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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一直跑,不停跑。
只有一直跑才能離開。
像老鼠一樣,四處流竄。
像老鼠一樣,東躲西藏。
像老鼠一樣……
高原在心里對自己嘶吼咆哮,要是不想被他們抓回去,就一直跑。
是夜。
她赤著腳從這條巷子鉆進(jìn)另一條巷子,耳邊似乎也能聽見老鼠的吱吱聲。
不知道跑了多久,她也感覺不到累。最后找到一處狹小無光垃圾回收的墻角。她的雙腿還沒有適應(yīng)停止運(yùn)動,嘴巴緊閉,連呼吸也盡量放輕。
沒一會兒,高原方才用力奔跑的街道也傳來一陣騷動。
“他媽的,這賤驢蹄子跑哪去了。”
“沒給她吃過人飯還能跑這么遠(yuǎn),真折磨人!”
“我的老天爺啊,我的命真苦!我就是想要個孫子老天爺你這是要逼死我啊!嗚嗚嗚……”
“老婆子你快閉嘴吧!一個大活人你都看不!”
“快點追,那可是老子花了五十塊錢買的!
高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在追她,不過肯定是男女都有,那個村子里的人就是這樣。
一旦誰家買的女人跑了,整個村子里的人都會出來追,逃跑成功的那是夠幸運(yùn),要是被抓回去了,后果就是慘不忍睹。
那群人的聲音越來越遠(yuǎn),直到高原聽不見,她才徹底緩過一口氣來。
她把腳伸直,腳背剛好被昏暗的月光照到。
血跡斑駁,泥濘不堪。
腿后的肌肉緊繃著,開始慢慢發(fā)酸。
她被鎖在牛棚里不知道多久了,大概是二十多天吧,那二十多天里,沒見過太陽,沒吃過人飯,腳腕上了腳鏈,拴在房梁。
她自己都沒想到,自己居然能跑那么快跑了這么遠(yuǎn)!
臉腫起來了,背后也開始隱隱作痛,那是李鐵牛抽出來的鞭傷,因為上次逃跑,李鐵牛抓她回來后狠狠抽了她一晚上。背上皮開肉綻,血肉模糊。
沒人給她上藥,沒人給她清理。
回歸平靜,她也慢慢累到閉上眼睛。
明明是夏夜,她卻覺得自己開始渾身冰涼,手里的鐵盒子也沒有力氣打開。眼皮也越來越重,呼吸也越來越淺。
或許是時候該睡一覺了,高原自己是這樣想的。
休息好了,再醒來,她或許就好了。
……
兩年前,鄉(xiāng)下鬧饑荒,高家村更是貧上加貧,只能吃黃土和樹皮。
那時她剛十八歲,家里來了幾個男人幾個女人,帶著一大袋高粱小米,還拿出三十塊錢,向爹娘要來高原。
對爹娘來說,那是一筆救命的糧,救命的錢。作為早晚都得嫁出去的女兒來說,這個交易十分劃算。
高原的手被那幾個人綁上繩子,被帶到村口。
高原看見娘流著淚追了出來。
“娘,你不要我了嗎!备咴幻靼,這就是村里那些姑子婆子說的嫁人嗎。
