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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記歪傳
樵夫在山里打柴的時(shí)候遇見了一只老猴子,形容枯槁,眉長須白。
老猴子穿了條破舊的虎皮裙,一動不動地蹲在一人高的樹椏上。
樵夫起初以為它在睡覺,走到樹下才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正大睜著,不知是看著哪里。
似是察覺到樵夫走近,老猴子的目光忽而轉(zhuǎn)了過來。樵夫沒個準(zhǔn)備,嚇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娘誒!嚇?biāo)纻人了!”樵夫拍了拍胸口,啐了一口唾沫。
“人能被嚇?biāo)?”那老猴子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搭了腔?br>
樵夫又喝了一聲:“娘誒!猴子說話了!”
猴子跳下來,蹲到樵夫身邊,把一張毛臉湊到他跟前:“人真能被嚇?biāo)??br>
一魂三驚,樵夫這下連娘都叫不出,白眼一翻,失去了意識。
樵夫是被顛醒的,醒來眼前是一叢長毛。
待看清那是猴子的后腦勺時(shí),他又是一驚,揮起巴掌拍了過去。
猴子被這一拍,猛趔趄了一下,樵夫也跟著滾到了地上,這才意識到,方才自己是被猴子扛在背上往山下拖。
再看猴子,似乎被打痛了,摸著后腦勺齜出一口大牙花,煞是駭人。
樵夫這下清了神,這猴子怕是只妖怪。
想到自己竟然錯手打了妖怪,他哆嗦起來,翻身跪伏到地上大嚎:“大王饒命!小人不是有意的,小人愿意贖罪!大王想要什么,只要小人能辦到,啥都行!”
猴子撓了撓手,又蹲到樵夫跟前,眼睛快要瞪到后者的鼻尖了:“當(dāng)真?”
樵夫的汗水從額前滴了下來,他咕咚咽了口唾沫,好半晌才從鼻腔里顫抖著“嗯”了一聲,
“你且告訴我,我叫什么?”
“?”樵夫怔住了,不大確定地回答,“叫……大……大王?”
猴子翻坐到了地上,眼中現(xiàn)出悲傷的神色:“你走吧!
樵夫不敢動,等了好一會兒,見猴子又恢復(fù)成了最初的忘我模樣,這才麻利而輕巧地起身,抓起扁擔(dān)和柴刀屁滾尿流地跑下了山。
回家跟爹娘說起這猴子,老兩口忽地一拍手,激動不已地說道:“啊呀,莫不是大恩人來了吧?!”
“什么大恩人?”
“你這孩子,怎的忘了呢?和尚?豹子精呀?”
“哦哦……”
樵夫想起來了,這是他們家的傳家故事來著:
很多年前,樵夫的先輩帶妻子上山打柴時(shí)被一只豹子精捉了去。
豹子精覬覦先輩妻子的美貌,想把她占為己有,并將礙腳的先輩綁了起來。
夫妻二人被關(guān)了好幾天,正絕望時(shí),恰逢豹子精又抓了個取經(jīng)的和尚。
和尚自己弱不禁風(fēng),卻有三個神通廣大的徒弟。
徒弟們合力打敗了豹子精,燒了妖洞,一并救出了師父和小夫妻二人。
救命之恩重于山,先輩不敢忘,也教育子孫不能忘,于是這份恩情便一代一代傳到了如今。
而此番一回憶,樵夫也想起了很重要的一點(diǎn):恩人中本事最大的大弟子,就是一只穿著虎皮裙的猴子。
樵夫的爹娘也在合計(jì):“想想也有兩三百年了,恩人再怎么神通,這會兒也該老了!
一家人越想越覺得老猴子就是當(dāng)年的大恩人,想必是取完經(jīng)后就歸隱山林了,只無奈老了便不能自理,這才變成樵夫看見的那副枯槁模樣。
老兩口心里很不是滋味,商量著做了決定,讓兒子去把恩人接到家里來。
“你帶上柴架和蒲團(tuán),把恩人背回來!柴刀就別帶了,莫傷著人家!”
樵夫鄭重地點(diǎn)點(diǎn)頭,把柴架擦了擦才出門。
他也懂這恩情之重,當(dāng)年若先輩未得救,如今也不會有自己的存在。
到了樹椏旁,猴子竟然還在,并仍然保持著之前的姿勢。
樵夫膽怯而恭敬地表明了來意,將柴架擺到了猴子面前。
猴子默不作聲地瞪了樵夫半晌,不客氣地爬上了柴架。
他并不重,樵夫很容易就把柴架背了起來,剛邁開步子,背后忽然傳來一句:“你家有酒嗎?”
