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個舅舅。
　　生他的時候，因為是四個女兒之后好不容易才有的男孩，我姥爺興高采烈的，給他起名叫做得樂。本意是慶祝中年得子的樂趣，可是村里人都品不到其中的高雅。他們都喊他“得了”，“了”沒有注音，和相聲里的“得了吧您”一樣。不知道是不是這名字的原因，他出生之后沒多久，我姥爺就因為喝多了酒，在從鄰村親戚家回家的夜路上凍死了。剛得了樂，就得了。
　　家里沒了主心骨之后，我大姨，我二姨，我三姨，然后是我媽，接連都嫁了出去。因為家里養(yǎng)不起這么多嘴，因為拿不出嫁妝的家里也不敢要那么多的彩禮。
　　到了我出生那年，我舅舅十四，剛上初一。我姥姥突然生了病，聽我媽和我姨們說，我姥姥的病就是因為一直在生孩子，拼兒子，才坐下病根的。
　　四個女兒們好不容易湊夠了手術(shù)的錢，我舅的學(xué)費就不夠了。好在他是個有孝心的人，他自己從學(xué)校退了學(xué)，用兜里最后一點余錢去小賣鋪買了一瓶二鍋頭，拎著它去了我們村的電工家，求他收了他當徒弟。
　　從那年起，他就一直在我們村幫忙修電線、修村里廣播的大喇叭、修收音機、修電視、修任何別人不太會，但他愿意鼓搗的東西。
　　聽我媽說，她生我的時候正好我姥姥生病，她一著急，就提前給我生了出來。我出生的時候還不到五斤，我媽因為擔心我姥姥，將就喂了我兩個月之后就徹底沒奶了。她說我是先天不足，加上后天沒補上來，所以才一直長得又瘦又小。
　　上小學(xué)之后我坐在教室第一排也看不清黑板，我媽帶我去縣城里查出來了弱視，我成了我們村小學(xué)里唯一一個戴眼鏡的小孩，也成了別人最愛欺負的“小四眼兒”。在我被其他小孩兒往牛糞堆里推的時候，挺身而出來救我的人就是我舅。
　　他是個特別會玩兒的人，村里人用壞的電器被他一瓶酒或者幾塊錢換走，他再帶回家里拆了。能繼續(xù)用的元件被他留起來，等著誰家的電器壞了需要替換，他再幾塊錢賣出去。多余的金屬攢起來，可以拉去縣城里賣錢。至于那些一點利用價值都沒有的，都被他拿來改造成了各種各樣的小玩意兒。
　　早在我知道變形金剛之前，我舅就能用他的廢零件組裝成各種各樣的新奇玩具。他不光自己坐在院子里奇思妙想，還拉著我一起弄。
　　他可以拿著一堆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東西拼出來一個手拿草棍當長槍的小人，我盯著那些廢品，就只能想到廢品。
　　在村里上小學(xué)的時候，我除了一年級被人欺負過幾回，后來就再也沒有挨過欺負。后來我還意外憑借好人緣當上了班長和大隊長。這要得益于村里的小孩都知道，得樂是我舅。要是有誰欺負了我，他們就再也不能玩得樂家的玩具了。
　　得樂做的那些小玩意兒，他只給我。作為交換，我只要借他一些我不用的舊課本或者我媽給我買的故事書，我就能擁有他所有東西的支配權(quán)。別的小孩也想拿書跟他換，但他都不理他們。要是有誰想要管他借東西玩，他都讓那些人來跟我交涉。
　　他做的那些玩具在村里的小孩們中間非常拉風(fēng)，唯一的缺點就是不夠結(jié)實。但每次他的東西被玩散架了，他都不會生氣。因為他足夠手巧，轉(zhuǎn)頭就能把我拿回來的零碎物件再拼成個新的交給我。
　　除了做這些手藝活，得樂還特別愿意跟著我和我的同學(xué)們一起下河游泳，抓喇蛄，烤我們從地里偷出來的任何東西。
　　我和我的同學(xué)們時常都會忘了他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大人，我們只當他是和我們一樣的同齡人。
