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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如果有來生……
再也不要相見了。
——
車簾被撩開,如珠如玉的紅唇露在青簾后,那雙帶著細微皺紋的眼睛看向街外,一閃而過。
街上的灰塵味有些大。
“娘!”女孩在院子里向她撲來,她微微一笑,抱起她,仆人們懂事地退后。
“你猜我給你帶了什么?”她問。
“吃的!”女孩笑出牙齒。
方青玉也笑。
她很快覺得有些力竭,半跪下,把孩子放下,將最開始藏在背后勾在指頭上的油紙包拿出來,遞給孩子,按著孩子的衣領(lǐng)向前走進屋子。
“糕點!”柳青青捧起打開的油紙包,她點頭“嗯,糕點!
仆人將小孩抱上座椅,她也坐下,接過身邊婢女遞來的圓扇子,扇著風(fēng),看著孩子吃糕點。
可是……這是自己的孩子。
她想。
她微微偏過了頭,唇角又勾起一抹笑。
黑夜之間,男人徘徊在床前,她表情有些冷漠,閉眼睡去。
惡心……一切都很惡心。
恐懼……我感到恐懼。
*
方青玉是一個不夠完美的妻子,但是個很合格的妻子。
出身不夠好,性情不夠美,不夠詩意,連字也中規(guī)中矩,沒有一切能夠挑出來夸贊的。
生了孩子,她年少的美麗也變得陌生。
不過還是妻子。
她無聲地喝著茶水,柳因很討厭的也有這一點。
明明她的父親也算當(dāng)?shù)仡H在乎家教名聲的人家,怎么她喝茶就像牛嚼牡丹?總要一口喝下半杯。
不過也沒關(guān)系,畢竟他不在乎。
男人出門了。
方青玉微笑著拍拍肩膀,張唇吞下了碗中最后一塊蛋羹。
她的唇似乎越張越大,越張越大,最后變成了一片紅色的天空。
“書總是要讀的,道理總是要通的!彼ば牡貙ε畠赫f。
女孩點頭,在她的懷抱中很快睡去,而她開始蜷著身體忘神地讀著手中的書。
書……書。
權(quán)力的階梯。
男人讀了書能夠當(dāng)官,女人呢?女人讀了書只能死嗎?
目光開始有些閃爍,她壓住心底的那絲恐慌,動作輕柔地合起了書,把孩子抱到了一邊的軟榻上,叫門口仆人抱來孩子臥房中新的被子,她給她蓋上。
麻……手臂麻……像是有蟲在爬。
她低頭望去,視線中那個白色的小點長著八條腿和一對翅膀在爬,祂飛了起來,不見了。
方青玉拍了拍手臂,似乎肉麻地抖擻,她看向孩子,拿過桌上的扇子給她輕輕地扇著。
孩子很快就餓醒了,她又帶著她去吃飯,只恨不得再跟自己的女兒多處一會兒,恨不得大家都一起塞進誰的肚子。
身邊的嬤嬤帶著孩子玩去了,她走回了屋中,躺下睡著了。
月上中天時,她驚醒過來,又發(fā)現(xiàn)了柳因不在,扶著床頭坐起來,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腿又腫了。
總是腫得很莫名。她彎腰揉著腿,又覺得有些想吐。
她不想再讓任何人進來自己的屋子,于是躺回了床上,盯著床頂?shù)膸ё影l(fā)呆。
很痛、很痛,都很痛,一切都很痛。
痛意的來源莫名其妙。
——
“老爺,”車夫戴著灰撲撲的帽子,柳因上了馬車,吩咐了目的地。
車夫很熟悉這條路線。
他專心地開著車,風(fēng)把帽檐下的頭發(fā)吹起,他抬手壓了壓,無聲地視線向前看住路。
聽說京中那些貴人的車夫都錦衣玉食,他有些好奇和羨慕。
總想要多賺一些錢。
人總想要多賺一些錢。
馬車停下,車內(nèi)的老爺跳下了馬車,他驅(qū)使馬兒到了后院中,這座小宅子里的仆人都熟悉他了。
他坐在大門旁的石階上,背靠著木門框,從衣兜里摘出自己的小鏡子,摘下帽子挺起背打量了一下自己,用衣袖擦掉額上的汗水,又摸了摸自己早上新剃掉胡茬的下巴和唇上,最后收起鏡子蜷著背彎腰睡了。
老爺唇上有兩撇胡子,下巴的胡子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不胖不瘦,膚色白皙,而他什么也沒有。
這一等就是晚上,已經(jīng)快早上了。
老爺要回府了。
——
兒子、兒子。
黏連作津的兩個字。
方青玉捂著空蕩的胃,微有些破格的坐在門口吃東西。
命也不是自己的。
第二日早上,她開始教習(xí)女兒讀書,讀書、吃飯、讀書,一整天都是這樣的。
每天都是這樣的。
好在她的女兒非常聰慧,非常愿意讀書,就像她小時候一樣,但這也不行。
像她不好,沒有出路和退路,像她的朋友們也不好,幾個已經(jīng)走了黃泉路,像歷史上的誰能好呢?誰能一酬壯志呢?