樵夫的腳步頓了一下:“師父不是出家人嗎?”
他既已知曉對方的身份,就決定不再稱其為大王。
猴子并未答話,只發(fā)出沉重的呼吸聲。
樵夫只好補(bǔ)充道:“只有我娘做的酒釀,師父看可行?”
猴子“嗯”了一聲,之后便不再說話。
一路到家,老兩口已經(jīng)等在了柵欄外,一見到猴子就雙雙跪了下去。
猴子大概是沒見過這陣仗,搔首撓爪地竟也跪倒在老人跟前。
樵夫趕緊去扶,推搡拉扯了好一番,幾人才全部站了起來。
“不知恩人的師父和師弟如今都在何處?”
猴子避而未答,只摸著肚子問道:“可有飯食?”
老夫妻慌忙讓路,各自念著太失禮,竟然把恩人堵在門口。
老婦張羅了不少菜食,猴子吃得不多,倒是喝光了樵夫溫的半爐子酒釀。
最后一口下肚,他抹了抹嘴:“我雖認(rèn)識你們的恩人,卻并不是他!
他的胸腔傳來一聲悠長的“呼嚕”,樵夫一家面面相覷,一時(shí)分不清那究竟是飽嗝還是嘆息。
“你們的恩人成了佛,在天上吶。”猴子伸出長長的指頭對著天空打圈,活像是街頭喝過老酒的說書者。
樵夫一家不知作何反應(yīng),索性等他接著往下說。
醉意上頭的猴子換了副姿態(tài),不再吝嗇言語,一五一十道出了樵夫恩人以及他自己的種種過往。
原來取到真經(jīng)后,那和尚師徒四人都升了神仙,其中大徒弟成了斗戰(zhàn)勝佛。
這大徒弟原本是花果山的美猴王,早年曾做過不少亂。其中一亂,就是大鬧陰曹地府改寫了花果山生靈的生死簿,使眾猴得以長生不死。
升仙后,斗戰(zhàn)勝佛再思及此事,只覺得過于違背天理,就又把生死簿改回了原樣。
其后的幾十年間,花果山的一眾猴子紛紛離世,獨(dú)留下了一猴,是美猴王取經(jīng)期間的代理猴王。
參照人世的管家,美猴王為這一職位定了個管山的稱呼,但后來演變成了當(dāng)職猴子的名字。
時(shí)間一長,管山的本名就被眾猴遺忘了,最后甚至連他自己也想不起。
而因著名字和身份的混亂,管山的壽命脫離了生死簿的管制。
起初管山挺慶幸自己不會死,可在真的獨(dú)活了百年之后,一切都變了味。
同輩離世,后輩離山,無數(shù)次死別生離留給他的只有無極的孤單。
而另一方面,這茍且的長生并不意味著不老,當(dāng)拖著日漸衰老的身體孑然立于水簾洞前時(shí),管山做了一個決定:
尋死。
觸石之際,土地公公出現(xiàn)了:“你去找回本名吧,否則死了也不能往生,更苦!
管山幡然醒悟,自此便開始了尋回本名之路。
不消說,樵夫一家這時(shí)已經(jīng)知道眼前的老猴子就是管山,只是不明白他為何來此尋找本名?
管山找樵夫要了碗茶,喝了幾口之后答道:“我原想走走大王當(dāng)年的取經(jīng)路,或許他在途中跟誰說起過花果山的管山!
“這……恩人一行當(dāng)年遇見的人怕是都不在了!
“我也是到了這兒才想起這茬,活得久了,年歲就模糊了!
管山的胸腔又悠長地咕嚕了一聲,這次樵夫聽明白了,那是嘆息。他想起管山蹲在樹椏上的沮喪模樣,想必那時(shí)他正是為此而傷神。
樵夫一家對管山很是同情,加之也不愿薄待恩人曾經(jīng)的下屬,因而決定幫他想路子。
他們讓其先在家中住下,管山沉默一瞬,說了句“叨擾了”就算同意了。
之后的幾天,善良的一家人都在搜腸刮肚地回憶聽過的名字,每想出一個就對管山念上幾次,希望能僥幸猜中他的本名。
可不論如何期盼,管山始終是一副茫然的樣子。
失望多次之后,樵夫清楚這條路行不通了。
且不說識字不多的一家人再想不出其他名字,單以管山的年邁程度,哪怕是說對了名字,他也不一定能聽出來。
失了這條路,樵夫冥思苦想了幾天,又決定去廟里一趟。
“我去求斗戰(zhàn)勝佛,讓他顯顯靈通。”
只可惜他走遍了周邊地區(qū)的大廟小廟,卻沒能找到一座斗戰(zhàn)勝佛的佛像,只得空手而歸。
管山對這個結(jié)果并不意外,倒是樵夫的老母親心里不是滋味,安慰他道:“你且安心住著吧,哪天等我和老頭子去見了閻王,就求他幫你查查生死簿!
