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紅色的落葉在微熱的空氣里旋轉(zhuǎn)，落日的晚霞染紅了半邊的天。再過不久，一輪圓月便緩步上了天空。他慢慢踱進(jìn)樹林。葉子的邊緣已經(jīng)泛黃了，半脆不脆地掛在枝上，搖搖欲墜。尋了處可以觀到好景色的地方，他盤腿坐了下來，清開了身邊的樹葉，放下一直捧著的酒壺。輕輕敲開封，微醺的香氣瞬間蔓延開來，陳年的女兒紅，果然不同凡響。銀輝鋪滿樹林，光照到身上，輕微的涼，耀目的白，刺進(jìn)深色的眼眸。有什么在悄悄蘇醒……

　　今人不識古時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

　　她曾是一位美麗的花神，身姿婀娜，遠(yuǎn)黛的眉，流光的瞳。一回眸，嘴角輕輕翹起，一笑傾城。偶然下得凡間，與同行的仙子在深山里捉迷藏。她變作一株白色的花，躲開同伴的尋找。月正圓，美得無可救藥，她一時失神，想起了她獨居廣寒宮，深夜低嘆的嫦娥姐姐。連這么美得嫦娥姐姐都會為情所困，真不知道情到底有什么好，值得她嘆息千年！
　　忽來的一抹暗影擋開一切。月也沒了，風(fēng)也息了。原來是采花露的年輕人。本沒什么稀奇，只是那一雙亮得堪比啟明星的眼睛，晃得她心蕩漾開來。月色映在他的眼里，一片魔魅。于是，一眼，就成了執(zhí)念。她呆呆地望著，滿心滿眼的那雙好看的眼，就連什么時候他走了都不知道。后來，同伴找來，她便回了天庭。只是夢里總有那么一雙好看的眼睛，亮晶晶的，耀得人心頭發(fā)慌。
　　她終于忍不住，偷偷下了凡間。尋到他身邊，甘心與他吃沒有油的飯菜，穿粗糙的麻布衣裳。他依然每日天不亮就進(jìn)山采花露，她就悄悄跟在他身后，化作花朵，等他看見自己時深情的眸。他每月十五都拉著她進(jìn)山里，看圓得沒有缺的月，手指輕輕梳她柔順的黑發(fā)，在她的耳邊吐溫?zé)岬膼壅Z。
　　兩個相逢恨晚的人如膠似漆，直到玉帝知道一切。玉帝冷然地看著她，彈指間一切灰飛煙滅。于是，她被迫化作一株野花，他則被送至佛祖跟前，為佛祖采花露泡茶。每天每天，他都會到她跟前，小心地采下露珠。依然是深色的眸，卻再也沒了令她心醉的溫柔。他依然將她忘卻了，只因喝下了忘川水，一飲忘情。佛祖總覺得自己喝到的茶水泛著苦味，卻不知為何。只有她知道，那是自己無奈的淚水，苦到了心底。郎君啊郎君。她終于下定決心，努力吸收日月精華，天地靈氣。
　　圓月又升起來了，同樣美得如夢似幻，他來了。她屏息，耗盡一身精氣，終于綻出了了一朵巨大的白色花朵。瞬間，天地都暗了�；ㄉ褚滑F(xiàn)，萬物失色。郎君，請記得這朵只為你而綻開的花朵。晶瑩的露珠從巨大的花瓣上滑落，白色的月光耀了一世界。他忽然想起了什么。
　　恍然間，似乎看見一個傾國傾城的女子對著他凄美的笑，她的美，撕心裂肺。有什么猛地撞進(jìn)心里，一片麻木的疼。冰涼的手指撫上花瓣，輕啟薄唇，想說什么，卻來不及了。花兒合上了，枯萎了。郎君，你記得我，真好……
　　這一世，他是韋陀，她是優(yōu)曇。
　　曇花一現(xiàn)只為韋陀。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她把車停在樹林邊，從保溫瓶里倒出一點expresso，苦澀的滋味侵入味蕾，回味卻透著甘醇。她從后備箱里拿出帳篷，月亮已經(jīng)升得很高了，連蟲鳴都顯得疲了。鋪開帳篷時，陡然間掉出了一只風(fēng)箏。很久了，已經(jīng)看不出顏色，有很重的灰塵的味道，骨架還是好的，只是絲線斷了。銀輝鋪陳開來，風(fēng)箏想要飛起來似的，羽翼輕輕顫動。記憶模糊了，有什么正在破土而出。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他騎著馬，閑逛，任風(fēng)肆意地吹進(jìn)衣襟，微涼的感覺，很舒服。忽聽得一陣銀鈴般的笑聲。走進(jìn)一看，原來是女子們在放紙鳶，一時不慎，紙鳶掛在了樹梢。