武周皇帝?
她也死了。
劉娥?
她也死了。
不過一切被奪去之前,還能讓天下都能夠被自己掌控,提筆作畫,大好江山。
誰能夠操控這個世間?成為怎么樣的人才能夠操控這個世間?操控自己的肚皮?掌控自己的□□。
我想要成為我自己。她想。
女兒睡去了,她為她掖好被子,仆人們躬身送她離開。
記不清。
兒子……兒子……
呢喃,呢喃。
像山洞里滴下粘稠的水。
蠢人活得快活逍遙,可那是真的逍遙?聰明人砍掉腦袋也還要思考,可那是真的……思考嗎?
如果一切都要消失,一切都要流逝,一切都還有什么意義?曾經(jīng)存在過嗎?
她走上馬車,桌上放著盒子,一個簡單的小木盒子,她打開。
“停下!”她嘶吼“停下!”
馬車黏膩流動的惡心氣息一切都有了來源。
馬車停下,她走下馬車,“啪”地給了他一巴掌。
仆人們驚恐跪地,他愣愣地看著他。
“換馬車,換一輛!”她厲聲指使車夫。
車夫灰溜溜地走了,她的心臟開始抽痛,她捂住嘴,捂住心臟,最終暈了過去。
她討厭這一切討厭這所有的一切。
——
“你怎么惹到夫人了?”同僚八卦地搭著茬,車夫搖頭,內(nèi)心有些羞憤,卻道“不知道!
“夫人脾氣那么好,你稍后求求情就罷了,別擔(dān)心!绷硪粋車夫笑著說。
車夫點點頭,他們又開始聊天。
房間中,府內(nèi)大夫囑咐了修養(yǎng),然后離開,柳因問她“那車夫怎么了?我把他辭了?”
“不,”她搖頭,蒼白的面孔看起來有些可憐“是我……今天心情不好。”
柳因罕見地覺得她讓人可憐。
他坐下,在床邊,伸出手撫摸她的臉龐,她愣了愣,嘴角勾起笑。
她以前也很愛笑,唇畔里像是盈住了蜜。
她的眼睛像桃核,水光流轉(zhuǎn),讓人記憶深刻。
她輕輕地用臉頰貼住他的手掌,這是她很少出現(xiàn)在人前的做派,他可憐道“你且好好休息,過幾日帶著李嬤嬤出去逛一逛,休息一下。”
“嗯。”她應(yīng)。
柳因離開了。
床邊只剩下李嬤嬤,她狠狠地撈起被子擦臉,直到臉上骨肉疼痛。
“他好惡心!彼龑顙邒哒f“他好惡心!
她的抱怨讓李嬤嬤有些心疼,她聽著她的抱怨,擦了擦眼淚,方青玉的抱怨于是停止了。
她抱住她,安慰道“沒事的……我只是有些委屈!
她拍拍她的后背“你去休息吧,我這里一切都好,只是有些頭暈而已!
房間內(nèi)唯一剩下的人走了,她閉著眼靠在床頭,將指甲旁的血口越撕越大。
裸露出的肉在指甲下陷了下去,指甲沾染出血,方青玉含去了血跡。
……
她在教著女兒念書。
青衣柔潤了日光,她的嘴角帶著淺淺的微笑。
讀到了什么,女兒故意地搞怪,兩人打鬧了一會。
今天的一切都很平常,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她輕輕哼著歌入睡,迎來了短暫的落日。
金光打入了窗紙,她描摹太陽的光線,指尖灼燙。
方青玉的臉貼上了窗,她的睫毛掃過窗上,她笑起來。
方青玉的廚藝并不能算好。
最初時,她連火也不會生,但她在任何事上都有天賦。
她哼著歌熬了一碗粥,明明只是平常的粥,但經(jīng)過她的手,就像有一種奇怪的魔力。
甜味能咬入舌尖,咸味能恰到好處,一碗藥也能混著她眼里清凌凌的觸摸喝得順心。
老爺風(fēng)寒臥床不起,當(dāng)然是要喝藥的。
府中的醫(yī)生醫(yī)術(shù)十分高明,僅是三天,柳因就能夠從床上起來了。
“當(dāng)年萬里覓封侯,匹馬戍梁州。關(guān)河夢斷何處?塵暗舊貂裘。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
“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洲!