管山聞言轉(zhuǎn)過頭來,一動不動地看了她好一會,緩緩點(diǎn)了點(diǎn)頭。
樵夫也有些意外,母親的這句話倒真的算得上是一個靠譜的主意。生死簿上雖沒有管山這個名字,但一定有他的本名。
不知是否稱得上一語成讖,樵夫的老父親在僅大半年之后就故去了。
在他彌留之際,管山一直緊握著他的手,眼神急切。
老樵夫已經(jīng)不能言語,但了然地眨了眨眼。
第二夜樵夫就夢到了父親,上來就說了管山的事。
“我問了閻王,他說花果山上壓根就沒有被落下的猴子。”
樵夫大驚,那管山到底是誰?
“我又問能不能把管山加到生死簿上,他說管山是無根之生靈,不可加。”
樵夫給驚醒了,照父親之言,管山的來頭看來不止他自稱的那么簡單。
可認(rèn)識這么久,他并沒發(fā)現(xiàn)管山有撒謊的跡象。莫不是他過于年邁而記錯了自己的來歷吧?
一夜苦思無果,樵夫只好照實(shí)轉(zhuǎn)告了管山,并試著問他可還記得父母。
“記不起了!惫苌揭荒樕駛?fù)u了搖頭,看來即便失望了多次,這最后一個辦法的失敗還是給了他不小的打擊。
這事之后,管山更顯老態(tài),樵夫此前雖沒想過要一輩子照顧他,卻也不忍心趕他走。
加之管山自己也從未提過離開,因而到樵夫自己去世的時(shí)候,管山還住在他家。彼時(shí)他的眼睛已經(jīng)半瞎,腿腳也更不靈便,甚至?xí)粫r(shí)犯痛,常常在夜里痛到呻吟。
樵夫死得很急,絲毫沒來得及給管山安排身后的生活。他妻子早逝,之后沒再娶過,因而也沒有后嗣。
到了閻王殿,他十分不放心,再次求閻王查了管山的生死簿,結(jié)果與父親當(dāng)年所說毫無二致。
樵夫沒了轍,心事重重地邁上了孟婆橋。接過湯碗,他長嘆一聲,自己與管山的緣分已盡,這世間怕是再無人惦記那可憐的老猴子了。
管山發(fā)現(xiàn)樵夫尸體的時(shí)候,后者已經(jīng)僵硬了。
于他而言,這種沒有道別的分離并不陌生,但這次卻比以往更讓人頹喪。他知道這全是因?yàn)樽约禾狭耍呐K失去了對悲傷的承受力。
他花了整三天才埋好樵夫,蓋完最后一抔土,已經(jīng)餓得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
回木屋胡亂扒了些剩飯,他清楚意識到此后的一切都將更加糟糕。
思前想后,他決定還是去尋死。
就做個孤魂野鬼吧,總比這無望地活著要好。
比對了多種死亡方式,管山選擇了最不留余地的一個:投水。
在胸腔壓抑到極點(diǎn)的時(shí)候,所有痛楚忽然全部消失了。
他猛吸一口氣,驟然睜開了眼睛,眼前站著一個穿著虎皮裙的年輕猴子。
“可看清了?”
他迷蒙了半刻,徹底清醒了。
什么管山,什么樵夫,全都是幻象。
真正的自己,不過是眼前的猴子用一根毛幻化出的假猴子。
“俺老孫變過千萬只猴子,不肯變回猴毛的倒只有你一個,當(dāng)真是奇事一樁。我不攔你,不過你得看看自己的命數(shù),看完若還想活,我就送你去花果山。”
命數(shù)已全清,看來到了該做選擇的時(shí)候了。
“活著的感受如何?”
他沉默半刻,閉上了雙眼:“痛苦!
“可還想活?”
他垂下眼又抬起,鄭重地?fù)u了搖頭。
下一瞬,美猴王微笑著伸出手,他義無反顧地跳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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