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恐怖故事
我今年二十七歲,在一家小事務所做助理審計師。這聽起來就是個錢少事多的工作,人生也沒有什么盼頭,唯一可以稱得上夢想的就是早日考上證書,然后去買一雙喜歡很多年的銀鞋子。
哦,墨菲說那是“女巫的銀鞋子”。
我小時候是不穿裙子的,自然不需要一雙銀鞋子。
在十二歲之前,我跟著外祖一家生活在農(nóng)場里。那會豬圈里的豬都不是關起來的,有時會拖著肥碩的身子跑到小麥地里頭刨食。我跟墨菲是好朋友,一起去照看那頭閹過的公豬。
它有兩百斤,在我家活了三年了。
有時候我會盯著它那雙黑色的小眼珠子,覺得它好像能聽懂我的話。
墨菲說,外公告訴過他,豬是一種很聰明的動物,和人類小孩一樣聰明。他那會和我一樣大,七八歲吧,穿著一件皮夾克,套著松松垮垮的牛仔褲。我們的褲子上總是充滿泥點子,臉上也有泥點子一樣的雀斑。
墨菲最喜歡小雞,他到哪里都要揣著那個被他從蛋里孵出來的母雞。
我們的爸爸媽媽都去街上游行了,他們說是去“革/命”,外婆說他們被一輛車子帶走,去到一個叫做“南美”的地方。
他們都回不來了。
“去把那個他/媽/的西紅柿他/媽/的洗干凈!蓖馄旁趶N房里喊我,她碩大的身體擠在水池前面,像一只白色的豬。外公去找走丟的羊了,昨天晚上掛大風,羊圈塌了,羊跑了幾只。
其實豬圈也塌了。但是豬跑到我和墨菲的房間,跟我們擠在一起瑟瑟發(fā)抖。
不然怎么說豬很聰明呢。
昨天晚上,我跟墨菲還有豬擠在一起。豬很暖和,身上的毛發(fā)粗硬得刮人,但是肚子很柔軟。我被呼啦啦的風吵得睡不著,整晚就盯著它黑黝黝的小眼睛。
我去摸它的牙齒,它的上顎一節(jié)一節(jié),墨菲說它會咬掉我的手。
我吸吸鼻子,洗好西紅柿,手被冷水泡得很痛。關節(jié)上的紅腫好像從來都沒有消下去過,癢得讓人恨不得把它挖下來。
我們一家的都是這樣,只有外公好一點。他說,因為他手上的繭子太厚了,所以就更抗凍一點。
他的手掌確實很厚實,我看見過他曾經(jīng)把一頭羊扇得口吐白沫。那雙手光是摸我的臉,都會把皮膚刮得很痛。
對了,就像豬背上的毛一樣。
外婆很快把西紅柿切好,放進水里煮。整個廚房立刻彌漫一種暖呼呼的酸味。我跟墨菲趁機把手貼在爐子邊上烤火。
過了一會,外婆給我跟墨菲盛了湯。湯碗放在桌子上,砰地一聲,里面晃著幾塊肥膩的肉。
“趕緊吃,趁暖和了去他/媽/的喊尼爾回來吃飯。”
我跟墨菲飛快地喝完湯,又從面包塊上揪下來一大團塞進嘴里,舉著手電筒一起走出農(nóng)場大門。
外面還在刮大風,墨菲的那個大朋友說我們這里是平原,冬天又冷風又大。他說得沒錯,我們這里只有一直收割的麥子和永遠刮不完的風。
風這種東西就像法律一樣是永恒的,但是人和麥子都是割完一茬就會死的。
我七八歲的時候,和墨菲一起手牽著手,去一個林子里面找外公。我們要喊他回家喝熱乎乎的西紅柿湯,還有一大團能把口腔割破的刀片面包。
羊是一種很倔強的生物,也很不知好歹。外公很少讓我去羊圈,因為我們這里有一個小孩被羊頂穿肚皮,死了。
林子里黑黢黢的,我們只有一盞燈,體力流失的很快,我很墨菲只能在樹邊上停下來,互相靠著取暖。
墨菲說:尼爾說不定早回去了,我們也回去吧。
我搖搖頭,外公的眼睛不好,晚上這么黑,他肯定走不回家。
墨菲說:我好冷。
其實我也很冷,又冷又害怕。
找到外公就好了,我說,外公會保護我們。
外公是個英雄。他很久之前參加過大革/命,然后又在其他幾個州輾轉(zhuǎn)打過好幾場仗,最遠的時候去過太平洋的某個小島。
他說,他回來的時列車上有他專門的位置,四顆星星的將軍還說感謝他為國家做出的貢獻。
然后呢?那時候我問他。
然后他們就把老子忘了。外公說。
這次去找羊的時候,外公帶走了一把獵槍。他說林子里可能有狼。想到狼,我害怕地縮進夾克衣里。
墨菲說:你快抬頭,天上的星星就是銀河。
墨菲說:我以后要去海上,做海員。
墨菲說:你呢?