一切又變得平靜了。
外室因生產(chǎn)困難母子皆死,柳因當(dāng)夜帶淚入睡,接著,風(fēng)寒復(fù)發(fā),病得越來越嚴(yán)重,在發(fā)熱中不慎透露出了外室的存在。
主母失落無言,最終將兩人牌位接入府中,柳因哭贊賢妻,病中再度賦詩。
朝中數(shù)次慰問。
她撫摸著他的鬢發(fā),妖魔一般的臉皮皺起,唇齒間落下血來。
下雪了。
她熬著粥,哼著歌,使動勺子在粥里攪動起來。
粥被分作了兩份,她提著食盒向書房走去。
“乖女兒……”柳因笑著,教著她寫字,而青青鼓著臉,認真地寫著。
門外侍人通傳來人,他迅速趕到門前,開門又接過了方青玉手中的食盒,裝作惱怒地怪她“已經(jīng)有了孩子,這些事煩你作甚!”
方青玉微低頭笑了笑“只是……想要多陪陪你!
柳因笑起來,笑容里帶了些苦澀。他將她攬入門中,取出食盒中的粥和小菜。
柳青青賭氣拍筆“我也餓了!”
“來吧,我們一起吃!绷蛘f“爹爹很大方的。”
方青玉于是抱下了柳青青,柳青青抬著碗嘩啦啦地喝著粥,逗得兩人一陣笑。
柳因瘦了很多,手骨鼓在皮下,血管纏繞著手臂。
他累了。
柳青青隨著李嬤嬤回了小院,方青玉提著食盒回到院子里。
她推開門,邁步進了屋,被推抵在了門上。
“我好想你。”他說。
方青玉堪稱冷漠地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揮開了他,將桌上的碗收入食盒,推門走出屋內(nèi),將食盒遞給了奴婢。
“為什么生氣?”他追問。
“怎么不理我?”他繼續(xù)問。
方青玉的視線仿佛越縮越小,她抬手推開他
“柳因是個好人……”她咬牙“我不愿意再見你!
“床上的時候你怎么不說他是個好人?”
“不要再碰我!”
方青玉捂著臉崩潰地流下淚水,指尖泛著紅光。
“……”他嘲笑她“我們也不是在一起只這么一天兩天了!
“為什么……為什么要這么對我……”
方青玉坐在了地上,放手抬頭看著這人相似的臉,無聲地咬緊唇。
他跪下來,擦掉了她的眼淚,安撫道“不要害怕……他活不了幾天了。”
“到時候,我們的兒子可以繼承他的錢,可以繼續(xù)當(dāng)個大官!
方青玉抬手,被他捉住,問她“你還要再打我一掌嗎?”
“你放心,青青對我來說也是我的女兒,我會當(dāng)好她的父親的!
方青玉已經(jīng)哭得沒有力氣,倚靠在了他的懷里。
他咳嗽幾聲,她擔(dān)心地望去,唇角似笑非笑地顫抖著,哭著說“你看過大夫嗎?會不會……是被傳染了?”
“……應(yīng)該不會!
“不……不……你先、你先遠離府里!”方青玉焦急地捂住唇“等柳因死后你再進府,沒錯……就是這樣!”
“那你怎么辦?”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方青玉的眼淚落下“你不要再在府內(nèi)了……我不想……不想你也死掉。”
“沒關(guān)系,沒有事,”他安撫地拍拍她的肩“我不會有事的!
“如果出了事,你的妻子怎么辦?”她嗚咽道“怎么辦?”
“……不會有事。”
“以后你不要亂吃東西,你吃的東西,都由我來操辦!
——
府內(nèi)七月,多人染病死去,夫人也臥床大病一場。
柳大人身逝三月后,妻子難產(chǎn)誕下一子,幸而母子平安。
女兒和兒子在院內(nèi)玩著雪,方青玉哼著歌,手指攪動著棋罐。
小公子跟老爺越長越像了呢。
她們都這么說。
李嬤嬤為她遞上茶飲,她溫和地笑了笑“謝謝!
青煙裊裊,筆直向上。
——本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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