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jīng)六個月沒發(fā)工資了。

　　自從那個混子老員工卷了最后的五十萬跑路之后，整個項目進展陷入了虛無之中。

　　又想馬兒跑，有沒草吃。公司上下漸漸發(fā)頹，老板的餅也越來越飄渺了。

　　是時候看招聘了吧？每次這樣想著，又想到自己已經(jīng)30+了，就邁不出勇氣去投簡歷。

　　這個世界真殘酷，好在窮人也有窮人的活法，喝粥也能喝到八十歲。

　　我這樣安慰自己，當起了鴕鳥。等活不下去的時候再說吧。

　　微信蹭蹭直冒信息，那是同事們想一起復盤到底是怎么到這一步狀況的。

　　這有什么好討論的呢？簡單來說，就是老板天真以為合伙人各個身懷絕技準備大干一場，而后就被忽悠了兩年，最后沒憋出個結(jié)果他們就拍拍屁股跑路了。

　　資金鏈斷裂，好在手上還有點僅存的蚊子肉。他寄予厚望地把它交給了新來的新人。

　　這個新人，態(tài)度積極，狂刷表情包給大家加油打氣。

　　老板非常感動、感激，說世上還是好人多。

　　是嗎？

　　點開新人的朋友圈，光是昨天晚上就發(fā)了十幾條文案。

　　“好想跳樓好想跳樓好想跳樓。我真是個廢物�！�

　　“鼓起勇氣再次步入社會，我真的好開心啊找到了與我靈魂契合的工作！”

　　“耶夢加得的設定讓我對北歐神話產(chǎn)生疑問。人類的史觀為什么總是如此夸張愚蠢，也許這就是世人無法成神的原因....”

　　“這篇文章跟我想的一樣（笑哭）有些人是傲慢的無知的，書讀的越多越感知到自己的渺小【鏈接】”

　　“啊啊啊啊暴躁的心情平復了下來，下個月應該不用復診了�！�

　　…………
　　…………

　　再退出刷會朋友圈，今天早上的內(nèi)容已經(jīng)被新人刷屏。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鏈接】”

　　“充實工作的感覺真好！發(fā)揮主觀能動性做出的設計充滿靈魂的閃光！”

　　“啊今天不想死了�！�

　　…………
　　…………

　　滴、老板不在的同事群發(fā)了幾條信息。

　　“【圖片】”
　　“【圖片】”
　　“【圖片】”

　　“看新人pyq，他在說啥？”

　　摸魚小隊隊長木木打開話題。

　　群里無人應答，太尷尬了，自己還是回一下吧。

　　“不知道，表達欲比較強吧�！�

　　雖然心里隱隱不安，但初次見面就juge人不好。

　　木木不滿意這個回答。

　　“他為什么要跳樓？不是工作原因吧？跳了算工傷嗎？”

　　“一天三十多條pyq，第二天再刪掉。這是年輕人的網(wǎng)絡流行行為？”

　　我不造啊。

　　比起這個，逼一逼老板去賣身拉項目更要緊吧？

　　群里永遠后知后覺的寶媽阿龜發(fā)話了。

　　“沒看見，我屏蔽他了�！�

　　木木來勁了。

　　“你跟老板熟，他怎么招的人？”

　　阿龜沉默良久，她不在意這些細節(jié)。

　　“聊得來就拉他進來了。”

　　“老板說他自閉癥，讓我們不要搞歧視也不要搞特殊，正常對待人家，友愛照顧他�！�

　　木木的工位傳來一頓鍵盤噼啪聲。

　　“自閉癥哪有這樣的！”

　　“送走一個又來一個！”

　　“這他媽是什么菩薩��！”

　　“我都要抑郁癥了！”

　　不怪木木發(fā)瘋，她非常想躺平，但奈何家里窮被迫卷工作卷能力，可努力錯了方向、掙扎十多年依舊死魚一條。她正處于破防的邊緣，禁不起一點節(jié)外生枝。

　　“只要工作能力好就行了。”