我想了一會,覺得留在這里變成麥子也太可憐了,我實在受不了這里無窮無盡的風了。
我說:我要去大城市,做——
做什么呢?
墨菲說:做明星!
明星嗎?我想著電視上那群跳舞的漂亮女郎,她們穿著亮黃色的裙子,腳上的舞鞋在好萊塢的燈光下精致華美。
和我們腳上的橡膠靴完全不一樣。
我說:到那個時候,你一定要記得買我的海報。
我們說話的時候,好像就不那么冷了。我不知道外公在哪里,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找到羊了。天上的星星不算多,我們跟著最亮的那顆走,一邊大喊外公的名字。
星星的方向傳來一聲槍響,我們趕緊摸過去。
不知道走了多遠,一雙手突然提起我的夾克衣,把我夾在腋下。
是外公。
尼爾,快回家吃飯吧。墨菲說。
“你/他/媽怎么在這里?”外公問我。
“外婆讓我來找你。外公,羊呢?”
“別他/媽管羊了,麻煩大了,趕緊回去!
外公走出樹葉的影子,我才發(fā)現(xiàn)他的褲子破了,羊皮手套上也滿是血。而在他身后,躺著一個穿著黑色衣服的男人。
“你殺人了嗎?”我被凍得吸了一下鼻子。外公的手往我臉上胡亂一抹,他說:“這人把我們的羊吃了,我讓他賠錢,他不賠!
“那怎么辦?會不會有人來找他?”
“找個屁!這小子絕對是個逃兵!蓖夤咽稚爝M男人衣服里,摸了一個東西出來。那是一個亮晶晶的掛墜,翻蓋樣式,里面還有個女人的照片。“拿去玩吧,”他說,“我把這東西處理好。”
墨菲和我立刻被項鏈吸引,他說:這個東西肯定是那個逃兵偷的。
我摸著上面即使在黑夜里都漂亮奪目的石頭,用指甲蓋不斷撬女人的照片。
墨菲說:可能得用螺絲刀。
外公正在把男人身上的衣服脫下來,將他塞進裝小麥的口袋。這時候,林子里傳來一陣哼哼聲,是豬,豬居然來找我了。
“來得好!蓖夤泻糌i過去,他把麻繩套在豬的脖子上,讓它把這個逃兵拖回去。
墨菲說:其實我們應該把他直接丟在這里的。
但是外公不這么想,他說,人爛在地里會臭,臭味會把幾公里地都毀了。
說著,他把手套扔給我,我戴上手套,手終于不那么疼了。
豬很聰明,它縮著脖子,厚厚的脂肪夾緊麻繩,伴隨它的呼吸一縮一縮。我們好像真的走了很遠,半路上,我就走不動了,被樹枝絆倒。外公把我們扶到豬的后背上,豬被壓得直哼哼。
墨菲說:它也累了。
天上的星星還在跳動,大風來了,樹葉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風鉆進我的后領,像是麻袋里的逃兵對著我的脖子吹氣。
“我害怕,外公。”
原本走在我們前面的筆直的身影停下來。林子里好黑啊,外公變得和那個逃兵一樣,像是穿上了黑衣服。
外公背著槍,他走到我身邊,把那桿從來不讓我碰的獵槍放在我的肩膀上。
“奧羅爾!彼f,“如果槍在你手里,你還會害怕嗎?”
他松開手,那個沉重的東西差點從我手里掉下去。還好豬背擋了一下。我反射地抱緊槍。
“不怕了!蔽艺f。
“好,恐懼就是這么重!蓖夤f著站在我身邊,他教我士兵是怎么開槍的!翱粗懊,好,把它想象成一只雞!
砰、砰!