　　但我們這樣想，村里的其他人不這樣想。
　　我姥姥做過一次手術(shù)之后，身體就一直不好。家里所有的家務(wù)事都是得樂在做，唯獨每天晚上的那頓飯，是我姥姥親自下廚。因為得樂不管做什么都好，唯獨做飯?zhí)貏e笨，做出來的東西都不好吃。
　　村里人就總張羅著要給得樂說媳婦。他們說得樂是個孝順又能干的人，長得也精神，正適合找個替他操持家里照顧老媽的媳婦，然后他自己出去打拼個事業(yè)，多賺點錢改善改善家里。
　　我姥姥和我媽、我三個姨，回回聽到誰家有合適的閨女，也都想替得樂張羅。但得樂每回都是笑笑，說他自個一個人照顧老媽過得挺好的，說他沒那么大能耐，養(yǎng)不活老婆孩子，不能坑人家姑娘。
　　我姥我媽我三個姨們，每回聽了他這話都要為他著急上火，但得樂就當沒聽過，該怎么接著過日子就怎么過。
　　我聽我媽她們說得多了，有一次也問過得樂。我說你這么喜歡和我們這些小孩一起玩，為什么不生個你自己的小孩兒？
　　得樂看著我，問我從誰那里學(xué)來的這話。我說沒誰教我，就是我自己想的。得樂想了想之后就問我，要是他有了自己的小孩，肯定就沒空搭理我了，他問我覺得這樣好嗎。
　　我說沒關(guān)系啊，他現(xiàn)在不也是帶著我們一大幫小孩，給我們當孩子王嗎，就算我將來有了表弟表妹，也不耽誤他帶著我們一塊玩啊。
　　得樂就笑了。他用逗我們玩的那種表情說，我現(xiàn)在帶你玩，因為你是我外甥，我要是有了自己的崽兒，你就排不上號了。
　　我那時候絞盡腦汁的想出了一個答復(fù)，我說沒關(guān)系，到時候我?guī)湍銕Ш⒆�，你接著帶我玩就行了�?br>　　得樂聽了我的話之后笑得特別開心。
　　那之后沒多久，我就去了縣里的初中上學(xué)，我再也沒見過得樂那樣的笑。
　　我上了初中之后，我爸媽就在縣里租了房，一邊經(jīng)營一個小早點攤，一邊陪讀。我只有過年的時候才會回村里待上幾天，即使回村，大多數(shù)時間也都是在我爺爺奶奶家里。
　　我上初三那年，我姥姥又生了一次病，即便有我舅舅仔細著照顧她，她也沒能捱過來。
　　我從那時候開始，就開始喊得樂舅舅了。因為我媽說我不能在舅舅面前沒大沒小，因為我自己的禮教觀念作祟，因為我們再沒有小時候那么親密，在匆忙的相逢中只剩不知如何開口的尷尬。
　　我姥姥過世之后，舅舅把家里堆著的那些廢物都丟了。他聽人說縣城邊上的一個工廠招電工，他去那打了幾個月零工，考了個正式的電工證，成了那的正式職工。
　　他得到穩(wěn)定工作的那天，請我們家和我?guī)讉�姨家一起吃了個飯。席間他還在被他的姐姐們念叨要找個媳婦的事。我看見他嘴角在笑，眼神里卻是疲憊和勉強。
　　我上高中之后，爸媽的早點攤沒賺到錢，爺爺奶奶年紀大了也需要人照顧，正好高中可以住宿，他們就給我送進了學(xué)校的寢室，自己回了老家。
　　我那個高中的住宿管理不算很嚴，周末有空的時候，也允許學(xué)生出門。
　　我有一次考試考很好，我爸媽知道了之后打電話給我舅，讓他周末領(lǐng)我出去吃點好的。
　　我出了校門，去縣城唯一一條商業(yè)街找他。我想這是我們這幾年來第一次有單獨相處的機會，我想問他，他的工作怎么樣，他還在用那些稀奇古怪的廢零件變廢為寶嗎？
　　然后我在約定好的路口，看見了他向我招手。他身邊還站著另一個人。
　　舅舅介紹說那個人是到他們廠對口支援的青年專家，這次趁周末，和他一起出來到縣城逛逛的。那個人看起來是個好人，可我討厭他。