　　冷靜的我不打算繼續(xù)這個話題。

　　木木決定下午請假去醫(yī)院治脫發(fā)。

　　她神神叨叨，內(nèi)耗嚴重，頭發(fā)一把把地掉。

　　新人走到她面前，元氣滿滿地請教問題，她又突然正常了起來，儼然是個成熟職場精英人。末了還關切地問了新人是否適應，開起了玩笑，給新人留下知心大姐的好印象。

　　阿龜撓頭不明所以，另外兩個吃瓜的小七小八對視一眼低頭干活。

　　也許木木也是神經(jīng)質(zhì)，只是她還不自知。

　　但話說回來這年頭誰還不帶點精神問題呢。像我這樣穩(wěn)重內(nèi)斂的人畢竟在少數(shù)。

　　我大概是能很好地平衡壓力的。我的工位上有個按鈕，上面寫著“清除世界”。我認為宇宙有很多個平行世界，我的解壓方式就是幻想自己是世界之神，心情不好就按個按鈕，在我不知道的某個位面的世界就會坍塌消失，這種感覺非常好。

　　可憐的木木就只會鉆牛角尖，越覺得苦就越出不來。而阿龜又過于缺根筋，不知道她是不是另外在跑滴滴賺家用，看起來被生活磨平了脾氣，工作時神游天外瞌睡不停，非常有鈍感力。再加上孩子正是一兩歲鬧騰的時候，老板非常體諒她，允許她完成自己的工作后就可以回家?guī)��！∥抑毖裕數(shù)哪X子無法獨立完成工作，通常是我們給她擦屁股。一來二去她習慣了當公司的巨嬰，一般每天下午就回去泡奶粉了。

　　小七小八年紀輕，沒有我們這些中年煩惱，所以她們更多時候沉默吃瓜、默默干活。

　　新人的項目與以為新銳藝術家有關。這名文藝青年藝術家畫了很多意義不明的抽象畫作——我們要做的工作就是給她設計個網(wǎng)頁、潤色下畫作故事、連接各大平臺推廣營銷，提高她的身價。這不算是什么難事也足夠無趣，但新人躍躍欲試、充滿激情。

　　新人認真地看了一遍那堆抽象作品，感嘆藝術家不愧是藝術家，筆觸之間感情充沛引發(fā)無限遐想。甲方提出要以海洋為主題、藍色為主色打造藝術家的浪漫思想。這個方案令他躊躇滿志，買了個游泳圈出外勤，要去海里感受下思想的碰撞。

　　所以午休過后公司還剩下小七小八和我了。

　　工作中手機微信又響了起來，是木木的語音。

　　“那個老登醫(yī)生，說我有躁狂癥，要我先做套電擊療法！”

　　木木罵道：“我怎么可能躁狂癥？如果我有，阿龜早就被我撕碎了！”

　　雖然但是你不是去看脫發(fā)的嗎？

　　我有時候也不是很懂木木的腦回路。她說她是infp，是溫柔的蝴蝶善良的天使，有點難評。

　　“我順道路過心理咨詢室，就進去問了問�！蹦灸纠潇o下來，耳機那邊是馬路上車來車往的聲音。

　　我看了下時間，三點五十，問她：“你還回公司嗎？”

　　“不了，今天瘋狂星期四，吮指原味雞九塊九兩個。”木木果斷回答，又問：“新人在干嘛？”

　　“他去海邊游泳了。你沒看他朋友圈嗎？發(fā)了三條動態(tài)�！�

　　木木在電話那頭翻了個白眼：“鯊【嗶——】”

　　誒，她可能是口業(yè)太重生活才這么不如意，什么時候才能成熟起來呢。

　　工作群又響了起來。

　　老板決定賣房還款，但我們知道他的房子在郊區(qū)十八彎，賣了也不值幾個錢，沒法補足資金缺口。

　　木木沉默了，郁結(jié)中再嘆氣：“我要不回去打那醫(yī)生一頓吧？反正他都說我躁狂了�！�

　　我的心情也不是很輕松，雖然未婚未育，但一想到?jīng)]房沒車，壓力有點上來了。

　　我摸著桌子上的按鈕，還是安慰她：“也許下個月就好了呢。也許這個項目反響不錯、來合作了呢？”

