，帝崩，太子薨，傳位皇七子。

　　新帝即位，昭告天下，改元昭明。

　　京城。

　　這個國家的新主人摩挲著手中的如意云紋佩，抬頭望向殿外的夜色，一輪明月高掛。

　　他從暗格中取出一沓邊角有些毛糙的紙張，在一張留有半張筆墨的紙上提筆寫下

　　“人散曲終紅樓靜，半墻殘月?lián)u花影【3】�！�

　　有位年紀(jì)小的侍從是這幾年才來新帝身邊服侍的，看邊上的老人們一臉諱莫如深的樣子，還以為新帝這是在處理機(jī)密文件，不敢多看。

　　直到奉茶時不小心撇到一眼，心下大為震驚。

　　陛下他---居然在寫唱詞！

　　這位可是素來以清冷淡漠著稱的啊，平日里說話都是疏離冷冽的。

　　不說當(dāng)今后宮空無一人，便是即位前也從未聽聞……小侍從額角冒出冷汗，不敢深想下去。

　　小侍從退下之后，新帝身邊的其中一位老人對他使了個眼色，才緩緩說道；

　　“此事你且萬萬不得多問多說，當(dāng)作什么都沒看到，否則誰也保不住你。”

　　小侍從誠惶誠恐地點(diǎn)頭如搗蒜。

　　半晌，好似聽到老人呢喃了一句，“陛下還是念著她放不下啊�！�

　　念著誰？放不下誰？

　　這些疑問伴隨著那些暗格里的張張唱詞封存在那段名響江南卻又無人知曉的舊日歲月。

　　周璟舟是皇帝的第七子，幼時曾化名秦玉景寄養(yǎng)在宮外外祖家一段時間。

　　也就是這段時日認(rèn)識了女郎宋昭。

　　他謊稱自己是秦家遠(yuǎn)方的小公子過來京城奔親戚，

　　她假言自己是宋家請來的戲班子里的班主女兒。

　　宋昭是個頑劣性子，偏又自幼喪母，父親常年不著家，更是縱得她無法無天起來。

　　而周璟舟恰恰與她臭味相投，看似是個清冷沉靜的端莊君子，背地里卻有股離經(jīng)叛道的勁兒。

　　宋昭時常憊懶，偏生口才極好，總是哄騙周璟舟為她做這做那，而周璟舟每每被騙了也不生氣，還是回回上她的當(dāng)。

　　他人面前清冷寡言的貴公子在宋昭面前不過是個時時受騙的悶葫蘆呆子。

　　周璟舟雖被教導(dǎo)詩書禮樂，可對那些文人雅客崇尚的君子六藝卻是沒多大興趣。

　　反而是那不受士人待見的戲詞曲調(diào)，私下里頗為喜好。

　　這倒是和宋昭一拍即合，一個寫詞作曲，一個唱念做打，好不歡喜。

　　如此須臾歲月，直到周璟舟被接回宮中、宋家日益沒落而結(jié)束。

　　等到周璟舟終于有機(jī)會出宮之時，得到的卻是宋昭一家回老家的途中殘遭劫匪，宋家女眷不知所蹤的噩耗。

　　彼時不知，這世上哪有這么多意外，不過是權(quán)力斗爭下的一張遮羞布罷了。

　　十歲那年，他不顧宮中反對，毅然辟府，后來更是假借云游之名四處尋人。

　　期間他走過大漠，見過大海，看過荒原，最后在那金玉繁榮的江南，見到了宋氏阿昭。

　　人人道望山樓阿昭好運(yùn)氣，幸得秦小郎君愛慕不用流落風(fēng)塵。

　　可誰又知道臺上的阿昭姑娘也曾是高門貴女，肆意自在得家中獨(dú)寵。

　　若非被朝中政治斗爭波及，以至于家道中落，殘遭劫匪之難，亦是可繼續(xù)過那金尊玉貴的日子。

　　人人知秦小郎君心系望山樓阿昭，三年折子戲從未間斷。

　　可誰知秦字不過他的母家姓，秦玉景不過他的假名。

　　而周璟舟這三字從未在阿昭的生活留下痕跡。

　　十年后的重逢，他看向剛從臺上下來，掀開珠簾的阿昭。

　　裊裊婷婷、嗔笑時面若桃花、落淚時梨花帶雨，嬉笑怒罵、唱念做打比之幼時更為婉轉(zhuǎn)自然，心中思緒萬千，卻未置一言。

　　阿昭不肯走，甚至說自己已經(jīng)不是宋氏阿昭了。

　　他不明白，他自幼淡漠，不通人情，雖然提筆可寫下情詞愁曲，可終究少了幾分真情實(shí)感的靈氣。

　　直到阿昭那宛若割心般的言語，明里暗里要同自己劃出距離，才知情意雖少，卻盡付諸于一人，再無收回的可能。

　　說來好笑，他明明揮手就寫得出那斷氣回腸的曲兒，偏生文采都點(diǎn)在了一雙手上，嘴卻笨得要死，說不出勞什子情話來訴說衷腸。

　　唯有沉默，唯有為她寫下一篇篇戲詞唱曲，借那話中人物，借那宮商角徵，借那悲歡離合來言說心中情意。