　　我不想在交談中和他分享我和舅舅過去的回憶。我討厭舅舅在他面前變成了我不認識的人，我討厭舅舅每次不經(jīng)意間看向那個人的目光，那不應(yīng)該是我的舅舅的眼睛里會流露的。
　　我不記得我們那天說了些什么。后來有幾次，我爸媽還是找舅舅帶我出來改善伙食，每次那個人都跟在舅舅身邊。再后來，我以自己要學(xué)習(xí)為借口，再也沒和他們一起出來過。
　　我不是像他一樣聰明，一樣熱愛學(xué)習(xí)的人。但我高中時期無事可做，僥幸靠著做了許多個周末的試題，最后考上了大學(xué)。
　　大學(xué)離家一千公里，所以當我聽說舅舅的死訊后，連回家參加他的葬禮都來不及。
　　他死于一場車禍。
　　出事的那天夜里，他離開了工廠，走上了通向縣城的大道。
　　那是條夜里為了繞開收費高速，而不斷有裝載貨物的大車經(jīng)過的大道。
　　他就是在那條照明不佳的路上，死于一場車禍。
　　聽說他當時就沒了命，救護車趕到之后，直接將人送去了殯儀館。我二姨父見了他最后一面，認定他的姐姐們不適宜見他最后的遺容。所以我媽和我三個姨們，最后也只是見到了他盛在木盒里的骨灰。
　　那一年的寒假，我見到了他在我姥姥姥爺旁邊的墳?zāi)�。我媽和我三個姨一起坐在姥姥姥爺?shù)墓示由塘吭趺刺幚磉@間小院的時候，二姨拿出來了他的手機，她說我大學(xué)那么遠，應(yīng)該有個能拿來和家里打電話的手機。正好我小時候和他關(guān)系最好，不如就讓我拿去用他的舊手機。她還悄悄和我說，手機里的電話卡已經(jīng)沒錢了，如果我嫌棄用一個死人留下來的號碼晦氣，回學(xué)校之后可以換個新的。
　　我捏著那只舊手機，試圖從上面每一絲每一毫的使用痕跡上揣測出它都在舊主人的手里經(jīng)歷過什么。晚上回到家，我翻出手機里的通話記錄，看見在他出事之前，被不斷撥打的一個號碼。我看見他沒有刪除的短信——
　　那個人升遷了，在沒有告訴得樂的情況下，就回到了城里。得樂說想去見他最后一面，見過他就走。那個人一直在推辭。
　　得樂夜里離開工廠，想要到縣城里趕天亮后的第一班車。但他還沒能趕到那里，就這么走了。
　　第二天一早，我借口要去縣城看看高中的同學(xué)和老師，去縣城里的營業(yè)廳給他的號碼交上了十塊錢。
　　而后一年又一年，我一直在為那個號碼充值。卻一次也沒收到過電話或短信，我也沒有拿它給那個號碼聯(lián)系。
　　直到我大學(xué)的最后一年，老家被規(guī)劃進了新修的鐵路沿線，他住過的老宅，和他沉眠的地方，都要被鋪上鐵軌。
　　我在除夕的傍晚，走到了他的墓碑前。
　　我抓著手里的手機，終究是撥出去了那個號碼。
　　電話很快被接通，令我陌生又有些熟悉的聲音在話筒里問：“喂，你好，請問你是哪位？”
　　我喉間哽住了一下，然后我說：“我是鐘得樂的外甥�！�
　　電話那一端沉默了好久，然后他才說：“你過得好嗎？你家里人過得都還好嗎？”
　　我沒有回答他，我不知道我要怎樣回答他。于是我說：“他的墓地明年就要被鏟掉改建鐵路了�！�
　　電話那一端又是沉默，然后我聽見他說：“你們那里的縣城有存放骨灰的殯儀館嗎？一年要多少錢？”
　　我感覺握著手機的指尖已經(jīng)被風(fēng)吹得結(jié)了冰，我拿下耳邊的手機，按了掛斷。我摳出來那張屬于得樂的電話卡，把它扔到了看不見光的山溝里。
　　我再抬起頭時，村里亮起了零星的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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