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輕柔地，裹挾著漫天的冬雪，籠上了這座城市的肩頭。說是風，卻是凝固著的，冷得刺骨卻分外沉重。
　　城西的鐘山之巔，那廣茂的參天古木之中，千年不絕的厚樸鐘音自那座無名古剎中傳出，伴隨著其間若有若無的誦經(jīng)聲，漫城洶涌，起喚沉睡的人們。
　　地處王朝西陲的，是大漠與中原間唯一可以決定一國生死的小城，蘇醒在了東方的冬曦下。
　　就在這看似與往日毫無差別，并且這毫無差別的本質(zhì)將會萬代延續(xù)的早晨，隨著滿城的人聲漸沸，萬里之外的皇都，在一場從海上傾瀉而來的、毫無征兆的炮雨下，被宣告了一個王朝的滅亡。
　　就在來自大洋彼岸的侵略者統(tǒng)帥于登陸之后以指揮刀指著朝陽、以狂妄的語氣向他的屬下發(fā)出“三個月征服大陸”的命令的同時，無名古剎中一位名為慧端的老僧，說出了他今生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偈語，而后溘然長逝。
　　——他說：“萬物變無常，人心有恒�！�

　　這里是最后一個得到驛報的，因而也最后得知，舉國已達成共識，在各城中，以游擊形式，抗擊倭寇。沿海的城市，是第一道防線。
　　城令愣了。半個時辰后，當這個消息傳遍全城時，人們也都愣成了大街小巷中密密麻麻的雕塑。半晌，有人癱坐在了地上，并開始啜泣，然后，漸變?yōu)槌涑饬诉@方天地的痛哭。人們這才反應過來，他們，亡國了。
　　“我想，我們需要更多的情報�！弊钕确磻^來并維持好了秩序、暫時安撫住了民心的城尉在城令等一干高層的會議上說道�！笆堑�，如果沒有對方的情報，我們就是無頭的蒼蠅�！币粋�官員贊同道。一時間，眾人開始討論情報的重要性。
　　“肅靜——”城令打斷了下屬們無營養(yǎng)的對話，“各位心里也明白，咱西荒城是被作為一種隨時可能被占領的城市建立的通信渠道，沒有信鴿的航道會途經(jīng)城周一百里內(nèi)——所以，在皇上駕崩、皇室無人的情況下，沒有御令使驛人前來的結(jié)果便是……”
　　“我們成了一座孤城�！蔽闯隹诘倪@句話，響在了每個人的心里。

　　城西的戰(zhàn)事越發(fā)吃緊了。
　　自打數(shù)月前那次匈奴的大舉進攻后，西荒城便被灌入了一種凝重的氣氛。隨著時間的推移與物資的漸漸匱乏，亡國之事已被善忘的民眾們拋于腦后了。然而，城令等人卻已從先前與亡國消息一同傳遞來的消息中得知，由于通信與路徑之困難，加之為免民眾聽聞可能發(fā)生的西荒城被匈奴占領的事情、進而導致士氣大減之事發(fā)生，西荒城已被迫被新成立的復國聯(lián)盟代為宣布獨立。
　　也就是說，現(xiàn)在的西荒城已真正成為了一座孤城，背靠著一塊即將被群狼分食的肥肉，獨自面對來自一頭餓虎——匈奴的虎視眈眈。
　　無垠的大漠上，如血的殘陽下，尸橫百里，軍旗破碎，烽火連天。這一天，西荒城以十萬兵力，粉碎了匈奴百萬之師的圍剿，幾近全軍覆沒；這一天，復國聯(lián)盟被迫收縮戰(zhàn)線，完全放棄東南沿海一帶的城市；這一天，北方突厥與海外侵略者達成協(xié)議，共同瓜分中原；這一天，一直到十天后，侵略者在日月的見證下，于富庶安定而人口稠密的沿海城市里，制造了慘絕人寰的大屠殺，未來得撤離的平民百姓無一幸免；死亡人數(shù)，三千五百萬。

　　“師父，您要去哪兒？”一個小和尚扯著一位老僧的僧袍，語音微顫，眼中有些淚意。
　　“下山，去一處地方�！崩仙~開腳步，向幾里外的東門、百余里的幾座驛站、千里外哀鴻遍野之處，凝視著，走著。
　　突然，他的身形一頓�！白咧�，先來把此間事暫時了結(jié)一下罷。”語罷，老僧微闔雙目，面上忽有悲哀之色閃爍。