高原的娘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啜泣,顫著手將剛做好的高粱餅子塞進(jìn)她衣服口袋里。
然后一眼也沒看高原,轉(zhuǎn)身回了村子。
“娘!他們要帶我去哪!备咴凰麄円贿呑е撸贿叧锎蠛。
可她娘沒有回過一次頭,她爹更是,躲在村里沒有出來看過她一眼。
高原喊得嗓子沙啞,最后走上黃土坡一直到看不見高家村,她才斷了爹娘把她找回去的念想。
她想,弟弟應(yīng)該會照顧好爹娘的。
跟著那群人走了好久好久,那群人也未曾與高原講過話,她跟著他們?nèi)チ税准掖,去了陸家村。每去一個村子,像她一樣被綁的女人就多一個。
那些女人不和高原講話,也不會互相講話。她們只是一個勁兒地哭,白天哭夜里也哭。
高原不像她們,從被賣掉,與爹娘分離,直到現(xiàn)在,她也未曾掉過一滴眼淚。
她也聽見過那群人說她是傻子,被賣了連眼淚都不會掉。
高原只慶幸一點,還好爹娘得的夠多,既得了錢又得了糧,有些女人要么只賣了一袋子小米,要么就只拿了十塊錢。
最后高原被這群人帶去了李家村,李家村沒有鬧饑荒,有田又有牛。高原以為自己會過得比在家里好點,沒想到迎來的,是像老鼠一樣。
被李鐵牛關(guān)在房間里,一到晚上就任他欺負(fù),她離家以后第一次哭。
在李鐵牛肥頭大耳的身下,被扒光衣服,光禿禿。
她哭著喊著叫他滾開,得來的是一記又一記耳光,得來的是腰上被他掐得青紅紫綠。她還能聽見門外李鐵牛的娘,一口一個打得好,不聽話的女人就該打。
她被關(guān)在牛棚子里,牛糞味她也是聞慣了。
她聽著棚頂桔梗上小水珠掉進(jìn)水坑的叮咚聲,這聲音,比棚子外那些李家村村民說的土話好太多了。
一個女的說,“額斯恬到啦個鐵牛娘說,給里屋瓦這個,斯麥了嗯施咧。ㄎ沂锹牭借F牛娘說,她們家這個,是買了五十勒)
另一個男的說,“嗬!扽夠蛤銀滴,辣里面介個斯莫辣給跑得!保ㄕ鎵驀樔说,那里面這個是不能讓她跑了)
高原聽不懂她們說什么,太陽光從棚頂上的桔梗縫里透進(jìn)來,照在她沾著泥的衣扣上?诳柿耍柚鈱さ搅四翘幩。
因為半個月前的逃跑,李鐵牛的娘已經(jīng)不給她吃人吃的東西了。
“這種女的!你不餓她,就不懂事。”
這話是前兩天,高原聽見李鐵牛的娘在棚外和別人講的。
“高原!人要學(xué)會報恩吶!額們鐵牛喇飯給哩恰(拿飯給你吃),哩要對得起額們吶!你跑什么!你曉得外面喇些子嗦(說)額們什么嗎,別個嗦額們孽待(虐待)你!你自己嗦,額對你還不好呀?”
當(dāng)著高原的面的時候,李鐵牛的娘又是埋怨又是哭訴。
“他天天打我,娘你看不見的嗎!备咴欀紗査。
被打了就要跑,她在高家村的時候就是這樣的。只要她爹要來打了,她娘就會叫她趕緊跑。這是她自己的娘教她的。
“不就是被打了幾下嗎,哩看喇個過日子的不要托幾下打?要斯都像哩這樣,別個屋頭里要不要過日子了!”
是這樣子嗎?