槍聲在林子里響了好多遍,我的耳朵都快被炸壞了,手也沒有了知覺。我轉(zhuǎn)過頭,看見外公僅剩的那只棕色眼睛正在月亮下發(fā)亮。
像狼一樣。
他準是想起了太平洋戰(zhàn)場。墨菲說。
“一槍打不中就多打幾槍,別擔心血,人子的血將洗去我們所有的罪過!
我突然想到,爸爸媽媽也在戰(zhàn)場上。
他們也會像外公一樣,只剩下一只眼睛,坐著列車回來嗎?他們會在大風天氣的夜晚咳嗽嗎?
豬哼哼兩聲,我們看見農(nóng)場的亮光了。
外婆也看見我們了。
“尼爾!他/媽/的趕緊回來,小兔崽子也回來!”
緊接著,外婆胖胖的身體就拖著柴火從馬廄里走出來,原來她還在干活。
“你他/媽/的帶回來了什么?”外婆站在原地大喊。她見外公沒有動,只能罵罵咧咧地走回來。
她扯開麻袋的繩子,又把它扎上,瞪了我和墨菲一眼。
“去地下室拿點該死的蘋果出來給豬喂上!
豬好像聽懂她話,開心地帶著我們往農(nóng)場大門走。借著門口的光,我看見豬的脖子被磨出一圈水泡。
辛苦你了。我說。
豬咬著蘋果,好像感受不到傷口。我看著表皮發(fā)皺的蘋果,吞吞口水,從爐灰里摸出幾個橡子,跟墨菲一起剝開吃掉。
墨菲說:尼爾和基琪在處理那個逃兵。
我說:你還記不記得螺絲刀在哪里?
我們跑到儲藏室,從木工盒子里找到一把螺絲刀。
小心點。墨菲說。
照片被撬下來,但是我們沒有其他的東西能夠擺上去。
以后可以擺你的海報。墨菲說。
或者是我的照片,他又說,我要出海,肯定一輩子都不會再會這個地方了。
我們縮在床上,我聽著他念叨大海。
?隙ū仍蹅兏舯诳藸柡l(fā)大水的時候還大,然后邊上的燈塔跟北極星一樣亮。船上有數(shù)不清的海鮮牛排,我還能抓大魚,比豬還大的魚!
他踢著被子,問道:我們什么時候才能長大呀。
這時候,豬又跑進來。它貼著我們的床,和我們擠在一起睡著了。
早上,我打著呵欠去給鵝加飼料,豬在一邊偷吃。外婆踢了一腳豬,又把玉米餅子塞到豬嘴里。
“我也想吃。”我說。
“他/媽/的,這是豬吃的。”
說完,她把我拽到廚房,給我一塊五角錢。
“去鎮(zhèn)子上,給你外公買點藥!彼f。
尼爾的化工大/煙又抽完了。墨菲說。
我瞪他一眼。
外公坐列車回來之后,去鎮(zhèn)子上找了一個什么“心理醫(yī)生”,然后就要吃藥了。這是外婆和我說的,她還說,外公跟她剛結(jié)婚就去戰(zhàn)場上了,整整十一年,要不是隔幾個月會寄錢回來,她早給外公買墓地了。
墨菲說:其實她早就買過了,給尼爾,給基琪,給爸媽,還有給你。
外公的藥只要一塊錢,還有五角是我的零花錢。我先去買了藥,藥師很不老實,想摸我。不過被我一巴掌扇過去,就像羊一樣暈了。我等到他醒過來,威脅他要告訴他老婆。
“媽/的!彼f。
然后又把那一塊錢還給我。
“滾蛋吧,小殺人犯!彼麤_我嚷嚷。
“滾你/媽/的,逃兵!蔽艺f。
外公早告訴我了,這家伙當年不想服兵役,就自己給自己吃藥,吃成瘸子了。不然我還不敢輕易打他呢。
現(xiàn)在我有一塊五角錢了。
我用七角錢買了一條圍巾,一角錢買了糖果,又跟老板說盡好話得到了一小捧樹莓——給豬吃的。
回家的時候,有一個陌生人正舉著照片在問路人什么。我湊過去,他指著照片上一個牽著狗的男人問我,這個人有沒有出現(xiàn)過。
我看著照片,上面一家人聚在一起,穿的像電影明星一樣。上面有兩個老人,一對夫妻,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還有一條斑點狗。陌生人找的就是那個中年男人。
“這張照片多少錢?”我問他。
“五十美金!蹦吧苏f。
天哪,五十塊!