　　木木不說話了。也許她也有一點妄想。

　　第二天新人蹦蹦跳跳來上班。

　　甲方想要進一步跟他探討包裝計劃。

　　我們?nèi)珕T為了乖乖巧巧地坐在兩邊，聽他們陳詞激昂，好像要打造出新時代的達芬奇。

　　木木又偷偷發(fā)信息。

　　“這畫的是什么啊，洗錢的嗎？”

　　我回：“這是藝術，你不懂�！�

　　“【嗶——】的，有人為了幾千塊苦哈哈，有人隨便畫一筆就賣九萬八。”木木冷著的臉都快結(jié)冰了：“兩坨顏料放上去的東西，這誰不會畫？我上我也行�！�

　　阿龜加入蛐蛐。

　　“你可不行。這個客戶家很有錢的，在國外什么藝術大學畢業(yè)的，人脈資源很厲害的，辦個人展都好幾回了�！�

　　“這么厲害怎么找我們做新媒體營銷？”

　　“外包的嘛！一層包一層，包到我們這就十萬。你知道元宇宙區(qū)塊鏈嗎？聽說有錢人都玩這個當投資，我老公咬咬牙也買了點這種jpg�！�

　　十萬、十萬，就那位小畫家一筆的錢。我看著新人和甲方愉快地簽了合同蓋了公章，老板笑盈盈送客戶出門。

　　小七小八就像兩個被逗貓棒吸引的小奶貓，目光和腦袋追隨著老板離開，又轉(zhuǎn)移到新人的身上。

　　總之還是個好消息吧。

　　————————————
　　項目順利地進行，新人工作著工作著，漸漸與我們有了工作之外的聯(lián)系。

　　可我一顆懸著的心還是死了。

　　“�。『脽o聊�。　�

　　“我好想找你說話！”

　　“【圖片】”

　　“今天老板有夸我，你也要夸我！快夸夸我！”

　　“【圖片】”

　　“【圖片】”

　　以下省略三十張表情包刷屏。

　　這是新人在凌晨兩點給我發(fā)的消息。

　　小七也默默把截圖偷偷發(fā)給了木木，表示新人在休息的每周日一直找他抒發(fā)情感。出于禮貌，他一開始回應了他的期待，以至于那天都是他倆聊天的、或者說被迫社交的時間。

　　小七有點內(nèi)向，他對這樣的人招架不住，被牽著鼻子走。

　　就這樣過了幾周，小七被開玩笑式地表白了。

　　他嚇得兩眼一閉，清醒后趕緊找木木前輩求解決辦法。

　　木木也掏出了手機，才發(fā)現(xiàn)小七在每周日陪聊，她在每周六陪聊。

　　大事不妙。我們一起看向阿龜。

　　阿龜熟練地在直播間搶尿布頭也不抬：“他沒找過我啊。也許是我已婚帶娃吧。小八呢？”

　　小八回憶了一下：“我感覺還好吧，他就是讓我做這做那，跑這跑那，還有幫他畫情頭改稿子�！�

　　這算還好嗎？他把自己的活全給你了，清澈愚蠢的應屆生。

　　木木皺眉問小七：“你就不會拒絕他嗎？”

　　小七撓頭：“我這不是怕他跳樓嘛。木姐你不也是照顧他才跟他聊那么多的嗎，平時我們找你就裝死。”

　　“可這樣下去你要跟他組cp了，你要當gay嗎？”

　　小七認真思考：“也許這是一種單純的喜歡的表達，沒有那個意思，木姐你可能想多了�！�

　　我們決定把新人的問題交給老板討論。剛好今天他在公司，索性說個明白。

　　老板認真地聽了我們的陳述，頭頂和背后出現(xiàn)了熟悉的光芒。

　　“只是想認識新朋友嘛。他的情況我知道，因為之前工作被坑過就有點敏感，他也有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我們只要尊重友好對待就行了，我相信這樣正常的社交會讓人與人互相理解的�！�

　　木木抓頭，又有幾根頭發(fā)掉在了地上。

　　“這樣吧，待會他回來我們開會說一下項目進度，然后再說下員工交流問題�！�

　　老板看木木猙獰的臉，退了一步。

　　于是抽象的會議開始了。

　　老板清了清嗓子，首先肯定了新人近期的工作成果。

　　“甲方非常滿意，剩下來的就是收尾了。十萬的結(jié)款，你們?nèi)齻�出力最多，每人三萬吧�！�

　　“什么！”

　　新人不滿：“我游泳了的，我進行了設計的思考！我要拿七萬！”

　　大伙兒愣�。骸暗唧w執(zhí)行項目的是小七小八啊�！�

　　“你們這是露出狐貍尾巴了？想剝奪我的勞動成果？想把我當廉價勞動力？”新人跳上桌子：“我是天才！我是正黃旗的！我要求你們按我說的做就一定能做好，為什么不聽我的話？”

　　眾人：“？”

　　老板搖頭：“那別人的勞動成果怎么算呢？”

　　“我不管！我就要我的這份！這有什么錯？”新人崩潰了：“你們這群虛偽的家伙！原來所有人都一樣，到底什么才是真的？！你說什么才是真的？！”

　　我試圖理解他的意思，小七小八不敢說話，木木目瞪口呆中。

　　老板：“這個分成不能這么算的。不是你認為能拿多少就能多少�！�

　　“給我氣笑了，你真是，你真是——”

　　“你好得很——”

　　新人咬牙切齒，開始砸東西。

　　“工資工資發(fā)不出來，拿著我的東西對外到處吹！你他媽的在搞什么？”

　　老板破防了，嚎啕大哭。

　　“嗚嗚嗚我對不起大家，真的非常對不起……”

　　場面非�；靵y不堪，色厲內(nèi)荏的木木變了人格，成為了溫柔的試圖阻止這場鬧劇的滿頭大汗的調(diào)和者。

　　但沒有人聽她的。

　　小七小八傻眼了，宕機中。

　　阿龜點了根煙：“報警吧�！�

　　木木又薅起了自己的頭發(fā)：“都別生氣了，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說嗎？”

　　老板淚流滿面：“嗚嗚嗚哇哇——”

　　新人暴躁如雷：“你們他媽的！”

　　而我只想回到工位上按按鈕。

　　最后會議是怎么結(jié)束的我已經(jīng)不記得了。我看見木木恍恍惚惚地坐在了我的位置上。

　　“這我的座位。”

　　我提醒她。

　　木木不為所動，問了我一個問題：“你說老板體質(zhì)是不是吸引神經(jīng)�。俊�

　　也許吧。想起跑路不久的前同事，為了做出項目鉆研了兩年微積分，最后一刻甩手消失再見，也是有點荒謬的存在。

　　木木思考：“也許我也是個神經(jīng)病�！�

　　我認為她很正常，就是內(nèi)耗而已。因為她不能停下來，家人會催她找新工作、她看著優(yōu)秀的后輩焦慮又害怕、她在職場上已經(jīng)是被選擇的那個了，而她還擔憂著新的選擇又是一次失敗。

　　說到底，是窮病。

　　木木被我說得破防了，她認可了我的看法，并且把手放在我桌子上的解壓按鈕。

　　“我想創(chuàng)死這個世界�！�

　　木木毫無表情地說。

　　我回她：“如果按一下能讓你爽一點的話�！蔽也唤橐夥窒砦业膶氊悺�

　　她啪地按了下去，奇怪的是我有了種異樣的特殊的飄忽感。

　　我發(fā)現(xiàn)我在呈透明狀。

　　木木了然地看著我。

　　“哦，你也是我，”她說：“原來我精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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