她自己的娘從沒說過女人必須要挨打的話。
“我娘沒教過我這個。”
“哩娘哩娘!哩娘都不要你了!額現(xiàn)在才斯哩娘!”李鐵牛的娘似是被她這句話氣著了,又上來打了她兩個巴掌,最后嘖著聲出去了。
直到半夜,她已然昏昏欲睡了。李鐵牛這時摸著黑進(jìn)來了,直接將一灘爛泥似的高原從牛棚背出去,背進(jìn)房里。
李鐵牛把她放在炕上,站在她面前,輕手拍醒她。
高原睜開眼,長時間待在黑暗里的眼睛是無法一時之間適應(yīng)光亮的。但她睜開時,光都被李鐵牛肥碩的身子遮住,李鐵牛陰笑著臉,傾下身子,貼她很近。
“高原啊,你就從了我吧。你看看我,我也長得不是很丑啊,我娘說我在外頭可是很招別家姑娘喜歡的,老子看得上你你可得知足!你要是不想挨打,就給我老老實實呆在家!再讓我抓到你跑,你的兩只腳就別想要了!”李鐵牛說著就兩手握緊了拳,高原聞到他身上的酒味兒,看他這樣子許是又要耍酒瘋來打她了。
高原怕被他打,只能默默點點頭。
李鐵牛沒想到她服下軟來,一下子心情大好,張著大嘴發(fā)出爽朗的大笑。
高原能看見他發(fā)紫的厚厚的嘴唇;能看見他參差不齊的牙,牙縫里鑲嵌的蔥花;聞到他嘴里的酒味摻雜著菜味,這味道比牛棚里牛糞的味道還要難聞上好幾倍。
兩天沒吃過東西的高原在此刻,卻想干嘔。
李鐵牛瞇著眼,沒看見高原厭惡到極點的表情。
他腳下沒勁兒,像是踩在云上一般,跌跌撞撞從后面木桌上的包裹里,不知道在掏什么東西。高原警惕地打量著屋子里,尋著稱手的家伙。
半夜三更,她若是這時將醉得不成樣子的李鐵牛打暈,這次就沒人能抓住她了。
可惜,她沒能找到。
李鐵牛從包裹里掏出一個小鐵盒子,咧著嘴,笑得十分猥瑣。小心護(hù)著鐵盒子,里面像藏了什么寶貝似的。
“高原吶,你可千萬別說我對你不好,今天隔壁村的李腳跟也買了個老婆,水靈的不得了,還非要李腳跟給她擺席請娘家人來,才肯過日子。這不還把我也邀過去,好家伙!這李腳跟真是一個蠢的,這現(xiàn)在到處鬧饑荒,不過一個婆娘說要擺席他還上趕著殺了牛。還得是老子我壯,不然都搶不到。你可別跟咱娘說,那老婆子知道了指不定到處說,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到時候人人都來蹭一口。這好東西,還是咱兩口子自個偷摸吃!彼f時聲音是極小的,動作也格外放輕,生怕叫誰給發(fā)現(xiàn)了。
鐵盒子打開時發(fā)出“梆”的一聲。
打開里面是一盒子鹵牛肉。
“你看看!這蠢笨的李腳跟,為了個婆娘了,還真是舍得啊!”李鐵牛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嘴上是那樣說,眼珠子卻盯在肉上沒移開過,早已垂涎欲滴了。
李鐵牛用全是泥垢的指縫的手指在鐵盒子里攪來攪去,然后用大拇指和中指捻起一小片肉,送到高原嘴邊。
李鐵牛再次張開他的大嘴,發(fā)出“啊”的一聲。
高原不情不愿用嘴接過那塊肉。
李鐵牛也心滿意足,把盒子蓋起,往木桌上一放,開始脫身上衣服!俺燥柫税,吃飽了該輪到你男人吃了吧。”李鐵牛身子肥大,加上他醉醺醺的,動作十分笨拙。
高原想,他總是又要對她動手動腳了。不禁下意識往后倒,背猛地靠到了炕桌角,磕得她背上一疼。她還來不及為這痛做出反應(yīng),李鐵牛就光著下半身朝她撲上來,高原被他壓在身下,只能不停地掙扎。李鐵牛見她手腳撲騰個沒停,咒罵一句,“狗娘養(yǎng)的東西,吃了老子的就翻臉不認(rèn)人,老子要打斷你的手腳,看你還敢不服老子。”他掄起拳頭就要往高原臉上揮去,高原來不及躲,硬生生挨了一拳打在她的右臉顴骨上。李鐵牛打完一拳又揚(yáng)起手掌,往她左臉上抽。好生清脆的聲音。高原還是扭動掙扎著身子,沒有哭,眼中沒有任何波瀾,似是一灘死水,只是一個勁地要推開他。