我數(shù)著,外公每個月要吃一塊錢的藥,一年有十二個月,所以五十塊錢就是......
四年零兩個月。墨菲說。
我趕緊把照片還給陌生人,小心翼翼地,害怕把它碰壞了。陌生人見我沒有給他提供信息,皺著眉讓我走開了。
回到家,我開心地繞到外婆身后,把圍巾搭在她脖子上。外婆把圍巾又繞一圈,嘟囔著,別跟尼爾這樣玩。
知道了。我說。我還買了糖果,你要吃嗎?
我不吃甜的。外婆說。
我把藥放進藥箱,又抓著糖果去找外公。外公正蹲在豬圈跟前抽煙,豬在吃飼料,紅紅白白一片。
“奧羅爾,”外公說,“鎮(zhèn)子上有人在找那個逃兵吧?”
“對,”我說,“外公,有人拿著他的照片,他一家長得和電影明星一樣。那張照片要五十塊呢!
外公又吸口煙,他的背好像在一夜之間就彎下去了。
我問:“你的腿又疼了嗎?”
“不疼。”外公冷冷地說。
“外公,我以后要當電影明星,賺大錢!蔽掖е郑退黄鸲自诘厣峡粗i,“然后花一百塊錢給我們一人照一張照片!
“還有豬,豬也要和我們一起!
“將軍家可不會養(yǎng)豬!蓖夤酒饋恚业念^,“把糖果給我一顆!
行吧。
外公就是這樣。他眼睛看不清了,卻是鎮(zhèn)子上最聰明的人。
下午,那個陌生人就來到我們這個鄉(xiāng)下小地方了。他站在農(nóng)場門口,外婆看見他,吼了一嗓子。
那個人居然是警察,還是首都過來的。我和墨菲躲在門后邊,知道他的來歷之后,這個人身上好像都鑲上一層金邊。
“華盛頓是什么樣的?那里真的有好高好高的神像嗎?總統(tǒng)住在那里嗎?”我問他。
探員剛被外婆罵罵咧咧地帶進來,好像被她嚇了一跳。我覺得他也沒見過什么世面,居然會被我們農(nóng)民嚇到。
那他見到尼爾肯定要嚇尿褲子。墨菲說。
“華盛頓就是大城市的樣子。”探員蹲在我面前,又舉著照片說:“你再好好想想,這個人在你家附近出現(xiàn)過嗎?”
“我不告訴你!蔽艺f,“我會被外婆罵的!
“除非你帶我坐車轉(zhuǎn)一圈。麥田的盡頭就是克爾湖,我在那里和你說,外婆聽不到。”
探員左右打量一番,偷偷把我抱到車上。我們的車開過一望無際的麥子。太陽這時候快要下山了,深紅色的光留在麥稈上,好像大地都因此燒起來。
“克爾湖每年都會發(fā)大水,”我指著湖水說,“克爾珀爾的阿德萊德和我說,他奶奶就因為他晚上出門了,就被影子殺掉了!
探員的表情變得有些害怕,他斜著眼看我:“影子怎么會殺人呢?”
“看那里!蔽抑钢粋方向,那里有一個由鐵塊拼起來的稻草人。探員抬頭。
砰!
外公從另一邊的麥田里鉆出來:“他/媽/的訴訟律師,他/媽/的上將。”
他甩給我一條毛巾,我和墨菲把臉上的血都擦干凈。外婆提著斧頭從稻草人底下走出來。
奇跡的是,這時候探員還沒有死。
“喂!尼爾!”他喊,“你聽我說,我們是來幫你的!”說著,他伸手想去拿后腰上掛著的槍。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槍在我這里。
他揮拳想搶過來。我太害怕了,我打不過他。
“砰!”我說。
砰!墨菲說。
這一切都是他的錯,他不應該想打我的。
“干得好!”外婆夸我一句,沖上來把探員的腦袋剁下來。
克爾湖的影子殺了他。墨菲說。當?shù)氐目植纻髀動痔砹艘粍t。
這是我朝活物開的第一槍,我發(fā)誓,這是第一個。墨菲也說這是第一個,他在后排看著呢。然后外公把他的衣服剝下來,他白花花的,像一塊癱在地上的脂肪。外婆說,不能把他留在這里,他會引來烏鴉。
外公說,當然不能留著他,但是也不能帶走他。
于是,他們把白花花的探員又塞回車子的后備箱,外公坐在駕駛坐上,把車子開進克爾湖。
“愿你他/媽/的下地獄!