　　匈奴人同意議和了，這是大喜事。每個西荒城人都這樣想。然而，有些聰明有見識的有識之士，卻又想到：誰知道這會不會是個陷阱呢？他們把想法告訴了其他人，悚然一驚的其他人又告訴其他人……不過幾天，消息的傳播范圍使政府不得不決定遍訪民意，以做決定。
　　結(jié)果是：除卻無名古剎的敲鐘人與小和尚，無一人不贊成趁匈奴首領單于不備，除掉他。
　　當單于騎著馬與禮樂隊一同來到西荒城時，高大厚重的鐵城門后，一支支淬了毒的箭正瞄準他。西荒城的命運，正從此被改變；西荒城高大的城墻上方，命運的齒輪轉(zhuǎn)動，無聲。

　　“慧中先生，您的武藝與口才都令我們十分驚訝與欽佩。出于對強者的尊重，我們可以休戰(zhàn)一年；但您得知道，一年——恐怕改變不了什么，特別是對于這樣一個弱國來說。您不如考慮一下……”侵略者——或者說是遠東海軍的統(tǒng)帥將老僧送出了軍營。
　　“聽天命，盡人事�！被壑杏脴藴实耐庹Z，沉聲打斷對方。他的聲音，無喜無悲，飽含滄桑。
　　“那，保重吧�！苯y(tǒng)帥嘆了口氣。

　　慧中拖著疲憊的身軀，在漫眼的喜悅下，穿行于各大印社中。然而，當他拿出懷中的一冊冊青卷時，總會被一句“你憑什么認為有人還會看這些書”趕走。
　　如果那個統(tǒng)帥在，肯定會問慧中，為何不與對方辯論。因為他知道，這個年邁的僧人，只要開口，幾乎是無所不能的——沒人能不被他的話打動、說服。他有時甚至懷疑，一年之后，如若慧中再來，要求繼續(xù)休戰(zhàn)，自己能否不松口。
　　只是，或許只有慧中自己能解答統(tǒng)帥的疑惑了。

　　休戰(zhàn)半年了，多數(shù)人已忘卻了近在咫尺的戰(zhàn)爭；只有新東南一帶的移民，仍思念著故鄉(xiāng)，懷念著親人。有些移民中的人，創(chuàng)立了報紙，建立了印社，一直希望能夠回到家鄉(xiāng)，把生意扎根于故土。終于，在慧中手里早已有些破爛的書卷中，他們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希望；慧中的《美芹十論》，才終是得以在全國掀起萬丈狂瀾，引起無數(shù)仁人志士的思考與行動。
　　短短大半年，無數(shù)變法革新，使本萎靡不振、搖搖欲墜的中原重煥生機。復國聯(lián)盟已在大多數(shù)領域與遠征軍差不了多少，某些領域甚至隱有反超之勢。
　　當戰(zhàn)爭重啟，遠征軍的驚駭一點也不比當初的復國聯(lián)盟的少，經(jīng)過利弊權(quán)衡，出征已年余的遠征軍重回海上；隨之，國土收復。整片中原，為之而狂歡，人們忘情地宣泄著喜悅。欣喜若狂之余，新任統(tǒng)治者想起了當年獨立的西荒城，想要迎回，便派使者前去，可那些使者，卻帶回來了一個消息：
　　一年前，匈奴欲與西荒城修好，但西荒城因心存猜忌，懷疑對方動機不純，射殺了單于。當他們在方圓百里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軍隊——甚至士兵時，才知匈奴是真想停戰(zhàn)。一部分人很愧疚；但后來，經(jīng)過全程決議，以三千五百萬贊同票和兩張反對票的結(jié)果為由，他們一不做二不休，趁匈奴不備，正群龍無首，奇襲對方，屠滅了整個匈奴族，——共三千五百萬人。
　　復國聯(lián)盟建立的專門法庭上，除了無名古剎中的敲鐘人與小和尚，西荒城人無一幸免，都以謀殺罪被執(zhí)行了死刑——共計，三千五百萬人。

　　悠揚的鐘聲依舊亙古不絕，但古剎內(nèi)，少了一個小和尚；寺內(nèi)正堂的大墻上，多了一幅字，字跡蒼勁、棱角分明：
　　“萬物變無常，人心有恒�！�

《二十一日春》




《死神敲了閻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