“你還敢推老子,老子對你還不夠好嗎!老子對你還不夠好嗎!瘋婆娘老子抽死你,打到你動不得你就聽話了!”李鐵牛抽她時像抽打著不肯出牛棚耕地的母牛一樣,力道一下比一下重。聲音也一次比一次脆響,像進(jìn)高家村燒殺搶掠的鬼子,手里的爆竹筒子發(fā)出的聲音一樣。沒想到,如今安定了,還是能聽到這樣的聲音。一聲一聲,在她耳邊爆開,破開。和火辣的臉龐一起,她甚至被這火辣的感覺,辣到頭昏眼花,辣到眼前天旋地轉(zhuǎn)。
最后,李鐵牛右手抬得很高很高,似是要使出全身的力氣,奮力朝她掄下來。
高原很怕。
高原第一次感覺自己下一刻會死在他的手下。
第一次油然而生的恐懼刺激著她的全身上下所有細(xì)胞。
她一瞬間能看清所有東西,也停止了呼吸。
就在他朝她撲來的那頃刻之間,高原往炕的墻邊貼去。李鐵牛的拳頭沒有如約而至落在她的臉上,他根本反應(yīng)不過來高原做出的躲避動作,他的勁無處釋放,通通打在空氣上一樣。笨拙肥胖的身子加上巨大慣性讓他朝前方倒去,倒在了高原背靠的桌角上。額頭似乎是義無反顧要在桌角上砸出一個大窟窿,而李鐵牛也像不甘倒下的蟾蜍,嘴里發(fā)出最后一句悲鳴。
“瘋婆娘,老子要把你打死!”
高原看著他皮開肉綻血肉模糊的腦袋,看著他猙獰丑陋惡心可怖的表情,這反而讓高原冷靜下來。
“牛啊。苦沤M細(xì)滴(你干什么)”是李鐵牛他娘的聲音從隔壁傳來。“半呀哩比磕氣,吵素銀了(半夜不睡覺,吵死人了)”
高原從容不迫卻又十分利索地落地,拿上他那盒牛肉,赤著腳小心翼翼走出房門,對面便是李鐵牛他娘的房間,她聽見他娘窸窸窣窣的穿衣聲,便加快速度離開了。
隔壁屋里頭養(yǎng)了狗,她出了屋子也不敢放松警惕。好在是三更半夜,村子里頭都已陷入沉眠,一片死寂。她才敢放下心來,用盡所有力氣奔跑起來,赤腳踩在土地上的聲音并不是很大。
而高原,此時耳邊不再是清脆的巴掌和嗡嗡的耳鳴,只有夏日清涼的晚風(fēng)呼嘯,在她側(cè)邊呼呼作響!
她的手攥緊鐵盒子,她的腳踩在泥土上,踩在草地上,踩在菜地里,踩在瓜田里。
無論腳下是沙粒還是石子,都無法讓她停止奔跑。
高原感覺身體變得很輕盈,她感覺自己跑得快到要飛起來一樣。
她無法細(xì)聽夜里的蟲鳴,無法抬頭欣賞朦朧的月色,她的世界里只剩下用盡全力去奔跑。
她要跑出李家村,她要跑出李鐵牛的拳頭和巴掌之下,她要跑出她聽不懂的李鐵牛他娘的唾罵,她要跑出那個昏暗骯臟的牛棚!
像一只偷走食物的老鼠,融入黑暗,飛快地逃竄。
直到不知何時嘹亮的狗吠將她的思緒拉回了現(xiàn)實,她聽見身后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開始生機(jī)勃勃,那具腐爛的尸體再次動起來。
有人高聲呼喊。
“在那邊!”
高原知道,他們發(fā)現(xiàn)了!
而她能做的,是要跑得更快。
被李鐵牛和好幾個男人在夜里推搡撕扯,被他娘用剩飯和臟水潑在臉上,被吊在房梁上挨牛繩抽打,被村子里當(dāng)作冷笑嘲諷的談資等等畫面一一在她腦;亻W。
一直跑,不停跑。
只有一直跑才能離開。
像老鼠一樣,四處流竄。
像老鼠一樣,東躲西藏。
像老鼠一樣……
高原在心里對自己嘶吼咆哮,要是不想被他們抓回去,就一直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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