我們四個人在岸邊禱告。
哦,我沒有說“他/媽/的”,沒有哪個大明星會把這個掛在嘴邊。
墨菲也沒說,他要做超級有錢的船長。
晚上,外婆殺掉一只雞,在烤箱里弄得滋滋冒油。她跟外公看著我們吃掉兩只雞腿。外公和她吃著翅膀。
完事之后,她拿給我一片外公吃的藥。
“吃吧!彼f,“別跟尼爾一樣。”
但是我沒有吃,因為我覺得,今天我開了槍,如果又跟吃藥那才是變得和外公一樣。
晚上,墨菲靠著我,他問,你害怕嗎?
我也問他害怕嗎。
他說:我不害怕,如果讓他回去,將來某一天,他一定會像送走爸媽一樣送走我們。那個叫什么。對“填線”。
我不想填線。
“基琪,我的藥少了一片!”隔壁房間外公在大喊。
“我給奧羅爾了!”
“她吃這個會上癮的!”
“她他/媽/的吃糖果都能上癮!”
我摸摸口袋,還有好多糖果。我把糖果和藥塞進床底下的小盒子里,那里有更多更多的糖果。
今晚豬沒有過來,它在吃夜宵呢。
又過了好幾天,我去克爾湖那邊找阿德萊德。他非常羨慕我的自行車,所以一直跟在我后邊做小弟。我騎著自行車,他坐在后座。我們繞著克爾湖邊看湖水一點點上漲。
“我奶奶說,她夢見湖里死人了!卑⒌氯R德說。
“你奶奶不是早死了嗎?”我問。
墨菲說:沒死成唄。這小子那天晚上被嚇得夠嗆,盯著他奶奶的牙齒數(shù)了一晚上。
可能是我還記得那個地方吧,我們又走到探員的車子邊。阿德萊德立刻伸長腦袋,“奧羅爾,你看那里是什么?”
我裝模作樣地下車——我在戰(zhàn)爭年代一定是個超級間諜——我們?nèi)齻人湊在車子邊上。
好臭。墨菲說。
不知道阿德萊德碰到哪里,車的后備箱彈起來,露出里面長蛆的探員。我吐了個干凈,這玩意像死雞一樣。
至于阿德萊德,他嚇得連滾帶爬跑走了。
沒想到他奶奶真的能通靈。我說。
墨菲不那么覺得,他說:說不定那個老太婆每天都覺得這里會死人。
隔天,又有警察找過來。不過,來的警察是管這一片的約翰。他是個老好人,也很尊重外公這個老兵,外公跟他一起抽根煙之后,他就走了。走之前外婆還準備強行留他下來吃今天“他/媽/的西紅柿湯”。
“基琪實在是太熱情了,尼爾!奔s翰說,“不過,你真不準備去試試看嗎?他們允諾會給老兵補助——”
“去他/媽/的補助!”外公一把把我從自行車上薅下來,他激動地拍著車把手:“我唯一收到的補助在這里!”
約翰訕笑兩聲:“也是,律師都是騙人的,我們玩不過他們。不過尼爾,這個尸/體我肯定要上報,到時候咱們這里就不太平了,你收斂點脾氣!
“我脾氣他/媽/的好著呢!
外公又抽了一口煙,等約翰走了,他就讓我去給豬喂飼料。外婆在門前面劈木柴,咚咚聲一下又一下,我之前買的圍巾被她打了一個電視上時髦的“洛杉磯家庭主婦結(jié)”。
豬看見我過來很激動,不斷哼哼著蹭我的手。我想,豬可能比那張五十塊的照片上的狗還要聰明。
我們這里不養(yǎng)狗,主要是克爾湖那邊的村子不養(yǎng)。他們覺得狗會把影子帶進家里,招來禍端。
豬跟小孩一樣聰明,狗也跟小孩一樣聰明,豬和狗一樣聰明。墨菲說。
第二個探員很快來了。他們就像電視上那種勇者出現(xiàn)前闖關的炮灰一樣。那個探員先去了克爾湖,把阿德萊德煩的夠嗆。
“他整天折磨我奶奶,老天,我奶奶牙齒都掉光了,他還覺得她能一刀剁掉那個水鬼的頭!彼f,“我就說那是影子殺掉的人,結(jié)果那個探員不信,今晚要趴在克爾湖邊上,說準備親眼看看影子怎么殺人。”
我把這件事告訴外公,外公卻說不用找他。
“你也別想著去克爾湖!彼f。
“沒錯!蓖馄哦松稀八/媽/的西紅柿湯”,警告我:“那邊邪門著呢。Lord!