　　女子們正互相嬉戲著，說怎么摘紙鳶。瞧得俊朗的他出現(xiàn)，又紛紛紅了臉。不知誰喊了句：“俊哥哥辦個忙唄~”他愣了一下，又笑了開。如沐春風(fēng)的微笑，讓姑娘們的臉愈發(fā)的紅潤。女子們互相推搡著，把她擠了出來。她羞紅了臉，站在他面前，躊躇不前。玉蔥似的手指絞著絲綢手絹。扭捏了半響，終于靦腆一笑，：“兄臺可否幫忙取下紙鳶？”背后的姐妹們都笑了開去，說你真是文縐縐。他輕笑，取下紙鳶遞給她。她又對他羞澀一笑，像極了此時微微的風(fēng)，拂在他的心上，舒服地癢。
　　此一別，就再也沒見過。他也沒放在心上。只是再到煙花柳巷去看那里的女子巧笑嫣然，就總覺得缺了什么，全沒了往日的美麗。為什么會這樣，他百思不得其解。終于，一日的夢境，讓他想起了她，那個有著羞澀笑意的女子。
　　拖了許多朋友，總算打聽到她，求得父母娶她進(jìn)了門。成親的那天，大紅的喜服晃花了眼，他只覺得天下的好事全進(jìn)了自己的口袋，再沒有比自己更幸福的了。新婚之夜，他撫著她的發(fā)說：“有了你，萬事都足了�！彼α�，唇紅齒白，美得一發(fā)不可收拾。有了愛情的滋潤，她更美了，叫他挪不開眼。
　　我真想把全世界的好東西都給你啊，我的妻。我不要全世界，我只想你陪我放紙鳶。他欣然應(yīng)了。
　　雖手腳笨拙，卻仍堅持做了一只全天下獨一無二的紙鳶。送給她，掛在帳邊。
　　到了秋天，銀杏都黃了，紛紛灑灑落下的時候，他就帶著她，晃晃悠悠地騎著馬，到城外的樹林里放他做的風(fēng)箏。
　　月亮升起了，光照在人身上，涼絲絲的。他們一起看紙鳶飛得跟月亮一樣高，談后兩人依偎著，分著吃同一塊月餅。月餅只是普通的餡兒，他卻覺得特別的甜。每當(dāng)風(fēng)箏高高地飛起，在天空中風(fēng)雨飄搖的時候，她就會高興地追著風(fēng)箏跑，仿佛一個天真的孩子。
　　相公，我真想化作天邊的風(fēng)箏，可以飛得很高很高……
　　他的心里，不知為什么泛起幾絲慌亂。次日便令人做了一對同心結(jié)，牢牢地拴在她的腰間。
　　我不許，不許你飛到天邊。我要你一直一直在我身邊，我的妻。
　　可同心結(jié)再牢，也抵不過天命的結(jié)。十年，才十年，眨眨眼就過去的時間，她病了，憔悴了。豐潤的兩頰陷了下去，粉色的唇泛著死寂的灰，兩眼也沒了神采。你要撐住，等你好了，我再帶你去放紙鳶。
　　然后，她終究沒能熬過去，就這樣，在他的臂彎里，在他敖紅的眸子下，閉上了眼。他呼喊，他哀求，都沒用，再也看不到她羞澀的笑顏，聞不到她淡淡的體香。
　　沒了你，誰還與我放紙鳶？
　　他把她最愛的紙鳶，系在她的墓前，看著紙鳶和墓前的草在風(fēng)里飄搖。年年中秋，他都帶著她愛喝的酒，到她墳前，陪她看月亮一點一點爬上來。年復(fù)一年，顏色褪了，紙破了，骨架也朽了，他的心也空了。
　　月再圓，也補(bǔ)不了我心里的缺。
　　這一世，他是蘇軾，她是王氏。
　　料到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輕風(fēng)吹到膽瓶梅，心字已成灰。

　　一陣風(fēng)吹起風(fēng)箏，她一失神，手松了，風(fēng)箏便振了翅，飛了起來。“��！”她忙不及迭追了去。他放下了唇邊的酒，香氣四溢，聽得響動，回身去看。一只殘破的紙鳶落在了腳邊。樹林里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響，潔白的手拂開樹枝。視線相對，一望成緣。
　　“你……”兩人同時啟唇。
　　相視一笑。有什么悄悄把兩人連在了一起。
　　“嘗嘗嗎？用曇花露炮制的陳年老酒？”他指了指身邊的酒壇。
　　“一起放風(fēng)箏？”她拾起紙鳶，微微一笑，輕扯絲線。
　　月光，耀了一世界的白。一夢千年，這一世，一定補(bǔ)了前世的缺。

　　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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