　　他想著，遠(yuǎn)山不見我，我自見遠(yuǎn)山【4】，既然阿昭不愿離開望山樓，那就他來這望山樓便是了。

　　世人多愛風(fēng)言風(fēng)語，猶是對女郎多有束縛，可這些又如何比得過阿昭的意愿。

　　他歡喜的阿昭，就是那個喜好唱念做打、翹著蘭花指、眉眼間流轉(zhuǎn)著唱詞中蘊(yùn)含的風(fēng)情的阿昭。

　　他一擲千金買了望山樓便是為了讓阿昭能全心全意做自己歡愉之事，起初阿昭對自己多有抵觸，他便想著過些時日再將契子予她。

　　屆時心意相通，他為她寫詞作曲，她做那多情的角兒在臺上歌聲婉轉(zhuǎn)、舞姿翩翩。

　　邊疆之事他雖是臨危受命，到底早前有所預(yù)測，故而前去也只以為離開江南數(shù)年，戰(zhàn)事結(jié)束便能回來這望山樓，繼續(xù)同阿昭過那逍遙日子的。

　　走前將那契子予她，雖不是最好的時機(jī)，卻是實(shí)實(shí)在在能在自己走后留給阿昭的一道保障。

　　畢竟刀劍無眼，總歸是要留條后路的。

　　可惜，周璟舟怎么也想不到，十年的歲月沒能攔住他，沙場上的刀光劍影沒能阻礙他。

　　可那個突如其來的帝位，徹徹底底地堵塞在了他和阿昭之間。

　　一國之母是全天下最尊貴的女人，也是全天下枷鎖最沉重的女人。

　　他又如何舍得，用那四角天空，來囚住心向自由的鳥兒。

　　年輕的帝王在夜深人靜時獨(dú)自翻閱著手中新寫好的折子戲，幻想著阿昭唱著新戲的模樣。

　　或嬌俏，或颯爽，或眉眼風(fēng)流，或冷傲如霜。

　　只可惜，往后的折子戲怕是都寄不出去了。

　　說到底，能去望山樓的是秦玉景，又不是他周璟舟。

　　他周璟舟能富有四海，卻不能獨(dú)有望山樓。

　　直到他走上這個位置，看著朝中風(fēng)譎云詭明爭暗斗的場面，才知道已身為帝王，又如何做得了君子。

　　阿昭慕君子，秦玉景是君子，可作為帝王的周璟舟卻不能是君子。

　　十年前的宋家是政治的犧牲品，十年后的先帝和先太子又何嘗不是權(quán)力斗爭下的產(chǎn)物。

　　不過是世家與皇家、士人與寒門之間東墻壓倒西墻，你來我往罷了。

　　“妾慕君子�！�

　　郎君此去，必將坐享千里江山，富有四海，又如何能困于區(qū)區(qū)望山樓。

　　然，妾知郎君執(zhí)拗，縱心生歡喜，如何敢言。

　　顧妾言，妾慕君子，君子非君。

　　阿昭成了望山樓的新主人，而這段才子佳人的故事也漸漸成了泛黃的回憶里的一樁舊事。

　　直到樓里新來的丫頭們不知打哪聽來了幾句從前的傳聞，大著膽子前來問她。

　　看著邊上六七歲的女童們好奇期待的神情，阿昭撫了撫她們的鬢發(fā)。

　　將這段舊事娓娓道來，

　　“他離開后，妾的夢永遠(yuǎn)停在了那個背影�！�

　　“那，那位郎君就再未回來望山樓了嗎？”

　　穿粉衣的女童面似不解，脫口而出。

　　旁邊著綠衣的小姑娘連忙扯了扯她的衣角示意她別說了。

　　阿昭倒是沒有為此責(zé)怪她們，語氣依舊溫柔，“因為郎君他可以有望山樓，卻不能只有望山樓�！�

　　“罷了，故事講完了，去找你們綠瑛姐姐吃糕吧，小孩子家家的就別問那么多了�！�

　　丫頭們散了以后，阿昭一個人倚在窗前，苦笑一聲。

　　“也因為，妾又騙了郎君啊。”

　　風(fēng)拂過她鬢角邊的碎發(fā)，最后一句話也破碎在這惱人的春風(fēng)下。

　　此間再無秦玉景和宋昭。

　　唯有皇帝周璟舟，望山樓樓主阿昭。

　　出處：

　　【1】“三分春色描來易，一段傷心畫出難，”---《牡丹亭》

　　【2】“彩云易散琉璃脆”---白居易

　　【3】“人散曲終紅樓靜，半墻殘月?lián)u花影”---《長生殿》

　　【4】“遠(yuǎn)山不見我，我自見遠(yuǎn)山。”---楊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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