第二個探員也很快死了,阿德萊德說,他被影子摔碎了。
“那家伙居然敢?guī)Ч愤^來!”他不可思議地說,“還跟狗一起半夜三更待在克爾湖邊上。我們所有人都在勸他,他非說自己是什么‘唯物主義無神論’!
墨菲說:實際上,那一晚上,他喊媽媽的聲音整個克爾珀爾都聽到了。
但是沒有人去救他,不是嗎?我說。
這種小鄉(xiāng)村就是這樣,你要想在這里生存,就得遵守它的這樣那樣的說法。
我們這里和克爾珀爾一樣,也有說法。他們說,這里的夜晚,稻草人會活過來,它鋼鐵身體會變成巨大的收割機,把人跟麥子一起攪成碎片。
所以我們的面包才會被稱為“刀片面包”。
聽見我的說法,蹲在麥田里的第三個探員差點噎住。他問我這是真的嗎?
他說,他也是一個小地方出來的窮學生,后來考進大學,又努力變成FBI,最后因為不可言說的原因被派到這里送死。
我也想去華盛頓,我說,那我要先考進大學嗎?
他告訴我進大學需要介紹信,要有大人物推薦才能上大學。然后又問我認不認識什么大人物。
但是你也是小地方出來的呀,我說,你又怎么上大學的。
他狡猾的笑了一下,我舉報了我的父親,他患有戰(zhàn)爭后遺癥,殺了十幾個人。那會我就認識FBI的人了,他們幫我上的學。
我跟墨菲一起哈哈大笑,笑聲回蕩在麥田里,嚇跑稻草人身上的烏鴉。
你可真是個他/媽/的混蛋,我說。
他在暗示我們作偽證呢。墨菲說。
“好吧,”我對‘第三個’說,“我只見過那個湖里的人,他當時在鎮(zhèn)子上找人問路呢,不知道誰把他指到克爾湖那個鳥不生蛋的地方!
“他在找誰問路?”探員連忙問。
“我!蔽艺f,“你真厲害,你爸爸要是能夠見到你一定很高興!
說完,他就被我用螺絲刀捅穿腦袋。我把從項鏈上撬下來的照片塞進他的口袋里,又把人推到稻草人底下。
外公說得沒錯,人死掉真的很臭,臭到我跟墨菲都沒有辦法吃飯。外公在桌子上撇我一眼,但是什么都沒有說。他去報了警,因為稻草人在我家附近。
接二連三的死亡并沒有讓這里變得熱鬧,反而更冷清了。跑過來的約翰終于被外婆灌下西紅柿湯。他接著喝了點我外公的威士忌,漲紅臉在餐桌上大吐苦水。
“我的上級都快瘋了,他說,他這輩子以為都不會見到的FBI,短短幾個月在他地盤上死了三個!奔s翰說,“現(xiàn)在局里都在說肯定是克爾湖的問題!
“克爾湖......”外公說,“在我小時候就一直聽它的傳聞,每個幾十年就要死一批人,跟他/媽瘟疫似的!
“誰不說呢,尼爾。還有之前失蹤在這里的那個律師。下個月肯定還有倒霉鬼要來!
“這里都快成墳場了。”外公冷冷地說。
“當然比不上你當年的那幾場仗。我在報紙上見過,人就跟麥秸一樣往土地上堆!
“是啊,”外公附和著,“約翰,我當時真以為回不來了!
“但是你回來了,”約翰舉起酒杯,“敬上帝!
外公和外婆都舉杯。
約翰晚上是被外公開車送回去的,我騎著自行車跟在他的警車后邊,第一次來到警察局。警局里面還亮著燈,一個皮膚黑到像炭一樣的家伙讓我看了好幾眼。
墨菲說:那就是黑人。
我說:我以為黑人都在大城市。
外公和里面的人談了幾句,就走出來。他騎著自行車,我們都回到農(nóng)場。路過稻草人的時候,我盯著那個在月光下泛白的臉看了好一會。
“現(xiàn)在知道害怕了?”外公問我。
“他想讓我隨便指認一個人。”我說,“那個家伙說,他告發(fā)他當兵的父親,然后才拿到介紹信,上了大學。”
“那他真是個混蛋。”外公說。
“外公,世界上有鬼嗎?”我問。
有。墨菲拉長語調(diào)
“去他/媽/的鬼!蓖夤蝗淮舐曊f。我覺得他在害怕。不過真奇怪,他也會害怕嗎?
我們回來的時候,豬已經(jīng)睡了。它最近吃得不錯,肚子圓了一圈。如果它不是公豬的話,應該快有小豬崽子了。
我摸摸它的肚子。它睜開眼,鼻子往我口袋里不斷嗅聞。
我翻翻口袋,找出一顆糖。豬開心地發(fā)出哼哼聲。這個家里,我們最要好了。
之后的好幾周都沒有人過來。周日,我們出門去教堂。在教堂門外,一個頭發(fā)快要白完的人攔住外公。
“尼爾!彼驹谖覀兏埃鍪咀C件。我知道了他叫詹金斯·科爾森,還是FBI的人。
“詹姆!蓖夤袷钦J識他,用僅剩的一只眼睛,仔仔細細地打量科爾森。周圍來往的人群都在看他們——因為科爾森探員穿得太漂亮了。
西裝筆挺,腰后還別著一把手槍——跟之前那個倒霉鬼的一點也不一樣。
詹金斯就暫住在我家,誰也不知道他要住多久,可能要把之前所有探員的死因查完才離開吧。
從跟他相處中,我知道了他是外公的戰(zhàn)友,只不過他沒有坐列車回老家,而是去了軍官學校,后幾年又進入FBI。外公說,他最終變成別人擦屁/股的手紙。
但是你無可否認,我是對的。詹金斯說。
我很好奇,就問了詹金斯之前那個探員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華盛頓是什么樣的?那里真的有好高好高的神像嗎?總統(tǒng)住在那里嗎?
華盛頓就是電視上的模樣。那里有象征美國的自由女神像?偨y(tǒng)住在白宮。
那我怎么才能當大明星?
你要去好萊塢。
他盯著豬的食槽看了好一會,然后對我說:奧羅爾,你知道兇手一般會怎么處理尸體嗎?
我問他:這是大明星應該知道的嗎?
不。
這是兇手才知道的。
我覺得應該殺了他,外婆也這么想。
但是外公不同意。他跟詹金斯是老戰(zhàn)友了。什么是‘老戰(zhàn)友’?就是你在戰(zhàn)壕里,聽著炮聲連天,周邊其他人都被炸成碎片。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最后活下來的人就是‘老戰(zhàn)友’。
“老天,我的耳朵真他/媽/的疼!彼г埂
詹金斯對他說:“你不應該吃那個藥。”
外公冷笑:“藥是你們開的,你們先讓我吃便宜的,然后又漲價。就像補助一樣,先是說有,又說還在準備,他/媽/的,準備了幾十年了還沒準備好嗎?”
這時候,電視機停在兩個老頭的脫口秀上。外公罵罵咧咧地要換臺,詹金斯卻說:“那是華金將軍。”
“我當然認得他,沒想到這個王八蛋現(xiàn)在要選總統(tǒng)了!
原來那個老頭子就是‘四顆星星’啊。
“他選不上!闭步鹚拐f。
“我也不會投給他!蓖夤咭宦。
“尼爾,來找你的那個人是華金的兒子!
“沒人找過我。”
“我很抱歉!闭步鹚拐f。
他話音剛落,我們的門就被一群警察踹開。我大叫起來,墨菲告訴我槍在柜子上。但是外婆卻一把把我按住。
“你到底要做什么?”外公被幾個警察按在地上,他大吼大叫,卻最終被銬上手銬。
“抱歉,基琪、奧羅爾!闭步鹚褂謱ξ覀冋f。
后來,我才知道他在豬的糞便里找到了碎骨頭。
那個逃兵是‘四顆星星’的兒子。
外公認了罪。
后來,我們真的去了華盛頓,我,外公,外婆,墨菲。
‘四顆星星’將軍——總統(tǒng)候選人華金對外公說,他的兒子本來是想以外公作為例子,揭發(fā)老兵困窘的現(xiàn)狀。
“哦!蓖夤f。短短幾個月,他已經(jīng)老得不成樣子了,“你們也知道我過得不好!
“這一切都會被彌補!薄A金說。
“彌補個屁!你們知道你們這是第幾波找上我的人嗎!從我三十二歲退伍......”外公的眼睛往外突,看上去恨不得咬斷欄桿,啃華金一口:“你們帶走我的女兒、女婿......我們就他/媽是你的選票,他/媽/的。你需要我們的時候,我們就他媽得出現(xiàn),等你當上總統(tǒng),我們就得他/媽/的消失。拖了這么多年,他/媽/的,你們找上我是因為人都死得差不多了,聽話的都死得差不多了對不對?”
“你殺了我的女兒,殺了我的女婿,那我也殺了你的兒子。我跟你說,你他/媽跟我們沒什么區(qū)別。憑什么我們就得拿命去填戰(zhàn)壕,吃成癮藥物,做你他/媽/的傳令官;你就能做指揮室,喝紅酒,還想當總統(tǒng)?”
“我給過你機會,尼爾!比A金好像并不生氣,他的眼睛不帶任何感情地看我們一眼,緩慢地說:“我有五個兒子,一個在當飛行員,一個經(jīng)商,一個去當運動員,一個在做記者。尼爾,你除掉的只是我的小兒子!
外婆抱著我的手逐漸縮緊,我的喉嚨也好像被堵住,說不出來話。
那個他/媽/的華金跟那個他/媽/的詹金斯走了,我跟外婆也回到農(nóng)場。
外公再也沒回來。
“這就像個恐怖故事!蓖馄耪f。
去他/媽/的美國,墨菲說。
后來,外婆病死了。我也賣掉農(nóng)場。去大城市找工作。我沒當成電影明星,墨菲也沒變成海員。他在一個鉆井平臺工作,也算是在海上吧。
我們的聯(lián)系變少了。
在我二十七歲的時候,我收到墨菲的一條信息。
他說:海上的大風吵的我睡不著。
新一屆總統(tǒng)選舉要開始了,電視上還想當年晚餐時那樣播放總統(tǒng)辯論。但是,時代的重心總是會變的,老兵消失了,新的“老兵”總會出現(xiàn)。
移民、槍支、種族歧視......
每一屆都是這樣。有的會消失,但這并不意味解決,只是它們變得不再重要了。
今天的兩個候選人卻讓我直起腰背,眼睛幾乎貼在屏幕上。
我一字一字地讀出那個候選人的姓氏
——華金。
我站起身,在狹窄的出租房里走了一圈。我查了查賬戶上的余額,在夜晚跑到槍店。我買了一把狙擊步/槍。槍店老板笑瞇瞇地問我是新手嗎?
我填了他所有的表格,對他說,我只用過外公的獵槍。
“啊,實際上槍/支都是差不多的!崩习逭f著,指了指店里的海報,“要不要給華金投上一票?”
“當然,”我說,“我會給他我所能拿出來的所有錢!
“看不出來你是他的狂熱支持者!崩习鍋砹伺d致,趴在柜臺上。
“我外公跟著老華金將軍打過仗呢!
“哦,老華金。”老板說,“當年他還主張給退伍老兵發(fā)補貼,可惜,最終他也沒選上,據(jù)說還搭了一個兒子進去!
“最不值錢的小兒子!蔽亦洁,拿起店里的馬克筆,在槍桿上寫下【奧羅爾的銀鞋子】。
“你會用這個嗎?”他問我。
“當然,把靶子想象成一只雞,打光子彈就行!
我研究了華金的行程,最終在他的一次露天演講時,站在高臺上。
“行于光中,人子的血將洗去我們所有的罪!
我好像又回到那天夜里,外公問我害不害怕的時候。
恐懼的重量僅僅只有一桿槍那么重。
“Lord。讓他下他/媽/的地獄吧。”
我打光槍里所有的子彈。最后一發(fā)的時候,有一陣風吹過。
人群發(fā)出驚叫,我好像聽見有人在喊:
“華金中彈了,有一顆子彈打在他的腦袋上!”
我笑了一聲,像‘第三個’和我說話時那樣,哈哈大笑。緊接著,我的頭變得很痛,眼睛也看不見了。
我好像也要死了。
“真他/媽是個恐怖故事!
我想,我至今都不知道爸媽在“南美”的什么地方呢。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